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个世界的历史理念与理性自由的哲学主题
基于理性、自由的理念去理解历史和现实,是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基本问题。
黑格尔从两个世界的基本理念出发,自觉地以基于理念世界的理性与自由作为考察人类历史和塑造现存世界的根本原则。黑格尔以思辨的哲学智慧和辽阔的历史眼光,实现了康德所期待的以理性与自由为根本原则撰写一部庞大的历史哲学著作的使命。在历史发展的基本动力问题上,如同康德关于非社会的社会性即文明的对抗性这一重要观念包含了理性与非理性的内在紧张一样,黑格尔关于理性与热情之为世界历史的“经纬线”和“理性狡计”的深刻观念,更是鲜明、自觉地通过理性与非理性的必要张力,展示了世界历史不断前进发展的原始推动力量和根本动力机制。
文艺复兴以来理性与自由意识日益觉醒的过程,是人的理性与自由从基督教神学桎梏的体系中拯救、解放出来,开拓人的感性自由和个体利益的生存领域和发展空间的过程。无论是文艺复兴对人与自然的热情歌颂,还是宗教改革所促成的宗教世俗化潮流,无论是笛卡尔、斯宾诺莎反叛千年神学的理性主义,还是洛克与启蒙运动对教会神学和政治专制的深刻批判,理性与自由都一直是这整个解放—启蒙时代的主旋律和精神旗帜。德国古典哲学在全面反思这一现代思想解放运动关于理性与自由之热情呐喊、之基本追求的基础上,以德国民族所特有的哲学智慧为有力武器,把人类追求感性、利益、需要的欲望和热情,纳入到为理性与自由所统摄、所规约的规模宏大的思辨哲学的张力结构中。理性与自由作为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的核心原则和基本主张,由于德国古典哲学的思辨的历史理性而被推论在理性与非理性的内在矛盾的张力结构中。也就是说,通过康德、特别是黑格尔对非理性的因素、内容和力量的理性理解,而具有了前所未有异常强大的生命活力和内在冲力。这应当是我们理解德国古典哲学、特别是康德黑格尔历史理念所具有的巨大而深刻的内在张力的辩证法的表达方式,它们构成了为理性法则和自由权利而鼓与呼的两个相互关联的重要维度。
通过考察西方哲学—文化的历史我们可以看到,古希腊巴门尼德、柏拉图哲学所确立的两个世界的基本传统,中经中世纪基督教神学哲学的孕育和洗礼,特别是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的重新塑造,而在德国古典哲学的伟大创造中得到了全面的继承和发挥。所不同的是,在德国古典哲学中,两个世界的基本理念和存在方式与古希腊—罗马哲学和中世纪哲学相比已发生了重大而深刻的变化。尽管在文艺复兴时代以来历代哲学家们的基本理念中,理念世界与现存世界之间仍保持着足够的紧张、对立和冲突,并表现为以人为中心的理性与自由的根本原则来检视、批判和重塑现存世界的结构和秩序,但德国古典哲学没有停留在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所获成就的基础上原地踏步,而是把其思想先驱的理想作了更深入的推进、改造和变革,从而赋予其思想先驱的理想与原则以更加完整系统的表达形式和存在形态。如果说,理性与自由的现代原则在启蒙时代更多表现为愿望、呐喊和批判,那么,德国古典哲学、特别是黑格尔哲学则在继续保持两个世界必要张力的基础上,更加注重以源于理念世界的理性与自由的原则来构筑现实,即强调理念世界与现存世界的和解(调和)与统一。[1]黑格尔一再强调理念与现实的和解,强调用理念建筑现实,意味着德国古典哲学已经敏锐而深刻地意识到,以现代理性与自由的原则变革、规约和塑造现存世界的时代已经到来。[2]需要特别强调的是,黑格尔以理念与现实的和解这一特定的张力关系,倾听和表达了他那个时代的要求、呼声和现实。[3]所有这一切都清晰地表明了,德国古典哲学的经典作家们努力使文艺复兴以来日渐响亮的理性与自由原则哲学化、客观化和实践化的深层哲学动机。这样一来,自古希腊时代以来理念世界与现存世界的相互关系和基本结构,就经由德国古典哲学,特别是黑格尔历史哲学而获得了重大革新和全面重构,理性与自由在思辨哲学之逻辑系统的有力表达中成为时代的最强音,成为哲学理解中的时代精神。
[1] 泰勒很准确地把握了黑格尔哲学的基本精神和内在目标:“‘和解’是黑格尔哲学最终追求的目标和境界”(泰勒:《黑格尔》,张国清、朱进东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5页)
[2] 马尔库塞深刻地意识到黑格尔历史哲学的这一重要特征:“黑格尔通过论述法国革命的规律,进而得出理性能够主宰现实这一论断。这个思想包含在构成黑格尔哲学核心的论断中。”(马尔库塞:《理性和革命》,程志民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页。黑体为引者加)“黑格尔非常称道的是从思想的原则来规范现实的努力。他认为,这是人类的最高特权和使真理具体化的惟一途径。”(同上书,第158页。黑体为引者加)由此可见,黑格尔强调理念世界与现存世界和解的深刻动机,不是屈尊于现实和现实的普鲁士国家,而是以理性自由原则去规约和塑造现实的社会政治秩序。
[3] 倾听着时代召唤、反映着世界历史要求的黑格尔哲学还是人们一再批判的唯心主义吗?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就是要完全实现自我意识的资产阶级社会的哲学。……现代哲学的所有基本概念在《法哲学原理》中被再次运用于社会现实中,所有的概念再次假定了它自身的具体形式。它们的抽象和形而上学性质消失了,它们的具体历史内容产生了。……归根结底,《法哲学原理》在方法上是唯物主义的。黑格尔在几个段落中阐明了他哲学概念的社会和政治基础。他从理念中引出了所有的社会和经济现实,但是,理念又是依赖这些社会和经济现实的,而且在它们运动的所有阶段中代表了它们”(马尔库塞:《理性和革命》,程志民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63页。黑体为引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