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背后的“主义”[9]

任何战争都可以和某种“主义”联系起来，但一年前爆发的伊拉克战争背后的“主义”之多，其他战争大概很难望其项背。概括起来，主要是这样两个听起来有些自相矛盾的“主义”：激进的保守主义、单边的普遍主义。

“保守主义”历来与“激进主义”对立：“保守”意味着捍卫传统、维持现状，而“激进”意味着不满现状、改变现实。但伊拉克战争的决策者们，则设法把两者结合起来：一方面竭力捍卫美国的传统价值，另一方面力图根据美国的传统价值来“改造”美国以外的其他地区。这两方面的结合，或许也可以视做布什政府保守的国内政策（在税收、医疗、教育、环保和劳资关系等方面一系列有劫穷济富之嫌的政策）与激进的外交战略的结合；事实上，在反对布什连任的美国中左翼人士中，许多人的矛头所向主要是布什的国内政策而不是他的外交战略。甚至还有人用他的国内政策来证明他的外交政策的“虚伪”。但即使就外交战略而言，我们也可以看出激进和保守的奇妙结合。布什政府悍然退出关于全球变暖问题的国际“京都协定”，可以说使美国的国际形象倒退了几十年，而作为“布什主义”之核心的“先发制人打击”观念，则仿佛使人一下子回到了两千年以前。“帝国主义”这个名词，曾经被当做“腐朽没落阶段的资本主义”的代名词，现在却被美国政府的一些谋士当做一顶桂冠。促成伊拉克战争的，不再是迫使多个国家兵戎相见争夺市场的现代逻辑，而是企图将单一政治秩序强加在武力所及的任何疆域的古老心态。

当然，伊拉克战争的辩护士们会说，他们要推广的政治秩序，与罗马帝国的完全不同：罗马帝国作为特征的独裁制度和奴隶制度，恰恰是他们现在要推翻的；牺牲了500多条生命的美国，要带给伊拉克人民以民主和自由。

很多人会说，这是撒谎！在找不到伊拉克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证据的情况下，这个从前支持萨达姆独裁统治、现在仍然支持着世界上不少亲美的独裁政权的政府，要为自己的战争行为作新的辩护了；而战争的真实动机，其实是海湾国家的石油，犹太裔美国人的资金，充其量还有被恐怖主义袭击吓坏了的那些美国公民们的选票。

确实，特殊集团的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是伊拉克战争背后的重要原因；但是，如果仅仅这样看问题，实际上是承认了这样一个观点：假如美国人真心要用武力向别国推广他们心目中的民主和自由，他们的行动就是值得肯定的。真是这样吗？

民主和自由的核心，是每个人都享有基本人权，每个人都有机会参与政治，而这里所说的“每个人”既是指同一个社会的不同成员，也是指不同社会的各自成员。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民主和自由确实是具有普世价值的，是普遍主义的。但这并不等于说，这些普遍主义的价值可以由一部分人用武力强加在另一部分人头上。民主和自由的制度在一个地区是否具有可行性，取决于它能否取得适合这个地区特殊情形的特殊形式；民主和自由的制度在一个地区是否具有合法性，取决于它能否得到这个地区人民的发自内心的同意和接受。就连麦当劳向海外市场推销的时候，都要考虑海外顾客的特殊需要，要做一些本土化努力，更何况像民主和自由这样涉及人们根本生活方式的东西。民主（民主和自由有联系，也有区别；为讨论方便我们这里只提民主）和麦当劳的区别首先在于一个是价值，一个是物品：麦当劳涉及的主要是人们的浅层的物质生活，民主则还涉及人们的深层的精神生活。这不仅造成了民主方面的“本土化”的高度复杂性，也造成了民主方面的“本土化”的高度必要性——接受一种价值的，是人们的内心世界，而不是人们的消费口味。民主与麦当劳的区别还在于，民主不仅是一种价值，而且是一种有关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价值。麦当劳的内容与它的“分配方式”毫无关系，而民主的内容与它的“分配方式”有直接关系。任何销售方式都不会改变麦当劳汉堡包的滋味，至少是不会根本改变麦当劳的滋味（据说有人喜欢麦当劳是因为喜欢麦当劳餐馆的“氛围”），但用家长主义、甚至霸权主义的方式推销民主，是以不民主的方式推广民主，因而陷入了一种特殊形式的自相矛盾。举个例子来说，假如洁白的墙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大字“请保持环境整洁”，我们一定会说，尽管这行字的内容是要人保持环境整洁，但恰恰是这行字的写法破坏了环境的整洁。同样，尽管占领伊拉克的美英当局口口声声要在伊拉克建立民主，但在整个过程中他们违反国际法，撇开联合国，羞辱那些因为国内多数民众反对而拒绝入伙的盟国，尤其是在没有充分理由的情况下侵犯一个国家的主权，再加上使用不那么体面的宣传伎俩诱使美国公民支持战争，所有这些做法，本身就是对民主的破坏：破坏了在伊拉克建立真正民主制度的本土基础，破坏了处理国际关系的民主原则，也破坏了美国人引以为骄傲的民主传统。

伊拉克战争背后的众多“主义”当中，有些（如“帝国主义”）其本身就是站不住脚的，有些（如“民主”）则被当做漂亮的托词。值得我们重视的是：一些被当做漂亮托词的“主义”，即使它们不是托词，也可能潜伏着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