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威海卫城寻人

中午时分,杨子千和梁大胆赶到城里。在关帝庙前的“馄饨李”小吃铺,每人吃了两个烧饼一碗馄饨。梁大胆趁人不多时,悄悄跟掌柜打听十三门楼在哪。掌柜瞪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他,心想:就你这穷不拉几喝馄饨啃烧饼都嫌贵的命儿也能去十三门楼?梁大胆尴尬地说去打听个人。掌柜抬手指了指,告诉了地方。

威海卫自清代设驻军营房,就开始有了娼妓。英国强租期间,娼妓甚多,其时在戚、谷两疃间有一条龙街,就有妓院数十家。政府收回威海卫后,威海卫管理公署对娼妓实行登记,明妓即有三百余众。日寇侵占威海卫,伪公署按照日军的旨意,将娼妓分作若干等级,上等的成为日本人的官妓。这些官妓不但经常受到日伪军警的凌辱,还常被敲诈勒索,有的愤然逃走。在众多妓院当中,十三门楼最为有名,它有十三座坐北向南的院落,十三个门楼一字儿排开,十三扇大门常年洞开,大门口一溜儿灯笼招牌,上书“一等”字样,尤其到了晚间,一排点亮的红灯笼煞是气派。十三个院落同样的格局,每院一正一厢,正房三间,中为接客厅,东西房各一窑姐儿,厢房亦有两个窑姐儿。十三门楼前还有小戏院,窑姐儿歌伎常常在此唱小曲,演折子戏。

杨子千和梁大胆找到十三门楼,打听六朵儿,没人知道。后来过来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杀气的黑衣壮汉,瞪眼看看二人,叫他们跟着走。二人随黑衣壮汉走进十三门楼的正中一院儿。只见这院子平整整地铺了方砖,青砖砌的院墙石灰抹缝,圆顶的便门与邻院相通,靠北墙根摆了几盆花草,开着妖冶的耐寒小花,阳光下耀眼的鲜艳。“姐姐,过来找人的。”黑衣壮汉朝挂着珠帘的屋里说。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找谁呀?进来说。”黑衣壮汉示意二人跟他进去。

进了屋,只见迎门靠北墙摆一张小八仙桌,上面放了茶壶杯碟等物,桌子东西两边各放一把太师椅,西边的椅子上坐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嘴唇抹得猩红,端着个水烟袋在抽水烟,一看那形貌做派,无疑就是老鸨。老鸨朝杨子千和梁大胆翻翻眼,深吸一口烟,放下水烟袋,轻笑一声:“呦,这么嫩的小子,就知道寻花问柳。说吧,看上老娘哪个女儿了?”梁大胆一着急:“你、你说什么?谁……”杨子千扯他一把,对老鸨说:“这位大姐,我们来找六朵儿姑娘。”“六朵儿?”老鸨转着眼珠想了想,忽然笑道,“你这小子挺逗,我最小的姑娘名叫十二花,你给减了半,叫六朵儿,怎么不叫二十四朵呢?”梁大胆又要说话,杨子千拨他一下说:“对,十二花,就找她。”老鸨又笑道:“你小子眼尖,我这十二朵花里,十二花最俊。找她呀,钱可带足了?”杨子千道:“那当然,那当然。”老鸨抬手朝东一指:“她眼下在那边落子园唱着呢,你们是过去看看,还是在这儿喝着茶等她?”说着朝东屋指指。杨子千说:“不烦劳姐啦。是哪家落子园,我们先去看看?”老鸨朝黑衣壮汉一努嘴:“告诉他们。”黑衣壮汉朝二人一摆头:“走吧。”带二人出去。

出了院门,汉子抬手朝东指着说:“看到没?那棵大槐树,树顶有个鸦雀窝,就那场儿,新乐茶社。”二人道声谢,望东走去。

威海卫是座小城,也就二里见方。早年这里只是个渔村,汉朝时叫石落村,元朝时改称清泉夼。明朝起倭寇大肆侵扰东部沿海,洪武三十一年,太祖朱元璋指令魏国公徐辉祖巡视山东东部沿海,征集农民四万余人组成捕倭屯田军,并择险要地区设立卫所,将文登县辛汪都三里东北近海处的清泉夼一带划出,设威海卫,辖左、前、后三个千户所。五年后的永乐元年,徐辉祖征调文登县、宁海州数万军民筑威海卫城。城垣南北长一里半许,东西宽则不足一里半。城内以东西、南北两条主要街道划为四个坊隅,威海卫指挥使司衙门、威海卫官学和主要庙宇,均集中于东北隅;集市则设于十字街口附近地段。清代裁卫之后,卫城仅为一普通居民点;英国强租威海卫,重点兴建爱德华商埠,位于东门外向北向南的海岸沿线,城里则归清政府及后来的民国政府管辖,形成有趣的“国中国”之景,城里的中国政府管理乏力,卫城没有大的改观;日寇侵占威海卫后,市区更是毫无生机,一派萧条。

眼下就说娱乐方面,卫城里连个专门的戏院都没有,只有五六个小型的“莲花落子”,俗称“落子园”,像什么“庆威游艺场”“华乐舞台”“升平茶楼”“晏乐茶社”“会友茶社”“新乐茶社”,主要是一些高等妓女唱小戏的场所。在这里唱小戏一般不化妆,唱平戏,现场收钱。“落子园”最兴旺的季节当属春天的鱼汛期,渔民们打了一船船的青鱼上岸,手里攥着卖鱼的钱就去“落子园”听戏。听戏的人多,戏子们唱得更起劲,渔民便把卖鱼的钱扔给戏子,乃至随戏子去了窑子。

“新乐茶社”就在十三门楼东面不远,十三门楼的歌伎常常来此演小戏。二人按照黑衣壮汉所指,不一会儿就来到这里。尽管不是春季鱼汛,但这里听戏的人依然很多,密密匝匝的几乎没有空闲,言语之中都是冲正唱着戏的十二花来的。杨子千和梁大胆好不容易挤到前边,离十二花很近,由于没有化妆,她的音容笑貌尽在眼前。此时她正唱《祭塔》一段,乃著名的青衣唱功戏,那四十多句台词基本包括了青衣反二黄的所有唱腔,难度之高可想而知。随着观众的鼓掌叫好,十二花使出浑身解数,将一段段唱词层层推进,高低有致游刃有余,宛如行云流水,令人如醉如痴。

杨子千见梁大胆两眼紧盯着十二花看,就靠近他耳边小声说:“入迷啦?是不是六朵儿?”梁大胆回道:“不敢说十成,八九成差不了。我多次见过三朵儿,这六朵儿跟她姐长得太像,高矮胖瘦,就连声音都一样,只是比三朵儿更俊些。”“嗯,看这年纪,十六七岁,跟你说的也相符。”杨子千道。

原来正如二人所说,这十二花正是六朵儿。当年四岁的六朵儿被梁筠懿抢去卖给了人贩子,人贩子见她模样儿清秀,是个美人胚子,便送到十三门楼,多卖了几块钱。老鸨一打眼就看准这小女娃将来是个挣钱的货,就下了本钱抚养。五岁时老鸨便开始让她学艺,并取了十二花的名字。因为十三门楼十三个院落,除去老鸨所住正中一院,还剩十二个院落,每个院落的窑姐中有“一朵花”,六朵儿虽然还小,但老鸨看中她将是十三门楼最艳美的一朵花,于是便把“十二花”艺名预留给她。妓院里设有歌伎班,教习初入行的年少女子掌握娼门技艺,尚年幼的十二花入了歌伎班,学习腔、韵、琴、板,卧、坐、立、行。她天资聪慧,悟性甚高,虽年少,却不比那些年长女子学得差,颇得老鸨宠爱。十二三岁时尤现美人之气,出落得亭亭玉立超凡脱俗,而且嗓音气韵极佳,又肯下功夫学戏,小小年纪便把梅派青衣演绎得韵味十足,俨然顶起了“十二花”的冠头。随着十二花的长成,卫城人都知道十三门楼出了个绝色窑姐,嫖客纷至沓来,以亲睹美艳亲听唱曲为幸。但也仅此而已,十二花虽年少却意明,只卖唱不卖身,那些有钱的嫖客虽有遗憾,却仍不即不离随她转,心甘情愿享着耳福饱着眼福,十二花成了十三门楼的第一红姐,自然也成为老鸨的摇钱树。

一曲终了,众人欢呼着十二花,纷纷往箩筐里扔钱,场面甚是热闹。梁大胆眼看十二花要退场而去,急忙上前要跟她搭话,却被几个大汉隔开,哪里靠得上,眼睁睁看她走了。

这边杨子千一转眼看到一个穿大褂戴礼帽的男子,觉得似曾相识,那人礼帽戴得很偏,遮住半个脸,一闪身快步而去。此时看戏的人们纷纷退场,两人也随着人群出了新乐茶社,边走边向一同退场的人打听十二花唱戏接客相关的事。便有人给他们详解细说开来,说这十二花与别的窑姐不同,不卖身单卖唱,卖唱也有三种卖法,一是“外唱”,即离开十三门楼,到卫城里的落子园唱戏,薄利多收,挣众人的钱;二是“单唱”,有钱的想独享十二花,单独听她唱戏,类似于包场,那就到十三门楼自家的小戏园,十二花专门给唱;三是“闺唱”,也就是最高档次的卖唱,到十二花闺房里听她唱戏,不光要花大价钱,还得有点儿身份,有点儿地位,比方说一个叫花子,你就是攒够听“闺唱”的钱,十二花也不一定会伺候你。

梁大胆知道了这些,对杨子千说:“看来我是想得简单了,跟十二花见个面都这么难,即便我那老哥们要来找妹子也不容易。”杨子千一笑:“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还不是一个钱的事?”梁大胆道:“看你说的,我们要是有很多钱,直接去她闺房跟她说说话,那不就简单了。可是我们那点儿家底能啃上烧饼就不错,哪来的钱去听闺唱?”杨子千推他一把:“走吧,到十三门楼去,总会有办法。”梁大胆看着他说:“你有什么高招提前跟我说说,我心里好有个谱。跟鬼子斗我啥也不怕,可跟老鸨窑姐斗我、我……我可不想在那种地方丢人现眼。”杨子千又是一笑:“怎么会丢人现眼?咱们又不是去找便宜,赖风流账,咱们行得端走得正。”顿了顿又说,“咱们去了就点‘闺唱’,实在不行就‘单唱’,总之寻机会跟十二花说上话。既然你肯定十二花就是六朵儿,那么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你跟她哥的关系,必会跟老鸨说情,免了点她的费用,对不对?”梁大胆寻思一下,说:“照你这么说是有道理,没问题。可万一她不是六朵儿,或者她不愿认这个身世,那可咋办?”杨子千嘿嘿一笑:“那又怎么样?大不了把你押在那儿……”梁大胆着急得瞪大眼:“把我押在那儿?”杨子千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那只是万一。你在那喝茶等着,我立马跑回去,或是找刘船东,或是找王冰他们,借点钱回来。”

梁大胆想了想,点点头,两人便又朝十三门楼而去。

回到十三门楼,径直去找老鸨,说明要点十二花闺唱。老鸨端量端量这个,打量打量那个,眼神的意思是:你俩哪个像有钱的?哪个像有势的?两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开口就点我十三门楼的花魁闺唱,什么来头啊?正要开口发问,那个黑衣壮汉忽然急匆匆地跨进门来,看一眼杨子千和梁大胆,近前去跟老鸨耳语几句。老鸨听了一瞪眼,脱口说:“铃木鬼子?”黑衣壮汉急道:“这小子心狠手辣,刚刚升为小队副,快、快到门口了!”老鸨呼地起身,也顾不得杨梁二人,跟黑衣壮汉快步出门。

二人觉得奇怪,一齐转头朝院子里看。只见大门外大摇大摆进来一人,身后还跟了个全副武装的鬼子兵。杨子千一愣,来者正是刚才在新乐茶社看到的那个似乎面熟的男子,急忙示意梁大胆往门后躲躲身,两人从珠帘边隙往外看。院子里老鸨摇摇扭扭快步迎上,浪声浪气地说道:“哎吆吆———不知铃木队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来人扶了扶礼帽,对老鸨说:“不必客气!十二花的干活,马上的!”

杨子千看清这人的脸面,惊得差点儿叫出来———正是前些日子在凤林羊汤馆交过手被砍掉耳朵的日本兵铃木崎!院子里老鸨说道:“铃木队长稍等,小女刚刚演出归来,回她闺房啦,我去叫她梳洗打扮,做做准备,到小戏园给队长单唱。”说着就往院墙便门走,要到西院去。铃木崎一把扯回老鸨,哼哼一笑:“不用不用的,我的自己过去,自己过去!”稍一弯腰从便门进了西院。老鸨也要跟过去,一个日本兵把带刺刀的长枪一横,瞪眼对她说道:“队长命令的没有,任何人的不得进去!”老鸨扫一眼锃亮的刺刀,微微打个冷战,看到一旁的黑衣壮汉也是不知所措的样子,无奈之下退后两步,搓揉着两手,竖起耳朵听西院的动静。

很快西院传来铃木崎跟十二花的争执声,而且十二花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传来十二花喊叫“妈妈,妈妈”的声音。老鸨下意识地挪动一步,看看横在眼前的刀枪,一激灵又站下来,焦急地朝西院探头探脑。西院的争执声变成身体的纠缠声,而且有物品碰落的声响。老鸨正蹙眉咧嘴地揪心,忽听铃木崎一声号叫,院里几人皆是一愣,端枪的日本兵抻脖儿朝西院探望,便见十二花和铃木崎前跑后撵冲过来。日本兵慌忙掉转长枪,把刺刀指向跑近的十二花,嘴里喊着:“站住!站住!”岂料十二花毫无所惧,直跑到跟前,伸手擎起枪杆,从刺刀下跑进东院,扯住老鸨的胳膊害怕地叫着“妈妈妈妈他他要强、强暴我……”

老鸨摸摸她的手,还未来得及说话,铃木崎已“八嘎八嘎”地号叫着追过来。只见他礼帽早已掉落,左手紧捂着耳朵,满脸的苦痛样,嘴里叫骂着,右手一把夺过日本兵手里的长枪,刺刀朝着十二花刺来。老鸨吓得一声惊叫,推开十二花,刺刀扎了个空,十二花惊慌失措往屋里跑去。铃木崎一只手攥着长枪追来。

屋里的杨子千见此情景,朝梁大胆使个眼色。梁大胆心领神会,点点头。两人藏身两扇门后,从门缝看着外面的情形,见十二花冲进屋里,两人同时推闭门扇关上了厚重的木门。紧追的铃木崎猝不及防,刺刀嚓地扎进木门。这两扇木门是两指厚的红松做成,外面刷了黑墨,几经风吹雨淋日晒,甚是坚硬,便是刀砍斧剁,一时半会儿也难奈它何,然这铃木崎本就身强力猛,加之气火当胸,那攥了枪的右手力道非凡,枪头刺刀竟穿透了门板。

门里边两人见一拃长的刺刀穿门而入,不由得一惊,梁大胆抬脚要把刺刀蹬折,杨子千赶忙摆手示意。两人赶紧上了两道门闩,又轻捷地抬来八仙桌抵住门扇,蹿身坐到桌上。门外的铃木崎嘴里叫骂着,拽了拽刺刀,拽不出来,火急之下扳动枪机,砰砰砰开了三枪,子弹射出的反力竟把刺刀弹出大半。铃木崎借力拔出刺刀,抬脚朝着大门猛踹,骂道:“你个婊子!**的!你的敢加害皇军,死啦死啦的!死啦死啦的!”

老鸨也不知十二花怎么惹得铃木鬼子如此暴恼,若单单为了皮肉之事,大不至于闹到这般,为了尽快息事宁人,保全十三门楼,老鸨悄悄从内兜里掏出几张银票,硬着头皮战战兢兢走到铃木崎身旁,扯扯他的衣袖,强装出浪声道:“吆———铃木队长好个威武,真是个爷们儿,我家这些女儿就喜欢你这样的猛手儿!这十二花尚未**,年少无知,得罪队长了,还望海涵,待日后老妇好生****,温温顺顺的从了队长……老姐我代不懂事的女儿向队长赔罪了,这一点儿薄礼就给队长降气消火……”

老鸨话未说完,铃木崎突然抬腿侧踢过来,一下把她踢翻在地。黑衣壮汉呼地冲过来,要护住老鸨,日本兵也疾步冲上,攥着两个青筋老拳挡在黑衣壮汉身前,怒目恶视。铃木崎将长枪扔给日本兵,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视着地上的老鸨,咬牙切齿地说:“你的拿什么的给我降火消气?你的妓院,还是你的脑袋?你的知道小婊子对我做了什么?你看!你看看!”铃木崎一把松开捂着耳朵的左手,在场所有人都吓一跳,只见原本缝合的耳朵掉了下来,被缝线连扯着吊在腮帮子上……老鸨骇得尖叫一声,哆哆嗦嗦给铃木崎跪地磕头,口中语无伦次道:“老奴该该、该死,养了这惹事的贱人,伤……伤害了日、日本皇军……恳求高、高抬贵手,老奴没齿不忘大、大恩大德,大恩大德……”

铃木崎扬手打老鸨一巴掌,老鸨身子一歪又赶紧跪正。铃木崎扬手又要打,正好门外来了一辆送嫖客的黄包车,黑衣壮汉灵机一动,大着胆子上前把住铃木崎的胳膊,说道:“铃木队长请听小的一言,眼下万事皆不如大人的耳朵重要,外边来了一辆车,我送您赶、赶紧就医……”铃木崎扭头瞪着他:“八嘎!”要动手打他。旁边的日本兵上前一步说道:“此言的有理,铃木队长的应当就医马上的。”铃木崎这才放下手,朝黑衣壮汉“哼”一声,又用左手捂起耳朵,朝门口走去。黑衣壮汉赶紧跑到门外,叫住刚要离去的黄包车。铃木崎上了车,对跟随的日本兵道:“你的在这里看守,不让十二花的跑掉,等我回来收拾!”日本兵“嗨”的一声,持枪回到院中。

再说屋里,外面发生的事三人听得清清楚楚,十二花吓得蹲在墙角,浑身颤抖。杨子千轻轻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小声道:“小妹莫怕,我俩会尽力搭救你。”十二花抬起脸,两眼无助地看着杨子千,眼泪刷刷流下,语无伦次地喃喃道:“鬼子要强、强暴我……我拼命反抗……不、不小心抓了他耳朵……”杨子千道:“我们知道是鬼子欺负你,咱们都是中国人,我俩会帮助你。”十二花看看杨子千,又看看梁大胆,问:“不知二位是何许人,若能救了贱下,定当以、以……以身相报……”杨子千淡淡一笑说:“小妹想岔了,我两个不是嫖客,是受你家亲人相托,特来看望你。”十二花愣怔一下,自语道:“我家亲人?我、我家亲人?”杨子千一指梁大胆说:“对呀。这位梁大哥,是你亲哥哥的至交好友,受你哥哥委托……”十二花呼地站起来,走向梁大胆,急切道:“我、我家爹娘……”梁大胆赶紧示意她小声,从桌上下来,扯她到墙根,小声说:“你爹娘都、都不在了,你大哥……前些日子也、也被日本鬼子狗汉奸……嗨!”

十二花瞪大眼,愣愣地看着梁大胆,微微摇着头:“不、不……我不是你要找的人。这里妈妈说了,我的家在好远好远,她也不知道……我家的亲人一定都很好,都好好的,我一定会见到我的爹娘和姊妹……你、你们找错人了,但你们是好人,我会重谢……”杨子千、梁大胆两人听了心里都不是滋味。梁大胆叹一口气,说:“小妹,我也不敢确定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但你哥哥活着的时候亲口告诉我,说他打听到你就在十三门楼……你的乳名叫六朵儿,年龄也正合适……”十二花还是摇着头:“不不,不会的,不会的。”梁大胆接着说:“我还认识你的三姐,她活着的时候,跟你一样漂亮,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十二花不停地摇头:“不会是不会是,那是赶巧了……”

梁大胆看看杨子千,杨子千看看梁大胆,两人不知如何是好。稍顿,杨子千对梁大胆小声说:“你那位大哥,再没说他小妹别的事?”梁大胆正用手摸着头,突然停下来,看着十二花,欲言又止。杨子千着急道:“有啥话快说呀!”梁大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哥还说过,他小妹,六朵儿,右边腰间偏后有一块花生米大的胎记,位置正、正对着肚、肚……肚脐眼儿……”

十二花一听这话,顿时瞪大了眼,看看梁大胆,看看杨子千,半天说不上话来,突然扑通朝南跪下,咚咚磕起头来,哭道:“爹……娘……大哥大姐……我的命……命……”杨子千急忙上前扶她,焦急地说:“小妹,眼前情况危急,你忍一忍,我俩得想法救你。”十二花哽咽着点点头。杨子千抬头四下看看,只有朝向院子有门窗,再没有别的出口。十二花不知其意,以为杨子千要找地方躲藏,便指指里屋说:“里面有炕洞,还有地瓜阁子,可以躲身。”

杨子千进里屋一看,果然有一铺土炕,炕上叠着被褥,靠北墙高空处建了阁层,主要用于冬季储藏地瓜,称作地瓜阁子。他灵机一动,回身招呼梁大胆过来,小声对他交代一番。梁大胆点点头,转回外屋跟十二花说了话。梁大胆回身进来,杨子千已踩着土炕蹿上地瓜阁子,朝他招手,他也踩着土炕上了阁子。两人爬到阁子最北头靠墙处,动手扒屋顶。威海卫一带的民房,屋顶是三角形的檩椽木架结构,铺上秸秆草把,再用黏土抹就,上面再铺上抗腐的厚草或瓦片,一些身手好的人徒手扒开屋顶并非难事。杨子千和梁大胆一起动手,一小会儿工夫就从里边扒开一个脸盆大小的洞,小心揭开瓦片。两人钻出身来,回身把瓦片安合好。看看屋后无人,猫儿一般轻捷跳下,快步绕至屋前,来到大门口。

此时门口已围了些人看热闹。杨子千两人混在人群里,朝院里看,只见那日本兵直挺挺地端着枪,朝向屋门,一旁的老鸨靠墙而立,不停搓揉两手,满脸焦急的样子。黑衣壮汉站在老鸨不远处,也是垂头丧气的样子。

杨子千稍一思忖,弯腰捡起一块豆粒大的小石子放在左手心,右手屈指弹出石子,小石子嗖地飞出,不偏不倚击中老鸨的手背。老鸨一个愣怔,抬头看到门口的杨子千朝她招手,心领神会,转转眼珠子,忽然开口说道:“各位街坊邻居,我家小女不懂事,惹皇军生了气,想必皇军宽宏大量,一会儿说道开了万事化吉,没什么事的,各位不必操心,多谢了多谢了!”边说边迈步出院。日本兵转身看一眼,也没在意,转回头继续看守屋门。

老鸨一出院门,杨子千一把扯她到一边,悄声说道:“你想怎样啊?这样下去可不行,等会儿铃木鬼子回来,一切都来不及了,恐怕要出人命!”老鸨不知这两人是何时从屋里到了门外,有些疑惑,但也来不及多虑,听杨子千这般说,愈发惶急,说道:“事到如今,我、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兄弟有什么高招儿,快告诉俺,帮帮忙,帮帮忙,我定会谢你的……”时紧事急,不容费言,杨子千正色道:“事不宜迟,你要是听我的,赶紧派人去找你认识的威海城里最有势力的人物,求他出面通融日本高官,方可摆平此事,别无出路!”老鸨听了这话,眼睛一亮,朝杨子千谢个万福:“多谢兄弟,言之有理!”转身回院,大声说道,“虎啊,我这老脑子记性不好,你也不提个醒儿,这大半天让皇军在这干站着,我这十三门楼也是太失礼!你赶紧的,去几家大馆子大店铺,拣那烀蹄熏鱼糕点果糖可着劲儿买来,犒劳皇军!快快,快快。”边说边朝黑衣壮汉眨巴眼打手势,叫他出院门。

黑衣壮汉二乎乎的不明就里,看着老鸨手势出了院门。老鸨后面又喊:“哎,等等,你这糊涂蛋,也不知跟我要银票,去抢人家呀!”快步追出门外,一把拽住黑衣壮汉,附他耳边说:“快去找丁二娘,叫他请日本大官来救场!咱们熟识的人只有他丁二娘能和日本人说上话,这个点儿没来十三门楼,一准是抽上了。快去!”黑衣壮汉顿时悟醒,“哎哎”答应着,一路小跑而去。

丁二娘不思正经,喜好打混江湖,今天随这个帮派,明日入那个队伍,混吃混喝混快活,哪棵树大靠哪棵,数月前他的磕头大哥、威海卫黑道老大荣爷介绍他当了伪军,在章不管手下混了几个月军饷,这一阵荣爷与侵威日军狼狈为奸暗下勾结,要成立汉奸武装大刀会,替日本人效力,丁二娘闻知,脱了伪军皮就来投奔大哥,被荣爷预委以大刀队大队长官职。这厮平日里最大的嗜好就是逛窑子抽大烟,十三门楼是他常年的**乐窝,老鸨供他好吃好喝好玩,当然有找碴闹事起了争端,他便会出面摆平,因而他和老鸨各取所求,交情不薄。

黑衣壮汉寻着丁二娘时,他正在云仙阁膏店抽大烟。本土称作大烟的鸦片烟,清朝末年传入威海,1888 年后,驻威清军营房附近就有人开设烟馆,当时沟北村买卖街的大烟馆生意甚为兴隆。英国强租威海卫后,对吸食鸦片烟等毒品明禁暗放,围城内有多处烟馆,城外许多人经常进馆抽大烟。政府收回威海卫后,威海卫管理公署曾设立禁烟机构,对售毒和吸毒者实行登记、侦捕,重者处以死刑。日军侵占前一年,城区内吸食大烟者逾千,处理六百余人,枪决吸毒犯一十二人、售毒贩六人,但对外国人贩卖毒品却无权查禁,因此毒品未除,吸毒未绝。至日寇侵占卫城,售毒合法,吸毒公开,域内有云仙阁、振东、亭记等膏店十余处。这样乌烟瘴气的环境,正合丁二娘这些人的心意,抽大烟再不必偷偷摸摸,可以明目张胆了。当下他正抽得云山雾罩,黑衣壮汉急慌慌赶来,道明来意,求请丁队长出面救急。

丁二娘原以为是社会闲杂人等闹场捣乱,袖子一撸就想去收拾场面,待听明实情,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皱起眉头道:“是日本人啊,麻烦了,我出面也是白搭,只有……请荣爷出山了。”黑衣壮汉抱拳道:“那就劳烦丁队长,快、快快去请荣爷,也不知他在不在城里……”丁二娘撇撇嘴,露一丝笑说道:“算你十三门楼有些福气,荣爷也在云仙阁抽着呢,我这就到雅间去请。不过……荣爷可不是那么好请的,这个……这个……”手指做个捻钱的动作。黑衣壮汉赶紧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塞到他手里,说:“来得匆急,老姐身上也没太多,事后必有重谢!”丁二娘瞄瞄银票,一把揣进怀里,说:“好吧,谁叫我丁某跟十三门楼有割不断的交情呢!”抬脚去请老鲅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