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Si·《念江》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

沈调坐在靠窗的位子,侧头看着飞机外面,在轰鸣声中,熟悉的城市被远远甩开,路灯和车灯渐渐模糊成条条交错穿插的晶莹亮带。而江念期就坐在他旁边的位子,帽子下方的黑发偶尔会蹭到他的手背,她很安静,和他一起盯着窗外的世界。

“感觉怎么样?”她感叹一声,将目光转到了沈调的侧脸上,少年愣了一下,转头与她对上了视线。

“感觉很好。”他目光似在颤抖。

江念期小声说道:“就当给自己放个假,不要再想任何事,你现在就是完全放松的。”

“嗯……”沈调点头,看着她,“可是结束之后呢?会变成什么样?”

江念期笑了,眼睛弯弯的,在微亮的顶灯下看起来有种格外柔和的感觉,就像夏日里吹来一阵最自由的清风。

“然后,一切都会好转。”江念期说着,闭上眼睛换了个姿势靠在椅背上,轻声说道,“做你自己,只管去做会让你觉得开心的事情就好,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沈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谢谢你。”

“我困了,先睡会儿。”江念期是真的累了,她的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

飞机升空稳定后,沈调找空姐要了条毯子,伸手帮江念期盖上了。

看着江念期的睡颜,这一刻他居然出奇地宁静,心口好像出现了一片湖水,而她就躺在最中心休息。

沈调转头看了一眼窗外,他可以看到远处的天际线绕满了一圈细小的光点,那是他见到的最近的星星。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沈调总觉得现在拥有的一切和正在做的事情,都美好得不太真实。

凌晨四点二十分,飞机降落,广播提示室外温度,循环播放着温和又醒脑的音乐。

江念期睡得还不错,下飞机和沈调一起去转盘取了行李后,搭车前往市区。

路上江念期建议等天亮就陪他去一趟医院,尽早让医生看看他的情况。沈调同意了,于是两人就直接去了医院。

因为时间太早,他们打算在医院附近找一个可以暂时落脚的酒店。但不知是不是元旦假期的缘故,医院附近能住的地方都被订得差不多了,实在没有更合适的房,两人只能回到了最开始去的那家酒店,订下了两间那里最贵的大床房——可能就是因为价格过高所以才没订出去。

沈调让江念期再休息一下,但江念期在飞机上已经睡够了,反倒热出了一身汗。

回到各自房间后,江念期去洗了澡,洗完出来时,天还是黑的。

沈调也还没睡,他坐在床边,赤脚踩在地毯上,身上穿着一件薄衬衫和一条黑裤子,右手滑着手机。少年还在成长期,身型清瘦,背脊弯着的时候,后面的那道棘突很明显。

因为待会儿还要去医院排队检查,两人只睡了一个多小时,就又从**爬了起来。

两人七点就赶到医院开始排队,沈调其实不是第一次来,但江念期显然是,她还有点顾虑他的感受,有很多手续上的事情都由她去主动问。

江念期拿到的是五号,这说明在他们之前还有四个人。

“我们来得这么早,还不是第一啊。”江念期有点不解,她看到前面有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一个陪着老人的中年人,还有一对情侣,男生一直在开导女生,女生看起来很不开心的样子……而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一个长头发的女生,她穿着酒红色长裙,妆容精致,此时却抱着包靠墙蹲在地上发抖,看起来像是在哭。

江念期注意到这个女生,是因为在医院外面时就看到了她。江念期百无聊赖地等待着,一会儿玩手指,一会儿又凑过去跟沈调讲话,等好不容易到了五号,便陪着沈调进去了。

诊疗室里的女医生语气温和地问道:“是五号吗?来坐这儿。”

沈调走了过去。女医生手里拿着笔在记,问道:“说点什么吧,最近感觉怎么样?”

江念期感觉有点紧张,虽然回答问题的不是她,但她就是替沈调觉得紧张,他真的可以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感受说给医生听吗?

“就是感觉焦虑、紧张,感觉自己的情绪不太稳定。”

医生认真地聆听着,一一记下,时不时会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医生又问道:“睡眠怎么样?不开心的感觉持续多久了呢?”

“睡不着,吃东西也没胃口,总是不想动。”

“那兴趣爱好方面呢?有什么喜欢做的事,现在还在继续做吗?”医生继续问着问题。

“花在兴趣爱好上面的时间比以前少了很多,精力放在学习上比较多。”

医生继续记下,随即道:“这样,你先做一下检查吧,好吗?”

“不用……算了,回去吧。”沈调看起来有点焦虑,他起身想走,江念期连忙拉住了他:“没事的……”她一时也有些乱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又开口问道,“医生你看,我答应跟他一起旅游放松,他当时情绪好多了,也很开心……”

医生道:“如果是在完全放松的情况下去旅游,换个环境对缓解情绪也是有帮助的,总之需要家人提供更多的关心、理解还有支持,不要再给他任何压力了。”

“嗯嗯。”江念期认真听着,就差拿个小本本记下来了。

医生继续说道:“就像你朋友,他可能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挺坚强的小伙子,但他会选择把事情放在心里。”

“是这样吗……”江念期听进了医生的话,拍了拍沈调的肩膀安抚他。

“他现在更需要关怀和帮助,每天必须早睡,睡前不要玩手机或者看书,他要是失眠的话可以和他聊聊天,不要让他焦虑。睡前可以适当做些运动助眠。平时多跑步健身,有条件的话去跑个马拉松也行。”

“好的好的。”江念期连连点头。

医生又叮嘱道:“他钻牛角尖的时候,外人如果能多提供些指导或者帮助其实也是非常有效果的。有话就说开,不要让他憋在心里。记得一定要带他早睡多运动,保持充足睡眠,下周这个时候过来复查。”

“好,我知道了医生,谢谢医生。”江念期还打算再哄哄沈调,不过他这会儿大概也情绪稳定了,除了眼睛红了一圈,看不出有什么别的情绪。

他们从医院里出来后,外面下起了雨,两人去附近吃了个饭,回去的时候还买了两把伞。

江念期以前在这边待过一阵,本来是打算带沈调在市里比较好玩的地方转一转的,但因为下雨,现在只能换成室内活动了。

“要是雨一直不停,我们就先在市里等等吧,去乡下的话要转很多次车,现在去坐车可能会有点不方便。我们可以先回酒店休息一下,晚上出来看个电影,明天再看天气来定行程。”

江念期怕沈调不想在这里做过多停留,便开口询问他的意见。

沈调闻言抬头,天空阴云密布,雨点打在城市高楼与路人的伞上,那种湿冷的凉意隔着厚厚的衣服都能感觉到。

他像是出了一下神,然后低头与江念期对上视线,说道:“好。”

“在想什么呢?”她感觉下雨之后,沈调的反应好像变得有点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得有点担心他。

“不喜欢下雨天。”他想起过往自己一个人度过雨天的光景,有种莫名的孤独,“阴天下雨像是把人闷住了。”

“下雨天就应该睡个懒觉,走吧,回去睡觉,看你今天这精神,昨晚肯定没休息好。”江念期没给他犯愁的机会,直接带着他往酒店的方向走。

两人回到酒店的时候,刚好下午两点四十分。

坐了一晚上飞机,之后又马上去了医院,两个人都有些累了。回房间后,江念期先把昨晚换下的衣服扔到洗衣机里洗了,又把身上被雨淋湿的衣服换下来都放到烘干效果的洗衣机里烘干。

沈调已经回房睡了,外面狂风大作,屋内光线昏暗,却很暖和,空气里散发着很清淡的香味。听着窗外雨点淅淅沥沥打在玻璃上的声音,江念期不由得有些神游天外,第一次认识到岁月静好的含义。

过了一会儿,她也闭上了眼睛,慢慢睡着了。

…………

一觉醒来,江念期有种自己根本没睡多久的感觉。

她揉了揉眼睛,起身套了件衣服,敲响了沈调的房门。

沈调已经醒了,此时正窝在小沙发里看手机,房间里只开了一个光线昏黄的小台灯。江念期的声音带着些刚睡醒的沙哑,懒懒地问道:“几点了?”

沈调看了眼时间,拿着手机的那只胳膊收紧了点:“快十点了。”

“不是吧。”江念期惊了,“我感觉我才睡了半小时,你什么时候醒的?饿不饿?还出去吃吗?不然叫外卖吧?”

“我九点多醒的……今晚有个凌晨放映的电影,要不要去看?”沈调把网上的售票信息转过来给江念期看。

江念期皱了皱眉:“恐怖片?你居然还看恐怖片?”

“谢谢你这么看不起我,众所周知,'鬼'演到最后都是人。”他低下头继续看着手机。

沈调可能有些渴了,起身去拿矿泉水喝,江念期远远地看到他站在桌边,衣服稍微有点修身,忍不住说道:“沈调,你好瘦啊。”

沈调喝完水后,边盖上瓶盖边低头自己看了一眼:“我没注意过。”

“我没有见过这么清瘦的男生。”她脸上带着笑。

沈调的眼睑微垂,眸子直直地看着她,然后有点自闭地低下头。

她现在可能只是因为处在这个年龄,所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可以立下豪言壮志说要陪着他,但等哪天长大了,她说不定就会开始后悔了。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留在学校里好好准备高考,甚至后悔为什么会认识他。

江念期感觉到沈调有些低落的情绪,于是又道:“你知道吗?你很像一只小狗。”

“嗯。”他抬起眼与她对上视线,黑眸里流出的诚实让江念期有点意外。

“沈调,碰到别人对你说这种话你应该驳回去,你这样很容易被人骗的你知道吗?”

“但你可以。”他的语气和眼神依然很纯粹,十分平静。

酒店房间里摆的盆景绿得泛凉,就像是在回应下雨的天气一样。他们并没有继续在房间待下去,江念期先一步离开酒店,过了十几分钟,穿着白色宽松廓形卫衣的少年走了出来,江念期买好那档凌晨放映的恐怖电影的票之后,刚好看到了他。

乍一看,沈调就是一朵冷清孤傲的高岭之花,而现在她完全看不出来就是这人刚才亲口承认了自己是只小狗。

这种玩笑她以后还是不要再继续对他开了,俗话说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沈调太实诚了,她觉得这完全是后半夜回想起来都要打自己两巴掌的程度,自己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对不起,我刚才不该说那些话的。”江念期收起手机,双手揣在外套的口袋里,声音闷闷地对他说道,“你就当没听过吧,我请你看电影。”

沈调也把手伸进口袋:“什么话?”

“就是说你是小狗那些话……”

“没关系。”沈调说话间看向了别处,江念期看不见他脸上此刻的表情,“虽然我是小狗,但你也不一定是个人。”

江念期:“……”

两人看电影时,沈调全程都很平静,江念期倒是被恐怖片吓到发抖,离开影厅去洗手间时都心惊胆战的。

因为白天睡得太多,江念期倒也不困,看完电影后已经是深夜,她跟沈调轧着马路散步。一开始还需要撑伞,现在雨已经完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新味道,马路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洼,带着雨夜独特的清旷与凉意。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发现还能看到那上面飘动着的乌云,于是伸手指向了前方:“你看那里,天上的乌云在动,而且速度好快。”

沈调闻言看向江念期,发现她的眼眸正专注地对着那片巨大的云,认真到就像是在研究什么重要课题一样。

江念期等了很久都没等到沈调的回复,转头才发现他居然一直在看着自己,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她有点后知后觉地问道:“你看我干吗?”

“以后要是再有这样的天气,我会想起你。”他收回视线,语气平淡,垂下眼时,目光也隐于浅淡的夜色中,只叫人觉得晦暗不明。

不知为何,江念期心头一紧,似乎又涌上了一股潮意,她被他身上那种总是会在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消极和悲伤给弄得有些不是滋味,这种心境与她从他的歌中听出来的感觉一样。

她曾长久地为他沉醉过,现在却也为他的安静而难过。

“你家人有联系过你吗?”他换了个话题。江念期只是停顿了一秒,然后点了点头:“有。”

“雨停了。”沈调突然这么说了一句,远处的高楼还亮着灯,湿漉漉的街道上,红绿灯散发出来的光芒孤单地覆盖着沥青路面,充斥着冷清又寂寞的美感。

“早就停了。”江念期抱着胳膊,从远处吹来的夜风刮得她稍微有点冷,身上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明天去你老家看看吧?”

“好,明天就去老家,要是天气好的话,我带你去爬山看日出,去山顶上呼吸新鲜空气。”江念期又想了一下,补充道,“顺便再把你介绍给我爸,你记得表现得出色一点。”

沈调有点困惑,开始考虑该怎么做才能表现得出色一点,看他这副认真思考的样子,江念期没忍住笑了出声。

第二天,他们买了中午的高铁票,车程大概两个小时。

大约是雨过天晴的缘故,天空澄净得就像一大块湛蓝的玻璃。江念期坐在靠窗的位置,盯着窗外的山川和房屋,心里也终于有了旅行的放松感。

下了高铁后,他们还要坐大巴去镇上,这又是将近一小时的路程。待下车站在小镇的人行道上时,两人的状态看起来都还挺好。

到镇上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今晚估计要在这里找地方住下。江念期拉着一个箱子,一边看地图一边到处转:“这小镇的发展速度太快了,我今年才回来过,怎么现在一回来就感觉认不出路了?”

“你是不是迷路了?这地方我们刚才来过。”沈调跟在她身后,发现她还在迷迷糊糊地转动手机找方向,于是轻声说道,“给我看看。”

“嗯,你看。”江念期本来还想带着沈调好好玩一玩,因为她每年都来,感觉自己对这里非常熟。可实际上,她每次都是被别人带着来的,能记住一些标志性地点,但自己一个人时,她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沈调歪头看了眼她的手机,又抬头看了看路,把手机还给了她,带着她换了个方向往前走,仿佛看那短短几眼,就把整个镇子的地图给记住了。

江念期觉得沈调很厉害,他方向感特别好,是那种在弯弯绕绕的地下商业街里绝对不会走错路的人。中途,沈调又看了一眼地图,确认没有走错后,两人又走了几分钟,便到了之前在网上预订的酒店。

“其实这里离我们下车的地方很近。”沈调道。

江念期一直保持沉默,谁让她看错了地图,带错了路,还绕了那么一大圈呢。

“小镇上也就这一家旅馆。”江念期换了个话题,她之前在这里住过,里面的环境一般,比较简陋,就是用乡下的自建楼改的,不过胜在通风好,也算干净。

“嗯,先把行李放进去吧。”沈调道。

接下来的两天,江念期带着沈调爬了山,给爸爸扫了墓,两人还沿着河边散步,在环山公路上骑自行车……每天都像是有做不完的事一样。

沈调第一次看到江念期在乡下疯玩的样子,高高的田埂她说跳就跳,指着地上突然出现的弯弯曲曲的小虫骗他说这是晚上爬出来的小蛇,还说夏天的时候小动物会更多,还会有青蛙。她还带他去了镇子上的小学和初中,学校能有如今的规模,多亏江家人这些年断断续续地捐款。江念期站在捐款碑前看了很久,然后指着一个名字对沈调说道:“江弗琳,这是我姑姑。”

她表情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右眼皮跳一天了。”

沈调久违地拿出手机来想拍张照,也就是在这时,他刚好看见手机冒出了一条新消息提醒,顺手就点了进去,结果发消息的却是个让他想不到的人——

沈从来:在哪儿?

沈调没有理会,直接关了手机。在江念期上过学的学校里逛完后,天差不多快黑了,两人在楼下的小店里吃了点东西,回旅店时,沈调在路边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人。

他顿住了,江念期察觉到他的停顿,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发现他正在跟不远处一个戴着鸭舌帽和眼镜的中年男人对视。男人留着短短的胡楂,江念期一时间没认出来,可到底是多次在娱乐新闻里出现的人,再结合沈调现在的表情,她心头顿生不安。

江念期缓了一秒,担心沈调的情绪会出什么问题,紧忙道:“没事吧?要是遇到什么不想见的人,我们赶紧走就行了。”

“我没事。”沈调也知道她也看到了,他没有逃避,只是指了一下沈从来站的方向,话语平静,“我爸来了,就在那儿。”

这两天和江念期在一起,他的心情一直都很好,遇到那种放在过去会让他感到不快乐的事,现在居然都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了,这应该是与这些天一直都在毫无压力地和江念期到处乱跑有关。

“看着眼熟,怎么这么像沈从来导演?”江念期其实早就从沉默那里听到过这件事了,但沈调并没有亲口告诉过她,所以她现在还是得做做样子。

她的演技向来很好,所以现在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的。但沈调是偷听到沉默对她说过沈从来是他爸的,所以现在看见江念期这一脸惊讶的表情,突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沈从来是我爸爸。”沈调应了一声,看到江念期还想跟他演上一段的样子,直接打断她说,“别问,到此为止。

“你想见他吗?”沈调看着她问道。

江念期抬头和他对上视线,一脸认真:“这件事听你的。”

沈调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朝沈从来的方向走了过去,江念期跟在他的后面,见到沈从来后,稍微有点紧张地主动打了个招呼:“叔叔好。”

沈从来没有看她,仿佛没听到她说的话一样,只是一脸严肃地盯着沈调,仿佛能吃人:“跑这么偏做什么?非要我来找你?”

“休息。”

听到沈调的回答,沈从来才侧目看向江念期:“那你呢,小姑娘?”

江念期直直地望着沈从来,坦然地说道:“叔叔,沈调心情不好,他压力太大了,我是他的朋友,陪他出来放松放松。”

沈从来突然笑了一声,让人分不清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情绪,但江念期对此并不在意。但当沈从来脸上的笑意褪去后,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平和了不少:“小姑娘,你的脸很对称,骨相也好,想拍电影吗?”

江念期蒙了,她没想过沈从来会突然转移话题,一时之间竟找不出合适的话回他。

…………

晚上七点左右,沈调带着江念期去了镇上的一家火锅店,将近七点半时,沈从来把行李收进旅馆房间,赶了过来。

他背了个包,依旧戴着鸭舌帽,不过把眼镜摘掉了。他走到两人前面,把背包放下后入座。江念期有些局促地想站起来,结果就见沈从来摆了摆手,显然是并不在意这些。

江念期在很多采访视频里看见过沈从来,但亲眼瞧见真人时,还是觉得他要比视频里看着更加凌厉。

沈从来的个子其实不算高,一米七多一点,和沈调站在一起对比感很强。

“我有个打磨了很久的剧本,是悬疑犯罪类型的,女主角的气质跟你很像,淡然又清冷,关键是还长得极为漂亮,拍不出死角的那种。”

听到这话,江念期有些不知所措,明明应该是教育儿子的戏码,怎么突然扯到让自己演戏这件事上了?

她看了沈调一眼,又看向沈从来:“可娱乐圈里有那么多专业演员,我没学过演戏。”

沈从来认真道:“我可以教你怎么演。”

她突然就笑了:“叔叔您这么说,是不是为了让我别耽误您儿子读书?”

沈从来终于把目光移到了坐在一旁的沈调脸上。被爸爸盯着看了一会儿后,他顿了一下,脊背挺直,沈从来见状这才说道:“沈调不是读书的料,他爱读不读。”

“可他一直是年级第一啊。”江念期忍不住想为沈调说句公道话。

沈从来却摇摇头:“在学校里考第一算什么?你一转学过来他就慌了。我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沈调的情绪不稳定,一受到打击就容易悲观消极,这是事实。”

沈调的呼吸突然开始变快,江念期看在眼底只觉得担忧,继续为他辩白:“一定要做到最好,才算好吗?”

“对。”沈从来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这一点,“我是从你姑姑那儿知道你们在哪里的,也对你大概有了了解,你高一时如果不是因为高烧,或许可以进国家队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今天看到你之后,没想到你的长相也非常出彩,我很欣赏你。”

她虽然被夸了一通,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江念期听完沈从来的话后沉默了许久,她抬眼看向沈从来:“那您会管他吗?”

没等沈从来开口说话,她又继续问道:“为什么您对一个陌生孩子都可以毫不吝啬地夸奖,对自己儿子却一味贬低呢?”

沈从来闻言目不转睛地盯着江念期,而江念期也盯着他。可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可能是她太过通透聪明,总之她无所畏惧。

“你和你姑姑联系了吗?”沈从来理解了江念期的意思,直接转移话题,开始和她聊起了她的事,“下学期回去读书?”

江念期一下子就被问住了,这个问题她的确还没想好,而她目光短暂回避的那一瞬,被沈从来给捕捉到了。他道:“还是说你打算为了沈调,继续留在这边?”

沈从来看人的眼光很敏锐,见她不说话,他便拿起筷子,下了几片蔬菜到清汤锅里,开始吃东西:“所以我才说——”

“爸,我想转学。”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保持沉默的沈调终于开了口,他像是谋后而定,一击即中,“我要去她那边上学。”

沈从来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沈调,但沈调只是很平静地与他对视,没有半分犹豫与冲动。

沈从来收回视线:“这件事我想约上她姑姑一起,咱们面对面好好谈一下,到时候再——“

“什么叫到时候?那又是什么时候?”沈调继续问道,“我等到过吗?”

“沈调,”沈从来叹了口气,“你让我和这小姑娘单独谈谈,可以吗?”

沈调摇头,眼神里带了几分江念期从来没见到过的凌厉:“你想对她说什么?不用避着我,在我面前说就行。”

沈从来很无奈,三年不见,沈调似乎又变了。以前的沈调虽然表面乖张,但做的很多事情其实都是为了得到他的认可。他能感觉到沈调对他的某种执念,只是因为他自己的心结,所以一直没办法去亲近沈调。

只要一和沈调相处,他就会想到自己的妻子,就会对自己当年的愚蠢行为感到失望;只要一面对沈调,一和他待在同一个家里,那种愧疚感就如同皮肤上面爬满了蜈蚣一般,让他觉得窒息。

沈从来很内疚,所以他在物质方面从未亏待过沈调,可他很清楚,有些事情是无法用钱弥补的。

对这件事,沈从来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因此他只能逃避。他不停地工作,除了电影启动资金,他把其余所有的财产都给了沈调,当作自己对他的弥补。

他这一生跨不过那道坎了,也只能给出这样的补偿。

想到这儿,沈从来一脸平静地看着他说道:“沈调,你好好想想以后,难道你上大学、进社会都要一直跟随她的脚步吗?白巽和国外有不少合作,他跟我说有好几位知名的音乐教授都很喜欢你,他们愿意给你写推荐信,也很高兴让你当他们的学生。你没有自己的人生吗?你要永远当别人的影子吗?”

沈调闻言脸色铁青,他突然很后悔和沈从来见面,他站起身,火锅还没摆上来多久,可他现在一口都吃不下了:“走吧。”

从火锅店出来,沈调不愿意再留在小镇上了,两人以最快的速度回旅馆收拾好了东西,决定当晚就走。

上了出租车后,江念期给沉默发了条信息。

自从离校后,姑姑就没有主动联系过她,妈妈也没有,江念期知道她们是不想给她压力,所以她现在都和沉默分享信息。

她怕家人担心,所以从没瞒过沉默,但沈从来能这么快地找到这边来,也是因为这个。这次告诉沉默自己的位置后,她还特意交代,让他非必要的时候别再把她的位置透露给别人,而沉默回了一句“好”。

他们直接包车出城,晚上八点多到了另一个城市。下车后江念期吹着夜风,晕乎乎的脑子感觉舒服了不少。

沈调预订了一家酒店,两人住了进去。

刚躺上床,江念期就要睡过去,但在**趴了一会儿,她又因为执念太强,神志不清地去洗脸、刷牙、洗澡,最后硬是把自己给弄清醒了,坐在沙发上涂起了身体乳。

她还在桌面上放了两瓶指甲油,本来是打算涂的,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动手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还是睡过了头。

而沈调来到一个新的地方之后很躁,他失眠了,快凌晨五点的时候才睡着,临睡前还给江念期留了言。

一直到下午一点两人才开始外出活动,本来是说要去吃东西,结果逛了逛没发现特别想去的地方,最后一起去了超市。

他们在这个城市只待了两天,就又换了其他地方玩。某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江念期突然接到了沉默的来电,他说自己放假了,想过来看看她。

江念期问了下沈调的意见,他说没关系,于是当天下午,沉默就抵达了机场。

江念期没去接他,发了个地址让他自己过来。沉默赶到的时候对着她喋喋不休,说这段时间都是他一直在帮她说好话,江念期听完,漫不经心地对他说了句“谢谢”。

“你可真会敷衍我。”沉默过来的时候酒店已经住满了,于是他就住到了对面的另一家酒店,这会儿沈调正在自己房间休息,没过来看沉默,只有江念期过来陪他闲扯几句。

看着江念期盯着窗帘出神,沉默突然说出了一个让她顿时回神的消息:“程佳峻估计今晚就会到这里。”

“他来做什么?”

“来看你啊,他外公突然住院,他去照顾了一段时间,所以现在才过来找你。他快开学了,就算来这里也玩不了多久,没准儿今晚到,明天就得走。”

江念期叹了口气:“这么匆忙?在家休息不好吗?没必要过来。”

“你一点都不想见他?”沉默仔细盯着江念期的脸,不想错过她的任何一点表情。

“不想。他一回来准没好事,我俩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犟,他更犟,一言不合就要吵起来。”

“你俩也没吵过吧?”沉默说着又顿了一下,“除了那晚吃烧烤他当着那么多人面质问你那次。”

“他那是被逼急了。”江念期叹了口气,摇头说道,“我怎么总能碰到这样的人?”

“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沉默毫不犹豫地说道。

江念期给沉默飞去一个仇视的眼神。话虽这么说,可若是真的跟程佳峻见面了,感觉就又不一样了。

晚上,沉默在酒店补觉,江念期和沈调两人从当地的博物馆逛完回来,才走到酒店附近,就远远地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少年,他身边带着行李,穿衣打扮都很得体,长得也很帅。

沈调没说话,只是一直把目光落在那边,走了一会儿后,江念期突然拉住了他的衣服,他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点藏不住的慌乱。

“沈调,能不能去沉默那里帮我拿一下耳机?他没带,把我的借走了,可我今晚想用。”

沈调不知道她是单纯想跑,还是想着要支开他,但他没让她如愿:“一起去?”

“你帮我去拿可以吗?我有点事需要处理一下。”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点头应了一声“好”,没再继续缠着她,自己往对面的酒店去了。虽然沈调没有多说什么,但江念期还是觉得他肯定注意到了。

硬着头皮走过去的时候,江念期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她站到程佳峻面前,开口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圣诞节学校放假,来见你一面。”

江念期只觉得局促,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她又想起那晚沉默说的话,于是问道:“你外公身体怎么样了?”

“情况稳定了,护工在照顾。”

“那你晚上吃东西了吗?”

“下午四点才吃,现在不饿。”

沉默来的那晚她住的酒店已经没有房间了,可程佳峻已经提前订好了。没办法,江念期只能领着程佳峻去办理入住手续。他住在四楼,江念期看着他拖着箱子往前走,不知道他这次来到底是要做什么,这种风雨前的平静让她心里有点不安。

“你今天坐车估计也累了,早点休息吧。”陪他来到房间门口之后,江念期准备下楼。

“我不累,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他打开房门,插卡取电,按下墙壁上的照明开关,把箱子拖了进去,却没有要和她结束话题的意思。

“就那样。”这话要是放在聊天的时候说,会给人一种敷衍的感觉,之前两人隔着手机交流的时候,他或许拿她没什么办法,可眼下的情况不同,因为这个人就站在她面前。而且程佳峻从来就不是那种能被她随意搓圆捏扁的人,这会儿他直接转头看向了她。江念期被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忍住,先一步移开了视线,又加了句话找补:“还行……我过得还可以。”

程佳峻依旧没有收回视线,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了脖颈和下巴的位置上:“沉默说你姑姑安排你下学期回去读国际部,有想过以后要申请什么大学吗?”

“我没说我一定会回去。”江念期不想聊这个话题,她其实很清楚留在这边对她来说意义不大,但她在程佳峻面前就忍不住地嘴硬。

“知道了。”他没说什么,只是转身回到了屋内,环视一圈,让人看不出情绪,“我洗个澡。”

“那我先走了。”她有些窘迫。

“你住在几号房间?”

“8608。”

简单聊完几句后,程佳峻关上了房门,江念期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

正当她躺在**,愁到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屋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江念期还以为是沈调给她送耳机,可打开门一看,来的还是程佳峻。他手里拎着一个袋子,里面像是他自己带的洗漱用品。

“楼下的水一直都不热,没法洗澡,你这层的水温怎么样?”

“不应该啊,我这两天洗都是正常的。”

“沈调在哪屋?可以借用他的浴室吗?”他直接提出了要求。

江念期怕两人见面,说着就想推他走,可程佳峻比她要高,他一眼看见了她房间里挂着的男生外套。

“你和他住在一个房间?”

江念期被他给问住了,刚想说“你误会了”,却被程佳峻冰冷的眼神吓到。

眼看他下一秒就要大发雷霆,突然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一道身影挤进两人之间,把两人隔开了。

气氛顿时陷入了一种难言的凝滞与沉默中,江念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沈调望向程佳峻,就在两人目光对上的那一刻,氛围暗潮汹涌,可这其中到底有多少锋芒,也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低音?”

“你可以叫我沈调。”

他们之间的对视到此为止,他转身去找沉默,沈调也回到自己房间。江念期烦得不行,去浴室洗了个澡想让自己冷静一点。

稍晚一些,她的房门被人敲响,江念期怕是沉默过来找她,好一会儿都没开门,最后还是外面的人叫了一声,她才发现门外的人是沈调,说是给她买了奶茶,就放在门口。

她很快跑去开了门,见到沈调还未走远,便小跑了几步跟上他:“我看到你买的奶茶了。”

沈调回头看向她,对上视线后开口说道:“不知道会不会太晚。”

“要跟我聊聊吗?”她主动说道。

沈调点了点头:“我在想是不是该回去了。”

“回哪儿?”

对上她的目光后,沈调垂下眼睛,很久都没有说话,江念期在他的沉默里读出了一些不寻常的情绪起伏。

“我和程佳峻是初中时认识的,同一所学校,会熟起来是因为沉默组了一个乐队,我和他都是吉他手。我们认识了很久,关系也比其他人要好一些。”

江念期注视着沈调的表情变化:“我转学是因为我妈,我想走,可程佳峻想让我留下来。再然后,我走了,他就直接去英国读书了。”

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眼神也低落起来:“他没做错什么,我也不该怪他,我就是有时候想不明白事情到最后怎么会变成这样。所以这次你就算不陪我走,我也会想留下来,因为我觉得当时是我做错了。”

“如果一段关系里总是要求一人付出一次,看似是为了拉平,其实是在抵消,到最后谁也不会欠谁。”沈调看着她,认真说道,“很多时候付出不一定会有回报。你能意识到自己亏欠了对方,对关系中的另一方来说就已经够了。”

江念期沉默了,她抿了抿唇,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开口:“沈调,问你件事。”

“什么事?”

“你父亲说国外有音乐学院的教授想收你当学生,你真的一点都不想去吗?”

江念期问得直白,沈调微怔,他低下头不再开口说话。江念期又道:“人一直为一件事情付出总是希望得到回报的,不是吗?沈导说的话是对的,我不会去学音乐,可你要去。”

沈调终于开口说话:“我可以和你考同一所学校,你不用迁就我。”

“但我想和你在同一所学校。”沈调索性把话说明白了,不然江念期大概永远也不会懂,“我早就想好以后该怎么办了。”

“可这是在为你打算啊,分开是短暂的,但没学到热爱的东西的痛苦是终生的……”

“那又怎样?”

…………

江念期感觉气氛在这一秒凝固了,他们都知道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弥补一下,可谁都没开口。

江念期感觉有点受伤,就像沈调拿着刀子莫名其妙在她身上划了一刀一样,她不知所措,也不知道现在是该哭还是该跑,她只觉得痛。

她不再跟沈调说话,想回房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可才刚背过身想要去缓解一下自己的情绪,沈调开口了,声音嘶哑道:“我不是想威胁你。”

“你是。”江念期突然绷不住了,眼眶一热,眼泪掉了下来,但她依然假装很冷静,用力咽下口水,没有表现出任何其他反应,“你不该说这种话来逼我。”

“我就是……受不了了。”沈调哽咽,他用力压抑着自己,可还是能从某个变了的音调里听出他的情绪。

“可如果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意义,那这个世界早就是一片灰暗了,事情一定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是你暂时还没有想到。你知道刚才的话有多伤人吗?”江念期嗓音颤得很厉害,她用力握着拳头,因为这一刻她自己也很难受。

“我知道,我以后都不说了。”

“你也不许这样去做!”她用力说道,江念期抬手抹了下眼里的泪水,“方法肯定会有的,我们都别着急。”

“都听你的。”

说完这句,江念期开始安慰起沈调,她吸吸鼻子哑声道:“真的,没必要这样。”

“别说这个了。”沈调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想睡觉了。”她昨晚没怎么休息好,现在晕乎乎的。

“那你回去睡吧。”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江念期醒来时,看着朦朦胧胧的房间,不知道现在到底是几点。

她有点晕,明明睡到了自然醒,可还是困得要命。

江念期闭上眼又睡了一觉,这次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长时间,当她再度醒过来时,周围还是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心里总觉得很不安,这一觉醒来之后,她好像突然想通了一件很关键的事情,具体是什么在她清醒的那一刻就已经忘记了,可那件事情正好跟沈调有关。

心头突然席卷来一股巨大的不安感,她冷静不下来。

江念期发了两秒钟的呆,一个人守着屋子,好不容易从那种巨大的不安中清醒了一点,马上就给他打了通电话过去,却没人接。

她咬着大拇指的指甲,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但她敲了好几次都没有人回应,急得她来回转了好几次圈。

看样子沈调是出去了,根本就不在房间,江念期没办法,只能自己一个人去外面寻找。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急什么,可就是觉得沈调这个时候突然消失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酒店外面的天特别阴沉,乌云浮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正随着外面的大风朝着一个方向移动。

江念期突然觉得有点冷,她拉紧外套,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跑到前台询问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8602号房有一个高高帅帅的男孩子有留下过什么东西吗?他是我朋友,但他突然不见了。”

酒店前台的小姐姐看着江念期想了一下,为难地摇头说道:“不好意思,他没有留下东西,不过我对他有印象,他在中午十二点左右独自离开了酒店,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他出去了?他要去哪里?

江念期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这三个小时,完全不知道他会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

江念期很着急,她感觉自己都快要哭出声来了,问题就在于沈调不可能不和她说一声就擅自离开。

她不敢去想沈调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所以她尽量让自己不往坏的情况想。可能他只是心情不太好,找到他好好安慰一下,他一定就没问题了,他不会有事的。

江念期在马路上狂奔,在两人一起去过的地方像寻找不小心丢失的钥匙一样反复寻找着沈调,她多期待自己能在下一秒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她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

天黑得特别快,她一个人走在路上,眼泪不停地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好像一只在玻璃瓶里迷失了方向的飞虫。

沈调去哪里了?他到底去哪里了啊?

晚上的风格外大,而且冷得不像话,江念期几乎是茫然无措地回了酒店。路过酒店斜对面的广场附近时,正有一堆人围在那里,不知道在谈论着什么。

她隐约听到了“才十几岁”“真可惜啊”“男孩子就这么没了”这种话。

一瞬间,她的心突然和她的身体一样冷,她麻木地看着不远处的救护车和消防车,双脚就像灌了铅一样。

她感觉自己快要走不动了,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动。

她钻进人群,听见他们在闲聊,还有妈妈在和闺女说周日带她去放风筝,有路过的人正在和电话那头谈着生意。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这一刻,江念期忽然理解了这句话。

天已经彻底黑了,江念期一直站在原地,好久都没有动过,她目送医生将担架上的人推进了救护车,看着有人开始迅速清理起现场,直到前来围观看热闹的群众来了一拨又走一拨,她依然动都没有动过。

以后怎么办?他还会回来吗?他还会再回来吗?

当她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他”这个问题时,眼泪开始决堤。

她再也忍不住了,蹲在地上抱住头,哭得声嘶力竭。

他还会回来吗?她为什么没能早点找到他?为什么没能早一点伸手抓住他?

这些内心的重复发问几乎让江念期处在了崩溃边缘。然后,她猛地睁开了眼……

江念期坐了起来,她大口地呼吸着,整个人惊魂未定。

现在应该是晚上,墙上亮着一盏黄色的壁灯,屋内光线昏朦。

她像是突然多拿到了一次重生机会一样,连忙去找沈调。

刚刚那个噩梦实在太真实了,直到现在她都觉得还像是有根冰冷的银针不停往她太阳穴里钻,她甚至还能记起梦里的自己那时感受到的彻骨绝望。

江念期很难说清自己梦醒之后产生的复杂情绪,总之当她在他房门口切实看到沈调的那一刻,她心里才平静下来。

他还活着,真好。

他屋里开了空调,很暖和,他微睁着眼,看着她轻唤了一声:“怎么了?”

江念期闷闷地摇头,沈调不知道江念期是不是还在为他不久前说过的那些话生气,他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来修补自己给两人之间带来的隔阂。

过了好久,他的语气变得更加诚恳:“对不起,我之前不该跟你说那样的话,你能不能不要再介意了?我保证我再也不会——“可话没说完,江念期就打断了他。

“沈调,”江念期抬头看着他,眼里充满了忧愁,“你以后怎么办啊?”

“我没问题的。”其实沈调想说的不是这个,但他答应江念期以后都不提那些了,所以他也就没说那些事,“你如果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也要去做。”

“你知道吗?我做了一个梦,特别难受,难受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明天和未来。”她说着,眼眶有些湿润。

“你做了什么样的梦?”沈调问了出来,他感到好奇,他没想到她的恐惧居然会与自己有关。

“我梦见你出事了。”她低下头,“沈调,你要是真的出事了,我会自责一辈子。”

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江念期就像一抹短暂而绚丽的彩虹,他注视她的同时,还会为迟早失去这份美好而感到失落。

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从来都没有真正明亮过,所以看见光之后,想占有光的念头就日益强烈。

江念期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也不要觉得欠了我什么,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想要看到你过得好。”

江念期是真的在考虑未来的事,沈调也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她的这份希冀,一时间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安心。

“那这样可以吗?我们一起考大学,在自己的选择范围内,尽量选离对方最近的。”

“好啊。”江念期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什么细碎的光点在里面流转,潋滟而温柔,“你要抓住那些属于你的东西。”

沈调点点头,那在学校时便一直积压着的阴霾像是被一扫而空,未来也变得清晰起来。

“那我再问一遍,你真的要跟我一起过去读高中?”

“嗯。”

“我会住在姑姑家。”

“没关系,我写歌的时候习惯安静。”

“那我要来。”江念期很想看他作曲的流程,她有点不好意思,“不确定会不会打扰到你,但我会尽量安静一点,但你至少也让我去看一次。”

沈调听后忍不住笑了一下:“好。”

这一刻,所有未定的事好像都暂时落定了。江念期想到自己这学期发生过的所有事,就好像是看到了自己青春里最跳跃的一段章节,可偏偏就是这段偏离了曲谱的旋律,让她觉得最为动听。

她摸了摸肚子,抬眼看向沈调:“有点饿了,我们出去找点吃的吧。”

现在是凌晨四点,黎明前的破晓时分,地平线处像是比之前更加黑暗了。大街上只有几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还开着门。

沈调陪江念期吃了一顿有点过于早的早餐,一顿饭结束后,外面街道的路灯还亮着。

天气虽然很凉,可两人并肩走出店门时,内心有种格外温暖的感觉,仿若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涌向心脏,让每一次跳动都变得充满了活力。

“今晚好凉快啊。”江念期抬眼看着树叶,突然开口和他闲聊起来,“我觉得以后还会有很多好事发生,你觉得呢?”

“我也这么觉得。”他把她衣服上的帽子拉上来给她戴上,“我下学期就要去你那边读书了,可以代替程佳峻当你以前乐队里的吉他手吗?”

“我觉得你可以期待一下。”她没有反驳,笑意盈盈。

“我很期待。”沈调抬头看了下月亮,然后又不受控制地看向了身边人仍然弯着的眉眼,突然就想到了余光中的《绝色》里最有名的那段话——

若逢新雪初霁

满月当空

下面平铺着皓影

上面流转着亮银

而你带笑地向我步来

月色与雪色之间

你是第三种绝色

念念,多亏有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总算开始有些期待这个世界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