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是沙仑的玫瑰花

这天傍晚,方迟和谢微时是坐善泽的车回到清迈城的。

谢微时的那句“你敢,我也敢”,在方迟心中激起了带有漫长回响的涟漪。

她的脑海里开始不时闪现海妖塞壬交易那天,刺耳的枪声,黑暗的海水,笼罩的血色。

她感到恍惚,但谢微时抓住了她的手。她想挣脱,但谢微时没有放开。

“你不怕死吗?”方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都有一点颤抖。

“你怕吗?”

方迟果断地摇头。

“我也没什么好怕的。”谢微时耸耸肩。

但我害怕你死。方迟心里的声音说。她的时间仿佛在海妖塞壬的交易那天反复循环,死循环,永远无法逃离。她害怕昨日重现,她露出马脚,而谢微时和盛琰一样,死去。

“你好像在发抖。”谢微时说。方迟努力控制自己,但很难。

“没有……”方迟试图否认。但谢微时轻轻抱住了她,以一种很有分寸的方式。

“不用担心我。”他仿佛看出了方迟的恐惧与哀伤,“相信我。”他笑起来,揉了揉方迟的头发,“我虽然没你厉害,但也不是废物。”

两人一同进了Mae Lampong。

不刻意隐藏行迹,巡逻的雇佣兵很快发现了他们,一番搜身之后,将他们带去了善泽面前。

谢微时一口地道的美东英语,告诉善泽:他们两个沿湄南河徒步探险来到这里,发现了这个村庄,想寻求一点食物和装备补给。

谢微时有着他惯常的冷静和若无其事,明明雇佣兵就站在一边,仍然能把谎话说得跟真的一样。

方迟谨小慎微,但更担心对方对谢微时起疑心。她发现那些雇佣兵仿佛很受用她这种“受惊”,于是索性放纵自己的情绪。

善泽打量着眼神闪烁着、目中不断流露出不安的她,眼角的余光落到一直被谢微时紧紧握住的她的手,笑了起来。他挥挥手示意雇佣兵退下,说:“瞧把人家小姑娘吓得。”

善泽留他们两个吃了晚餐。席间的善泽很健谈,把谢微时的履历全扒了一遍。谢微时对答如流,就仿佛他真的是个美籍华人一样,连在巴尔的摩地区的住址都说了出来。善泽拿汉语试他时,他说得磕磕巴巴的,连手带比划,偶尔还会冒出大量日文单字,听着都费劲,善泽找不出破绽,也就过去了。

但方迟看得出来,谢微时在一点一点地把话题往他擅长的方向上引导,也在一点一点地逼近善泽所专长的血液领域。

果然,话题很快转移到了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碰巧善泽也在那所大学游学过,两个人很快在医疗领域聊了起来。

然而善泽也是个老狐狸,完全不给谢微时摸清他的底细的机会。反对来,他对谢微时所在的神经外科展现出了极大的好奇心。聊起现在神经科学上的最新进展,譬如通过神经和肌肉移植使得大脑神经信号控制假肢之类,善泽兴致高昂,不停追问,谢微时展示出了很高的专业度,让善泽频频点头,十分满意。

善泽看看一直在聆听他们聊天的方迟,对谢微时说:“你女朋友挺乖的。我就喜欢这么听话的小姑娘。”

谢微时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含笑点头:“对。”

末了,善泽将方迟和谢微时两个送到清迈城中的酒店,善泽拉着谢微时到一边,他看起来很想和谢微时勾肩搭背,无奈谢微时要高大许多,他也只能拍着谢微时的背。

善泽塞给谢微时一张名片,低声说:“哥们,相遇就是有缘。我现在手头上有个很牛逼的专利,想不想跟我一起做?钱上面肯定亏待不了你。”他朝远远站着的方迟努了努嘴,“别说一个这么漂亮的妹子了,几百个几千个,到时候随便你挑。”

谢微时看了眼站在湄平河边上的方迟,平日里漆黑的长发在头顶被挽作一个清新可爱的丸子,露出修长而温婉的脖颈,纤细而柔嫩的眉目在夜色中仿佛更分明了。

他很老成地笑了一下,“什么专利?”

“血液技术方面的。”

“现在血液方面的技术都已经很成熟了,还能有什么新鲜玩法?”

善泽颇为自豪地哈哈大笑起来,重重拍了一下谢微时:“小子诶,这你就不懂了吧。你信大哥我一回,这个技术的前途大大的有。”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听,道:“好好好,我马上就来。”搁下手机,对谢微时道:“你再好好想想吧,我很看好你。等你想清楚了,确定想要和我合伙,打我的电话。我到时候再和你仔细讲讲这个专利。”

临走前,他又重重地拍了谢微时一下,说:“相信我,有人拿五千万美金买这个专利,我都没卖。”

方迟看着谢微时向她走过来。她取下耳中那颗圆润如豆的隐形耳机,挂在了项链上,俨然只是一个小巧精致的装饰品。

刚才谢微时和善泽之间的对话尽收耳底,湄平河的河水很静,映着稀疏的灯色和天上的一轮缺月。方迟微微抬头,看见夜风中谢微时的面孔清俊而无害,鹿一般的眼睛中仍然是不曾摇曳的平静。

“你遇到过的**,应该不少吧。”

没有哪条路是越走越窄的。只是越走,面临的分岔越多。

专心致志的耕耘者哪里会缺少金钱呢?他们清贫,大多只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已。

“想必你也是。”

——但是我们都选择了如今这条路。

方迟望着他,忽然觉得余下的话不需要说下去。

*

回到酒店,依然各住一间。

这是一个五星级酒店,酒店中配置有全套虚拟现实眼镜及力反馈设备。谢微时现实中一百块钱都要找丁菲菲借,在泰国却摇身一变成为旅人富豪。方迟不会多问,保持对对方秘密的尊重,是他们之间无声的默契。

方迟洗完澡后,例行登陆Maandala查看信件,更新近期新闻事件。

然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Maandala官方悄无声息地屏蔽掉了冰裂,眉间尺在这期间也没有再出现。

风平浪静。

令人不安的风平浪静。

方迟有些焦躁。说不清在等待什么,但她的直觉告诉她,Maandala中不应该这么平静。

她轻车熟路地下载了一个可靠的Maandala版本洋葱路由器,进入了暗网。

这是一个完全隐形的世界。用户身份隐形,IP地址隐形,服务站点隐形——一切都无从追溯。

暗网中,方迟的Avatar变成了一个通体漆黑的人形。其他Avatar和她一模一样,无从分辨彼此。

这个世界和Maandala的正常世界相比,好似一个死气沉沉的水泥棺,所有建筑都仿佛简陋的集中营,从形态上无从区分,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很快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个黑色的气泡忽然浮现在她的视野里。

这是暗网中匿名消息系统发来的消息。

她戳开气泡,看见了她最想看到,也最不想看到的几个字眼——

【Pay 1000 BTC and get the SHENG-DEATH video】(支付1000比特币,给你盛琰的死亡录像)

下面是一个暗网中常用的支付系统入口,确保双方能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般带有这个入口的交易,通常都是真实可信的。而在气泡附带的附件中,她看见了几张截图。

尽管还没有点开放大,却能够清晰辨别,是盛琰。

盛琰被摆成一个十字,绑在一张白色的**。

方迟骤然感觉无法呼吸,猛地脱下虚拟现实眼镜,强行退出了Maandala系统。

她跌跌撞撞跑到行李箱边,一口气把半瓶α抑制剂全部吞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迟惨白着脸从行李箱边坐起来,目光血红,却有一种可怕的平静。她重新又戴上了虚拟现实眼镜和力反馈设备,进入了Maandala系统。

比特币是互联网中独立且通用的虚拟货币。1000比特币按照当下价格,大约相当于500万人民币,也就是500万M币。

并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价格。或许也可以说明,这个人确实想要完成交易。

方迟并没有什么积蓄。过去仅有的一些钱,都贡献给了大富翁。

不过,盛琰的Maandala账户中有足够的M币。他曾经将自己的金融账户取款口令共享给了她,只是她至今没有使用过。

这一次,无所谓了。

使用取款口令,她很快进入了しと的金融账户。账户显示,上一次登陆还是在去年9月,渊火行动之前。看来掠夺者侵入账号的本意,确实不是为了金钱。

方迟取走500万M币,兑换成1000比特币,再一次进入了暗网。支付结束后,系统自动推送给了她一个视频压缩包。

暗网中并不适合观看视频。方迟确定压缩包中没有夹带病毒之后,存储视频,离开了暗网。

然而进入Maandala中,明亮的光线取代了暗网中了无生气的铅灰色,她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しと!

又是他!假使徒!掠夺者!

这一次,掠夺者仍然没有给她任何抗争的机会,在她还不能自由移动她的Avatar之前,将Lacrimosa彻底控制住。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惊讶到无法理喻——

しと向她发来了一个好友申请。

她仍然在挣扎——“放开我!你这个&@#¥!”情急之下,她连脏话都骂了出来。

しと从她背后锁住她——他力大无穷,Lacrimosa这个新生Avatar根本无法抵挡。他使用了非常特殊的锁死技巧,很像MMA的格斗技,让她的四肢处于一种奇怪的扭曲状态,让她甚至无法解开自己的力反馈设备、脱掉虚拟现实眼镜以强制性脱离Maandala系统。

他控制着Lacrimosa的手臂,一点一点强迫着她摆出恰当的姿势,方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选择了“通过好友申请”!

他这算是劫持账户吗?!

在不入侵Avatar的情况下,强迫Avatar做出系统选择,这需要对Maandala的手势命令极其熟悉才能做到!因为他并不能看到Lacrimosa这边的用户界面,然而只有Lacrimosa做出完全正确的手势之后,系统才会作出响应。

方迟这才真正意识到为什么盛琰这种资深Maandala玩家拒绝使用Maandala默认的手势命令,而是要进行自定义。她曾经的那个Avatar“夜莺”就是在盛琰的指导下自定义了手势命令。她那时候还不明白,以为自定义手势命令,只是更加方便和“酷”而已,如今才想明白,原来自定义手势命令,更是为了避免在其他Avatar的挟持之下,被动地执行命令……

她的Lacrimosa,就是这样一个仍然使用着Maandala系统默认手势命令的Avatar。

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掠夺者再一次扭动她的手臂,拉开了“物品箱”菜单。

当她看见那个尚未被打开的视频压缩包时,她忽然明白了掠夺者的目的——

“停下!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好好说!”

然而掠夺者彻底无视了她软硬兼施的请求,依然一言不发,逼迫着她点选了“将所有物品赠送给好友しと”,又在弹出的对话框中,选择了“确认”。她硬着手指想要避开点选的位置。然而掠夺者对Maandala的交互界面竟是那般的了解,掰着她的手指,精确地点了下去。

“咻”的一声,物品箱空了。所有物品,连同那个视频压缩包,瞬间消失不见。

就在这时,她浑身的禁锢被解除了。

紧跟着,她看见一个对话框弹出在她的视野里:

“您的好友しと赠送给您物品……”

所有其他的物品又重新回来了。

唯独没有了盛琰的死亡录像。

阴魂不散。

如果说方迟一开始是盼望着しと的Avatar出现,但当他露出掠夺者的真面目之后,方迟便越来越觉察到这个人的可怕。

他阴魂不散。

方迟推断,他一定也是在这个时刻登陆,然后Lacrimosa动用しと金融账户的提示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次性提取这么大笔的金额,除了买东西,一定还是买东西。买完东西就会进入物品箱,所以他直截了当地将她物品箱的所有东西“转移”给了他自己。

而金融账户的提示消息还有一个功能,就是能够提供非主账户提款者在Maandala中的定位,以防资金丢失。

所以掠夺者能够这么快地找到她。

しと的Avatar仍然在她不远处。方迟自知Lacrimosa去挑战しと,不啻于蚍蜉撼大树,只得走过去和他交涉。

看他的动作,单手操控,像是在在检查那个视频。

Lacrimosa说:“请把视频还给我,它对我非常重要。”

“しと”看了她一眼,换了一只手操作他的主界面,右手中出现了那把熟悉的乌黑长刀。他依然在基岩的地面上刻字,刻出来的字依然是正对着方迟——

【视频中有追踪定位代码。】

她看完之后,“しと”刀锋一扫,字迹全部消失。

因为α抑制剂的缘故,方迟并不觉得惊讶和惧怕。她说:“有又如何,我现在在一个安全的位置。”即使被追踪到,大不了离开这个酒店就行了。

方迟又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しと”忙于操作,并不回答她。看他的动作,手指在空中敲击如飞,应该是调出了软键盘,在去除其中暗藏的追踪程序。

方迟也放弃挣扎了,站到“しと”旁边,说:“这个视频我也不能不让你看了。我只希望,你看完之后,给我看看吧。”

“しと”仍然没有说话。他不再动作,看他凝神屏息的神情,应该已经在自己的主界面上观看那个视频了。

方迟静静地观察着“しと”的表情。

他面如止水。只是越看,面色越是沉重。隐隐的,竟然是郁怒之色。

她的记忆中,掠夺者极其冷静,她过去从未见过他的表情波动,这一次,应该是特例了吧。

视频持续了十二分钟。

看到“しと”做出了关闭视频的动作,方迟问:“你是盛琰的什么人?”

“しと”刻字:【无可奉告】

“你为什么能进入他的Avatar?”

【无可奉告】“しと”直接点了点刚才刻下的字。

“问什么问题你不会说‘无可奉告’?”

【无可奉告】

吃了大剂量α抑制剂的方迟此时无比平静。无限的平静赋予了她无穷的耐心。

“你侵入盛琰的Avatar是为了保持他Avatar的活跃,调查他的死亡,对么?”

“しと”沉默,刀尖划过基岩,“无可奉告”四个字消失。

“从视频中,你能判断出是谁杀死了盛琰吗?”

“しと”划下一个字:【能】

方迟缓缓地握住了拳头:“给我看。”

“しと”:【你确定要看?】

“要。”方迟坚定地说。

一分钟后,一条消息在方迟的主界面中弹出来:

“您的朋友しと想要向您赠送视频,是否接受?”

方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是”。

传过来的视频长十二分钟,看来“しと”并没有删节。但方迟打开之后,发现并没有声音。

“本来没有声音,还是你去除了声音?”方迟质问“しと”。

【你不需要声音】

方迟咬牙。

这个回答,相当于承认他去除了音轨之后才将视频发给她。她不知道“しと”这样做是出于怎样的目的,但是眼下,她只能接受。

画质不高,使用的是老式相机拍摄。现在的电子设备都有系列号登记,能够追踪到使用者。但是使用老式相机,就避免了这个问题。

盛琰躺在一张铺着雪白床单的病**,被摆成十字形。他的身体有多根电极连接到一旁的心电监护仪上。

若干分钟之后,方迟将不敢再回头看开始的一段。

因为这开始的两分钟内,盛琰的人是完好的、健康的。心电监护仪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心跳、血压、血氧、呼吸等的数据,都是正常而强壮的。

那是一个她记忆之中的盛琰。

一个完美的、无比美好的盛琰。

床头有一个大的圆形挂钟,乳白色,显示着日期和时间。视频由七个片段拼接而成,日期从19年10月3日持续到10月9日。方迟对那段时间没有记忆。因为她醒来时,已经是20年的1月份了。

从第二个片段开始,方迟看到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完全没有人性的酷刑。

欧洲中世纪的酷刑——木靴子。

10月4日,一个穿着白色的屠夫服装、白色橡胶靴子,带着白色头套的人出现在镜头中。在随后的两分钟之内,他用两块厚木板夹住盛琰的左腿,以绳索束紧,从大腿根部到脚踝,用红色的马克笔画下十二个圈。然后向镜头展示锤子和十二根铁楔子,转身,将那十二根铁楔子顺次从那十二个圆圈上猛烈地敲入盛琰的腿中。

不太清晰的镜头中,能够看见盛琰激烈的挣扎,头颅极力向上抬起,颔骨与颈部形成了一个可怕的角度,张大了嘴,喉结极度突出,在叫,但是,视频中听不见声音。

这也许是掠夺者删除音轨的原因。

方迟的印象中,盛琰也是个很顽强的人。她观看过他的疼痛训练和身体极限的训练。他从来没有发出过声音,忍耐力在整个十九局中,都属于上乘。

怎样的疼痛,才会迫使他做出这样的动作?

末了,白衣屠夫拔出铁楔子,拎起盛琰的脚。他的整条左腿就像一个松垮的袋子。

10月5日,对盛琰的右腿重复酷刑。经过一天,他的左腿已经黑紫得有平时的两倍粗,基本已经坏死。

酷刑过程中,盛琰昏迷,被强制清醒,继续接受刑罚。

10月6日,盛琰的双腿被齐大腿根部锯下,装入放满冰块的木箱中。以方迟的了解,这个木箱随后被冷冻空运至十九局。

10月7日,对盛琰的左臂执行酷刑。盛琰多次昏迷。

10月8日,对盛琰的右臂执行酷刑,盛琰的精神已经处于恍惚状态,双目无神地睁着,嘴唇松弛而微微翕动。

10月9日,白衣屠夫在镜头前展示电锯,从盛琰锁骨下方一直锯到髋骨,用扩张器扩开盛琰的胸腔、腹腔,从中完整地掏出正在跳动的心脏、缩张的肺部、肝脏,放置在托盘上,呈现到镜头正前方。心电监护仪的数据显示,盛琰已无生命体征。

视频结束。

方迟恍惚地、久久地站着,仿佛做了一场梦。

她曾经想象过一百种盛琰可能的死亡方式,没有想象过是这样。

她捂住胸口,心脏仍然在胸腔中稳稳地跳动,没有快一下,也没有慢一下。

如果没有α抑制剂,她现在会不会已经猝死了?

“しと”走了过来。在她面前刻字:

【你认为是谁杀死了盛琰?】

方迟机械地张开嘴:“神经玫瑰。”她又说,“但我不明白,神经玫瑰为什么要这样虐杀盛琰。这已经不是残忍,是心理极端变态。”

【你可以认为是神经玫瑰,但也并不是神经玫瑰】

方迟滞重地抬起头:“什么意思?”

【看到挂钟下面的东西了吗?】

方迟一怔,隐约记起挂钟下面有一束玫瑰花,插在一个乳白色的花瓶里。她重新打开视频,放大依次去看七个视频片段中的玫瑰花——

第一天的玫瑰一共有七支,饱满的、鲜活的,甚至带着清澈的露水,是那个房间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冰冷而残酷的刑具衬得玫瑰花愈发娇艳。

娇艳的玫瑰花很快凋零,此后每天会少一支,仔细去看,是插进了摆成十字形的盛琰的身体里。

玫瑰——

方迟手指突然一动。

“玫瑰之路、神经玫瑰,还有这里出现的玫瑰,有什么关系吗?”

玫瑰之路,是曾经暗网中最大的交易网站,几乎垄断了暗网中80%的黑市交易。16年,在盛琰和盛清怀的大力推动下,玫瑰之路被十九局联合FBI、克格勃中情局一举剿灭。

想到这里,方迟忽的倒抽一口凉气。

那个幕后的操纵者!

当年玫瑰之路的覆灭,也只是捣毁了他们的服务器,抓捕了那一群犯罪团伙。

但是如果,玫瑰之路真正的操纵者并不在其中呢?

如果说,那个操纵者逃脱了制裁,重新又建立起了神经玫瑰呢?

16年,玫瑰之路覆灭。

同年,神经玫瑰成立。

这时间,绝不是巧合!

所以这样虐杀盛琰,是对他剿灭玫瑰之路的蓄意报复吗?!

【还记得wither(凋零)的标识吗?】

wither,那个与仅凭一台电脑和一部调制解调器闯入“北美空中防护指挥系统”顶尖黑客凯文·米特尼克齐名的俄罗斯人吗?

“16年因盗窃俄罗斯某总统候选人体检报告导致其竞选失败,而被克格勃网情局悬赏缉拿的Wither 吗?”

【对】

又是16年。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克格勃网情局通缉wither的时间是在玫瑰之路覆灭和神经玫瑰成立之间。

而wither最著名的标识,是一支十字架上的,凋零的玫瑰花。

《圣经》雅歌2:1 我是沙仑的玫瑰花

*

方迟脱去虚拟现实眼镜和力反馈设备,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在此之前她隐约之中尚有一线希望,万一……万一盛琰没死呢?既然她都能活下来,磕磕绊绊活到现在,盛琰也未尝不可能。

所以她一定要去参加那个葬礼,她那时候想,如果能在冷泉陵园的后山上,看见和她一样遥遥注视着的盛琰就好了。

然而她的希望落空了。盛琰父母的出现,把她的希望又浇灭了一些。

但她还是不死心。从各种传闻中听说了盛琰的死亡视频之后,她又执著地想去寻找那个视频,想从中获得哪怕一丁点的线索——

哪怕盛琰还活着呢。

如果那个视频是假的呢。

但这个视频出现后,她那微末的幻想都被击溃。她没有任何理由能说服自己,那张可怕的病**躺着的不是盛琰。

她对盛琰太熟悉了。

太熟悉了。

所以,结局就是这样的么?

她和盛琰都曾经幻想过死亡,在任务中的死亡。它与荣耀并生,辉煌而壮丽。但当这死亡来临时,她才知道想象和真实的差距竟如此庞大。

所有的死亡都是沉默凝结。

所有的墓碑都是眼泪铸就。

方迟缓缓地走出了酒店,走到了湄平河。河边长满了叶片巨大肥厚的水草,水里生长着睡莲,漫漫长夜中张开雪白花瓣。

她带了一块蜡烛出来,点燃了,放在水中的一片荷叶上。

一星烛火闪闪烁烁,光芒像流波一样在水面上漾了开去。

虫声细碎,萤火微微。

方迟无声地站在那里,一直到最后一缕灯火光芒消失。她的心中没有什么波动,但她觉得脸上有一些痒。伸手一摸,湿漉漉的什么从脸上滑了下来。

*

她回到酒店,出了电梯,在狭长而没有尽头的长廊上行走。Ranat Ek木琴如泉水一般清淙的乐声隐约从楼下酒店大堂传来。蓦地,她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方迟骤然警觉,侧身闪进了旁边的安全门里。

一个酒店清洁工从走廊上走过。

方迟轻轻地吐了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

她依然高度戒备。忽然想起白天祖枫的那个电话,祖枫在电话中说,老板,我怀疑有人在调查我们和善泽的事情。

后来电话那边说了什么,祖枫说:候您佳音。

候、您、佳、音。

如果说祖枫幕后的老板是wither的话,那么盛琰死亡的那个视频,应该也是wither发的。

史峥嵘的扫**能力不容置疑。在他清理过网络上的盛琰死亡视频之后,还能保有完整视频的,应该只剩下视频的录制者本身。

这样一个恰巧的时间,一个恰到好处的价格,隐藏在视频压缩包中的追踪定位代码——

一切巧合都正好说明,Wither利用盛琰的死亡视频设下了一个圈套,要将他锁定的、具有调查者嫌疑的账户牵引其中。

但wither可能没想到,半途杀出了个程咬金——掠夺者拦截了视频,并清除了其中的追踪定位代码。

她暂时安全了。但Wither会善罢甘休吗?

方迟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停了下来,转身去敲隔壁谢微时的门。

半晌,无人应答。方迟把颈上悬挂的隐形耳机取下来打开放进耳朵里,没有声响——谢微时那边是关闭状态。

所幸他们这次出来,还彼此装备了定位装置。

装置显示,谢微时在距离酒店五公里之外的一个无名建筑中。

方迟立即搜索那个位置,在一堆语焉不详的翻译版泰文中找到了几条英文记录:

——Fight Club,清迈最有名的一个地下格斗场。

——慕名去过一次,无规则格斗,血腥。同行的一个哥们上去胳膊被扭断了,大难不死。我怂得没敢上。

——很多欧美人,毕竟亚洲这种纯爷们的地方不多。

——有钱来找刺激的人遍地都是。也许你不小心踩到脚的就是印尼的石油大亨。

方迟缓缓放下手指,心略略地定了下来。

*

入场费一万五千泰铢,约合人民币三千块。方迟身上也就几百泰铢,守门人无论如何不让她进入。进进出出的人比她想象要多,果然如网上的英文评论所说,有许多身材强壮肌肉发达的欧美人。

她心中冷静地判断怎么样能弄到一万五千泰铢,或者从什么别的地方进入这栋棺材一样的水泥建筑。这时候只见一个混血小开过来,熟练地给了守门人几张钞票,眼角一斜看见了方迟,用英文问那个守门人:

“那白衣服的女的是谁?”

守门人是个皮肤黝黑、个子矮而结实的泰国大叔,一口泰式英语,但显然和外国人打交道太多,说得十分流利:“新客,没钱。”

混血小开看起来是个亚欧混血,个儿高,眼睛也长得凌厉,耳朵上带着银闪闪耳钉,染了一头奶奶灰。人长得不错,但举止轻浮。他吹了声口哨,用英文对方迟说:

“过来,宝贝儿!”

凑合凑合吧,进去再说。方迟如言过去。

他揽住方迟的肩膀,靠近她的脸庞,说:“第一次来?”

方迟点了点头。

“不知道价格?”

方迟点头。

混血小开愉快地又吹了声口哨,摸出一把钞票递给守门人,揽着方迟进了场。

“我叫Tak。你呢?”

“Mila。”

穿过一道厚重的帘幕,视野豁然开朗——

里面是一个大型仓库改造成的竞技场。周围还保留着原始的货架,四五米高,用粗大的钢板焊接而成,现在已经成了天然的观众席,上面黑压压地站满了尖声呼叫的人。

中间是铁丝网围起来的竞技笼,一面巨大的雷亚架立在竞技笼背面,布设着演唱会一样繁复的灯光、线阵音响,以及巨大的屏幕,着装暴露骨架粗大的人妖们在竞技笼周围舞蹈。

竞技笼中两个彪形大汉正在搏斗,一个使用的是泰拳,还有一个看上去用的是巴西柔术,两个人拳拳到肉,镜头不断给出特写,屏幕上只见鲜血飚射,白花花的牙齿混着血肉飞出去。每一次伤害都伴随着灯光和人妖的群魔乱舞、轰鸣的电音音乐的嘶吼,还有看台上疯狂的叫嚣。整个库房中开着强悍的冷气,然而氛围的温度高到可以融化一切。

Tak带着方迟直接走到了距离竞技笼最近的沙发座位坐下。一旁穿着无袖短衣的强健侍者端了两杯冰饮过来,挤眉弄眼地讨好Tak:

“今天的女伴真美。”

Tak骄傲一笑,塞给他一把小费,凑过头来对方迟说:“亲爱的,他说你真美。”

“谢谢。”方迟说。她望着竞技笼里狂暴的两个竞技者,自言自语道,“现在居然还有这么热闹的线下格斗场。”

Tak却以为方迟在问他,大咧咧地介绍道:“这里能直接把活人撕成碎片!Maandala里面哪有这种效果?虽然现在虚拟MMA格斗在Maandala里面火到不行,但是撕Avatar哪里有撕活人来得刺激?”他顺着聚光灯指向周围沙发座上的人,“这里坐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有钱人。”

方迟顺着Tak的指向看去,果然基本上都是老面孔,在十九局的档案库中,经常被重点关注。

这其中,她还看到了善泽。她的视线落到善泽身后,敏锐地分辨出有不少便衣保镖。手腕上,定位装置在低速震动——谢微时就在附近。

Tak勾着方迟的下巴把她拉回来:“看上了哪位大佬呀?”

方迟朝他微微一笑:“这么看来,你也是不一般的大佬。”她之前一直作冰美人状,这一笑格外夺目。Tak果然被蛊惑了一下,“哦,天啦!”他以英文赞叹道,突然伸手把方迟抱过来,放在他膝盖上。

方迟知道硬碰硬很容易制造冲突,于是反客为主,跨坐在他大腿上,双手捧住他的脸,大拇指交错在他的嘴唇上,然后吻在了自己的拇指上。Tak没占到什么便宜,却比占了便宜还开心。这时听见主持人响彻全场声音道:

“下面,就将进入今晚的**环节——献祭者的挑战!!!即将迎接挑战的,就是我们今晚的擂主——Fury(狂怒者)!”

Tak眼睛里顿时冒出兴趣,方迟于是十分“识趣”地从他身上下去,坐回到沙发上。她趁机给谢微时传讯,希望和他碰面。

竞技笼中,打着黑色领结的裁判将刚才一场比赛的胜利者Fury的右手举了起来。那是一个足足有两百多磅重、身高接近两米的彪形大汉。

现场欢声雷动,敲打钢板的声音震耳欲聋。

方迟发现这时候的欢呼声要比之前要高出许多,所有人的情绪显然已经到了一个爆点。空气中就像装满了火药,稍稍一动,便会轰然爆炸。

“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激动?”

Tak凑过来,得意地解释:“献祭者环节,通常就是擂主手撕活人。”

难怪叫“献祭者”,如此残忍。α抑制剂让方迟没什么情感波动,她故作紧张地问道:“谁会自己上去送命?”

“想求得特赦的罪犯。想要获得巨额保险金的穷人。妄想能够通过逆袭一战成名的蠢蛋。”Tak傲慢地说。

“尽管是去送死,这种万众瞩目的机会也不是每个人能都轮得到的。不给主办方一点好处,还上不去呢。”

看来,这个环节中上场的献祭者,即使是死了,也会获得巨额的回报。——这和那些卖掉自己身上的血,来为家人换钱的人,有什么区别呢?

一个扭曲的世界。方迟看了一眼善泽,他果然看得津津有味。

“那么,让我们来看看,今晚通过我们的筛选,能够上场的献祭者,是哪一位呢?”

巨大的机械臂提着一个人,缓缓地放入竞技笼中。全场所有的聚光灯在那一瞬间都聚焦到那个人的身上——

他**着上身,肌肉的线条紧实而又漂亮,令人赞叹。

方迟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他紧闭着双目。特写镜头之下,那一双眼睛闭起来时有着柔和而美好的弧线,睫毛漆黑修长,像丛林中一只温驯的鹿。

怎么会!

怎么会是他?!!

主持人又以那种高扬的、激动人心的声音问道:“那么,Noah,你愿意把你最精彩的一次格斗,献给在场的所有人吗?!”

谢微时仍然是面如止水,垂着目光说:“当然。”他的声音回**在高旷的库房顶上,钢架上人头攒动的观众们发出尖锐的哨声。

看着大屏幕上谢微时的样子,方迟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却又说不清在哪里见过。

Tak找侍者又要来两瓶苦艾酒,兴奋对方迟说:“我有一种预感,今晚的这一场格斗会非常的刺激!”

方迟将苦艾酒倒在剔透的shot杯里,杯口上卡着火焰纹的漏勺,勺子上一块方糖。她将冰水缓慢而均匀地倒在方糖上。随着冰水渐渐进入杯子,清澈的酒液渐渐变得浑浊。她问道:“Tak,Fight Club中,有过献祭者胜利的先例吗?”

方迟把调好的酒递给他,他一口饮尽:“献祭者,从来都只是献祭者。”

方迟缓缓品着苦艾酒绕齿的芳香,说:“我也有一种预感,今晚这个献祭者会取得胜利。”

Tak大笑,说:“Mila,你一定是疯了。”

台上,Fury和谢微时面对面站到了一起。Fury的块头几乎是谢微时的两倍,特写镜头给出Fury蒲扇一般的手掌,方迟听见解说员说:“Fury一只手就能捏碎那个献祭者的脖子!”屏幕角落里,押谢微时能赢的赔率已经达到了1:6500。

这个赔率,意味着几乎没有人相信谢微时会赢。

方迟说:“Tak,请给我你身上面值最小的纸币。”

Tak给了她一张50泰铢的纸币。

方迟把50泰铢押上了谢微时赢。

鸣钟,开战。

Fury并没有一上来就向谢微时发动猛烈攻击。很显然,他深谙猫逗老鼠的道理,很清楚如何主导一场在所有观众看来十分精彩的比赛。

他绕着竞技笼边缘行走,不时地撩拨谢微时一下。谢微时有节制地格挡和回击,试探Fury的状态。走过三圈之后,观众席上一道嘘声响起,Fury忽的闪电般一记勾拳,正中谢微时腹部,谢微时双手在腹前格挡,却仍然被一下子击飞出去,重重地撞上竞技笼的铁网!咣!

这一击来得又突然又猛烈,看得所有人都是肾上腺素激增,场中爆发出浪潮一般的喝彩声。方迟骤然站了起来。

谢微时落地屈身,稳住了身形,Fury又猛虎扑食一般扑来,把谢微时扛过肩,猛然一甩,又将谢微时重重地抛上了竞技笼的铁网!

整个铁笼都在颤抖。铁索的声音像浪潮一样。

“漂亮!”Tak振臂高呼,拍打铁笼。许多人疯狂地摇晃着香槟,然后“砰”地一声让塞子喷射出去,甩着瓶子让金黄色的香槟酒四处飞溅。

Fury像扔沙包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抓住谢微时,旋转着砸上铁笼,观众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Tak摇摇头,“今晚的献祭者,太没用了。”

谢微时**的背上被竞技笼上的铁索刮得鲜血淋漓。

方迟注意到他紧绷着肩背,四肢刚劲如铁,每每受到冲击之时都巧妙护住了要害部位,心里头并不着急。她知道谢微时在耗Fury的体力。

但敏感如她,还是感觉得到谢微时今晚有些不一样。

他的眼睛一直是垂着的,目光滞沉,仿佛是在用这种疼痛麻醉自己一样。

Fury的节奏渐渐慢了下来。经过今晚的几场格斗,他的体力早已不如之前充沛。他戏耍谢微时够了,观众们也看够了。他脸上洋溢着骄傲自负之色,接下来就要施展他最拿手的手撕活人的绝技。当他将整个胳膊从人身上活生生撕扯下来时,就是他收到的掌声最激烈的时候。这简直是他每晚的巅峰时刻!今天这个献祭者甚至连基本的反抗都没有,其实让他有些失望。听说这个献祭者是靠着一管金刚王眼镜蛇的毒液混上来的,如今毒液难得,他也只能勉强接受这个献祭者。

谢微时的后背再一次重重撞上铁笼。“咻——”“咻咻——”观众席上嘘声顿起。

这一次,谢微时好像苏醒了一样!他垂着的眼帘忽然打开,四肢反张,借着那铁笼的反作用力弹射了回来,像一只鹰,朝着Fury直扑而下,居高临下一掌狠狠劈向他的后颈!

这一下直接把Fury打懵了。

谢微时一落地,反手又是一记锁喉!

Fury被他捏住了喉结,痛苦地惨叫起来。场中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逆转震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铁笼中,Fury双手死死地抵着谢微时锁喉的手,拼着一股蛮力将他的手向后推去。谢微时对抗Fury这个莽汉的蛮力也有几分吃力,手臂上青筋暴起,一点一点地向后移去。忽的,谢微时错身卸力,Fury受到惯性猛然前扑,谢微时长腿一扫,侧身将Fury重重压趴在地!

“噢我的天啦!我的天啦!”Tak连连大叫着,瞪着一双大眼,满脸的不可思议!所有场上的观众,都突然站了起来!

Fury咆哮着爬起来,提着一双锤子样的拳头冲向谢微时。方迟紧贴着竞技笼,她看见谢微时双目通红,双拳仿佛淬火的钢铁一般,筋骨锋利清晰,仿佛一击出去,就要让人骨骼尽裂!他的双唇紧抿成一个“一”字形,那原本柔和的眼角此刻也凌厉的挑起,宛如一个被点燃了仇恨之火的阿修罗!

他的拳头深深地砸进Fury壮健厚实的身体里,沉重地打在他的脸颊边,每一拳都打得Fury白眼直翻,身上的汗水像雨点一样洒了出去。

砰!砰!砰——

Tak看得紧张,双拳紧握,方迟向他敬一杯酒,说:“Fight Club的历史要改写了。”

Tak目不转睛,说:“Fury是擂主常客,这些年不知道撕碎过多少献祭者!难道今天要被撕了?”

他说得不假。

谢微时仿佛已经打得失去理智。

那个温驯的、微笑的谢微时不见了。

他甚至都不是挑战荤抽时,那个沉着的、冷静的谢微时。

这一晚上,他身体里的魔鬼爬了出来。

他是残忍的,冷酷无情的。

Fury每一次一爬起来,举起拳头跌跌撞撞地跑向他,就被他残忍地一拳打翻在地。Fury的整张脸都肿胀了起来,眼睛只剩下一条细缝。

场中的人并不在乎谁获胜,只在乎格斗是否精彩。今晚的这样一场大逆转已经让他们过足了瘾,现在他们渴望看到更加血腥刺激的场面。

“撕了Fury!”他们狂热地喊道,“撕碎他!”

谢微时再一次锁住了Fury的咽喉。只要他稍稍一用力,Fury脆弱的喉骨就会在他的铁一般的手指下粉碎。

“捏碎!”

“捏碎!”

“捏碎!”

Fury细缝一样的眼睛中流露出恐惧的眼神,双腿在地上绝望地蹬动。谢微时漆黑的眼睛渐渐聚焦,聚焦,聚焦,猛然之间,他松开了手指,Fury“轰”地一声倒地。谢微时忽的单膝屈下,一拳带着雷霆之力袭向Fury,大屏幕上,刚刚逃过一劫的Fury惊恐万分,浑身颤抖!

Fury意识到谢微时放过了他,浑身一松,躺在地上捂着脸痛哭了起来。

谢微时冷酷地站起身来,赤*裸的背部满是被竞技笼的铁网锉出的深深伤痕,拳头上的血一滴滴滴到地上。

方迟站在竞技笼边,看见了他肩背之上的两道溅射状伤疤。

谢微时无视主持人激动不已的挽留,一声不吭地从竞技笼中走了出来。他随手在笼边拿起一件备用的黑T恤套在了身上,跳进了人群,追光灯很快失去了目标。

观众们都还沉浸在献祭者击倒擂主的激动里,骤然失去焦点,场中一时间陷入混乱。方迟手腕上的定位装置开始匀速震动,她眼睁睁地看见谢微时从拥挤的人群中走了出来,径直走向她。

“Holyshit!”Tak骂道,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谢微时用力地拉住方迟的手腕。谢微时手腕上也有一个和方迟相同的黑色细圈,之前以为不过一个装饰品,现在却在微弱地闪烁。“Noah,你是Noah!——你们认识?”

谢微时猛然转身,和Tak脸对脸——方迟过去从来没觉得谢微时如此的强硬和凶悍,然而隔近了,却嗅到他身上比她还浓烈的酒气。是烈酒。而她过去一直以为,谢微时只喝听装啤酒的。

谢微时的目光像冰冷的利剑——

“离她远点。”他冷漠地对Tak说。他从方迟手中抽出刚才投注所拿到的彩票,两根手指拈提着,插进了Tak的衣领里。

Tak目瞪口呆地站立在原地。

方迟被谢微时拽着走。她看到善泽就在不远处,中间隔着推来搡去的人群。

“你别不是吃药了吧?”她低声责备谢微时。

谢微时却站住了脚步,定定地看着前方。“有人要杀善泽。”

方迟登时抬头,她的目光如扫描仪一般扫过外侧货架观众台上的人。善泽身边现在围满了保镖,想要近距离下手,不是易事。

然而,人头攒动中,她看到了几个静止不动的人。他们的手放在奇怪的位置,目光聚向善泽。

看来,神经玫瑰安排的杀手,正是要趁着现在的混乱,袭击善泽。

“带枪了吗?”谢微时简短地问。

“带了。”方迟同样简洁地回答,已经拿在了手里。

“杀手人数不少,你搞的定吗?”他低声问。

“不用搞定那么多。”方迟回答,“搞定一个,足够了。”

她用手包遮住黑黢黢的MK25,干净利落地一枪,射中了善泽身边最近的一个保镖的肩膀。

“砰——”

库房中的躁乱中止于这一声枪响。

死寂。

“杀人啦!”“有枪!”尖叫声此起彼伏,人人自危,库房陷入更大的混乱,却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声枪响正是从方迟这里发出。

枪手们和没来得及逃离的无辜者全都倒了下去。

“手雷!卧倒!”

懵掉的Tak还站在竞技笼中,一道铁链甩过去将他抽扑在地。爆炸声轰然响起,还未来得及卧倒的方迟感觉背后一道大力将她压在了地上。巨大的冲击波如狂风袭过草丛,所向披靡,她**在外的皮肤灼热而又生疼。

一片死寂。

库房中宛如大战之后的废墟,处处是焦黑的碎片和横七竖八的尸体。

方迟爬起来,看到伏在她背上的是谢微时。他紧闭着双眼,已经昏迷了。方迟按住他的颈动脉,感觉到还在有力地搏动。幸好,他只是被震晕了。

方迟把他背了起来。

善泽从保镖的尸体中爬了出来,一群雇佣兵冲进库房。

善泽身上满是鲜血,看他行走的动作,显然也受了不轻的伤。那群雇佣兵快速围在了他身边,,两个人展开了一副担架,让他躺上去。

“想杀我!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善泽没有上担架,从一个雇佣兵手中夺过枪,朝着观众席上的尸体又狠狠地补上了一梭子弹!

忽然,雇佣兵们的几十条枪都举起了来,枪口一齐对准了善泽身后——

善泽转身,看见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了自己。

“全都放下枪。”

一个阴冷的女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