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马克思与意识形态批判
曼海姆在《意识形态和乌托邦》中指出,“在绝大多数人看来”,“意识形态”这个术语“是与马克思主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们对这个术语的反应也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这种联想决定的”。通过意识形态批判,马克思“第一次对阶级地位和阶级利益在思想方面所发挥的作用给予了应有的强调”[4]。马克思把意识形态视为社会存在的“观念副本”:“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人们的想象、思维、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表现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学等的语言中的精神生产也是这样。”[5]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运用历史唯物主义论述了意识形态的本质,揭示出意识形态的虚假性,讨论意识形态之一般规定性;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揭示出拜物教意识,讨论现代意识形态之根源。在这里,“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6],意识形态批判从抽象的一般性规定上升到具体的对现代社会内在机制的说明,马克思的现代意识形态批判最终得以完成。
一、意识形态的虚假性
马克思创制了德文的意识形态(Ideologie)一词,该词最早出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7]汤普森在《意识形态与现代文化》中指出:
马克思和恩格斯把这些思想家(引者注:青年黑格尔派)观点的特点称为“德意志意识形态”,他们是在按照拿破仑对“ideology”一词的用法,并把理论家们的著作与青年黑格尔派的著作进行比较:青年黑格尔派的著作在19世纪初期德意志相对落后的社会与政治条件下相等于德·特拉西及其朋友的学说。正如拿破仑对这些学者大加辱骂而对“ideology”一词作负面的变调,马克思、恩格斯也嘲笑他们的同胞的观点。如同观念学家(理论家们)那样,青年黑格尔派热衷于一个幻想,认为要打的真正战役是观念的战役,认为对所接受的观念采取批判态度,就可以改变现实。[8]
马克思谈道:“人们迄今总是为自己选出关于自己本身、关于自己是何物或应当成为何物的种种虚假观念。他们按照自己关于神、关于模范人等等观念来建立自己的关系,他们头脑的产物就统治他们。他们这些创造者就屈从于自己的创造物。”[9]在批判施蒂纳时,马克思使用了“整个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这一概念,这里是把意识形态理解为“观念的上层建筑”,但“观念的上层建筑”这一富于意象性的概念仅仅道出了意识形态在整个社会结构中所处的位置,并没有指称意识形态概念的真正的含义。[10]俞吾金分析了马克思意识形态概念的含义:第一,意识形态是一个总体性的概念,包括政治、法律、思想、道德、哲学、宗教等诸多内容;第二,意识形态是社会生活在人脑中的反映;第三,意识形态的载体是语言;第四,意识形态是社会的产物。[11]《德意志意识形态》还揭示出意识形态的历史性,谈到“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12]。
马克思把意识形态的本质视为现代性社会存在的“观念副本”。马克思指出:“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人们的想象、思维、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表现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学等的语言中的精神生产也是这样。”因此,“人们是自己的观念、思想等等的生产者”,“他们受自己的生产力和与之相适应的交往的一定发展……所制约”,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13]。马克思由此出发,清算了以费尔巴哈、鲍威尔、施蒂纳等为代表的“德意志意识形态”——青年黑格尔派,祛除了当时的各种笼罩在现代性社会生活上的神秘面纱。在马克思看来,青年黑格尔派持有的所谓观念的独立性,不过是假象,只有在现实社会生活的矛盾中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就是说,一个阶级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资料,因此,那些没有精神生产资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隶属于这个阶级的。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不过是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不过是以思想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因而,这就是那些使某一个阶级成为统治阶级的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因而这也就是这个阶级的统治的思想。[14]
意识形态具有阶级性,是以合理或是合法的“科学”面目,为占统治地位的物质资料生产方式服务的。这样,就揭示出意识形态的虚假性。
马克思从社会意识和社会存在之间的关系出发,指出意识形态对现代性社会存在的遮蔽,揭示其虚假性。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通过揭示意识形态的虚假性,奠定意识形态批判的理论基点:“如果在全部意识形态中,人们和他们的关系就像在照相机中一样是倒立呈像的,那么这种现象也是从人们生活的历史过程中产生的,正如物体在视网膜上的倒影是直接从人们生活的生理过程中产生的一样。”[15]马克思指出意识形态在现代社会生活中的地位:“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16]可见,意识形态是一种社会意识,是由社会存在所决定的,并对社会存在具有能动作用。任何意识都不过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人们的存在就是其现实生活过程,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认为意识形态是对人类历史的曲解:
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自然史,即所谓自然科学,我们在这里不谈;我们需要深入研究的是人类史,因为几乎整个意识形态不是曲解人类史,就是完全撇开人类史。意识形态本身只不过是这一历史的一个方面。[17]
马克思这里所述的人类史,是指建立在物质资料生产方式基础之上的人类发展史,意识形态不过是“意识到了的存在”,当然从属于人类史。然而,意识形态总是试图以合理或是合法的“科学”面目,遮蔽人们的社会生活和交往关系的真相,以便维护某一阶级的统治。马克思指出:“每一个企图代替旧统治阶级地位的新阶级,就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得不把自己的利益说成是社会全体成员的共同利益,抽象地讲,就是赋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们描绘成唯一合理的、有普遍意义的思想。”[18]鉴于意识形态的虚假性,马克思提出:“关于意识的空话将终止,它们一定会被真正的知识所代替。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19]
二、拜物教意识批判
《德意志意识形态》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对意识形态虚假性的揭示,只是探讨意识形态之一般规定性,这是在任何历史条件下都普遍存在的,因而是现代意识形态存在的必要条件。现代意识形态作为现代性社会存在的“观念副本”,不可避免地会发生变化,现代商品生产客观上赋予意识形态以新的内涵。《资本论》及其手稿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揭示出拜物教意识,讨论现代意识形态之根源,揭开现代社会生活中物与物之间关系掩盖下的人与人之间真实关系的面纱,阐释了意识形态在现代社会生活中的功能发挥机制,推进了意识形态学说的发展。可见,《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关于意识形态之一般性论述,与《资本论》中关于意识形态之发生机制的揭示具有内在性关联,意识形态批判从抽象的一般性规定上升到具体的对现代社会内在机制的说明,马克思的现代意识形态批判最终得以完成。
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始于对商品的分析,他说:“最初一看,商品好像是一种简单而平凡的东西。对商品的分析表明,它却是一种很古怪的东西,充满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20]在现代商品生产过程中,本质被假象遮蔽起来;真的成为假的,假的成为真的;虚的变成实的,实的变成虚的;主体物化为客体,客体翻转为主体。[21]马克思说明了什么是拜物教:
这只是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但它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因此,要找一个比喻,我们就得逃到宗教世界的幻境中去。在那里,人脑的产物表现为赋有生命的、彼此发生关系并同人发生关系的独立存在的东西。在商品世界里,人手的产物也是这样。我把这叫作拜物教。劳动产品一旦作为商品来生产,就带上拜物教性质,因此拜物教是同商品生产分不开的。[22]
在原始社会的自然崇拜中,拜物教是对自然神秘力量的崇拜,马克思将其用来借指“一种人们无意识发生的对社会存在物(关系)的崇拜,并且是颠倒了的物相(假象关系)”[23]。通过拜物教批判,马克思解开了现代社会意识形态的核心之谜。在现代社会生活中,拜物教主要以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资本拜物教三种形式表现。我们发现,“在古代人那里,财富不表现为生产的目的”,人“始终表现为生产的目的”;“在现代世界,生产表现为人的目的,而财富则表现为生产的目的”[24]。可以说,拜物教作为现代意识形态的核心,是与资本主义的存在相匹配的。不仅如此,拜物教通过遮蔽对资本主义运行过程的真实认识,还构成资本主义的观念支撑,不仅刺激了资本家对利润的无限追求,而且掩盖了剩余价值的来源,为资本家剥削工人提供了合法性论证。
首先,马克思批判了商品拜物教。商品虽然是一种物,但在现代社会生活中却充满着“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例如,“用木头做桌子,木头的形状就改变了。可是桌子还是木头,还是一个普通的可以感觉的物。但是桌子一旦作为商品出现,就变成一个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了。它不仅用它的脚站在地上,而且在对其他一切商品的关系上用头倒立着,从它的木脑袋里生出比它自动跳舞还奇怪得多的狂想。”[25]马克思揭示出现代社会中“商品形式的奥秘”:
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由于这种转换,劳动产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或社会的物。[26]
“商品形式的奥秘”不是来自使用价值,而是来源于交换价值,它把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造成现代社会生活中物与物之间关系对人与人之间真实关系的遮蔽。在现代商品世界里,人手的产物“表现为赋有生命的、彼此发生关系并同人发生关系的独立存在的东西”,“劳动产品一旦作为商品来生产,就带上拜物教性质,因此拜物教是同商品生产分不开的”,这“来源于生产商品的劳动所特有的社会性质”[27]。现代社会建立在交换价值的生产的基础上,商品拜物教构成现代社会的日常意识,也构成现代性的基本观念。
进而,马克思批判了货币拜物教。“等价形式同这种特殊商品的自然形式社会地结合在一起,这种特殊商品成了货币商品,或者执行货币的职能。在商品世界起一般等价物的作用就成了它特有的社会职能,从而成了它的社会独占权。”[28]货币拜物教是商品拜物教的完成,因而更为抽象和隐蔽。在古代,“人们研究的问题总是,哪一种所有制形式会造就最好的国家公民。财富表现为目的本身,这只是少数商业民族……中才有的情形,这些商业民族生活在古代世界的缝隙中,正像犹太人在中世纪社会中的情形一样。问题在于,一方面,财富是物,它体现在人作为主体与之相对立的那种物即物质产品中;而另一方面,财富作为价值,是对他人劳动的单纯支配权,不过不是以统治为目的、而是以私人享受等等为目的。在所有这一切形式中,财富都以物的形式出现,不管它是物也好,还是以存在于个人之外并偶然地同他并存的物为媒介的关系也好。”[29]在现代社会中,作为一般等价物的货币可以同一切商品相交换,表现其他一切商品的价值,拥有货币等于拥有一切商品的使用价值,这种需求不再是实体性的满足,而是纯粹的数量上的追求,激起人们无限的欲望,拜金主义是货币拜物教的现实写照。货币拜物教是商品拜物教的完成,是拜物教在现代社会生活中的进一步深化:“货币拜物教的谜就是商品拜物教的谜,只不过变得明显了,耀眼了。”[30]
最终,马克思完成了对资本拜物教的批判。资本拜物教造成这样的假象,似乎资本会自动地产生利润、土地会自动地获得地租、劳动会完全地转化为工资。“在生息资本上,资本关系取得了最表面、最富有拜物教性质的形式。”[31]作为生息资本的货币一旦被贷放出去,或者投到再生产过程中去,“那就无论它是睡着,还是醒着,是在家里,还是在旅途中,利息都会日夜长到它身上来”[32]。其实,资本逻辑的秘密在于对活劳动的吸附,是对剩余价值的榨取过程,资本拜物教掩盖了剩余价值的来源。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中,揭示出“社会生产过程的一切秘密”的“三位一体的公式”:
在资本—利润(或者,更好的形式是资本—利息),土地—地租,劳动—工资中,在这个表示价值和财富一般的各个组成部分同财富的各种源泉的联系的经济三位一体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神秘化,社会关系的物化,物质生产关系和它的历史社会规定性直接融合在一起的现象已经完成:这是一个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资本先生和土地太太,作为社会的人物,同时又直接作为单纯的物,在兴妖作怪。[33]
当商品和货币转化为资本,资本拜物教也就完成,尽管资本拜物教和货币拜物教都起源于商品拜物教,但资本拜物教却是商品拜物教和货币拜物教的真理和归宿。[34]正是在资本拜物教这里,“资产阶级经济学特有的拜物教也就由此完成了。这种拜物教把物在社会生产过程中获得的社会的经济的性质,变为一种自然的、由这些物的物质本性产生的性质”[35]。
马克思在讨论如何来确定经济范畴的发展时,谈道:“在一切社会形式中都有一种一定的生产决定其他一切生产的地位和影响,因而它的关系也决定其他一切关系的地位和影响。这是一种普照的光,它掩盖了一切其他色彩,改变着它们的特点。这是一种特殊的以太,它决定着它里面显露出来的一切存在的比重。”[36]在马克思那里,现代性批判主要是以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形式展开的,通过对现代性“资本”原则的揭示,他为我们完整地呈现出现代社会生活的面貌。在现代社会中,资本正是掩盖其他一切色彩的“普照的光”,也是决定一切存在物比重的“特殊的以太”。马克思通过意识形态批判,不但揭示出意识形态的虚假性,更澄清了拜物教意识对现代性本质的遮蔽,从而“超越资产阶级古典经济学的物化意识,在科学批判的起点上形成更接近社会历史本质的科学认识论”[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