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由与自然:历史的地理基础[1]

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根本宗旨是考察世界精神统帅下自由原则、自由意识的自我展开、自我实现的历史进程。这一进程表现为自由原则、自由意识的一系列不同的发展阶段。每一个阶段都标志着作为世界精神特殊化和具体化的民族精神,而民族精神的形成及其历史又有其自然的地理基础。

1.世界精神与民族精神:世界历史展开的自然地理基础

对那些从纯粹否定的角度理解黑格尔历史唯心主义的人们,大概很难想象和理解,黑格尔为什么在《历史哲学》的“绪论”中,竟不惜用了超过五分之一篇幅的文字去大谈世界历史的地理基础。[2]

在黑格尔看来,世界精神必然体现为民族精神,而民族精神在世界历史中的展开,必须有其活动的场地即活动的自然地理基础:“助成民族精神的产生的那种自然的联系,就是地理的基础。假如把自然的联系同道德‘全体’的普遍性和道德全体的个别行动的个体比较起来,那末,自然的联系似乎是一种外在的东西,但是我们不得不把它看作是‘精神’所从而表演的场地,它也就是一种主要的、而且必要的基础。”[3]

黑格尔既然把自然地理环境看作是精神表演自身的场地,看作是一种主要的而且是必要的基础而存在着,那么地理的自然类型与生活其上的民族性格、民族精神和民族类型就必然存在着密切的联系。但从精神基地出发、以精神为核心解读范式的黑格尔,同时又非常清醒地估计了自然地理环境的有限的功能和作用,因此强调对它的作用须作出适当的、有所限定的估量和评价:“我们不应该把自然界估量得太高或者太低:爱奥尼亚的明媚的天空固然大大地有助于荷马诗的优美,但是这个明媚的天空决不能单独产生荷马。而且事实上,它也并没有继续产生其他的荷马。在土耳其统治下,就没有出过诗人了。”[4]黑格尔这里举出的历史的例子实在是恰当极了。

因此这里必须强调,黑格尔是把自然的地理环境与世界历史的目的即精神的自由联系在一起来考察的:“有好些自然的环境,必须永远排斥在世界历史的运动之外。”[5]黑格尔认为这是我们在考察历史的地理基础时“首先必须加以注意的”问题:“在寒带和热带上,找不到世界历史民族的地盘。因为人类意识的觉醒,是完全在自然界影响的包围中诞生的。而且它的每一度发展都是‘精神’回到自身的反省,而同自然界直接的、未反省的性质相反对。所以‘自然’是这种对峙的抽象过程中的一个因素;‘自然’是人类在他自身内能够取得自由的第一个立脚点,这种自由解放不容为自然的障碍所留难。‘自然’恰好和‘精神’相反,是一个量的东西,这个量的东西的权力决不能太大,以致它的单独的力量可以成为万能。在极热和极寒的地带上,人类不能够作自由的运动,这些地方的酷热和严寒使得‘精神’不能够给它自己建筑一个世界。……历史的真正舞台所以便是温带,当然是北温带,因为地球在那儿形成了一个大陆,正如希腊人所说,有着一个广阔的胸膛。在南半球上就不同了,地球分散、割裂成许多地点。……在南温带上,土地既然分裂成为多数的地点,各种天然的形态也就各有个别的特征,彼此相差很大。”[6]黑格尔还注意到,在北温带,作为自然产物也显出同样的特色,许多动物和植物也具有共同的属性。不能不承认,黑格尔在自由的精神与自然的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上,思考得不仅深刻,而且特别仔细。

2.新世界与旧世界:欧洲历史在美、澳两洲的延伸和开拓

黑格尔基于自由与自然是否具有内在关联,而把世界分为新、旧两个世界。旧世界是指欧亚非三洲,新世界主要指美、澳两洲。相对于旧世界而言,新世界由于晚近的地理大发现而得名。黑格尔认为:“新世界这个名称之所以发生,因为美洲和澳洲都是晚近才给我们知道的。但是美澳两洲不但是相对地新,就是从它们整个物理的和心理的结构来说,它们实在也是崭新的,它们在地质学上的古老,和我们无关。”[7]黑格尔这里之所以说美澳两洲“在地质学上的古老,和我们无关”,是因为在地理大发现之前,它们还没有、也不可能被纳入世界历史的范畴,作为两个纯自然的陆地,它们同精神、同自由没有任何关联。

精神与自然是黑格尔历史—政治哲学处于对立两端的两个核心范畴。这两个范畴在阐发一个民族自由与否、即能否进入世界历史的条件和资格上具有关键性意义,在黑格尔《历史哲学》的“绪论”中具有特别重要的地位,它们实际上也是黑格尔全部哲学的概念家族中非常关键的两个概念。只有精神,由于它的本质是自由的,它才能够赋有开辟和创造世界历史的资格和品质、力量和功能。而自然和自然状态,是注定要被自由战胜和征服的。这是黑格尔看待和评价新、旧两个世界的出发点和基本原则。因此在黑格尔看来,虽然新、旧两个世界同时从海洋中诞生,但“南美洲和亚洲间的岛屿显出了一种物理上的未成熟性”[8]。“美洲和它的文化程度……仅仅是一种完全自然的文化”[9],因此一旦和精神接触,就必然遭到灭亡的命运。黑格尔认为,美洲在物理上和心理上一向显得无力,直到他自己的时代依然如此。“因为美洲的土著,自从欧罗巴人在美洲登陆以后,就渐渐地在欧罗巴人的活动气息下消灭了。”[10]在美利坚合众国里,全体公民都是欧洲的后裔,而“美洲土著人的特性便是一种柔和而没有热情的气质”,他们顺从而缺乏独立的精神。正因为美澳两洲原有的文化是一种完全自然的文化,停留在纯粹野蛮的自然状态,不经过欧罗巴人很长时间的塑造,土著人便“决不能够唤起他们一些独立的精神”[11]。即便是巴塔哥尼亚一地这个比较说来有着“更强有力的性格”的部族,也“仍然没有脱掉粗暴和野蛮的自然状态”[12]。所以黑格尔对欧洲向美洲的殖民给予很高的评价,甚至对贩运黑人也表示了某种理解和认同。他认为不仅非洲黑人的体质大大超过了美洲土著,而且非洲黑人对欧洲文化的感受性也大大超过了印第安人。[13]由于美洲土著体质羸弱和缺乏文明进步所需要的马、铁等工具,所以他们被欧洲人征服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在黑格尔那里,美洲原有的土著民族由于停留在自然状态,而且差不多被消灭完了,因而也就不可能有精神自由的历史,从而也就不能担当世界历史的使命。美洲“人口中有力的分子,大概都是从欧洲来的。美洲所发生的事情,都从欧洲发动”[14]。欧洲移民解除了在国内足以成为他们事业上障碍的一切,更重要的是,欧洲人在移民美洲的过程中“同时随身带去了欧洲的独立精神和欧洲熟练的技术”[15],因此对那些愿意刻苦工作、刻意进取的欧洲人来说,美洲成了他们施展才干、大显身手的新的生存的空间和发展的舞台。

黑格尔在这里是在告诉人们,在欧洲人移民美洲之前,美洲处于自然状态而没有历史,美洲的历史是由欧洲人真正开创和塑造的,是欧洲历史在美洲的延伸和开拓:“到现在为止,新世界里发生的种种,只是旧世界的一种回声,——一种外来生活的表现而已。”[16]尽管黑格尔从哲学是米纳发的猫头鹰、直到黄昏时才起飞这一历史哲学的基本观念出发,认为美洲的未来不属于历史哲学的范畴,历史哲学只能回首往昔,但他仍然禁不住对北美的未来蓝图和发展潜力作了乐观的、同时又颇有根据的展望。尤其是在南、北美洲的对比中,黑格尔对北美洲寄予着理性与自由的期待和希望,并颇有远见地预示了北美洲灿烂辉煌的未来和所肩负的世界历史使命。

3.北美与南美:地理环境的差异与不同的文明形态

黑格尔对北、南美洲在自然地理上所存在的显著的差别有精彩独到的描述和刻画。与对北美洲的高度评价不同,黑格尔对南美洲的自然地理环境与文明形态持悲观态度。

黑格尔首先对北美洲的地理环境作了描述和说明:“北美洲的东部海岸一带,显出一片广大的滨海地带,在那后方蔓延着一连串锁链似的山脉,……从这些山头上发源的许多河流灌溉着这片地方一直到海滨,同时这片滨海地带还给了北美合众国最美满的利益,而北美合众国便是在这个区域里缔造出来的。”[17]而南美洲的地理环境所带来的利益就少得多。尽管美洲南、北两个部分之间有一个巴拿马地峡相连接,但在黑格尔那个时代,巴拿马地峡还没有成为它们相互交通的枢纽,这两部分有着显著的差别和惊人的对照。在黑格尔那里,似乎大自然有意造成南北两洲地理环境的差异,而惟独青睐北美。因为比较而言,与北美洲不同的是,南美洲滨海地带要狭窄得多,所带来的利益也比较少。在对南、北美洲的地理差异作了描述后,黑格尔对南、北美洲的不同历史命运作了至少迄今看来仍然是相当准确而又深刻的阐述:“在北美洲,我们看到一番繁荣的景象,一种产业和人口的增加,公民的秩序和巩固的自由;而且全部联邦构成一个国家,并且有它的若干政治的中枢。在南美洲就不同了,各共和国完全以武力为基础;它们的全部历史是一种继续不断的革命;已经联合的各邦忽然分散开来;先前分立的各国忽然联合在一起;而这一切的反复变迁没有不是导源于军事革命的。南北二洲进一步的差别表现出两种相反的方向,一种在政治方面,一种在宗教方面。……还有一种更大的差别,就是南美洲是被征服的,而北美洲是被殖民的。”[18]

黑格尔从政治、宗教自由与否,以及秩序与革命、征服与殖民的不同来论述南、北美洲的重大差异,可以说是抓住了要害和关键。

黑格尔对北美洲情有独钟。他从北美洲三方面的优势中,向我们展示了它那优美的文明形态:从政治角度看,北美洲人团体的生活基础建筑在使人与人结合的各种需要上,安宁上,公民的安全、权利和自由上,特别是国家对公民自由的认可和对财产权的保护,以及各个人如同原子构成物的集体生活方面,等等;从宗教角度看,北美洲人由于耶稣新教的培育和塑造而具有的一系列优秀品质,如勤于劳作、相互信赖(对他人心术的信托),等等;同时,北美洲完全是由欧洲人所殖民的,而移民北美洲的欧洲人追求的都是宗教的自由。由于这三个方面的原因[19],实际上就预示了北美洲在未来所负有的光荣的世界历史使命。[20]

黑格尔对南美洲很不乐观,评价很低,他为我们展现了它那令人堪忧不安的文明状况。从南、北美洲的差异来说,“南美洲是被征服的,而北美洲是被殖民的。……西班牙人占领南美洲,是想统治它,想靠做官聚敛来发财,由于他们所属的母国相距很远,他们的欲望得以恣肆横流,而且还用威胁利诱统治了印第安人”[21]。黑格尔特别注意和重视南、北美洲由于宗教信仰上的差异所产生的有着重大差异的文明状态:他对北美新教的高度评价已如前述,而南美洲,在那里操纵政治的是西班牙人,信奉的宗教是天主教,而在天主教内部,北美新教所具有的那种“信赖的基础无从存在;因为在世俗的各种事件中,只有暴力和自动服从才是行为的原则;而被叫做宪法的种种形式,在天主教下仅仅是一种应急的手段,而不是拿来制止不信任”[22]。

黑格尔的洞察、判断和分析是深刻的,他对南、北美洲之差异和不同所作的比较之准确、公允和客观,即便在两百年后的今天也依然令我们感到惊讶。而黑格尔在关于北美与欧洲的比较中,所显示出来的思辨大家的深邃思想和高瞻远瞩,就更令人为之惊叹不已、为之瞠目结舌了。

4.亚美利加洲:“明日的国土”与世界历史的使命

尽管黑格尔没有在历史哲学中像他的同胞韦伯那样,从社会学的角度对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关系作深入而详细的探讨,但他同样抓住了新教伦理对北美资本主义发展所起的关键性作用。[23]尽管黑格尔把欧洲作为世界历史的舞台和发源地,但他在把南、北美洲的差异和不同作了深刻的比较、并热情地称颂了北美优美的文明形态之后,并没有停下脚步,而在继续着赞美北美的哲学旅程,他依然继续对北美洲的文明作了一往情深、意味深长的嘉奖和褒扬:“假如我们再拿北美洲和欧洲相比较,我们便发现北美洲实在是一种共和政体永久的楷模。那里有一种主观的统一,因为那里有一位大总统是国家的元首,为了防止任何君主野心起见,大总统每四年选举一次。财产的普遍保障和租税的几乎豁免,是不断地被人称颂的事实。从这些事实里我们可以看出公众的基本性格——个人没有不追求商业利润、赢余和营利的,私人的利益占了优势,仅仅为了私利而服从公益。”[24]从宗教、公民的安全和自由,从共和政体的典范到公民财产权利的保障,等等,黑格尔的所有这些肯定、欣赏和表扬,不是为我们展示了一个肯定英美自由主义的完整形象和有机图式么?对黑格尔大加讨伐而把他标识为极权主义的波普尔,是否读到过黑格尔这些关于美国自由主义的优美的嘉奖和褒扬的文字呢?

黑格尔并非没有看到北美洲的缺点。实际上,黑格尔所说的合众国家的缺点和不足,在他逝世多年后得到了卓有成效的克服,1865年的南北战争无疑是美国历史上意义重大的历史性事件。现在还是让我们暂且回过头来,看一看黑格尔如何评价美国当时状况的吧:“至于北美洲的政治状况,合众国国家生存的普遍目的还没有固定,一种巩固的团结的需要也还没有发生;因为在一个现实的国家和一个现实的政府成立以前,必须先有阶级区别的发生,必须贫富两阶级成为极端悬殊,一大部分的人民已经不能再用他们原来惯常的方式来满足他们人生的需要。”[25]在南、北美洲的差异和不同的比较中,黑格尔固然高度称颂了北美的新教,但这种新教也并非没有缺陷:“假如在一方面,像我们前面所说,耶稣新教形成了信赖的重要原则,那末,在另一方面它就得相当承认感情这因素的合法性,以致进展成为各种的任性妄为。……宗教便分裂成为那么多的宗派,简直荒谬到了极点;其中有许多宗派的礼拜形式是种种**的动作,而且有时候居然是最肉感的放纵。”[26]因此这种极端自由的宗教产生了种种令人不能容忍的现象:随心所欲地选任和辞退教士、不具有实体的精神的实在、最放浪不羁的想象的通行等。而北美宗教的所有这些问题,就造成了它的法律关系上的缺陷:作为一部形式上的法典,人们对它的遵守并不就是人心的正直,亚美利加的商人常常被人指摘为借法律的保护行使欺诈。

尽管美国的政治制度及其基本原则仍然有待于成熟,而且南北战争之前的美国仍有待于一种巩固的团结的发生,但基于自由的矛盾辩证法的内在否定的发展观来审察世界历史革命性进程的黑格尔,必然以其卓越的思辨智慧推论出世界历史的合乎理性的进程,因此他仍然可以基于充分的足够的理性的历史理由,从美利坚合众国这个新的国度里预见到世界历史自由未来的黎明和曙光,预见到世界精神必将赋予它的崭新的世界历史使命:“这样看来,亚美利加洲乃是明日的国土,那里,在未来的时代中,世界历史将启示它的使命——或许在北美和南美之间的抗争中。对于古老的欧罗巴这个历史的杂物库感到厌倦的一切人们,亚美利加洲正是他们憧憬的国土。据称拿破伦曾说过:‘这个衰老的欧罗巴使我无聊’。亚美利加洲应当放弃以往‘世界历史’发展所根据的地盘。”[27]当然黑格尔亦清醒地意识到这片将启示新的自由使命的新世界依然任重道远,因为“到现在为止,新世界里发生的种种,只是旧世界的一种回声,——一种外来生活的表现而已”[28]。

从黑格尔关于自由作为世界历史运动的内在原则和目的来说,他对美利坚合众国未来使命的热情预言,决不是关于未来世界史进程的没有根据的臆断。实际上,北美独立战争后的美国不仅继承了现代欧洲的文化传统和基本精神,依据启蒙运动和宗教改革关于理性与自由的理念确立了立国的基本原则,而且以更富进取心和更具创造性的政治理念重新塑造了现代欧洲文明的原则和精神,并以全新的姿态出现在世界历史舞台上。尽管黑格尔时代的美利坚还刚刚诞生,还是一个尚处在青少年时代的国度,但由于已经深刻把握、领悟了世界历史的内在原则和发展大势,所以他无疑已经从美利坚开国领袖们所埋下的种子中,洞察到了它未来全面成长的根据、潜能和活动。更重要的是,世界历史的进程并没有像好多人所说的那样,嘲弄了黑格尔历史哲学关于理性与自由的理念及其命运。实际上,美国在20世纪的崛起和强大已历史性地证明了黑格尔关于美洲历史的深邃洞见是多么辽远广阔。[29]

5.旧世界:作为“世界历史舞台”的三个部分

但是,无论黑格尔对美利坚未来做何种充满信心的展望,他的历史哲学所考察、所研究的对象毕竟属于历史领域。或者用黑格尔富有辩证特征的思辨语言来说,哲学所研究的,既无所谓过去,也无所谓未来,而是那个永恒存在的现在。这样,黑格尔就从对北美未来的瞻望返回到他关于“世界历史舞台”的旧世界。黑格尔对影响世界历史的各种特殊的地理特征作了详细的分类和界定。他把依照地理特征来划分的旧世界分为三个部分:

高地。干燥的高地,连同广阔的草原和平原。黑格尔认为,这是一种实体的、不变的、金属的、高起的区域,闭关自守不易达到,但是也易把冲动送到其他各地。在黑格尔笔下的描述中,这一类高地是蒙古利亚人所居的中亚细亚,与之相同的土地有阿拉伯沙漠、非洲巴巴利沙漠、南美洲奥利诺哥河流域和巴拉圭荒原。这种地方居民的特色,是家长制的生活,大家族分为个别的家庭;他们没有法律关系的存在,从而显示了好客和劫掠两个极端。他们常常毁灭了当前的一切,又像一道暴发的山洪那样退得无影无踪:他们绝对没有什么固有的生存原则。他们从高原冲到低谷。低谷间居住的和平的山夫们、牧人们,他们也像瑞士人民那样靠耕种为生。亚细亚洲也有这样的人民,然而大体上来说,他们是比较不重要的部分。[30]

平原流域。平原流域是大江、巨川所流过的地方,是文明的中心,而且还没有开发的独立性。它们由大江、巨川的灌溉而造成,土地肥沃。属于这些平原流域的有中国、印度、巴比伦和埃及。在这些区域里都发生了伟大的王国,开始筑起了大国的基础。这里居民生活所依靠的农业四季有序;土地所有权和各种法律关系也随之发生,国家的根据和基础也由此得到确立。[31]

海岸区域。海岸区域作为地理的第三种形态,它表现和维持了世界的联系。在黑格尔那个时代,由于陆上交通比海上交通要繁难得多,所以他强调说:“就只因为地中海是一片海,所以它成了中心。”[32]尽管人们常常把水看成是分隔的元素,以为国家必须依据自然的形态加以划分。但事实上却完全可以提出一个与此相反的基本原则:世界上能够结合一切的最重要的东西唯水而已,因为国家不过是河川流注的区域:“大海给了我们茫茫无定、浩浩无际和渺渺无限的观念;人类在大海的无限里感到他自己底无限的时候,他们就被激起了勇气,要去超越那有限的一切。大海邀请人类从事征服,从事掠夺,但是同时也鼓励人类追求利润,从事商业。平凡的土地、平凡的平原流域把人类束缚在土壤上,把他卷入无穷的依赖性里边,但是大海却挟着人类超越了那些思想和行动的有限的圈子。”[33]黑格尔在这里把大海、航海工具(船)、人类的勇气、胆量和智慧、征服和掠夺、商业和利润的追求、对依赖性的突破等,统统包摄在了以地理因素为自然基础的世界历史中,他在这里是从自然、物质到精神、自由之相互关联的综合考察中来阐发世界历史的自然地理基础的,并高度欣赏、赞美人类胆力和现代技术理性的发明,颂歌海上活动超越土地限制、进入普遍交往的世界历史意义,从而热情地赋予海岸区域以自由的精神故乡的品格和特性。[34]

黑格尔在分析、阐述了高地、平原流域和海岸区域各自不同的地理环境对世界历史的意义之后,又相应地概括了它们各自的经济—政治特征:“牛羊牲畜是高原的生计,——平原流域从事农、工、商业,——商业和航海在第三种土地上盛行。第一种的社会状态严格地是家长制的独立;第二种是所有权和地主农奴间的关系;第三种就是公民的自由。”[35]黑格尔从世界精神的历史理念出发,以精神自由为主线来分析历史的地理基础固然有其观念论(唯心主义)的一面。但关键问题在于,黑格尔这里所作的决非是脱离了实际状态的虚妄论断,而是令人惊叹不已的对自然地理知识的从容驾驭、清晰区分和理性判断。

更重要且更关键的是,黑格尔力求从自然地理因素与人类自由精神的关系中,确立历史的自然地理基础和世界历史的自由使命,为人类的自由和解放一方面作思辨的、理性的论证,另一方面又探讨自由与历史的自然地理基础,凸显了一个哲学大师的历史哲学的两个思想维度的有机统一:自由的历史时间维度与地理空间维度。这不就是观念论(唯心主义)与物理(物质)论(唯物主义)的创造性统一吗?

[1] 记得在16年前,即1999年的3月份前后,导师郭湛先生在审阅、指导和修改我的博士学位论文的过程中,曾大为欣赏并高度评价黑格尔历史哲学关于历史的地理基础的观念和文字。当时我的博士学位论文长达23万字之多,导师对每一部分都批阅的非常仔细认真,从立意、结构、逻辑到表述和文字都精心推敲、修改和润色。但留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是,尽管论文涉及康德、黑格尔、马克思等众多哲学家的思想和观点,而惟独黑格尔关于历史的地理基础的文字引起了导师的特别兴趣和高度注意。尽管已经过去了十几年的漫长岁月,但郭湛先生对黑格尔关于历史的地理基础之观念的由衷赞美和欣赏之情,依旧是那么历历在目。在1993—1999年从师郭湛先生的六年中,这是我最难以忘怀的一个学术细节、一段学术记忆之一。这也是我在自己的课堂教学中常常向同学们回忆和谈及的一个学术情景。

[2] 同样,对那些从纯粹否定的角度理解黑格尔历史唯心主义的人们,大概也很难想象和理解,列宁究竟为什么在《哲学笔记》中有那么多地方把黑格尔的思想和观点,同唯物主义、同历史唯物主义一再地联系起来;更不能想象和理解,列宁究竟为什么批注了那么多称赞黑格尔思想和观点的令人惊奇而拍案叫绝的动人语句。这是马克思主义理解史上需要深入研究的一个重大哲学现象。在《黑格尔〈历史哲学讲演录〉一书摘要》中,列宁在黑格尔《历史哲学》的“绪论”处写道:“第75页《世界历史的地理基础》(典型的标题):(第75—101页)。”(列宁:《黑格尔〈历史哲学讲演录〉一书摘要(1915年)》,《列宁全集》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中文第2版,第272页。黑体为原著者加)列宁在这里加了着重号并点评为“典型的标题”以示特别强调,这表明他非常重视黑格尔的这一思想观念和文字表达。值得注意的是,列宁还在此处注明黑格尔阐述这部分内容的页码(第75—101页),说明他觉得这部分内容应引起注意。在第75—82页之间,列宁共摘录了四处文字。(列宁:《黑格尔〈历史哲学讲演录〉一书摘要(1915年)》,《列宁全集》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中文第2版,第272—273页)列宁是很敏锐的。凯文·安德森在《列宁、黑格尔和西方马克思主义:一种批判性研究》的“中文版序言”中,谈到科维拉克斯所坚持的这样一个观点,即“列宁并没有试图用青年马克思的方式把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统一起来,而是试图‘把黑格尔理解为一个唯物主义者’。”(凯文·安德森:《列宁、黑格尔和西方马克思主义:一种批判性研究》,张传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中文版序言”第7页。黑体为引者加)

[3]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85页。黑体为原著者加。

[4]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85页。在读黑格尔《历史哲学》的过程中,列宁注意到这段文字,并写下了如下的句子:“第75页——‘在伊奥尼亚的和煦的天空下’能够比较容易产生荷马,但不仅是这一个原因。——‘在土耳其统治下就不能’等等。”(列宁:《黑格尔〈历史哲学讲演录〉一书摘要(1915年)》,《列宁全集》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中文第2版,第272页)列宁的洞察力是敏锐的和深邃的。

[5]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85—86页。

[6]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85—86页。黑体为引者加。

[7]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86页。

[8]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86页。

[9]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87页。黑体为引者加。

[10]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87页。

[11]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87页。

[12]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87页。黑体为引者加。

[13] 黑格尔对非洲黑人特性和品质的这些判断、评论和评价,在20世纪以来全球性的体育竞技中、在美国黑人与美国文化的融和中已经越来越得到历史性的证实。甚至在政治、军事领域,也越来越向黑人敞开了由于种族歧视政策而在过去长时间里那曾经紧紧关闭的大门:国家政要(国务卿赖斯)、军事领袖(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鲍威尔)等,甚至连总统这一至高无上的宝座和荣耀都已经向黑人开放(奥巴马,且竞选连任呢)。真可谓横刺里杀出一匹黑马。因此即便用200年后今人的眼光看,黑格尔关于黑人身体素质、特别是“文化感受性”问题的洞察力,不是依然令人为之惊讶、为之瞠目不已么?

[14]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88页。黑体为引者加。

[15]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88页。

[16]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92—93页。黑体为引者加。

[17]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89页。

[18]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89—90页。黑体为引者加。

[19] 黑格尔还把北美与欧洲作了比较,并由此表达了对北美由衷的赞美之情。详见下节:“亚美利加洲:‘明日的国土’与世界历史的使命”。

[20] 参见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90页。黑体为引者加。

[21]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90页。黑体为引者加。

[22]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90页。黑体为引者加。

[23] 尽管长期以来就心向往之,但由于工作、时间、精力等原因,我一直没能全面系统地阅读黑格尔的《宗教哲学》。那一定是一个博大精深、意境美妙的哲学世界和思想领域吧。希望这个愿望不久后就付之实践,成为一个现实的哲学阅读过程。因此拙作在这里只能就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宗教论点做说明和陈述了。

[24]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90—91页。黑体为原著者加。在前面的论述中,我们曾谈到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对民主和人民群众的非常不友好的批评和评价。但在《历史哲学》关于美国的共和政体和总统任期选举的评论中,黑格尔对美国民主的观点和态度为什么又变得友好起来?这里对私人利益和财产权的肯定似乎也远超《法哲学原理》在市民社会与现代国家的关系框架下所给予的地位和评价。

[25]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91页。黑体为引者加。

[26]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91页。黑体为引者加。黑格尔这里“最肉感的放纵”这一评论的逻辑,不是已经提前了几乎一个半世纪就先行地预示了美国20世纪60年代的性解放吗?

[27]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92页。黑体为引者加。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黑格尔为什么说世界历史所启示给北美的使命,需要“在北美和南美之间的抗争中”才能实现?在经过了两百年漫长岁月后的今天,北美和南美之间的分歧、矛盾和抗争不是依然存在么?黑格尔所寄予希望的通过北美与南美之间的对抗所担负的世界历史的使命,终将会成为历史性现实吗?

[28]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92—93页。

[29] 敏锐细心的马尔库塞注意到黑格尔的这一观点和预见,并给予高度评价:“在黑格尔的体系中包含着关于进步思想和运动变化的敏锐洞察力。黑格尔认为,在为公允的生活秩序所进行的斗争中,美国的合乎理性的精神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他谈到了‘美国人民未来的某些胜利和热烈生动的理性……’对于威胁自由和理性的暴力,以及对于欧洲已经获得的社会制度有密切关系的暴力,黑格尔比他的评论家所认识和领悟得更深刻、更透彻。他曾经认为,除了欧洲大陆之外,美国是惟一的‘未来的自由天地’。”(马尔库塞:《理性和革命》序,程志民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5—16页。黑体为引者加)马尔库塞对黑格尔历史瞻望的评价是客观的、公允的和深刻的。

[30] 参见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94—95页。

[31] 参见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95页。

[32]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96页。

[33]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96页。黑体为原著者加。

[34] 黑格尔把人类的勇气、智慧与现代生产工具、科学技术结合在一起,为现代世界市场的开辟、为世界历史时代的到来,谱写了一曲深具历史唯物主义因素和特点的哲学的交响乐,而这一交响乐是在与亚细亚洲各国的鲜明对比中来演奏和绽放的:“从事贸易必须要有勇气,智慧必须和勇敢结合在一起。因为勇敢的人们到了海上,就不得不应付那奸诈的、最不可靠的、最诡谲的元素……人类仅仅靠着一叶扁舟,来对付这种欺诈和暴力;他所依靠的完全是他的勇敢和沉着;他便是这样从一片巩固的陆地上,移到一片不稳的海面上,随身带着他那人造的地盘,船——这个海上的天鹅,它以敏捷而巧妙的动作,破浪而前,凌波以行——这一种工具的发明,是人类胆力和理智最大的光荣。这种超越土地限制、渡过大海的活动,是亚细亚洲各国所没有的,就算他们有更多壮丽的政治建筑,就算他们自己也是以海为界——像中国便是一个例子。”(黑格尔:《历史哲学》,第96—97页。黑体为原著者加)19世纪20年代的依然简陋的轮船和罗盘针作为生产工具,已经使黑格尔对人类的智力和技术高唱颂歌。马克思不是更自觉更系统地把生产工具和科学技术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范畴,并对它们的地位和作用作了更高更多的全面论证和热情歌颂吗?而在差不多200年后的今天,我们已经深深感受到工具—技术理性对人类的严重威胁了。

[35]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107页。黑体为引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