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圣玫瑰福音

谢微时一进史峥嵘的办公室,大门就被紧闭了起来。

方迟被挡在外面,不让进去。

她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

眉间尺布下这个局,原本要陷害的是谢微时。只是阴差阳错,她一脚踩了进来。若不是谢微时回到家发现她不见了,及时追过来阻止,一切将不堪设想。

倘若入这个局的是谢微时,那么后果很可能只有两个:

盛清怀杀了谢微时。

谢微时杀了盛清怀,最终被判处死刑。

游戏发生的夏宫就在十九局旁边,谢微时将插翅难飞。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谢微时终将难逃一劫。同时被拉下水的,还有盛清怀。

这个眉间尺,究竟为什么要如此针对谢微时,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而另一个问题是:谢微时出门做什么去了?究竟什么事情会比眉间尺的“Find Me”更能吸引他?

方迟只能想到三个答案:龙震,盛琰,和wither。

谢微时这几天变得如此反常,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而这件事情,他不想同她讲。以她的性格和在十九局养成的职业习惯,她不太喜欢从被人嘴里直接撬东西,逼供是走投无路的粗暴选择。

她绞尽脑汁地想着,她是不是遗漏了什么问题?有什么线索是她忽视了的?

她没有想起这几日的什么事情来,却想起了一个颇为久远的、还未解决的一桩悬案——

当年善泽被害,他名下的血液技术专利被转让给了一个名叫Sergey的人。从之前wither极力想要谋害善泽来看,这个Sergey,很可能就是wither本人。

那么,wither究竟想要的是怎样一项技术?这个会不会和wither接下来的计划相关?

方迟去敲史峥嵘的门,出来的却是谢微时。谢微时帮她把额前的碎发理顺,道:“我有些话要和史峥嵘说明白,你先回家,我回头再和你讲。”

他直接堵住了她的问号,方迟忍了一下,问:“他又想说服你加入十九局?”

谢微时笑了笑:“没有的事。你们不是有规定,严禁同事之间恋爱结婚的吗?”他说的声音挺大的,办公室里传来一声咳嗽,方迟觉得脸上竟然烫了一下。

方迟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何心毅家里。何心毅领导的无创脑机接口技术获得突破之后,陆续被数个国际学术会议邀请进行宣讲,昨天刚飞回国。虽然何心毅目前的主要研究方向是脑神经科学,但对其他医疗领域,例如血液技术,也有一定了解。方迟想和他聊一聊,或许能有所启发。

到何心毅家的时候,他刚刚晨练回来,虽然连日舟车劳顿,但仍然精神不错。母亲谷鹰也在何心毅家里,正做好了早餐,炖了热腾腾的龙骨汤给何心毅滋补身体。

何心毅见到方迟,虽意外但十分开心,细细询问了方迟这段时间的身体状况,又多盛了一碗汤给方迟。

“既然局里给你放了假,你就趁机好好休养身体,谢微时那孩子我已经见过了,很好,万一到时候我不在了,他也能代我照顾你。”

“瞎说什么!你才多大年纪!首城人均寿命80岁,何老师您还差得太远!”谷鹰斥责。

方迟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她自己心知肚明,她以正常的状态活下去的时间,或许还没有何心毅长。但她现在已经学会了不去想这些,和谢微时在一起有一时的欢喜,那就是一时的欢喜,有一日的趣味,那就是一日的趣味。

何心毅说:“下次你再过来,就带他一起来,也让你妈妈见一见。”

方迟说:“好。”

于是又寒暄一些家常。方迟问起关于善泽的事情,何心毅却有几分诧异:

“这个人走的都是些野路子,在医学界的口碑也不算好,别说没什么学术成就,专利技术也没听说有。哦,倒的确有一项技术还真是和他关系很大——Maandala,你们每次登录Maandala所用的那个静脉识别,他是最早指出商业应用的人之一。但这个技术本身难度不大,前两年据说他在这方面的研究又有新的进展,但具体内容就不得而知了。

方迟猛然想起,善泽临死之前,望着她和谢微时口中念叨着的一个字,就是“静”,他举着手臂,想要做出什么动作,事实上和登录Maandala的姿势也非常接近。所以说,wither杀死善泽强取豪夺来的技术,极有可能就是和登录Maandala时所用的静脉识别相关的技术?

Wither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倘若真是和Maandala有关……方迟隐约只觉得风雨欲来。这时听见谷鹰问道:“这段时间一直打电话骚扰你的那个公司,今天给你打了吗?”她是问何心毅的,方迟却神经敏感起来,望向何心毅。

“打了,怎么没打?我也不是老好人,跑步的时候直接给骂回去了。不去!怎么可能去!我都在一医院待了多少年了,多少机构邀请我我都没走,更别说一个国外的公司了!”

“有公司想挖心毅叔?”

“我研究这个领域几十年,坐了那么久的冷板凳,没想到临老来,倒成了香饽饽。我的这项研究,在我看来是公益项目,全民项目,而不是给一家公司独享。”何心毅一勺一勺不紧不慢地喝着汤,他修身养性多年,早已淡泊名利,宠辱不惊。“邀请的公司不少,我都给拒绝了。但有一家公司特别的执著,从一个国家追到另一个国家,连我现在回国,都还在锲而不舍地打电话。拉黑一个号码,又换一个号。小猫儿你说说,这是怎样一种精神?”

“有没有诚意,还得看开多高的报酬。”方迟不太经意地说。

何心毅爽朗地笑了起来:“我早就不在乎钱了,要不然,还真容易心动。”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个“六”的手势。

“六百万?”

何心毅摇头。

“六千万?”方迟有些惊讶。

“美金。按年签约。”

“……”方迟震惊了一下,“什么公司这么财大气粗?”

“挺奇怪的一个名字,听起来也不想是做医疗的。我想想……”何心毅点了一下桌子,“Strose Gospel。”

“怎么拼写?”方迟的声音微微颤抖了起来。

“S-T-R-O-S-E——”

方迟猛一下站了起来。

*

Strose Gospel。

这该死的什么名字!St.Rose Gospel,圣玫瑰福音!这个wither究竟是有多自大狂妄,竟然在玫瑰前面还加了一个“St.(圣)”字!

而正是因为他将St.和Rose连写在了一起,之前她和谢微时将rose单独作为筛选标准,并未能将这家公司筛选出来!

方迟回到谢微时家中,用他编写的爬虫程序,飞快地挖掘着这家公司的信息,信息不多,但已经足够有效——

注册时间:今年1月初

注册地点:萨摩亚

法人代表:Sergey

主要业务范围:神经科学及脑科学相关技术开发与医疗应用。

就是它。

就是它没跑了。

Sergey就是wither。

方迟注意到,在抓取内容中,几乎没有关于这家公司的任何新闻报道,所以除了萨摩亚注册公司数据库之外,没有任何有效的文字信息。

但,谢微时编写的程序抓取到了一些证券交易所交易数据。

这些数据显示,在OVR遭遇产品安全危机,股价**之际,圣玫瑰福音一直在悄无声息地购入OVR的股票。从目前的交易所网站上可以看到,圣玫瑰福音公司已经差不多控制了OVR 30%左右的股权。

只是现在人们的注意力都被OVR的产品丑闻、眉间尺、神经玫瑰等的各种新闻所吸引,“冰裂”和“蛹”给人们带来的心理冲击尚未淡去,OVR已经成为一个尚未缓过气来的丧家之犬,又有几人会关注到它背后悄无声息的股权变化呢?

方迟立即去联系Reboot。然而无论是Maandala,还是电话,还是邮件,全都无人回应。她又去联系Maandala安全部门的其他人,一样的结果。

方迟有一种陷入真空的感觉。不太真实,不太良好。

这种情况太不可能了。Maandala的安全部门,是全天候在线,对十九局的传讯,从来都是第一时间应答。

现在,他们就像被黑洞吞噬了一样,陷入了一片死寂。

谢微时还没有回来。方迟直接通过十九局特别渠道,联系洪锦城。

“请即通知Maandala,让他们防备基于静脉识别登录的漏洞。另外,需要调查一家名叫Strose Gospel的公司……”

“方迟——”

洪锦城略显沉重的声音在另一头响了起来。

“我刚要联系你。有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发生。”

方迟一顿,洪锦城的意思是,她所说的事情从重要程度上应该让位于那件事。但她并不认为圣玫瑰福音对Maandala的潜在威胁重要性低,于是问道:

“有多严重?”

洪锦城沉默了一下,艰难地说:“黑色预警。”

方迟一时难以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十九局内部有一套突发事件预警分级系统:按照危害程度等标准区分为五个等级,从高到低依次为黑色、红色、橙色、黄色和蓝色。然而方迟加入十九局这些年来,至多只见过一次红色预警。而黑色预警,是从未有过的事。

“什么情况?”

“Maandala中,爆发了从未见过的传染性病毒。”

“Maandala,就要被毁灭了。”

*

病毒。

这在方迟的印象中,似乎是一个非常古老而遥远的名词。

她也是经历过个人计算机(PC)兴起的时代的,尽管那时候年纪不大,却也知道在那一个互联网还宛如一片西部世界的时期,各种电脑病毒大行其道,甚至连Sin这种老派黑客,最早暂露头角,靠的就是做木马病毒。

那个时候的互联网,就是一个诈骗的天堂。

但随后,网络用户的扩张带来大量红利,商业利益驱动规则的诞生,规则形成秩序,秩序构建生态。大量黑客被收编,或者摇身一变,做起了正当生意。做病毒的开始做杀毒软件,做地下博彩的开始做互联网金融……除了用来炫技没有其他用处的病毒,也就渐渐销声匿迹了。

在现在这个虚拟现实大行其道的世界里,处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又还有几个人记得起“病毒”这两个字的存在?

但它从来就没有灭亡过。

“这种不知名的病毒于45分钟之前被大量用户报告,根据Maandala官方分析检测,这种病毒应该是在53分钟之前集中爆发,爆发点主要分布于Maandala各大陆板块Avatar密度在10000以上的城区。”

方迟不顾洪锦城的警告,登录了Maandala,坐上穿梭列车直奔向距离她最近的爆发点之一:千叶城。

“根据目前的观察,这种不知名的病毒并不作用于Maandala系统本身,而只作用于Avatar。中毒的用户将失去对自己的Maandala账户的控制,Avatar产生自主行动能力。目前尚不知病毒采用何种传播方式,但受感染用户正呈现几何级数增长。”

穿梭列车中红色的警示灯不停响起,喇叭中开始播放Maandala的官方警告:

“尊敬的用户您好,由于未知原因,Maandala中出现不明传染性病毒。请所有用户尽快下线,避免感染,防止人身财产遭受侵害。”

穿梭列车中许多Avatar都是一脸茫然,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将信将疑,却没有人真正采取下线的行动。

“开玩笑的吧?”一个红发Avatar说,“今天是愚人节?”

“不,今天是关邺daddy的生日。”和他同行的Avatar一本正经的说。

同车厢的Avatar们都在忍着笑。

这一天的确是官方资料上显示的关邺的生日。几年之前,因为某个Maandala员工的失误,20%的用户收到了凭空掉落的虚拟宠物——一个身上带着关邺Q版肖像的小恶魔。这个虚拟宠物本是Maandala内部员工恶作剧加上自娱自乐的产物,没想到却成了用户的大爱,争相抢夺。

后来关邺也没有责备那个员工,那个宠物反而成了Maandala的一个吉祥物。后来每年的这一天,Maandala官方都会给用户制造一些意料之外的惊喜,成了Maandala中的一个惯例。

“嗨。”那个红发Avatar忽然把手搁在了他同伴的脖子上。

“干嘛?”同伴不自在地避开,“怪怪的。”

“我要拧断你的脖子。”红发Avatar一字一顿地说,不连贯,像是机器发出的声音。

同伴发出了一声惨叫。他的头颅咕噜噜滚落到车厢的地板上,血柱冲天。

全车厢所有Avatar都看呆了,几秒的僵硬之后,瞬间起身逃窜!那个红发Avatar的关节变得僵硬,但仍然以极快的速度追向其他Avatar。

“大量用户报告称,他们的同伴或者亲友性情突然发生变化,其中又有90%报告遭受了攻击,甚至包括强暴,虽然是在安全区域,但由于大多数人开着较高的力反馈精度,所以真人身体不同程度受到了伤害。同时,竞技区也出现了大量因为受到意外攻击而真人丧命的案例。十九局已经报告高层,同时勒令Maandala立即关闭竞技区。”

“被感染的Avatar均表现为低级人工智能,强暴力倾向,强性需求。同时Avatar的身体机能增强,达到人类顶尖运动员级别,普通Avatar难以抵抗。考虑到Avatar的这些行为,我们暂且将该病毒命名为‘Zombie(僵尸)’。”

红发Avatar冲过Lacrimosa面前,Lacrimosa喊:“喂,看左边!”

红发Avatar机械一般地回头看向右边的她。

“果然只有基本的应激反应,没有判别能力。”Lacrimosa在心中下了结论,双手抓着列车顶上的横杠,一脚飞踢将他狠狠踹开。

又有好几个Avatar出现感染,列车车厢已经陷入肉搏,紧张之中,人们甚至忘了可以强行下线。红发Avatar再度扑来,Lacrimosa依然一脚踢中他的下巴,将他踹开。这时列车抵达“千叶城”站,Lacrimosa匆匆拉开车门,飞快逃亡。

然而看清千叶城的那一瞬间,她呆住了。

这是怎样一个千叶城啊!

简直经过战争洗劫之后的废墟!

街道全被破坏,密集的广告牌、霓虹灯被砸得七零八落,店铺被砸烂,车辆撞入墙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Avatar的残骸,仍有许多被感染的Avatar在狠狠地砸着玻璃、大门,甚至相互厮杀,几个紫晶泉的女郎正在痛苦挣扎。

一个未受感染的Avatar女孩跌跌撞撞地向Lacrimosa跑来,身后一大群被感染的Avatar如蝗虫般铺天盖地向她涌来。

Lacrimosa大喊:“下线!快点下线!”

然而那女孩竟像听不见一样。Lacrimosa向那女孩冲去,却见那女孩重重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跌倒在地,感染的Avatar迅速淹没了她……

Lacrimosa与那群Avatar仅仅一步之遥。她伸出手去,触摸到了空气中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方迟乘坐的出租车在四环上疾驰,火炬和魔杖一般刺向天际的大楼依然矗立在宽阔的高架桥边上。

“师傅,开慢一点。”方迟注意到Maandala大厦底下围着密密麻麻的人,楼底下的“Adventure Land”已经停运了,连旋转木马上面都挤坐了人。

方迟摇下车窗,能听见人潮的声浪。虽然听不见具体喊着什么,但显然群情激愤。鸡蛋、石头、菜包子,此起彼伏地砸到大厦的玻璃上。

她还记得受伤之后第一次去Maandala大厦,Reboot向一群证券分析师讲解Maandala如何保证自己的绝对安全,现在回想,忽然觉得十分讽刺:“Maandala诞生于14年,至今已经有七年时间,尚未发生一起由于系统漏洞产生的安全事故,堪称全世界最安全的系统。”

然而现在真正在保护Maandala的,也只有这栋采用了高强度的防爆抗冲击材料的大楼了。鸡蛋和石头打在上面,大楼毫发无损。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自从眉间尺出现以后,Maandala就频频出现漏洞事件?到了眉间尺强制Maandala用户观看视频的时候,Maandala隐隐就有了风雨飘摇之态?

等一下——

虽然到现在也没有人宣称对这个病毒负责,但能够在Maandala中造成这么大范围扩散的,会不会就是眉间尺?

此前在Maandala用户系统中潜伏的那个“保护色”程序,现在看起来,简直就是一次病毒发作前的大规模测试。

方迟冲进十九局,有同事见到她,指引到:“史局和洪处,还有……都在第一会议室等你。”

她快步走进第一会议室,只见十九局的高层,还有几个国安的负责人都在,远程会议系统连接着Maandala的高层、安全部门、光之纪实验室的人,自然关邺也在。她一进门,十几双目光齐刷刷向她投来。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说:“写出‘Zombie’的,是不是眉间尺?”

洪锦城和史峥嵘几人相互看了一眼,洪锦城问道:“教主,匹配结果如何?”

视频会议系统中,SG教主紧盯着眼前的电脑:“出来了……靠!”这一声骂,所有人都心中一沉。

“病毒爆发后5分钟内,和‘保护色’程序被触发后的5分钟内,受感染Avatar的匹配程度几乎高达100%。随后由于‘Zombie’具有传染性,其扩散范围远大于‘保护色’程序。”SG教主从电脑后面缓缓抬起头来,“之前眉间尺拒不对‘保护色’程序进行处理,我们光之纪实验室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消除‘保护色’并弥补漏洞。现在看来,如果说‘Zombie’是一只藏匿得很好的寄居蟹的话,‘保护色’就是寄生在螺壳上的一只海葵,是眉间尺用来测试我们的一个试验品。”

“既然你们说‘保护色’寄生于‘Zombie’,当时你们清除‘保护色’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发现‘Zombie’?”

屏幕中,Maandala的会议室里有一个电话进来。SG教主没有马上回答这个国安领导的提问,而是接起了电话。

国安领导脸上的神情有些不悦,然而SG教主放下电话,神情凝重地说了一句话: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各位想先听哪一个?”

“先听好的吧。”国安的领导说,他沉闷的脸色,确实需要一些积极的消息洗刷一下。

“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用户账户财产被转移的情况。看起来眉间尺做这个病毒的本意,并不是为了敛财。”

与会众人的心情并没有好多少。无论如何,病毒引起的各方面损失已经不能仅仅用数字来计量了。这种“好消息”,不啻毛毛雨。

“坏消息呢?”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无法判断究竟哪一段程序是病毒程序。”SG教主几乎是硬着头皮说了这句话。

几个领导一听便炸了毛:“怎么可能连你们都不知道?你们不是会保存系统更新的所有资料吗?”

SG教主苦笑了一下:“Maandala发展到这两年,体量已经过于庞大,仅仅依靠人工维护已经不太现实。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我们开始测试一种新的算法,使得已经成熟的程序能够自动更新升级。今年1月,我们进一步扩大了这种算法的应用。也就是说,现在的Maandala系统,即使没有我们员工的维护,也是无时无刻不在进化。这种情况下,我们已经很难像过去那样保存系统更新的所有资料了,也没有意义。”

所有人越听越是震惊,一个国安的官员拍案而起:“你们太激进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我们一点都不知道?史局,你知道吗?!”

史峥嵘摇了摇头。

一直没有说话的关邺终于开了口:“这是我的决策,确实也是我的错误。坦白地说,Maandala发展到现在,已经尾大不掉,这是所有的大公司都难以逃避的命运。但我希望Maandala能一直走下去,解决的方法,就是大刀阔斧的创新。因为这项技术还在测试阶段,所以保密程度很高,股东会那边我们都还没有知会。”

“关邺!Maandala走到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软件,它已经关系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你已经不再是一个工程师,而是一个企业家,应该有足够的社会责任感!”

关邺面无表情地说:“这项技术我们测试的时候非常小心,目前为止也可以确定病毒和这项技术无关。这项技术非常前沿,如果能够广泛应用,意义将非常深远。只是它的投入非常大,现在除了我们能做,还有谁能做?我认为这也是一种社会责任感。”

那名国安官员被他气到了,“你、你——”

方迟在心中叹息。关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偏执狂,绝不悔改,带着一点点的冷血和疯狂。但她也能理解关邺。关邺做一些新方向的研究与开发需要大量资金,于是也不得不面对来自投资人的巨大业绩压力。然而Maandala经过这些年的飞速发展,增长曲线已经放缓,他如果不寻求新的突破,难道要坐以待毙么?科技界的发展,从来都是江山更迭一瞬之间,你停下来,就意味着衰亡。OVR锐意探索脑电波模块,难道不也是类似的情况么?

话题已经被扯偏了。史峥嵘翻着文件,道:“木已成舟的事情,我们没有办法改变,现在多说无益。SG,既然你们是今年1月份扩大测试范围的,1月之前的档案总有保存下来吧?和那时候的对比做过了吗?”

SG教主点头:“做过了,没有差异。要不然,在检查‘保护色’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发现了。”

会议室中的气氛冷静下来。洪锦城望着SG教主道:“你的意思是,‘Zombie’病毒,很可能在一年之前就已经潜伏在Maandala里面了?”

SG教主神色古怪地点了一下头:“虽然我也不太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更早之前的对比呢?”

“再往前,就是Avatar频繁更新升级的时期,病毒应该是在那段时期混了进去,但也很难确认具体是什么时候混进去的。”

会议室中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男人都低着头,死命地抽着烟。

最后还是史峥嵘翻了翻资料,问道:“现在Maandala采取了什么应对方案?”

关邺说:“大的病毒爆发源区域已经在第一时间做了隔离,尽量控制感染扩散程度;对用户进行宣传教育,提醒他们这段时间尽量不要登录Maandala。现在针对被感染Avatar,我们有两个选择,第一个就是将它们格式化,让他们退行到Avatar4.0的安全版本。”

Avatar4.0,那不正是Maandala中的Avatar在进化过程中最丑陋可怖的一个版本么?与会众人每个人都印象深刻,但这种气氛之下,没人会说出来。果然又听关邺说:

“……但这个选择,对用户信息和财产所造成的损失将是不可逆的,所以我们暂时没有选择。第二个选择,就是我们不消除病毒,而是以毒攻毒。‘Zombie’病毒的原理,简单点说就是‘返祖’。我们可以做一个新的病毒,让这些被感染的Avatar‘文明化’,从而为我们彻底清除病毒争取时间。”

关邺说得很简单,但方迟已经听得很明白了。

关邺是一个相信“性本恶”的人,他设定的Avatar的原始状态并非一片空白,而是带着兽性,本能就是性与暴力。现在所看到的被感染的Avatar,正是去掉了所有文明的装饰,露出了本性,或者说,是关邺眼中,人的“本性”。

这些事情,都是她过去所不知道的。很显然,看大家的表情,与会的众人也并不知道。

这件事情,变得有点像眉间尺在剥下关邺的外衣,将**的他呈现给众人:

看啊,这就是关邺,你们心中奉为神灵的关邺,他身为人类,却不爱人类,他坚信性与暴力是驱动人类进化的基本因子,在这个基础上建立起来的Maandala,不正是一种讽刺吗?

沉默的空气中,只听得见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像是窒息着,史峥嵘开口:“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所有人像是溺水的人浮出水面,喘了一口气。

洪锦城看着墙上的世界时钟,道:“还有八个小时。今天是星期天,八个小时之后,东十二区将进入工作日。如果问题还不解决,到时候银行、政务、媒体、教育、医疗等深度涉入Maandala的领域都将陷入混乱状态,民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将难以得到保障,造成的损失和影响将无法估量。”

史峥嵘一口猛吸,手中烟的最后一截一下子全部燃完。他补充道:“这不是一个国家的事情,是所有国家都必须面对的问题。请求联络其他国家的网安部门,对本事件进行调查和支援。”

*

视频系统切断,众官员散去。史峥嵘通过视网膜扫描,进入了一个并不起眼的小房间。

“刚才的会议内容,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

“针对这个病毒,你有什么对策?”

“没有对策。”

“你也解决不了这个病毒?”

“防御和杀毒不是我擅长的东西。”

“即便极有可能是他做的……你也没有任何思路?”

“思路关邺已经说得很清楚。”

史峥嵘坐在沙发上,陷了进去。他摸出烟盒,发现里面已经只剩下最后一支。拿出来抽了,硬壳烟盒揉成一团投进了垃圾箱里。

“太慢了。”他缓慢地说,“我们等不起。”

窗外,稀稀拉拉地飞起了雨滴,夹杂着冰霰,啪啪地打在窗子上,有了年代的玻璃映出模糊的剪影。

“方迟呢?”

“已经安排她去追踪圣玫瑰福音。”

“也不是没有快的办法。”

“什么?”

“我想见一见眉间尺。”

“Maandala已经想尽一切办法联系过眉间尺,没有任何回应。他要是想隐藏自己的IP,又有谁能查出来?”

“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可以试试,但是需要给我管理员权限。”

“什么办法?”

“说之前,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满足。”

“说。”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让我一个人来做。你们十九局和Maandala都不能干预,尤其是方迟。就像我们之前约好的,不能让她知道。”

史峥嵘沉默地吸着烟,半晌才说:“可以。”

“Maandala虽然不能定位到具体到每一个Avatar的地理位置,但是能监测到自己的程序在何时何地运行,数据流量如何。”

“你的意思是……”

“在神经玫瑰审判的那两天,所有登陆过Maandala的Avatar都被植入了‘保护色’程序。但唯独有一个Avatar没有被植入。”

“……眉间尺。”史峥嵘恍然明白过来。

“而‘保护色’程序被触发的时间,眉间尺也在线。我需要Maandala的管理员权限,查看在当时那个时间点,哪个活动地理位置没有‘保护色程序’运行。那个位置,应该就是眉间尺的所在。”

史峥嵘紧皱着眉。这听起来的确是个可行的办法,也可能是,当下能够采取的最迅捷的办法。

但是,让他去做,放心吗?

但如果不让他去,又能让谁去?

必要的话,必须毁了眉间尺,这一点,他做得到吗?

“好。就照你说的办。你所需要的一切,我们都全力满足。但你一定记住,你只剩下不到八个小时。”

“我知道。”

史峥嵘高大而伟岸的身躯站了起来。走到门边时,他突然回头:

“你有没有想过这只是wither的一个骗局?目标只是杀掉三剑客中最后剩下的你。”

“想过。”

“想过为什么还要自己去?”

他笑了一笑,却没有说话。

窗外,雨大了起来,浓雾像爬山虎一样爬上了古老的窗棂。

*

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当这句话从Creeper嘴里冒出来时,谢微时突然想到了很多东西。

没有撸穿过自家学校的黑客不是好黑客。

谢微时作为黑客的起步阶段就是从撸穿自家学校开始。

文学院,经济学院,法学院,生命科学学院……他像所有的完美主义者一样收集着所有学院的网络和服务器权限,然而最后在信息科学技术学院那里碰了颗大钉子。

果然专业学计算机的院系还是不一样。

谢微时是个波澜不惊的人。表面上依然淡漠,内心里却是茶饭不思的耿耿于怀。

他假装是信科的学生去办公室找教授问问题,横竖大多数教授不记得自己的学生长什么样。他试图在教授的办公室破解内部wifi,失败。次日,黑到了一个名叫龙震的信科学生的奖学金信息,去找辅导员开具奖学金证明,趁机给辅导员换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含有攻击向量的鼠标,然而,HID攻击未果。他觉得奇怪,又把鼠标换回来带回寝室研究,结果,收获木马一枚。

多次发起攻击未果反而遭遇反杀,这个游戏变得愈发有意思起来了。他本来觉得信科学院面向其他非专业学生开设的课程太简单,所以从来没选过。他室友的女朋友选了文科计算机,上机编程怎么都编不好,他便被室友拉去帮忙,于是顺理成章地混进了信科的机房。他耐心等候,终于等到某一节课机房老师外出煲电话粥,直接去对某台核心机器下了手,大功告成。

这项成就达成之后,他本来打算金盆洗手,不再踏进信科学院一步。然而耐不住室友的软磨硬泡、恐吓威胁,最终同意最后再帮他女友去一趟。所谓是最后一票必然出事理论,他注意到那节课换了个胖乎乎的助教,看起来也就是个高年级的本科生。

那个助教瞄了他一整堂课,他觉得挺不自在,磨蹭着上传了作业,就提前走了。走到楼梯处,被胖子助教堵着了。

“小子诶,挺能耐的嘛。”

后来他知道,这个胖子助教名叫龙震,比他高两个年级。

那个事件以他帮龙震写了篇人工智能导论的万字论文了结。那篇论文让他在龙震手中吃了闷亏。龙震以取消那个女生的上机成绩要挟,逼得他把那个论文前前后后改了五遍,他自己写论文都没那么认真过。

后来据说龙震那篇论文得了90分。

室友女友的文科计算机得了90分。

龙震没有再联系过他。这事情就算彻底过去了。

到了下学期,他几乎彻底忘了龙震这个人。

室友搬出去和女朋友同居了,只剩下了他一个,他愈发的独来独往。

他选修了一门很冷门的中文系公共课:《语言学概论》。

那个寒假他看完了华裔科幻作家特德·姜以语言学为题材的小说《你一生的故事》,莫名地对里面提到的外星人“七肢桶”的文字和感知世界的方式产生了兴趣。

他在亲友和师长眼里,是一个理智而冷淡的医学生形象,但在内心,他有很多天真而无稽的幻想。

比如看完《你一生的故事》之后,他也试图让自己改变感知世界的方式。如书中所言,人类感知世界是线性的,有顺序和因果的。体现在语言文字上,人们说话一个词一个词地说,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但对于“七肢桶”来说,他们感知世界是一个整体,过去、现在、未来于他们也是一个整体。这种对于整个世界、整个时间的洞悉让他深深着迷,于是尝试着训练自己。

他练习写字,一整句话,他打碎笔画顺序,首先大开大合地画出横撇竖捺,然后点缀细部,完成书写。他查看时间,除去脑中的思考过程,书写本身能够节约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时间。

一开始非常痛苦。渐渐熟练之后,他便把字正着写改为倒着写。写字于他而言,就像画画一样,小时候老师教的笔画顺序在他这里土崩瓦解。

《语言学概论》的第二节课上,他依然坐在教室后排不会径直落入讲课老师视野中的方位,静默地听,绘画一样地记。忽然,他的笔记本被从身后伸过来的一只手抽走。他回头,看见那个久违了的胖子翻着他的笔记,哼哼着说:

“小子诶,挺能耐的嘛。”

胖子露出有些惊艳的表情:“怎么练出来的这本事?”

他没理胖子。没想到课间休息期间,胖子干脆收拾了教材和包,坐他旁边来了。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一个桌儿。这么冷门的课都能碰上,哥们儿,咱们很有缘哪。”

胖子笑嘻嘻的,一副自来熟的模样,好像压根儿就没有上学期压榨他的事儿。

他问:“你怎么也选这个课?”

胖子朝旁边的人努了努嘴,“陪室友。”

谢微时这才注意到,龙震身边还有另外一个男生,长得高大帅气,笑容十分明朗,正在和站在一旁的女同学交谈。

龙震也是特德·姜的书迷,尤其喜欢《你一生的故事》。两个人聊起来,竟发现共同的兴趣点不少。后来盛琰也加入,三个人上完课之后意犹未尽,又出去找了个饭馆吃饭,一直聊到晚上宿舍锁门的点儿。

盛琰的风格和龙震的嘻嘻哈哈不同,盛琰脑子里总是在想着一些很深刻的东西。相比于他的平静,盛琰更多愤世嫉俗的情绪,他总能尖锐地看到事物的阴暗面,并进行猛烈的抨击。这和他阳光开朗的外貌形成巨大的反差,但这或许是最吸引女孩子的地方。

“我不相信亚当斯密的什么自由市场理论,凯恩斯起码清醒一些——起码在网络安全这个领域是这样。”盛琰同时还在修经济学的课程,喝了点啤酒,聊起来便滔滔不绝,“现在的网络安全领域就是一个乱世,没有谁真正有信仰。什么黑帽子白帽子灰帽子,支配他们的都是利益,绝对的利益。但事实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没有道德底线的人赢得更多,绝对的自由主义一定会毁了这个世界!国家权力必须尽快介入!”

现在想来,盛琰那时候的思想,已经决定了他支持十九局的成立,并充满热忱地加入其中。

“你问我为什么会选《语言学概论》这门课?很简单。未来的世界是信息的世界,编程的语言是信息世界通用的语言。但大多数会编程的人都仅仅是会编程而已,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语言——语言,你们刚才在讨论《你一生的故事》,应该明白我说的语言是什么意思?

“我也学编程,但我不是他们那种‘码农’。我和他们的区别在哪里?我研究编程作为一种语言的本质和力量。语言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东西,它甚至有‘创世’的能力。仓颉造字,有鬼夜哭,这不是说着玩的。看看远古时代的那些大祭司,他们是掌握语言文字的人,也拥有最高的权力和地位。在未来,你掌握编程语言的规律和精髓,你就是那时候的大祭司。”

首大从来以思想自由著名,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挥斥方遒的书生意气,又以大三的学生为甚。因为那时候的少年,已经经过了三年自由精神的洗礼,汲取了三年各种领域丰厚的知识。他们不像刚进来的学生那般懵懂、好奇,又不像大四的学生那般开始接触社会的真实,所以他们可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憧憬一切、粪土一切。

那个盛琰,正是像这样的骄傲。

在Creeper的幽灵前面,谢微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Creeper为什么会做出这样一句回答呢?Ade是德语,带有“永别”的意思。想必是他刚才一句“永别了”,激活了Creeper的回复。

为什么是这一句呢?

能说明什么呢?

他想起来,龙震无意中提到过,这样骄傲的盛琰,也是有一位十分崇拜的精神导师的。盛琰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及过,但他和龙震之间,一定是聊过许多的。

否则,龙震怎么会突然冒出那样一句话?

他的手掌握紧着,有一丝丝的颤抖。

Creeper的幽灵依然在那里摇晃,滑稽可笑地顶着一个葫芦,永远都充满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一如初见。

他张了张嘴,终于又吐出三个字:

“眉间尺。”

“哈哈哈哈……那首奇怪的歌!”

“什么歌?怎么唱?”他紧迫地问。

Creeper清了清嗓子,唱道: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血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谢微时退出了Maandala。方迟还在熟睡,他看了一下时间,蹑手蹑脚地拿了钥匙出门。

他迫切需要再去确认一件事情。

深夜的大道车辆稀疏,道路两旁的高树衬映着整齐的灯光。这个夜晚同过去的每一个夜晚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然而谢微时的内心却无法平静。

出租车行驶了十来分钟,到达旧城和新城的交界处。那儿有一栋高层居民楼,谢微时知道盛琰一家曾经住在这里。盛琰去世之后,他的父母无法承受这种伤痛,便双双搬走,但把这个房子作为回忆留了下来。

他拿出钥匙,进了房子。这把钥匙是在盛琰去世后他设法配的,那时候他怀疑盛琰的死没有那么简单,背后很可能有wither作祟,于是潜入他的房子查探过。

房子中的布置整齐而妥帖,仍然是他半年前来时的模样,只是所有地方都积了更多的灰尘。灰尘均匀而完整,起码证明这半年来,没有任何人来过。

谢微时走进盛琰的房间,房中的书柜上密密麻麻摆放的都是网络安全、虚拟现实、人工智能等各个专业方面的书籍。他的目标不是这些。

各个柜子里细细搜寻了一遍,他掀开床板,果然看见床底下有四个陈旧的箱子。扑掉上面的灰尘,他将盖子一个个打开——都是盛琰学生时期的书,他轻轻松了口气。

大学时期的书占了两个箱子,从书名上可以看出盛琰当时涉猎的广泛。拿掉表面的几层书之后,他看到了一套几乎被被翻烂的书:

《野草》《呐喊》《彷徨》《坟》《华盖集》……

所有书上都有用荧光笔做出的记号,有一篇章,甚至全文都被画了高亮: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陨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

谢微时读不下去了……是他吗?那天空中的语句,那邮件和帖子末尾的签名……是他吗?

那被一段一段凿碎四肢的身体,那被掏出心肺、肝脾后血淋淋的躯壳……是他吗?

眉间尺,眉间尺,是《铸剑》之中,那个用仅剩下的头颅,向仇敌报复以雪恨的眉间尺吗?

谢微时紧握着那一本书脊已经散了线的书,缓缓地蹲坐在了地上,四周灰尘腾起。

所以……所以……他的Avatar的头颅可以360°旋转;所以他Avatar的躯干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唯一的弱点只是双眼;所以他在注册Maandala之后,要花那么长时间去适应自己新的Avatar。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了身体!他只剩下了一个头颅!其余部分,都是神经义肢!

谢微时是学医的,知道以现在最尖端的医学技术,已经能够建立起人体循环系统,维持一颗头颅的生存。六年前龙震去世时,ECMO技术就已经能够帮助心肺严重受伤的他建立起体外循环,替代心肺功能,更何况是六年后的今日?

只是这项技术目前仅仅在极少量的实验室中进行试验,需要极其严苛的实验条件,以及天价的维持费用,而且存活率和存活时间都极其低下……

真的是他吗……

不。这可能只是他牵强的联想。仅仅凭借Creeper幽灵的几句没来由的回复,一些文字字句,就将眉间尺联系到已经死去的盛琰身上,这未免也太一厢情愿了。

毕竟倘若眉间尺就是盛琰,又怎么会走向极端,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人?

很多事情,他想不通。

他需要立即,立即去找十九局和史峥嵘确认这件事。盛琰的遗体当时究竟送回来了多少?冷泉烈士陵园中下葬的究竟是不是他完整的躯体?史峥嵘,他身为十九局的最高领导者,难道就没有对这件诡异的事情产生过怀疑吗?

*

方迟被安排跟随在关邺身边,保护他的安全,并同时追查圣玫瑰福音的动向。她此前已经向十九局汇报了关于wither,也就是Sergey的所有猜测和推理,经过一些对wither有所了解的老鸟们的补充,所有人都已经比较认可wither就是玫瑰系列的幕后操纵人。

“我只是比较好奇一点,根据情报,玫瑰之路覆灭几个月后,克格勃下达了一条逮捕wither的指令,原因是wither在海外盗窃了俄罗斯某总统候选人体检报告。体检报告显示该候选人存在不符合候选条件的健康问题,这份体检报告最终导致该候选人竞选失败。这条指令导致wither遭受克格勃的追捕,从此销声匿迹。我就想啊,现在看来,wither做玫瑰之路,神经玫瑰,现在又可能再做玫瑰福音,感觉是一个非常有野心和想法的人,他显然也不缺钱,怎么会想着去偷总统候选人的体检报告呢?克格勃,那可是如狼似虎啊,被克格勃下手,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wither当时是怎么考虑的呢?”

工作安排结束之后散会,方迟脑海中却徘徊着那个资深黑客的质疑。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方迟之前虽然也大略听说过wither这件事,却一直没有放在心上。这次听来,却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感觉。她飞快地通过内部情报系统查了一下克格勃那条追捕wither的指令下达的时间,忽的心中一动。

谢微时拒绝加入十九局。谢微时去往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学习。谢微时失踪。……

wither和谢微时的两条时间线一点一点地串联起来,她按下谢微时的电话,语音提示却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也许他的手机没电了,方迟有淡淡的失望,忽然心中有一些令人哽咽的情绪激涌出来,她觉得思念他。然而那边载送她去往Maandala的车辆已经准备好,装备、同行的探员,一应准备就绪,容不得她有更多的私心杂念。她飞快地给谢微时留了两句言,便把关闭的私人手机上交给了前来检查的同事。

微时,又一场战役开始了。

微时,这分明是一个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