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孟家庄梁氏救难

车轮吱呀,马蹄嘚嘚。王冰一路讲着梁氏家族及显要后人,不觉过了江家口,远远就能看到柴里和孟家庄村落。杨子千插话说:“听王兄一路讲来,我才知道桥头梁氏如此了得。王兄这般了解梁氏,令人佩服。可这些事听起来,跟搭救我性命似无瓜葛。”王冰回道:“杨兄可别忘了,我也是梁氏家族的人,对家族之事自是熟记于心。下面马上说的这位梁氏贤能,可就是你的救命之人,他叫梁德孝,梁氏十五世,也就是前面说的梁德让的兄长。”

梁德孝做过牟平知县,乃是桥头梁氏最后一位封建官吏。《梁氏家乘》记载:主事改大理院六品推事,刑科第一庭行走,庚戌京师法官第一次补行考验取列优等,以庭长监督推事分省试用。梁德孝在周围村庄收购有大量地产,方吉村农民基本都是他的佃户。凭借着雄厚的财力,他专门修建了宅院,家里人坐在炕上就能享受听戏之乐。他精通医道,清朝灭亡后回到家乡,到城里一家药房做了中医,望闻问切技术高超。抗日爆发,他和兄弟梁慕周多次掩护抗日志士、保释被捕共产党员,为抗日斗争作出了突出贡献。

乡党毕庶澄,文登人氏,十七岁到烟台参加学生军,后又在烟台就学,其间得梁德孝相帮,结为挚友。民国初年,毕庶澄于军官教育团进修,该团监理为张宗昌,对毕庶澄甚为赏识。其后毕庶澄追随张宗昌部征战南北,官职逐年升迁,及至 1925 年 10 月就任渤海舰队司令,领海军中将衔;翌年 10 月 9 日,被北京任命为“澄威将军”,领陆军上将衔。其为渤海舰队司令时,曾驻烟台,邀梁德孝前往会聚。那日梁德孝登其军舰,他正与副司令凌霄趴在桌上嘀嘀咕咕,满面愁容。他见梁德让到了,高兴说道:“梁兄乃才子,快快帮忙。”梁德孝不知所言,毕庶澄苦笑一下又说:“我的顶头上司、直鲁联军总司令兼山东省省长张宗昌,可谓文武双全之人,成天打不完的仗,却又酷爱文学,极好作诗,然其诗作不堪目睹,却又偏偏自觉良好,这不刚作了三首新诗,电传于我,让我读过之后必得按他式样回作一首,可愁煞我也!我正和凌霄兄商讨作诗。”介绍两人相识。凌霄是南方人,曾任东三省航警学校首任上校校长,张学良手下红人。两人寒暄后,毕庶澄说:“凌霄兄快把张总司令大作读给德孝兄听听,帮忙指点一二,我俩赶紧交差。”凌霄拿起电稿,不大好意思地说:“张总司令诗作极富个人特色,我读一读。第一首《咏雪》。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莫非玉皇盖金殿,筛石灰呀筛石灰。第二首《游泰山》。远看泰山黑糊糊,上头细来下头粗。如把泰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第三首《天上闪电》。忽见天上一火链,好像玉皇要抽烟。如果玉皇不抽烟,为何又是一火链。”梁德孝听得两眼大睁:“这叫诗?”凌霄挠挠头说:“总司令电文里说突发灵感,作新诗三首,就是诗。”毕庶澄摇头道:“他说是诗,还得照这样的回一首。”凌霄插道:“我跟毕司令整了半天,也整不出他这样的。”梁德孝嘿嘿笑了。毕庶澄说:“梁兄你可得费费心,不是闹玩儿,张总司令对自己的诗作颇为自负。”梁德孝沉吟片刻,说道:“还别说,他写这玩意儿还真是独具风格,最大的特点就是敢往大里写,你看什么玉皇盖金殿,泰山倒过来,玉皇要抽烟,这哪是常人敢想的。”那两人一听一齐瞪眼看他。毕庶澄高兴道:“亏得梁兄,一下找出特点和规律,佩服佩服!”凌霄说:“梁兄赶紧帮着作一首吧。”梁德孝踱两步,说:“题目就叫《观浪》。渤海底下烧把火,海水翻腾开了锅……”凌霄突然叫道:“等等,等等,梁兄让我来———如果海水不开锅,渤海底下还烧火。”三人哈哈大笑。毕庶澄将诗作电发张宗昌,得到张宗昌的好一番夸奖。此事之后,凌霄对梁德孝由衷敬佩,时有往来,凌霄来威海卫游玩时,梁德孝三日专程陪同,遍游名山秀水,尝尽美味佳肴,给足了毕庶澄面子。凌霄也是连连称谢,直言梁德孝今后如有需要帮忙之事,定当全力以赴。若干年后,毕庶澄因故身亡,凌霄也几易其职,加之时局风云变幻,梁德孝与凌霄之间再无联络。

此番杨子千被梁筠懿拘捕,押送威海卫日本宪兵队,刘青山得信后马上赶往东海军分区,告知王冰。王冰闻讯当即向组织说明情况,与刘青山一道返回墩前,路上二人且行且商讨救人之法。王冰回家取了银票细软,只身快马赶往威海卫,找到戚家国,求他设法救人。戚家国通过几个熟人打探,知道杨子千已落入石川手中,想要救出难上加难,无奈之下求老父出手相助,谁知戚仁亭得知要救之人乃疑共亲共分子,便以种种借口推脱。王冰赶紧又与威海特委汇报情况,特委安排林辉亭出面求梁德孝相帮。林辉亭母亲在梁家当过多年女佣,带大梁氏兄弟,而且还救过梁德孝的命,梁德孝拿她当亲母相待。林辉亭与母亲一道请求梁德孝帮忙,梁德孝二话没说,立即筹划救人。他深知此事难度之大,必须找一位能够压制得了石川的大人物出面方可。思来想去,决定求助早年结拜兄弟,威海卫管理公署首任行政长官徐祖善。

徐善祖在威海任职期间,多得梁德孝兄弟几人相助,关系甚密,且与梁德孝结拜,四年前离开威海卫,在国民政府海军部任少将高级参谋,两年后调任粤桂江防司令,与梁德孝时有书信往来。徐祖善离威海前正与梁德孝办理一件大事,成立汽车客运公司,以期便利民众出行,也让梁德孝增加一个新兴的赚钱门道。汽车驶入桥头乃至威海经历了一番波折。1927 年,殖民政府授权军方引进两辆卡车和一辆消防车,汽车驶入威海后并没有发生以往所预想的如道路严重受损等种种不良后果,因此殖民政府于次年年初正式废除机动车禁令,准许引进不超过二十辆公交车、公共车和私人汽车。桥头属交通枢纽,故而是威海较早引进汽车的地区之一。当年 4 月,文登大水泊“聚得”商号和农民于洪传合资从青岛购进一辆旧汽车,开辟了文城至桥头短途客运生意,这是有史料记载的第一辆驶进桥头的汽车。后因客源不足,成本太高,当年 10 月停止运营。此事开了文登、荣成客运之先河。1930 年前后,殖民政府和威海卫管理公署将各驿站、大道逐渐辟为公路,大力进行公路建设,包括桥头的乡间公路路况得到极大改善。此间梁德孝捐资修路传为佳话,也让刚来威海卫不久的徐祖善得以与之相见。其时政府开通了城厢、沙楼庄至江家口之公路营运路线,里程一百一十里;翌年开通崖头集至桥头集公路营运路线,里程五十二里。但短途乘客大多仍是乘坐马车,毛驴、骡子以及骡轿是当时的基本交通工具。1932 年 1 月 1 日《黄海潮报》新年增刊记载:“威海汽车业春期生意颇好……至行驶于行政区内之小汽车,虽有组合,按班轮流行驶,无如车多客少,不过仅能维持现状。威埠交通全赖马车。去年虽增加不少,而生意不恶,推其缘故,因汽车自由组合以来,轮流行驶,非有满座绝不开车,譬如自桥头集开威海满座开行,如在温泉汤候车,即无办法,以至于中途候车者,皆改乘马车。”1934 年,梁德孝受徐祖善之托,投资客运,开通码头区至孟家庄的短途汽车营运,车到达终点停一个钟头即开回,票价每八里一角钱;1936 年又开通码头区至桥头的短途汽车。这就是徐祖善离威前与梁德孝合作的汽车公司项目,日军入侵威海后,短途汽车停驶。

这次因杨子千之事梁德孝电报求助于他,他回电说,当下局势能解此难者唯一人,就是担任汪精卫伪海军部次长的凌霄,知梁德孝早年与其有交,遂将凌霄之联络地址相告。梁德孝遂按徐祖善之意发了急电,不想凌霄还真出手相帮,这才有了杨子千惊险脱难之事。

杨子千听王冰说明了这次救他之事,感慨道:“你这兄弟情义自不必说,当中这么多出手相助者,实在令我感激。”又听说徐祖善扶持梁德孝开办短途汽车客运,说,“这日本鬼子真是可恶,若不是他们侵扰,桥头去威海,就能坐上汽车了。”王冰说:“那是,小鬼子真是无恶不作,所以我们要尽快赶走日本鬼子,过上好日子。”

两人说着,到了孟家庄。刘青山将马车拐上一条街巷停住。杨子千看到街旁一家药铺,挂着“广益堂”招牌。王冰让他在车内稍候,自己下车。他刚走到药铺门口,打里边迎出一瘦身材男子,三十岁左右年纪,着长袍马褂,头戴黑色瓜皮帽。两人相见低语几句,一起走到车旁。刘青山已是熟人,相互寒暄过了。王冰对车棚里的杨子千说:“这位是林掌柜,大号辉亭。”又对林辉亭说,“这就是我义兄杨子千。”

杨子千一听是搭救自己的恩人之一,忙要起身下车。林辉亭伸手示意别动,微笑着说:“不要下车,前边不远就是伪军中队据点,桥头二小队长许尐明近日刚升任中队副兼小队长,时常带人在桥头和孟家庄巡逻,小心为是。”杨子千朝他拱手施礼道:“多谢林掌柜救命之恩!”林辉亭回礼道:“自己人,不必客气。我听王冰兄弟说过你,赤胆忠心,智勇双全,敬佩敬佩!”转头对王冰说,“不巧今日梁德孝梁大老爷石岛商号有要事前去办理,咱这事待他回来我自会禀报。等日后时机合适,再约见叙谈。”王冰说道:“这样也好,今日杨兄身体尚弱,早点回去歇养。梁大老爷乃是我族内长辈,日后必来拜望。那就告辞了。”林掌柜再番施礼,马车上路去了。

回到墩前村,于森、徐杰和于茯叶三位女子早已在此忙活。她们昨日得知杨子千将出狱的消息,一起过来,给杨子千拆洗了被褥,扫地擦桌,把屋里拾掇得亮亮堂堂,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窗上还贴了窗花。于森按照组织安排,从部队转到地方,负责开展威海妇救会工作,常驻墩前村。目前虽是周文担任妇救会长,但她时常在东海地委或部队做事,妇救会日常事务皆是于森负责。而身为桥头区妇救会长的徐杰,婆家就在墩前村,丈夫梁国为原是党组织地下交通员,前不久改任特区委职工委员,仍然身兼交通员职务,日夜为党组织忙碌,几乎不在家吃住,徐杰让于森搬来自家作伴,生活工作常在一起。于茯叶为区妇救会干部,徐杰的帮手,也时常住在徐杰家中,偶尔梁国为回家,于茯叶便陪着于森住在别的地方。这几日杨子千被日伪军拘捕,三位女子甚为担忧,生怕生出意外,天天在一起相互说着宽慰话,尤其于茯叶,连饭都吃不下,成天忧心忡忡,日见消瘦。昨日闻知杨子千性命无忧,即将出狱归来,三人高兴得笑意满面,忙忙碌碌做着准备,迎接心目中的大英雄回家。

杨子千走进自己房屋,见窗明几净,被褥整洁,处处温馨,心下一阵温暖,对于森三人说:“三位姐妹辛苦了。”于森说:“没啥呀,你回来就好。”于茯叶鼻子一酸,眼含泪花,看杨子千一眼说:“你没受伤吧?鬼子没打你吗?”杨子千一笑说:“没事,小鬼子打不坏我。”徐杰笑着说:“你这个大英雄,叶子妹这几天可为你牵肠挂肚,饭都吃不下。听说你要回来,高兴得要命,还专门给你剪了窗花。”抬手指了指窗户。杨子千转头看,贴在窗上的窗花,乃喜鹊登枝图案,中间有平安两字,笑道:“叶子妹还有这番好手艺。”于茯叶略带羞涩,说道:“我字写得不好,是于森姐帮我写的平安两个字,我剪出来的。”这时两个家人端来饭菜,粥饭齐全,荤素配搭,热气腾腾放在桌上。于森三人告辞而去。王冰留下刘青山,两人陪杨子千一起用饭。

杨子千有惊无险平安归来,王冰安排了家事,当即返回东海军分区。刘青山送来煎好的固元强身汤药,杨子千按时服用,一日之后,身况大有好转,三日之后几近痊愈。这天上午杨子千在后院习练拳脚,听到前院有争吵声,好似小耗子的声音,赶紧来到前院,一看果然是小耗子,正朝着家人嚷嚷:“我知道我杨兄回来了,他受这番折腾,必定在家休养,不会到别处去,我要见他。”家人说道:“你这人好不讲理,不管你杨兄在不在这儿,这里又不是杨家,你总不能硬闯……”杨子千高兴地叫道:“耗子兄弟!”小耗子惊喜地喊:“杨兄你真的活着!”转头对家人说,“我没骗你吧,我和杨兄真的是好兄弟。”杨子千对家人说:“牛豪义兄弟跟我和咱当家的都是挚友,叫他进来吧。”家人答应一声,放小耗子进来。

小耗子跟随杨子千进屋,问了监狱受刑之事,得知其身体无碍便放了心,话题一转说道:“你没事了,我可惨了,还得找你帮忙。”杨子千问道:“是不是小瘦猫又欺负你?等我去好好收拾他。”小耗子说:“不是小瘦猫,自从上回北埠村逃出来,我就搬家了,小瘦猫找不着我。”杨子千道:“那还有谁欺负你?带我去找他。”小耗子说:“是十一花。”杨子千大惊道:“十、十一花?!她在哪?她怎么会欺负你?”小耗子说:“我、我俩同居了。”

杨子千两眼瞪得鸡蛋大,上下打量小耗子:“同、同居?……你、你跟十一花同居?”小耗子赶紧伸手要捂杨子千的嘴,回头看看屋外,说道:“你、你小声点儿……不是同居,是住一起……”杨子千道:“住一起跟同居有何不同?你别大事化小。”

小耗子急得也瞪起眼:“啥、啥大事化小?你想哪啦?再说我就真跟她同……同居又、又咋的啦?……我是说,我跟十一花是……是住一起,可不是你脑瓜子想的那样睡、睡一炕滚一被窝,是……哎你别这样盯着我,好像我偷了谁家鸡似的……”稍顿又说,“那天在北埠村,你不是叫我先走,你引开小瘦猫他们吗?我顺那小路跑一会儿,停下来往后看看你过来没有,猛不丁身后有人叫我名字,吓我一跳,抬脚就跑。她说你别跑我不是坏人,我看着她觉得奇怪,她就跟我说你救了她,你回去救我了,她在那等咱俩……后来天快黑了也不见你,我就要走,她非得跟着我。没办法……我知道信河北村北山有个看山的窝棚,看山老头死了没人住,就、就……过去……我让她住里面,我在外面蹲着。可大半夜的下起雨,她非让我进去……我、我躲她远远的……住了一宿……第二天我出去找点儿吃的,带回去给她吃,说吃饱了送她回家,她说没有家,城里十三门楼也不想回去,想当个平常人,要是……要是我不嫌弃她……”看一眼杨子千说,“真、真是她这么说的……我说不行啊,我没啥本事养活不了你,她说我要是扔下她不管,她就得死,我、我没办法就说……等我杨兄回来了再说,就、就这样一起住着……她长得太、太好看,我、我不敢正眼看她,更没有碰、碰过她……”

杨子千听着轻轻点头,说道:“我还以为你小子吹牛,真是这样,倒也不错。”低头看小耗子一眼,“你小子是不是得了花痴症?”

小耗子急得一咧嘴:“哎呀你小瞧我是吧,人家卖油郎还、还独占花魁,就不兴十一花想嫁牛豪义?刚开始我也不信,觉得她是为活命糊弄我,后来她说,日本鬼子三天两日去十三门楼祸害姐妹们,那些鬼子就是畜生,拿姐妹们不当人,她有幸躲过鬼子,成天担惊受怕,心想哪天被鬼子祸害了就悬梁自尽……碰到了我,说我是你这个大英雄的好兄弟,人也错不了,就、就想嫁给我,还说……不嫌我长得小,今后只有我这个男人,她要是当、当了潘金莲,天打雷劈!”

杨子千微微一笑,拍着他的肩膀说:“那就好,这样的话,我给你俩当媒人。”小耗子说:“行吗杨兄?我、我怕养活不了她,正发愁。”杨子千说:“放心吧,十一花只要真心跟你过日子,我和王冰兄弟都会帮你们。哎,她是何方人士?叫啥名?”小耗子回道:“她说从小被人贩子拐卖到十三门楼,不知哪里人,至于名字嘛,叫马小妹。”杨子千又是一惊,瞪着他:“啥?马小辫!?”

小耗子一瞪眼:“啥马小便还马大便呢!人家不知道姓啥,说我姓牛她就姓马,牛马一生过一辈子,她比我小几岁,我就叫她马小妹。”

杨子千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那张画像,打开了,问道:“这是不是马小妹?”小耗子一看愣了,眨巴着眼看了又看,奇怪地问杨子千:“这、这哪来的?谁画的?”杨子千说:“先别说别的,是不是马小妹?”小耗子摸着头说:“我觉得,马小妹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杨子千点点头,就把马春子的事说了。

小耗子听了直瞪着杨子千:“十一花要真是马春子的女儿,实在是天下奇事,你杨子千前脚救了他闺女,后脚找着她爹,那可真成了《十五贯》。”杨子千一笑说:“兴有你的卖油郎,就不兴有《十五贯》?再说,现在只是画像有些像,能不能确定是马小辫,还需一事印证。”小耗子忙问:“什么事?”杨子千道:“马春子说他女儿右膝盖外侧有块淡红色胎记,你能确定了这事,那便是马小辫无疑。”小耗子为难道:“那咋办?要是扒拉看她腿上胎记,那、那不成了流氓?”杨子千想一想,授他一条计策。小耗子听了连连夸赞妙计一条,拔腿就回信河北村。

两村间也就半个钟头路程,天傍晚时,小耗子急匆匆赶回,见了杨子千扑通跪下。杨子千扯起他来,说:“谢媒人也没听说有下跪的礼节,事成了买副猪头下货谢我就成。”小耗子说道:“谁跪你啦?我跪老天爷!咋就这么巧,十一花真的就是马小辫。”杨子千问:“确定无误?”小耗子说:“我就按你那计策,回去对她说,在桥头集遇到个算命先生,说我面带桃花,老天爷赐给我个漂亮媳妇,还说我媳妇身上有块淡红色的美人胎记,让媳妇指一指胎记的位置,回头跟算命先生说说,让他回复上天。十一花指指右膝盖外侧,说这里有块淡红色胎记,要我看一眼,我说不用,媳妇不会骗我,便匆匆跑回来。”

杨子千沉默一会儿,说:“我这不知是成人之美,还是棒打鸳鸯。”小耗子不解道:“此话怎讲?”杨子千说:“十一花与亲人团聚,对她来说自是好事。可要是因此生出变故,她不能嫁你为妻,那我岂不是帮了兄弟倒忙?”小耗子一笑说道:“杨兄只管放心,她要是真心嫁我,我就一心一意娶了她,好好过日子。她要是不愿嫁我,我也毫无怨言,我正发愁养活不了她。”杨子千说:“兄弟这般说,我就放下心。我这里还有点银钱你带上,明天一早去桥头集,雇一辆马车去威海卫,找到马春子,打上我的名号,把十一花这事说了,拉他过来认亲。若是认亲无误,他们父女还愿意跟你结亲,那咱们就筹备婚事。要是不愿结亲,他们父女团聚另去生活,也算咱成人之美,答谢马春子对我的关照了。”小耗子答应着,便去准备明日之事。

第二日,小耗子按照筹划,一早去桥头集雇车马,前往威海卫接马春子认亲。杨子千在家等候消息。过了晌午,突然刘青山匆匆赶来,对杨子千说,刚刚文登过来一位朋友,说是郑维屏的手下上午抓了几位造枪的共产党人,在文登公开审问,觉得像是宋干卿他们,他想去文登打探消息,设法营救。杨子千一听急了眼,非得同去不可。两人当即找两匹快马,骑了赶赴文登城。

林村位于城之西南,两人在南门车马店存了马匹,徒步进城。行不多时,见路边有人聚在一起说话,上前打听,得知一个钟头前有共产党人被国民党兵当街铡死,惨不忍睹。两人心惊,按照指点寻至那里,只见现场已被清理冲刷,然斑斑血迹历历在目,偶尔有人过来探视,看一眼赶紧扭头而去。两人找到那家裁缝店,老裁缝两眼通红,泪流满面,告诉二人说,造枪一事被国民党郑维屏部侦知,今天上午,大批郑维屏部下突然将林村包围,直扑兵工厂,将在这里指挥工作的宋干卿、林华政、林鹏振等逮捕,押到林家祠堂严刑逼供。宋干卿临危不惧,视死如归,大骂国民党郑维屏假抗日真反共。敌人恼羞成怒,将宋干卿拉到大街上,拷打后用铡刀铡死,其余三人也一同被害。两人闻听心痛不已,几欲落泪,对国民党顽固派愤恨不已。

回到墩前,交还了马匹,杨子千回到家中。走到屋门口,见小耗子蹲在那里。他看到杨子千回来,费力站起身,一张口就双泪而下,啜泣道:“十一花……死、死了……”杨子千一惊,瞪眼看小耗子:“你瞎说啥?”小耗子道:“我、我没瞎说……她真……真的死了……小鬼子……祸、祸害了她……马、马春子一直在……在那哭……”杨子千惊问:“马春子来了?”小耗子点头:“嗯、嗯……来了……”杨子千听了转身往外走,小耗子赶紧跟随。

两人来到信河北村。只见低矮的窝棚旁边,有棵粗壮的老松树,一根斜出的大杈子,垂一条白布微微飘动,树下的草地上,十一花躺在那里,马春子瘫坐在她身边,轻轻抚摸十一花的脸,嗓子已经嘶哑,低声哭泣,诉说:“……小辫子呀……爹的小闺女……你是爹……最乖的孩子……那天英国领事……急着用马……爹去喂马……你走得远了……被人贩子抱、抱走……爹找了你十五年……你的姐姐……哥哥跟戏班子……走了……没有音讯……你怎么不跟爹……做个伴儿……”三五个信河北村的老婆婆,一边抹着泪,一边劝说马春子。

原来自打杨子千救出十一花,救走小耗子,小瘦猫便四下里寻找两人,就连城里十三门楼也去打听过,知道十一花并没有回去,就猜测两人仍然在桥头一带。费一番周折,果然寻觅到小耗子踪迹,暗下里跟随,找到两人居住的窝棚,马上报告了梁筠懿。梁筠懿听说十一花和小耗子住在一起,气不打一处来,暗想一个被小耗子睡了的女人,他堂堂中队长再咋下手?岂不是与鼠同食。恰在此时,驻威海日本海军陆战队中尉中队长大寺一郎路经桥头,梁筠懿设宴招待,大寺一郎醉酒休息,手下独耳狼嚷着要花姑娘,梁筠懿对小瘦猫一番吩咐,小瘦猫便带独耳狼和另一日本兵来到信河北村,两个日本兵冲进窝棚,小瘦猫在外放哨,窝棚里十一花痛叫连声……

杨子千一番劝说,马春子平稳下来。三人商量小辫子的后事。马春子说老树夼那里如今是日本人的驻地,也是他伤心之处,不愿把女儿葬在那里。杨子千便说小辫子和六朵儿生时是好姐妹,死后若葬一起相伴阴间,倒是可以。马春子和小耗子皆赞同。于是买了棺材雇了车马,将灵柩运往老虎山东麓,葬在了六朵儿坟旁。马春子在小辫子坟前又哭诉一番,托付杨子千和小耗子日后若来此地,顺便带一份黄表纸给女儿,别让她黄泉路上缺了钱。小耗子便说,小辫子生前答应嫁给自己,自己跟杨兄商量过,只要马家父女愿意,就筹办婚事。如今小辫子先走一步,未成婚礼,但自己愿以夫妻之名,看待小辫子,日后常来跟小辫子说说话,不知马叔叔可否同意。马春子痛快答应,小耗子便跪下行礼,拿马春子以岳父相待。马春子要返城里,小耗子雇车马相送,与杨子千依依惜别。

过了两日,小辫子之事渐渐沉下,杨子千身况也已无虞,心下惦念起母亲来,想回去探望一番。上一次回家探母,捎了几个大水泊火烧,母亲说好吃,明天恰好集日,再去集上买几个火烧带给母亲。

大水泊乃文登县东部重镇,地处邹山之北,因地势平坦而得名。这里东接荣成县,北连威海卫,是共产党组织的活跃地带,大军三路西上抗日,留下少数人员坚守工作,领导抗日。此一阶段八路军及其他抗日武装粉碎了日伪军和其他反动军队的进攻,各级抗日民主政权相继建立,中共威海卫特区委员会改称“威海卫工作委员会”,简称“威海工委”,常驻沟于家村一带。每逢集日,常有歌咏队演唱革命歌曲,宣传抗日救国,赶集的百姓深受鼓舞。这天杨子千买好四个金黄的火烧,包袱包了背在身后,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动,看到前边有人歌唱,众人围观,便挤过去看上一眼。这一看来了兴致,原来自拉自唱的竟是位盲人,三十岁左右年纪,面容清隽,嗓音响亮,唱罢一曲,众人鼓掌叫好。他便说道:“承蒙大家抬爱,接着再唱一首《胶东人民离不开共产党》吧。”试了试琴弦,清清嗓子,唱道:

小孩离不开娘,

瓜儿离不开秧,

胶东的人民离不开共产党。

谁解放所有的妇女?

共产党!

谁教育少年的儿童?

共产党!

谁改善工人农民生活?

共产党!

谁领导我们打鬼子保家乡?

共产党!

共产党!共产党!共产党!共产党!

啊———

胶东的人民离不开共产党!

唱完这首,有人叫:“再来一首!再来一首!”盲人笑笑说:“大家爱听,我再唱一首《拿起手榴弹》。”又唱起来:

拿起手榴弹,

瞪大两只眼,

保卫家乡我们民兵是好汉。

土枪和土炮,

我们的伙伴,

鬼子一出动就打他个腚朝天!

刚唱到此处,忽然叫喳喳地闯进三四个人,皆捆着腰巾打着绑腿,身后背一把大刀。为首的指着盲人说:“你这瞎子,集集来唱反歌,还打他个腚朝天,我打你个腚朝天!”抢过盲人手中胡琴,砰地摔在地上,一脚踹踏上去,咔嚓琴杆断折。盲人气愤不已,站起身叫道:“你们这伙土匪!会遭报应的!”另一高大歹徒骂道:“你个瞎子这就是报应!”当胸一拳击打盲人。盲人没有防备,踉跄两步跌倒在地。为首的歹徒骂道:“老子是大刀队的,维持社会秩序,你敢骂土匪,叫你尝尝土匪的滋味!”抬脚朝盲人头脸踹去。

说时迟那时快,旁边的杨子千飞起一脚踢到那厮腰上,那厮脚还未落到盲人头脸上,整个人已斜飞出去,跌躺在地,痛得“妈呀妈呀”怪叫。高大歹徒跨上两步,挥拳打向杨子千脑门。杨子千闪身躲过,顺势一记“转角炮”击中那厮右肋,那厮左手捂住右肋,痛得龇牙瞪眼躲向一边。另两个歹徒唰啦啦抽出大刀,一起挥刀砍向杨子千。杨子千摸起地上盲人坐的条凳,举向头顶接住大刀,突地矮身右脚斜上蹬出,踢中一瘦小歹徒腰腹,瘦小歹徒哇哇叫着半空飞出,落到旁边污水沟中,污水四溅。剩下一个歹徒转身欲逃,杨子千抡起条凳砸中其后背,扑倒在为首歹徒身上。

此时周围赶集的百姓四下躲逃,杨子千扶起盲人钻进人群,刚跑两步有人扯他一把说道:“快跟我来!”杨子千一看是刘锡荣,扯着盲人随他而去。三人拐进街边一条小巷,跑到头再一拐,一棵大槐树下停着一辆马车。刘锡荣叫二人快上车,赶上马车疾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