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启示录

离开谢微时的家,方迟忽然茫然不知所向。打电话给母亲,母亲说她陪心毅叔在实验室进行项目攻坚,方媛被接回婆家养胎。她挂了电话独自走在路上,路上车来人往,井然有序,她所经历的惊涛骇浪之外,现实一切安好。方迟忽然有一种松弛下来后极度疲惫的感觉,她叫了一辆车,去到首城一个她过去极少涉足的区域,找了一家五星级酒店住下。

她疲惫至极却无法入眠,不得不服下大量的α抑制剂。这一睡就是一天两夜,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摸着床边的矿泉水一整瓶灌下去,半晌才缓过来。

桌上散落着自己的手机、电池和sim卡,旁边还有成套的虚拟现实装置。

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机被人动过。因为她习惯性地拔sim卡,习惯性地在拔了之后,还将手机、电池,与sim卡以一个特别的角度摆放好。在别人眼里这或许就是凌乱的一放,她心里却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个物品之间的相对位置。

有人来过这个房间,但她仍然安稳地睡到现在,没有一样东西丢失。那么看来,找过来的就是十九局了。毕竟十九局也知道她现在用来订酒店的新身份,要查很简单。

本来神经玫瑰那个案子结束后,她照例有一个星期的休假。她吃下的药物剂量和睡眠时间也在她的计划之中。那么十九局为什么还要来找她呢?接下来的任务不就是设法促成冰裂被定性为虚拟毒品么?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找酒店订了一份餐补充完体力,使用十九局的特殊联络通道联系上了洪锦城。

“速登录Maandala。眉间尺的行动已经失控。”

方迟猛一个激灵,所有肌肉条件反射地收紧。

眉间尺,果然又是眉间尺。

登录Maandala的过程一切如常,但她敏锐地感觉出其中的气氛已经变化了。

那是一种极为狂热的气氛,不安的、躁动的、充满着破坏欲。很多Avatar的头上或者胳膊上系着有两只相距甚宽的眼睛的带子,那正是眉间尺的标志。

Reboot的消息提醒在她的视野里闪动,她点开,是Reboot根据洪锦城的要求给她发来的一份加密资料。资料是档案的形式,详实、丰富,使用的是官方报告语言,完全不是Maandala日常安全报告的风格。显然,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网络安全事件的重量级。

方迟解开那份资料,一份材料一份材料地细细观阅,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故事,在她面前渐渐露出了眉目。

那日,神经玫瑰庭审结束后,Maandala的安全部门忽然监测到全球多个核心节点同时出现了持续时长约为数秒的数据喷发。

经查,这是一段不明程序在全球各地的虚拟现实终端同时运行所造成的结果。该程序运行的效果,就是一段短视频会在用户眼前强制性播放,其内容,竟然是对冰裂和蛹的介绍!

在这一段长度仅为3分40秒的短视频中,神经玫瑰被描述成一个类似二战时期进行人体实验的纳粹部队一样的魔鬼机构,所不同的是,它主要做虚拟毒品的人体试验,研究极端性的虚拟现实内容可能对人体神经系统和精神状态所能造成的影响。

同时短视频还提到,通过定向激活新版OJI混合现实眼镜中的脑波模块,“蛹”能够直接对人脑造成影响。所以如今新版OJI混合现实眼镜广泛普及,将成为关系到每一个用户人身安全的巨大的安全隐患。

短视频中,出现了冰裂交易过程的监控录像、人们观看冰裂的现场录像、Nemo集体观看蛹时如痴似狂的场面,甚至还有盛放在医院中面对着空气诡异作画的片段。

画外音特别指出,在五分钟前,中国的法庭刚刚结束了对神经玫瑰的审判。由于目前缺乏针对虚拟毒品的相关法律,神经玫瑰被宣判无罪。出于对未成年人的保护,冰裂的开发者被无罪释放,同时庭审未公开,中国的十九局封锁了一切关于冰裂和蛹的消息。

最后,意料之中,是一张眉间尺那张惨白而惊悚的面孔,以及一句话: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

不光是普通用户,Maandala的许多员工,都在带着虚拟现实眼镜工作时,被强制性观看了这段视频。

然而几乎没有人中断观看。

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个玩笑。

一个被当局掩盖的惊天秘密,一个由国际巨头公司策划的针对全人类的巨大阴谋,一个利用法律漏洞肆意作恶以病养药的尖端医药公司,还能有比这更加耸人听闻的事情吗!

据Maandala光之纪实验室检测,视频强制性播放结束一分钟内,全球有近千万用户强制退出Maandala,而这些用户全部都是使用最新版OJI混合现实眼镜的用户。他们很有可能再也不会使用这一款眼镜。

而随着更多用户登录Maandala,观看到这一段视频,抛弃OJI混合现实眼镜的用户数量还将持续快速增长。

随后,OJI公司官网的流量出现了直线式疯狂拉升,蜂拥而至的退货请求导致网站瘫痪。

Maandala网络安全部、光之纪安全实验室收到十九局的紧急通知,要求屏蔽该程序的运行和短视频的播放。

然而Maandala经过紧急调查之后发现,该程序在昨日就已经开始无声无息地扩散,凡属在这两日内登陆过Maandala的用户,其系统中均已经潜伏了该程序,而自动触发此程序的,就是神经玫瑰庭审结果的“无罪”判决。

也就是说,只要网络新闻关于神经玫瑰庭审的所有报道中,只要出现了“无罪”二字,该程序就会被触发。

由于这一段程序采用了“保护色”,代码形态和Maandala的主程序形态高度一致,所以执行紧急灭杀的话,Maandala也将整体陷入瘫痪。

Maandala进退两难,创始人关邺出面顶住了来自十九局和其他各方的压力,拒绝用暂停Maandala这种粗暴的手段来阻止那段程序的运行。从这份档案的附件资料来看,关邺与史峥嵘等十九局负责人展开了火药味浓烈的对话,双方僵持不下。在此期间,十九局又监测到“蛹”的全网下载量急剧攀升,同时大量的种子正在不断上传!原来,眉间尺的这个短视频,反而为“蛹“起到了极大的宣传作用。原本在十九局的消息控制之下,知晓“蛹”的人仅有百万量级,然而现在,知道“蛹“的用户瞬间达到了亿级!其中的猎奇者自然想要一探究竟!

Maandala再次遭遇沉重一击,面对“蛹”的下载量数据,连关邺都陷入沉默。然而就在关邺即将妥协的时候,事情又出现了转机。

20:43,Guest上线,向Maandala安全部门提交“蛹”的破解版。Maandala立即执行屏蔽,遏止了“蛹”的进一步扩散。

就在“蛹”在Maandala上的所有资源被清零、Maandala中的所有员工略松了一口气时,眉间尺上线。Maandala管理员瞬间定位到眉间尺的位置,要求眉间尺立即消除该程序带来的影响。

眉间尺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求和Guest在竞技场进行一次个人决斗,如果Guest能赢,他就答应Maandala的请求。

看到Guest的名字时,方迟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绞痛在胸腹之间溶解化开,她摸起两颗药丸,干吞了下去。

这时,虚拟对话系统上多了一个人头,是洪锦城在Maandala上的临时账号。

“看完了吗?”

方迟看了一眼档案的阅读进度,已经95%,草草一扫,见后面是眉间尺和Guest在竞技区的决斗过程视频。她滑到最后看了一眼结果,眉间尺胜,便回复洪锦城说:“差不多了。”

“你是怎么认识Guest的?”

方迟没想到洪锦城会突然问这个问题,短暂的惊讶虽然没有写在脸上,但洪锦城太熟悉她,她微抬的一个眼神已经泄露了她的内心。

“或许不仅仅是Maandala中认识的一个简单朋友。”

方迟沉默了一会,说:“他一直在追查盛琰被害的真相。”

“哦?”对面那个陌生的标准化Avatar露出一个好奇的表情,“这个Guest,还真是有意思。”

方迟望着洪锦城的Avatar,她敏锐地察觉到,在神经玫瑰的审判之后,盛琰就是T.N.T的身份,在十九局中已经不再是秘密。但她还是不太明白洪锦城的话,下意识问道:“怎么有意思?”

“三剑客,早在十九局成立的时候就已经决裂了。”

“那是因为Creeper死了。”

“我说的是决裂,Lacrimosa。”见方迟一脸不解的表情,洪锦城的Avatar道:“根据史局的口述,为了创立十九局,他请到了sin,也就是盛清怀。sin邀请了T.N.T,也就是盛琰。史局见到盛琰,非常高兴,同时也向他表达了希望他能够牵线搭桥,让Guest也加入十九局的意愿。”

“然而Guest拒绝了,是吗?”

“不错,Guest非常顽固。盛琰当初给史局立下了军令状,保证一定能将Guest招入十九局。然而他和Guest的那一谈,便谈崩了。两人那时候估计也都年轻意气,一怒之下就分道扬镳,盛琰回来之后便放弃了T.N.T的Avatar,Guest消失数年之后,才重出江湖。”

“为什么会谈崩?”

“三剑客中,盛琰和Creeper——也就是龙震,是同宿舍同学,关系更好,你想必知道。Guest和他们更多是在网络上合作,真实世界中的联系并不多。根据史局的转述,盛琰觉得Guest太薄情寡义,不愿意为了给Creeper复仇而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更不愿意加入十九局过刀头上舐血的日子。最后所有的恩怨也只归结成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可能。

方迟心底闪现这句话。

不可能!

“他不是这样的人。”她低低地说出了口。

“哦?”标准化的Avatar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微笑,“没想到我们的Lacrimosa,不但能拿下T.N.T,连对Guest都这么了若指掌。”

这一下正戳中方迟心中脆弱的部位,她痛苦地皱起眉,“不要再说了。”

“那么告诉我们Guest的真实身份。”

“抓住他曾经入侵司法系统的把柄然后利用他为十九局效劳么?”方迟敏锐而尖利地看向洪锦城的Avatar。

洪锦城老狐狸一般地笑了一笑,“非也,是让他这个英才不被埋没,发光发热,为国效力。”

方迟沉默了一会儿,说:“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你束缚不了他。”

“Lacrimosa,你错了。关邺总在Maandala中宣称,‘自由是唯一的规则’,但我一直觉得,这是他最虚伪的地方。绝对的自由,就是绝对的罪恶。所谓的白帽子和黑帽子究竟有多大差别?善与恶都只在他们的一念之间,大天使一旦堕落,那就是最恶的魔鬼。我们十九局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十九局就是规则,是抵抗绝对自由的规则!”

方迟忽然想起Guest入侵司法机构之后,十九局全局上下所面临的巨大压力:人心惶惶,寝食难安。她那时刚进入十九局不久,还不能体会Guest这种行为之下所潜藏的巨大隐患。她那时只是盲目地相信三剑客都是百转不移的白帽子,从未想过Guest只要稍稍动一些手脚,整个法律系统都将受到剧烈的冲击,那时候造成的社会动**,将是无法估计的损失。

所幸Guest并没有那么做,一切仿佛都那样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但每个人心底都埋下了深刻的恐惧。

这种恐惧这一次又被眉间尺引爆了。

眉间尺最初出现的姿势,不是一个正义者的姿势吗?但他越走,越掌握更大的权力,也就愈发的扭曲。他追逐结果的正义,却无视手段的正义与否。他煽动起无数平民对造恶者的仇恨,引发Avatar们狂热的追捧与崇拜,这和当年Guest修改司法解释所得到的后果何其相似。只是Guest意识到集体性狂热所带来的可怕影响力之后,立刻收手并消失,而眉间尺却似乎尝到了其中的甜头,不但没有金盆洗手的意思,反而食髓知味,愈发疯狂,甚至到了挑战Maandala的权威的地步。

那一段“保护色”程序的运行之后,想必关邺、光之纪、Maandala安全部门等人的心中,已经压上了沉甸甸的石头。

眉间尺这一次写出了这段“保护色”程序,接下来又会对Maandala做什么?一向号称“绝对安全”“固若金汤”的Maandala系统,为何自从眉间尺出现之后,就开始变得似乎千疮百孔、脆弱不堪?

过去话多得收不住的Reboot,这次竟然对她一个多余的标点符号都没有打。现在Maandala中的每一个人,想必都在疯狂地寻找漏洞进行修补。

“你们想控制住Guest,顺便看能不能利用他摸清眉间尺的身份?”

“不错。眉间尺公开向Guest发出挑战,像是具有针对性的意味。我们判断他和Guest存在某种关联。此外,眉间尺这个Avatar看起来非常奇怪,我相信Guest和他打过一架之后,对这个Avatar的特点有了很深刻的认识,我们希望Guest能坐下来,和我们、Maandala的专家们一起讨论一下这个Avatar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迟沉默不言。

洪锦城又意味深长地说:“Guest和眉间尺这一架打完,应该受伤不轻。但我们两夜一日监视首城内的医院和大小诊所,都没有发现有他这种状况的人前去就诊。他能挺住这么长时间不去医院,我倒敬他是条汉子。”

方迟的眼睛忽然动了一下。洪锦城会心而笑,说:“你再考虑考虑。”他的目光突然向一旁看去,方迟知道他应该是又收到了什么紧急信息。果然,洪锦城的脸色肃重起来,对她道:“就在刚才,眉间尺发布了一个R级的VR游戏。”

“游戏?”

一个游戏邀请出现在方迟面前,方迟毫不犹豫点了确认。

她瞬间置身于一片阴气森森的墓地之中。一串熟悉的铃声响起,她低头,发现手里有一个手机,是一个视频电话邀请。

她点击接听,一个戴着眉间尺面具的人出现在屏幕正中,抱着一个戴着口塞的小男孩。这一幕极其逼真,小男孩挣扎、流泪,嘴里发出恐惧又绝望的“呜呜”声。那口塞对于一个三岁的小孩来说的确太大,口水不断从小男孩的嘴角淌下来。

这小孩好面熟,方迟想着。面具人说话了,字幕也从下方弹了出来:

“尊敬的祖先生,这是一个解密游戏。接下来,我会把这位小朋友藏在某一个位置,您需要根据我提供的线索去寻找他。但是小朋友所处的位置氧气有限,您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抓紧!”

方迟听见“祖先生”三个字就耸然一惊,目光扫见手机屏幕的右上角,正是游戏中自己角色的脸!点开放大,不是祖枫是谁!她能感觉到自己Avatar脸上的惊讶,都被清楚地投射在了祖枫的表情上。

十九局的训练,使得她能够抵抗虚拟现实技术带来的沉浸感,随时从中出离。虚拟现实游戏发展到现在,已经精致、成熟,甚至成为一门能与曾经的电影媲美的艺术,这个游戏却相对粗暴简单,上来便开门见山,告知玩家这个游戏的目的。然而也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游戏,却也内嵌了这种逼真的表情二次捕捉技术。

很显然,这个游戏就是针对祖枫的。

“……祖先生,神经玫瑰伤害了多少无辜家庭?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之心……是给您一点教训的时候了……”

天空中开始一点一滴地下起血雨。方迟张开手,一滴血在她手中溅开,化作一条信息烟消云散:玩家k****ol任务失败,人质死亡。

地面飞溅起千万条深海电光一般的信息流,如尘土四散:

玩家I****27任务失败,人质死亡。

玩家n****为任务失败,人质死亡。

……

方迟退出游戏,看见洪锦城的Avatar正挂掉电话。

洪锦城的Avatar回过头来,面色沉重,对她说道:

“北城公安分局接到祖枫报案,祖沥失踪。”

*

祖枫被这个游戏逼到精神崩溃的边缘。

在北城公安分局的观察室里,方迟看到祖枫一直在疯狂地玩这个游戏。他面容憔悴,胡子拉碴,随着一次又一次的任务失败,他的耐心在呈指数级降低。这个游戏每失败一次,他就必须面对一次祖沥的死亡,有时候是窒息而死,有时候是惊悸而死,有时候是过度挣扎,被铁笼上的利刺刺死,场面极其血腥恐怖。祖枫往往会在这一个场面痛苦地将VR眼镜撕扯下来,用头去用力地磕碰桌子,发出“砰砰砰”的巨大声响。

这个游戏在挑战祖枫的心理防线。

“为什么不让Maandala屏蔽这个游戏?”

“祖枫拒绝屏蔽,他认为这个游戏中潜藏着解救祖沥的线索。”

“怎么可能?这就是个恶作剧!不是已经有玩家已经通关了吗?没有任何线索!”

“你相信没有,祖枫会相信吗?”

“但是以祖枫现在这个狂躁的状态,他已经不可能通关了。”

祖枫又一次失败,他将VR眼镜狠狠地砸在桌上,眼镜完好,他又将眼镜摔到地上,歇斯底里地用脚踩。

“我儿子呢!我儿子找到了吗?”他疯狂地捶着墙,他知道墙对面有人在监视着他。

无人回答。

截至目前,的确仍没有任何关于祖沥的下落的线索,祖沥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公安,乃至十九局所采用的基本侦查手段都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观察室中,祖枫等待中泛起的希望之火再一次被无情浇灭。

“你们这些废物!你们都是废物!”他忽然猛拍墙面,“我要见十九局,让我见十九局!”

分局警员的目光都投向洪锦城。洪锦城坐在沙发上,双腿前伸,双足交叠,双手十指相触搭成拱形,搁在一张凝神沉思的冷脸之前。

“再熬一熬。”洪锦城目不转睛地盯着祖枫。

狂躁的祖枫搬起椅子把观察室中的桌子砸得七零八落。

“王八蛋!不想在这里待着就给老子滚回去!”一个警员终于受不了了,冲着祖枫吼道,“只不过一个游戏,你当什么真!老子一个中队的人不干别的来给你找儿子,你他妈还在这里撒野!你以为你是谁?你不就一逍遥法外的罪犯么!”

方迟透过眼镜上的前视摄像头冷静地看着这一切。这些警察显然也都看过了眉间尺发布的那个短视频,他们都是嫉恶如仇的人,对祖枫自然没有半点好感。

她的视野里,一座坟墓的地下室缓缓打开了石门,她没有犹豫,直接抬手用枪准确击碎了悬在半空中的一根锁链,孩子带着大声喘气的哭声响了起来。她玩这种游戏的方式非常粗暴,就是破坏一切可以破坏的东西,直到成功为止。祖沥被解救,然而她反复确认,并没有任何可利用的线索。

这似乎就是一个纯粹的解密游戏。

但眉间尺为什么要发布这么一个游戏呢?

方迟沉思着取下VR眼镜。观察室中,祖枫正赤红着眼睛,扒着墙朝着他看不见的警察嘶吼:

“……我儿子是无辜的!我儿子是无辜的!他很危险!他非常危险你们不知道!”

“祖枫,你冷静点!你儿子才失踪四小时而已!目前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被拐卖、绑架,你紧张什么!”

“他们想杀了他!”祖枫双手抱紧头颅,瑟瑟发抖。“你们不懂……那便是眉间尺……眉间尺……”他又尖叫起来:“我要见十九局!十九局!只有十九局才明白我现在的处境!”

“怂货……”随同洪锦城过来的十九局年轻探员小余狠狠地骂着,“杀了我们的人,现在又把我们当做救命稻草!”

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没动的洪锦城忽然开口道:“过关了,方迟?”

方迟点头:“我确实不认为游戏中有能找到祖沥的线索。”

“为什么?”洪锦城不依不饶地问。

“因为我不认为发布游戏和带走祖沥的是同一个人。”

方迟冷静的声音,也让整个房间的气氛冷了下来。

沉默的空气中流淌着怀疑的气息。方才痛骂祖枫的中队长在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道:“你这个想法很大胆哪,姑娘。”

“不错,的确很大胆。同时我也很大胆地认为,祖沥现在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概率已经死了。”

房间里站着坐着的警员中响起一大片高高低低的抽气声。中队长又猛吸了一大口烟,道:“说说理由。”

“没有别的理由,就像祖枫自己说的,因为对手是眉间尺。”方迟摩挲着手中的VR眼镜,它很小很轻盈,流线型的设计,薄得像一副墨镜。这么小的一个东西,承载了一个庞大无垠的世界。她看到自己的手指有轻微的抖动,即便是不久前刚服用了α抑制剂也仍然无济于事。她知道这是因为她刚才在突破解密游戏的间隙间,看完了Guest和眉间尺的决斗录像。她用眼镜挡住了自己颤抖的手指,说:

“眉间尺是活在虚拟世界中的存在,现实世界中,出手的都是他的信徒。”

“你凭什么下这种判断?”一名警员脱口而问。

“还记得瑞血长生的善泽是怎么死的吗?眉间尺只需要动动手指,自然有人代他执行死刑。眉间尺想要惩罚神经玫瑰,毋庸置疑。”

“这种孤立的历史经验不足以作为我们判断当下案件的依据。”又一名警员反驳。

“如果眉间尺能直接对祖沥下手,那么他完全没必要花费力气做这样一个VR游戏。你们如果制作过VR游戏,就会知道哪怕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解密游戏,也十分的耗神费力。”

“眉间尺有可能是想用这个游戏来恐吓祖枫、折磨祖枫!”

“那么你们低估了眉间尺的冷血,也体会不到眉间尺最愉悦的地方——刚才祖枫的话提醒了我这一点:我们需要看清眉间尺的本质。他迷恋这种作为‘神’的感觉,迷恋这种‘审判’的感觉。在我看来,这个游戏,就是他写给他的信徒的一个指引,一本启示录。极有可能他的信徒模仿了这个游戏中的行为,残酷地杀害了祖沥,而这种杀害,因为这个游戏而变成了一种仪式。”

房间中的分局警员们面面相觑,脸上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这……没有证据,全凭你对眉间尺的推测?”

方迟低着头平静地说:“没错,这都是我的直觉,你们可以选择不相信。”

一旁一直没有出声的洪锦城说话了:“假设你的推测正确,那么对破案有什么帮助?”

“假如真的是信徒受到眉间尺的启发而杀人的话……”方迟沉吟着,“搜索首城及其附近的所有墓地,祖沥的尸体有可能、或者即将有可能被埋藏在墓地中的某个位置。”

*

方迟坐在飞驰的车辆上。她紧闭着双眼,忽的又睁开,脑海中的画面却仍然挥之不去。

眉间尺的样子,高高地站在竞技场中台之上的眉间尺。兜帽之下,那一双相距逾尺的眼睛仿佛用马克笔画出来的一样,无眉无睫,闪烁着怪异的光。

再一次清晰地看到这样一张面孔时,服用过α抑制剂的她仍然感受到内心中巨大的冲击。那样的目光是目空一切的目光,那样的眼神是野心勃勃的眼神。

眉间尺仍然穿着黑色的罩袍,在竞技场的高台上无风自展。方迟隐约看到他长袍遮盖下肢体的形状——像章鱼,正是许多条腕足的游动,让那罩袍飘舞。

这太惊悚了,方迟疑心这是自己不合时宜的幻想。

Guest那时候刚向Maandala传送了“蛹”的破解版,还未下线。或许是自于Maandala的请求,也或许是出于对眉间尺的好奇,他终究还是接受了眉间尺的挑战。

但方迟能明显地感觉到那并非Guest的本意。他的Avatar出现在竞技场上时,仿佛一支熄灭的蜡烛,在眉间尺夺目耀眼的光芒之下暗淡无比。

第一次在知道了Guest就是谢微时之后,在Maandala中看见他的Avatar。有心理学研究证明,Maandala中的Avatar大多是人们真实内心世界的投射。她过去觉得Guest使用古老的像素态Avatar只不过是因为惰于升级,然而现在却忽然觉得,这就是他——一个习惯于泯灭自我、隐匿个性的他。

竞技场中涌入了无数观战的Avatar。虚拟竞技场不像现实世界中的竞技场,没有观众人数的限制。对于每一个Avatar而言,竞技场都宛如在自己眼前一般,但若从上帝视角看,Avatar们仍然会以先来后到的顺序,由内而外排列开去,宛如一个巨大的古罗马斗兽场。

这些观战的Avatar绝大多数是眉间尺的拥趸。山呼海啸的呐喊声中,全都是“眉间尺”的声音。新生代的用户中,知道Guest的已经不多了。

Guest问:“为什么找我?”

眉间尺那平面的眼珠在眼眶里滚动了一下,因为是画出来的眼睛,所以感觉愈发的诡异。他没有其他的五官,看不出更多的表情。他忽然靠近Guest的面孔,在Guest的耳边说了什么,Guest的头惊愕地向后退去,眉间尺猛然向他发起了攻击。

全场欢呼、咆哮,兴奋无比。

Guest敏捷地闪避。两个人的动作都是毫厘之间的细致,方迟看得出来,两个人的力反馈设备都开在了最为精确敏锐的的程度。

竞技区的设定,在力反馈设备精度开到最大值的情况下,Avatar与真人间的力量传递比为1:1。这意味着攻击达到100%的精准,而Avatar所受到的伤害也将原封不动地作用在真人身上。倘若一个Avatar被系统判定受到死亡伤害,那么它背后的真人存活的可能性也无限地降低。

看了几个回合,方迟看得心惊肉跳。

她知道谢微时受过专门的格斗训练,但是这个眉间尺,似乎比他还要老练一些!而且眉间尺的动作速度之快,完全异于常人!她同样学过格斗,所以当Guest出手时,她脑海中也会下意识去想应该如何应对。然而往往在她想的过程中,眉间尺的动作已经随之进行,就好像他的身体并不需要经过思考一般!

这简直不是人类。

但眉间尺的缺陷在于他的动作准确度并不稳定,时常会失之毫厘,给了Guest机会。倘若不是这样,恐怕Guest没有几招就会死在眉间尺手下。

看到这里的时候,方迟已经恍然想起,那天晚上,谢微时敲击键盘的速度很慢,而且只用了左手。洪锦城说谢微时受了必须要去医院的伤,所以后面又发生了什么?

竞技场中,Guest的劣势越来越明显。他已经被眉间尺打伤,动作的速度、力度和强度上都出现了损耗。而眉间尺那边的情况却十分异常:他也受过Guest的几记重拳,应该说也受了伤,然而他却像没事人一般,越战越狠,竟是像要将Guest置于死地!

Guest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不断和眉间尺拉开距离。他似乎是对眉间尺黑色罩袍之下的Avatar产生了某种怀疑,开始去拉拽眉间尺的袍底。眉间尺的眼睛里出现诡异的笑意,罩袍之下,手爪闪电一般扭住Guest的右臂——这一扭之下,谢微时的右臂不断也得重伤。方迟心中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推眉间尺,然而这是VR录像啊!她的手掌穿过了眉间尺的身体,耳边听见Guest隐忍地低哼了一声,他的右手没有躲过,左手手刀重重地砍在了眉间尺暴露出来的后颈。

Guest的这一下,没有任何力量上的保留。看得出来,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放弃了任何人性上的怜悯和同情。

整个竞技场都很静,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仿佛置身于真空之中。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正常人被这样一劈,就算不落得半身不遂,怎么也得昏迷倒地了。

然而眉间尺只是愣了一下。

仅仅只是愣了一下。

眉间尺又回过头来!那一双画出的眼睛里仿佛吐出怒火,疯狂地攻击Guest。看台上所有的Avatar突然爆发出狂热呼喊声,声浪庞大得像要将竞技场整个掀翻一样!

Guest竟是极为冷静,或许是之前方迟曾经告知过他眉间尺的Avatar的特殊能力,他对眉间尺的反应已有预期在先——他用他完好的左臂,以一个锁技锁住眉间尺,将他的右臂从根部开始扭断,再到肘关节、腕关节,一共扭断三次,直看得所有Avatar倒抽凉气、惊声尖叫!

然而眉间尺接下来的动作,让方迟彻底震惊——他那已经被Guest扭断的右手,忽然反扣住Guest尚未受伤的左腕,令他动弹不得,然后起右拳狠辣地击向Guest的心脏!

眉间尺这是要谢微时的命。

方迟几乎忘了呼吸。那一刹那间,高台之上的空气中突然出现一个漩涡状的孔洞——这是Maandala官方抛出来的空间穿梭链接。只见这时,Guest忽然张口向眉间尺的眼睛吐出什么,眉间尺条件反射地避让,然而那一拳还是准准地击中了Guest的心脏。

Guest像素一般闪烁的面孔瞬间全部化作惨白。但他这时显然已经发现了眉间尺唯一的弱点,他竭尽全力抬起右臂,以两根手指戳向眉间尺的那一双眼睛。眉间尺被迫放手,Guest翻身滚入漩涡孔洞之中,随那孔洞一起在竞技场中消失了踪迹,全场响起一片嘘声。

眉间尺那双描画的眼睛中闪出诡谲的神色,仿佛在大笑,但并没有作为胜利者的得意,他也瞬间消失在了竞技场上。录像结束。

汽车在飞驰。旧城区,街道依旧逼仄,只是所有今夏郁绿的树叶,现在都开始黄了尖儿,红了叶片儿,一片一片的飞落到地上。

人来人往,整座首城,想要见到这么多的真人,也就只有旧城区了。除了贫穷的人,年老的人,这里还住着对虚拟世界不妥协的人。

谢微时受伤了。她心中反反复复的都是这样的念头。

那一晚,他没有开灯,穿着黑色的衣服坐在黑暗里。他敲击键盘的速度很慢,他没有用右手,他说的话,声音低沉。

他没有过多的解释,也没有站起来挽留她。

那时候十点刚过,是他刚从Maandala中出来不久。

倘若有光,他的脸上将是怎样的惨白?

倘若她当时拉他一把,是否会发现他其实根本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

也许她已经走不出来了。方迟想。她心中有一层模糊不清的玻璃,她永远望不透自己的内心和情感。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但也许爱是一种本能。她很难触及那种爱的炽热,可是本能一直在告诉她,她在乎着,她一直都在乎着,无法否认。

她去到谢微时的房子,久敲门无人应答。她揭开一旁的电表门,里面谢微时房间的电表许久一动不动。

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上楼,看见方迟,投来警疑的目光。这是房东裘老太太,膝下无儿无女,相依为命的老伴儿在上半年查出来有染了艾滋病之后,夜里服用过量安眠药自杀去世。裘老太太把谢微时当亲生儿子一样看,每天总要给谢微时送些水果、绿豆汤过来。方迟看过谢微时给裘老太太的房租账单,他给老太太的房租是市价的两倍。

“你这姑娘,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找谁啊?”裘老太太充满敌意地问。

“这屋里住着的谢先生还在这儿么?”方迟拉了拉脸上的围巾。如今她的身份已经暴露给神经玫瑰,她出行更加谨慎小心。

“去医院了!”

“哪家医院?”

“不知道!我说姑娘,有事儿没事儿,赶紧走,知道吗?这是私人小区,不是公园!”

方迟点头致谢。谢微时肯定没去医院,她可以确信这一点。如今公立医院就诊都需要建立患者的个人医疗档案。谢微时用假身份并非不可建,然而他过去的血型、基因组等各种信息在医院都有留存,一旦重新采集这些资料,系统自动匹配,他的真实身份将无处遁形。他特殊的伤势,更容易被十九局乃至眉间尺锁定目标。

方迟跳上了一辆公交车。她打开手机继续补近日的新闻,在数量众多的被她飞快拉过去的新闻中,她看到了一条财经消息:

《Maandala黑客引发股市震**,Maandala、OVR百亿市值蒸发,引领高科技板块暴跌,神经精神类医疗板块逆势上扬》

新闻显示,OJI虚拟现实眼镜目前已经停牌,并宣布回收市场上所有最新款的混合现实眼镜。方迟搜索OVR,惊讶地发现民间阴谋论、被迫害妄想论已经成为社交网络上被争相热议和传播的主流。

很多人甚至翻出了十几年前某个利用手机sim卡发射信号干扰脑电波来控制人类思维的电影,认为那一个充满着bug的黑科技如今正在被OVR所实现。

尽管不少理性的科学家试图站出来辟谣,然而没有人理会那样微末的声音,盛放之前和现在VR作画的对比图在网络上疯狂流传,成为了那些阴谋论人士强有力的佐证。

“虚拟现实技术正在走向失控!人类应当反省了!”

“大型企业已经控制了我们的生活,现在它们还想控制我们的精神!”

“警惕!人类已将不再是人类!虚拟现实正在将我们变成缸中之脑!”

《紧急插播!冰裂开发者于锐被警方证实已于长安璧顶层坠楼身亡!昔日天才儿童今成魔鬼使者,究竟是金钱力量还是人心作祟?》

根据报道,于锐坠楼恰发生在庭审结束次日晚上。底下一大片作恶自有天谴的叹息声。针对于锐,这家媒体做了一个专题,深挖了于锐从两三岁时候就开始破解父亲电脑的密码到后面成长为最具天赋的少年黑客的历史。报道中称,现场并没有任何搏斗、强迫痕迹,初步尸检排除服用任何药剂。警方已经基本确定于锐是自杀,推测原因是精神恍惚状态中失足坠楼。

从短时间的大量评论来看,大多数网友都认为于锐是观看了自己开发的蛹,导致失去对现实世界的分辨力。至于为什么会从长安璧上坠落,那自然是心里有鬼。

然而方迟心中却闪过一丝疑虑:于锐自己开发的蛹,对其中所有内容都是熟悉的,理应不会感受到任何冲击感,又怎么会因为看蛹而精神恍惚坠楼呢?

不像是自杀,而是他杀。

短短时间中,一个人接一个人地死去。于锐,长安璧,坠落。联想起她之前对祖沥的推测,她忽然觉得,于锐的死,又何尝不像是一场仪式?

她心中忽然浮出一个名字。

正这时,公交车到站了。她下车,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穿着火红色运动外套的年轻女孩。她在逗几个小孩玩耍,头发长长的,五彩缤纷,只是头顶已经长出了长长的一段黑发。

这样鲜亮多彩的颜色,一般人驾驭不来。然而在她身上,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生命力。

丁菲菲看见了方迟。她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方迟看见这群小孩中有丁爱,关节上仍然套着防护布垫,但是看着仍然漂亮活泼。

卫生部与药监局这段时间对血制品行业进行了大力规范和整顿,推动献浆营养费和血制品价格的市场化。现在人凝血因子虽然价格仍在走高,但是起码买到正规药了。

丁菲菲说:“一边说去。”

小石板砌就的路肩上长着丛丛野草,叶子也开始黄了,却仍然有力地支棱着。水泥电线杆上贴着各种小广告,风吹日晒地褪去了原有的颜色,令人感觉有年代的味道。孩子们在马路的对面嬉戏,天真无邪,充满了活力。

“没错,他这两天都在我这里。”丁菲菲肩膀靠着墙,手里没有烟似乎还有点不习惯,直直地插进了衣兜里去。“他没你也能过得挺好的。你走吧。”

“他不去医院,真的不要紧?”方迟扯下脸上的围巾,问道。

“终于想起来关心他了呀。”丁菲菲的笑容里有几分讥讽,靠在水泥电线杆上,脚尖对着突出石板尖儿一踢一踢。

“不在。”

“……”被丁菲菲两个字噎回去,方迟一时语塞。

“你不适合他。”丁菲菲盯着方迟的眼睛说。

方迟心中没什么波动,心口却剧烈地疼了一下。丁菲菲说的,或许……是对的吧。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过来找谢微时的目的,或许只是本能,只想知道谢微时现在好不好。祖沥,眉间尺,wither,神经玫瑰……她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太多的风险要冒。依然是刀头舐血的日子,还是孤独前行更好。

她又将围巾拢了拢,遮住了半张面孔,轻轻道:“那我走了。”

丁菲菲看着她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老街街头,心里头忽然很堵,可她说不出来话。

*

小余打来电话,公安那边对首城市郊的所有墓地进行了排查,并未发现任何可疑迹象。

“方迟姐,公安那边对我们很不满……”

方迟低低地“哦”了一声。

“方迟姐,会不会……确实是我们的方向出了问题?……”

“小余。”方迟忽然说道,“如果是一个本身有很丰富的反侦查经验的人做的,你觉得大半天的时间,警察找到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那边的小余陷入了语塞状态。于他而言,方迟还是一个刚刚加入十九局的新人,但他并不知道为什么洪锦城和史峥嵘都很信任她。他对方迟天马行空式的思维其实颇有微词,然而洪锦城只两句话就把他怼了回去:

“凡是有关神经玫瑰的案子,她的涉入程度,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深!她就算靠蒙,也比我们准!”

“十九局这段时间全局上下都忙于神经玫瑰的案子,一定对一些人放松了监视吧。”

“啊?”方迟的话题转换得如此之快,小余已经跟不上节奏,整个人陷入迷茫之中。

“去查一下盛清怀,看他从盛放生病开始,都做了些什么。一定要查个底翻天。”

“……”小余来了十九局一年多,自然知道盛清怀是什么人。他还来不及问方迟究竟是为什么,方迟已经挂了电话。

“太难共事了……”小余嘟囔着,“史局是从哪里挖来的这么个怪人……”

*

夜幕降临,方迟倏然发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她也不知何处可去,街上萧瑟寒风起,她彷徨许久,去一家商场买了件厚实的风衣,叫了一辆出租车,出双倍的价钱,去了冷泉陵园。

冷泉陵园,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从早春到现在的深秋,也不过过去了堪堪大半年的时间,方迟却觉得恍如隔世。

她摩挲过自己的墓碑,又摩挲过盛琰的墓碑,终于在盛琰的墓前,靠着冰冷的石板,缓缓坐了下来。

夜幕低垂,缥缈的云雾笼着一轮薄如纸片的冷月。陵园中没有灯,树木与墓碑化作丛丛黑影,森森然的宛如蛰伏的野兽。

方迟看了看手机,有即时新闻推送,竟然是关于心毅叔的。

《我国脑神经科学研究取得重大突破,无创神经义肢或将成为可能》。题图便是一张截肢患者使用假肢精确拿住筷子的图片,患者身边是数名穿着白大褂的科学研究人员,其中何心毅站在醒目的位置。

方迟知道这个项目,过去的这类神经义肢都需要往大脑皮质中植入电极阵列,手术过程存在着极大风险,并有术后并发症和受到感染的可能,效果也很难得到长久的保证。

何心毅的研究,就是通过解码人类想象运动时产生的微弱生物电流,从而使得无需植入电极,就能够将人类的意念转化为行动。

她挖出神经玫瑰在她脑后植入的电极,导致神经系统受损这件事,也刺激到了何心毅。这半年时间以来,他一直致力于这个无创项目的研究。从研究成果的各项数据来看,他已经走在了这个领域的最前端。

方迟心里头由衷的高兴。她很想给心毅叔发去一条信息祝贺,但想了想,又放下了手机。她仰头看着星星看着月亮,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很好很好。

只是斯人已逝,再也无缘得见了。

她望着梅莎和盛琰并列的两座墓碑,想,无论是她,还是盛琰,这都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而他们的选择,也不过是想守护好这个本来很好的世界罢了。

夜的变化沉默得看不出时间的流逝,只是星月在夜空中画出无形的轨迹。方迟的目光渐渐降落到对面陵园外的山坡上。

当初,她就是站在那里,亲眼看着自己和盛琰的葬礼。

也是在那里,第一次看到谢微时。他的一双眼睛微黯而跳**,像森林清晨浓雾中伫立的一匹鹿。

怅然若失。她忽然想起什么,计算了一下,今天正是谢微时提到的,他父亲回首城的日子。

她或许终将错过谢微时,就像错过这个日子一样。

她思绪混乱,目光却一直钉子一样地盯着山坡上的那条小路。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路上忽然现出一条黑影,她瞬间警觉,像一张弓一样弹射了出去,无声无息地追向那道黑影。

那个人并没有发现她。她今晚的衣服颜色很暗,坐在盛琰的墓旁,从山坡上看去,在夜色中并不显眼。她并未存几分希望,然而看清那人的身形时,她心中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并不是谢微时。

再接近一些,只见那人穿着宽大的黑色风衣,兜帽压得低低的,手中提着一个袋子。她基本确定了心中的猜想。

“盛清怀。”

那人的双肩一凛,却加快了脚步。

“Sin。”她又喊了一声。

那人猛然转身,三两步到方迟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了她的手机,删掉了其中的两个录音和录像程序。

方迟借着手机光观察着他。数月不见,他苍老了许多,胡子和鬓角都染上了白霜,脸上的纹路愈发的像刀斫斧砍一般的生硬。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盛清怀带着皮手套的手将手机扔还给方迟,冷冷道:“和你一样,过来看看盛琰。”

方迟看了看山坡背后,那边是另外一片更大的陵园,这条路是那个陵园的出园必经之路。只不过冷泉陵园是烈士陵园,那边葬着的,却都是首城的普通人。她说:“最早还不认识你们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和盛琰是父子,因为你们都姓盛。”

盛清怀不答,无心和她闲扯。

方迟却又说道:“我倒不光是为了来看盛琰。有一个案子很棘手,警察今天在这片陵园查了一天,也没能锁定嫌犯。我过来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

盛清怀道:“发现什么线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