第二辑 还是那个太阳
我的2007独白
一个没有明天的黄昏,不是前夜
有多少双眼睛延长了那个黄昏?
1991年12月25日的落日落下了克里姆林宫上空的那一面红旗,一片最后的落霞。
落下了,一次没有开始的结束。向往千年的“明天”过早失落了,到黄昏,再无人守候黎明。俄罗斯有暮色连着曙色的白夜,还要有回到昨天的明天。还有多少双眼睛在延长那个黄昏?
无尽的暮霭。
连萨哈罗夫院士也没有或者不愿走出那个黄昏。20世纪70年代,在一个又一个11月7日风雪的夜晚,萨哈罗夫年年孤独一人肃立在莫斯科普希金广场。静静的雪地重叠了他和普希金铜像的身影。普希金几乎就是自由俄罗斯的一个召唤词。我的名声将传遍整个伟大的俄罗斯,它现存的一切语言,都将传诵我的名字,无论是骄傲的斯拉夫子孙,是芬兰人,以及现在还是野蛮的通古斯人,和草原上的朋友—卡尔美克人。但是铜像下的萨哈罗夫是一个沉默的回答。俄罗斯雪祭,映过十二月党人的绞刑架,映过向西流亡与向东流放的路,也把萨哈罗夫孤零零的广场映在自己的白色雪史中。
俄罗斯听到了萨哈罗夫氢弹的爆炸和他无声的愤怒。不过,无论是前期萨哈罗夫的政治物理学还是后期萨哈罗夫的物理政治学,都不属于“明天”。消失就消失在黄昏的朦胧里吧,何必不到黎明,消失在暧昧时辰的暧昧人影里。守着黄昏的萨哈罗夫离谁最近?
曼德尔施塔姆也一直生活在果戈理背后的黑夜里,黑夜太长了,以致他有一双被嵌入黑夜的眼睛。眼睛,一双双望不破黑夜的星辰,落进了黑夜,加深了黑夜,甚至,嵌进黑夜—他的眼眶成了黑夜延展的新边界。
黑夜和地狱是一种颜色。古米廖夫、曼德尔施塔姆和阿赫玛托娃注定是生来重读《神曲》也重写《神曲》的。他们在俄语中找到了“但丁的语言”。他们俄语的Дант(但丁)就是Я(我),除了斯大林,大概没有第二个人不叹赏他们这一个世纪性的人称代词。“但丁的俄语”是他们的独白,对话,询问,引言,转述,插入语和应答的肯定词与否定词,尤其是突然映照他们一个个相同字词的千年互文。曼德尔施塔姆的《论词语的本质》引古米廖夫的《词语》为题辞,阿赫玛托娃的《关于但丁的演讲》又是曼德尔施塔姆《关于但丁的谈话》的尾注—他们的词语与词语互相碰响,擦亮,一个语言冷辉照人的“白银时代”,与雪同色。囚禁,流放,处决,他们的语言都拒绝再增加一个愤怒词,仇恨词,诅咒词。出于人的高贵和高尚,他们宁肯把地狱改写成炼狱,把苦难改写成受难,把牺牲改写成祭献,他们面对生命的毁灭是悲悼:曼德尔施塔姆和阿赫玛托娃悲悼古米廖夫。阿赫玛托娃悲悼曼德尔施塔姆。阿赫玛托娃之后,他们银灿灿的词语,就是教堂的白银祭器,悲悼。
而且,欧洲所有的语言,都把他们“但丁的俄语”听成了某种文化的乡音。虽然遥远,但是欧洲没有断裂,俄罗斯也没有陆沉,但丁在,以Дант为第一人称的白银语言仅仅是暂时沦陷的文化遗民的语言。
把眼睛嵌在黑夜边上,如果有明天,那就是离第一线晨曦最近的地方了。1933年,列宁格勒,阿赫玛托娃在曼德尔施塔姆面前吟诵《神曲·炼狱第30歌·贝雅特丽奇现身》,曼德尔施塔姆的回答是两眼泪水。1965年,莫斯科,只孑遗下阿赫玛托娃一个人了,她在但丁700周年诞辰纪念晚会上仍然憧憬贝雅特丽奇再临的日出。贝雅特丽奇出现在晨光与天使们“满手分送百合花”的花雨里,她的身姿使与青天一色的橄榄叶冠、白色面纱、绿色披风和火焰红长裙成为生命的图案:信仰,希望,挚爱。可惜,地狱过去了,炼狱也过去了,无人守候黎明,也没有贝雅特丽奇的降临日。谁还站立在全世界的面前?曼德尔施塔姆们早已把自己的眼睛嵌进黑夜,好像是为了不俯视今天嵌满天堂什么也不眺望的眼睛。
可能只有帕斯捷尔纳克瓦雷金诺黄昏后,远远弥漫到戈尔巴乔夫日暮。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站在门廊的台阶上,目送拉拉的雪橇远去。远方,从旷野开阔的雪地,雪橇飞驰过斜阳余晖的一刻,拉拉就是他的斜阳,更远,到峡谷那边雪原尽头蓝色的雪线,绛紫色落日沉下和雪橇一闪即逝的一瞬,拉拉就使他的落日。晚霞洒在雪地上的紫红色光点渐渐黯淡成蒙蒙的暮色,像是拉拉迷茫的回眸,仿佛还近在眼前,却已经远在天际。日瓦戈对映在自己身上的晚霞说,谢谢,用不着照我,他惆怅的目光也断在天边。Ла Ла!
那个帕斯捷尔纳克的夏娃,像是几千年的最后怀念与最初的悼念,在一个末日还原了她创世的**。在一个末世,曹雪芹从一个少男的眼里看到了一代少女,在另一个末世,帕斯捷尔纳克从一代少男的眼里看到了一个少女。拉拉!一个世纪的惊疑需要她的眼神。一个世纪的怨诉需要她的嘴唇。一个世纪苦痛的全部主题需要书写在她的脸上。最主要的,一代同龄少男的青春需要她16岁少女“大胆的体态”。她是同代男孩眼里的第一个女孩,而且,她一走进他们的视线也就永远遮住了其他的女孩。他们也用自己最高的天赋回报她的美丽:一个以使徒一样殉难的狂热,另一个以在铁与血后尚存的柔情,第三个以逃避或者抗拒乱世的审美的自赎。
拉拉的天性是要叫出大地上所有事物的名称,但是,她和“革命”的安季波夫、“反革命”的加利乌林以及由彷徨在两者之间到挣扎在两者之外的日瓦戈,都为读懂书本上的词语耗竭了一生,直到被写进同一本历史书的同一行字:世纪梦的幻灭和美的毁灭,他们见证。
帕斯捷尔纳克的瓦雷金诺惜别也是瓦雷金诺期待。所以他把《日瓦戈医生》的尾声写成《战争与和平》尾声的续篇。不过,尽管1945年柏林凯旋的一代也像1812年巴黎凯旋的一代一样,来瞻望“明天”,毕竟20世纪50年代重复的19世纪20年代的“明天”,早已是“昨天”。其实帕斯捷尔纳克对托尔斯泰的重复叙述,也就是20世纪俄罗斯对19世纪俄罗斯的重复叙述。
没有明天的一代—不管是抛弃了明天,还是被明天抛弃了。也许等到第5代或者第7代的拉拉出现在一代少男地平线上的那一天,等到她用自己的词语重新叫出大地上所有事物名称的那一天,才是明天?
至少一个没有明天的黄昏,不是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