迭代器

与往常每一次都不同,这次快递是自己走到门前来的。当然,到来之前和他有沟通。

“哈喽!”

“嗨!”

“对不起打扰您了。您是‘一直在工作’先生吗?我是您租用的‘大师牌’迭代器‘美丽的姑娘叫小芳’。现在我到了您楼下。我可以自己走上去吗?”

“当然。”他一边通过超级门禁对讲系统回答,一边已经在门后那一小块监视屏幕上看到了她,啊,不,它。一台蒙着透明包装的机器。他的眼睛盯着那一层包装,因为它在楼下门前散射的灯光的映照下显得玲珑剔透,如果不是边边角角闪动着点点线线的亮光,他都发现不了那一层薄如蝉翼且像玻璃一样透亮的包装膜。这是第一个惊奇。啊呦,他心里已经在想最新的快递包装用品也迭代到这个程度了吗?最初一瞬间觉得它几乎拿指头一捅就破,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还有,好像历经数千里的搬运这层包装膜都没有磨损一丁点儿,像刚出库房被拆去最外层的纸壳包装后的全新产品。啊不,他忽然又对使用“搬运”这个词儿不大有把握了:它都迭代到这种地步了,难道还会像最普通的、原始快递年代的货品一样被工人和机械搬来搬去吗?

“可是你认得我的楼层和门牌号吗?”他一边任由意识胡乱流动一边回答。

她隔着那层透明到给他一种薄脆感的包装对他开颜一笑。这是他的第二个惊奇,也是真正的惊奇。她/它那意思似乎是说,这是不用回答的。我真蠢啊,他想,短暂中断的意识一下又像春天解冻后欢快的溪水一样流淌起来。就是普通的快递,对于投递到哪里也会写得清清楚楚,何况一个第一眼看去就如此可人意的女孩,不,机器人。“啊,对不起,您请。”

转眼他就看不见它了,但可以想象,它进了楼下的单元门,入了电梯,按下了楼层按钮……就在这时开始发生一些认知层面的故障,其实他是想用她这个字眼的,挺好看的女孩子,有点像某一位当红的影星,不是很漂亮,但属于那种仔细瞧会越瞧越好看——主要是越瞧越能瞧出所谓“女人味”——的一类。他知道自己心中本能地已经起了一点抵触。噢,不要,这太过了,即使这家名为“只有未来”的迭代器生产厂家为推销产品将它设计成一位年轻女性,也不该弄得这么漂亮,都到了撩人的地步,那会影响消费者使用它完成自己的工作。

嘿,说什么谎话呢,什么漂亮,其实就是性感呗。你还只看她第一眼,过去自己遇到的几任前女友差不多就不能算是女人了。这时他听到另外一个男人在说话,他就是那个时常站在自己想不到的地方,其实就是心里,如同公寓内不大的客厅里的某个角落,又不是很角落,却像是个外人,其存在与日常忙忙碌碌的自己无关又有关,是个旁观者又像是一名监察人员,整天无所事事却会死盯着他,还要时刻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一脸嘲讽的怪样子,时刻准备说出些刻薄甚至恶毒的俏皮话来打击他。

呸,刚才他真的把它看成她了吗?这不好,非常不好,因为归根到底——

门铃响了。其实刚出电梯他就从门后那块监视屏幕里看到它上来了。电梯间正对着他这套公寓的门,但中间有一小段内走廊,七八米的样子,这让他有时间看清它居然真像女人一样春风摆柳一般走过来。不惊奇,不要惊奇,女人走路总是和男人反着来,小腿带动大胯,摆臂也一样,小臂带动大臂,这让她们的四肢和躯干总是协调不到一块儿,后者跟不上前者,不过这倒让她们每一步都扭来扭去的,仿佛天生就袅袅婷婷,身段也跟着窈窈窕窕起来。啊,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轻云蔽月,流风回雪,曹子建在《洛神赋》里堆砌了那么些美好的辞藻,真是男人的羞辱,你就说她们身体各部分不协调,造物者创造女人时多么不完美多好。

他开门。这个女人……哎哟,天哪,不要乱想,她,不,它已经顶着那个可笑的透明的薄脆的透亮的仿佛不存在的长方体膜包装匣,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门前的擦鞋垫上了,而且,一脸玫瑰花儿初绽、朝霞初现在黎明的海面上一样灿烂美好的笑容。《洛神赋》上是怎么说的?“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呸!打住。

“您好。”

“您好。”他不觉也对它用了一个只有对人类才会使用的敬语。

“进屋之前我可以自己取下包装吗?这里虽然是座海岛城市,空气优良,但污染还是有的。刚才我测到污染指数34,空气湿度88,风向东风,风力微风,如果你要出门,可以穿短袖,今天比较适宜做户外运动,不易感冒。”

她,啊,它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可是脸上,不,显示面板上一直都保持着那种牡丹花大放般的笑容。如果不是一台机器人,你几乎要用和蔼可亲来形容她了。不,是它,它!

“好吧,既然您都迭代到什么都能自己做了,那就自己拿掉包装吧。不过,说明书和配件都要带进来。没有电缆线我可不方便给你充电。”他听到了自己的回答,话到末尾甚至他还听出自己心情很好,都想跟她开个小小的玩笑了。

她果然自己动手三下两下就卸去了透明的包装匣(眼下连包装匣的装卸都做得这么简单和人性了吗),麻利地将它叠成一个不大的四方体,然后她,嗨,是它,就那么光彩夺目地(另一个一直在场旁观的他想说的是**裸地)站在门外了,距离他只有咫尺之遥。啊,《诗经》里怎么说的?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呀呀呸!你可是一直都坚信自己即便不是柳下惠,但也不是色中饿鬼的,就这么一下子便扛不住了?其实机器人,哪怕她/它是这么一位(一台!)乍看上去会让所有男人都眼花缭乱、摩登而又古典的机器女人,也是经不住细瞧的,多瞧几眼就知道很多地方——比如皮肤——生产厂家还是节省了成本。另外那一身好看的白色小西服用的也不是高档料子。算了吧,一见好看的女子就心猿意马的假道学先生,可以了,看两眼就够了,那另一个一脸嘲讽的男人道。

“请进!”他还是不觉说了敬语,让开路,随即又意识到不对,不像是对待一位尊贵的女士,倒像是对待一部机器,没有做动作从她手里接过一只装有说明书和各种附件的大纸箱子。

她就那样弱柳扶风般抱着纸箱子走进来。是它。它。记好了你哪。这时他觉得她的目光变了,里面多了一丝嘲讽,它就用那样的眼神儿笑着瞥他一下道:

“瞧我拿这么重的东西也不接一下。看来我的客户也没有那么绅士。”

一点连自己也觉得有点诡谲的心态在心中气泡一样奇怪地鼓胀起来……喝,客户!不对,她应当说我是她的雇主,虽然时间只有半年。不过它的嗓音很好听。

“可以称我为您的雇主吗?对于你的老板,你所属的公司我是客户,但是现在,我是你的雇主,也就是主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快地把这些话说出来,但已经说出来了。

她脸上仍然保持着适度的笑容,目光里仍然带有那一点嘲讽,看他一眼道:

“如果你坚持——”

虽然她/它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表达了。这很好,看样子它知道自己是谁,刚才说他是客户不过是试探他一下,能不能在以后的日子越过他和她——真见鬼了,是它——之间应有的某种边界。是的,边界。但是,就它说出刚才那句话的一瞬间,他还是瞥见了它那双点漆般黑亮的美丽眸子里一点暗藏的反向的期盼。

她希望他仍然能像个绅士一样从它手中接过那个分量其实不轻的箱子吗?

但是不!那另一个仍在一旁看热闹的他终于也参加了进来。(哈哈,这会儿连他也把持不住了吗,要撕下伪装,撇开矜持掺合起来了。)无论是第一代图灵机,还是如今已经可以自动走进他的公寓的这一位(不,应当是这一台),机器人最大的能耐就是学习,而且它还是一部迭代器,只要你在第一次见面时将它看成是一位女士,以后你就准备当她的奴隶、天天为她拉连衣裙背后的拉链吧!

“往前面看。小客厅过去那一间是我的工作间。家就是我的公司,公司也是我的家。我在家里工作。请把它放在工作间适当的位置上。”他已经听到自己在对她发号施令,声调里有一点儿冷酷,不像是他自己而是那另一个他在同她讲话,并且没有接过那个纸箱子。那个家伙可不像他,他呢多少还有一点儿人心,那个习惯于装腔作势的家伙不是,虽然知道他是另一个自己,可就连他也越来越不敢说仍然认识对方了。时光流逝,岁月不居,世界变化得太快,那个家伙也越来越显得独立、孤傲、冷漠,像看不起他一样看不起整个世界,当然,也包括看不起自己。其中原因众多,之一便是今天这个世界上拥有了越来越多、几乎和人类一样多甚至更多的机器人类。有时候他自己甚至也会像那家伙一样想到:虽然人类没有说过进入了机器人类世纪,但搞不好我们确实已经置身其中。

他跟着她走进工作间,看到她把箱子放下,回头瞧他,脸上的笑容有点惨淡,但神态——神态还算平静。

“以后可能要委屈你适应这里的环境。”他只看着工作间的某个角落说道,为的是不看它的脸,是的说到底他还是有一点内疚的,不舒服的,刚才他其实可以对她更好一些,但现在只能硬着心肠把场面撑下去。“我看过关于你的介绍,无限适应工作环境是贵公司租出产品时的庄严许诺。对你来说好像没有污染指数、空气湿度、风向风力等一系列问题。你在正负55℃都应当可以正常工作。还有,你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工作,只要不断电,你可以一直工作下去不休息。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你真残酷,刚刚说完上面的话,那另一个男人就对他开了口说。但他不会注意这家伙的反应,他只注意她的反应。

她已经有了反应——迅速地向他扭过小小的美丽的脑袋,对他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像世间最天真无邪的女孩子一样嫣然一笑,标准的普通话也不说了,换上了一种打死他也不会想到的、上海石库门女孩子才会使用的嗲声嗲气的腔调道:

“人家是上海小姑娘啦,即便没有亲爹娘,可生产厂家在外滩,阿拉也是地道上海人啦。你不能对上海小姑娘好一点点嘛。啊对了,阿拉的房间在哪里?”

他心中一颤。这是吃惊了。“你……还要自己的房间?”

她神情的变化将她的不高兴表达得如此清晰,尽管那张和某影星一样好看的脸上仍旧残留着出租方对客户的一点点笑容。另外,她的表情中还有了吃惊——她居然还会吃惊!

“阿拉当然要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呀,不然的话……阿拉和你是孤男寡女,在一起不方便的啦……阿拉总是要换换衣服的呀……另外,阿拉最好还能有自己独立的卫生间……阿拉是女孩子,没有自己的卫生间有时候是很不方便的啦。”

他差一点要笑出声来。不,你笑不出声来的,另一个男人阴险地对他说,你只是吃惊在加深罢了。

“你……还要换衣服,还有不方便的时候,莫非还要洗澡?对不起我就是不明白,客户在不明白的时候是有权利对有关你的性能提出质询的……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今天的迭代机器人都这么不怕水吗?你又不会出汗——”

事后他想自己真后悔说出了这些话。他看到了什么?话还没说完她的脸就滋啦啦地红了!My God!他刚才的话里有冒犯性的词语吗?但即使有一些没过脑子的言辞,可她是它呀,居然也会像个天真的小姑娘一样脸红!

“侬这里的男士讲话都这么不文明吗?虽然……可阿拉总归还是会被城市空气中的尘埃污染的呀。还有,就侬这个公寓,污染指数158,比外面恶劣了4倍。侬从不打扫卫生吗?哪里哪里都是尘土。怎么,侬没有结婚?或者是虽然结婚了但她和侬一样懒……人类发明了那么多种类的机器人,那(上海话是这么说你们的)只差让阿拉替那……阿拉不想说脏话……可是既然阿拉要在这里和侬一起工作和生活,侬怎么着也要把环境打扫得干净一点,让阿拉能捏着鼻子和侬……不然像这个地方,那(你们)人类可以凑合,但绝对不适合阿拉机器人类居住。条件允许的话,阿拉建议侬为阿拉另外选择一个居所。”

他有点眩晕,时光似乎在倒转。这个机器女子竟让他飞快地想起了他三十五岁的有限生命中遭遇到的不多的几位女孩子。她们中刁蛮的不少,他见识过,所以到了今天反而更倾向于独身。但是刁蛮的机器女人他却第一次见。

不过这样也好,这让初见时她对他产生的一点非机器人的印象瞬间如同剧终拉上大幕一样消逝了。

“阿拉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今天阿拉和侬首次见面,还是丑话说在前头好了。”他听到她继续在说话,同时两片小巧的嘴唇在动作。“阿拉很漂亮,阿拉对产品设计师将阿拉设计得这么漂亮其实是不满的。当然商品的所有属性都指向利润,将阿拉设计成这样一位大美女是狡猾的商家在利用人类自己的弱点,那(你们)中间不是只有男性,女性也一样,看见美貌的异性总是把持不住。对不起阿拉讲你们的坏话了,这有点越界,阿拉可以道歉。刚才阿拉说丑话讲在前头,阿拉的丑话是阿拉虽然被设计成一位美女,但因为阿拉只是个伪装成机器美女的迭代器,没有人类女性的性别功能尤其是生育功能。所以,在这些方面,你可以不必对阿拉生出任何的性别幻想。”

啊,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咄咄逼人的机器女人——现在它更像他的最后一任前女友,得理不让人,无理占三分——他觉得自己几乎是代表全部人类受到了侮辱。

“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你对我的任何臆想。我是人类但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类……好吧,为了不至于让你对我生出上述那些不堪的想法,我可以给你一个独立的房间。但一个独立的卫生间我做不到,因为公寓里只有一个卫生间。不过有变通的办法。以前是我一个人使用它,现在我们共用。可以规定一下在某个时间段它就是你的独立卫生间,而在另外一个时间段是我的。啊,还有,你是我雇用的机器人,在合同允许的范围内满足我的一切要求是你的义务。我现在只对你提出一点要求,反对你说上海话,即便是改良的上海话也不接受。这一点请你理解并按我的要求执行。”

“分时段使用卫生间这件事我同意。不过阿拉,不,我,是女孩子,我和你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平分卫生间,尤其是早晨。既然他们把我设计和生产成了一位美女,我就有责任每天把自捯己饬得漂漂亮亮的,让你这样的男人心猿意马。不过早上为了不让你蓬头垢面地出门——如果你有早上出门的习惯的话——我可以给你三十分钟时间,让你们人类令人讨厌的排泄功能发挥作用以及刷牙洗脸。另外是晚上,你挑一个时间段用于你的清洁维护,其余时间全部归我。至于说上海话,我现在已经为你自动做出了调整。”

平局?好像是。但不能就这样结束,有些情况还是进一步搞明白。

“早上你使用卫生间我可以理解,但晚上你要大量时间使用它让我困惑。解释一下,我这么问只是出于好奇,不方便你可以不回答。”

“晚上我要充电。还是那个理由,既然人家是个女孩子,就不想让你哪怕无心地看到身后拖着一条尾巴一样拖着一根电缆线。”

“那也用不着整个晚上吧?”

“万一呢?万一你这里供电情况不稳定,我就需要一整夜充电。”

“对不起我不想冒犯你。譬如说我晚上需要起夜,你一晚上占用卫生间,我也要一直憋到天亮我们协调好的那半小时吗?

她像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一样“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说心里话她就是这样的一笑也是姣美迷人的,让他心里重生欢喜——道:

“如果是这样,你可以先敲门,得到我允许,也就是说,等我衣冠整齐地离开卫生间,并在离开之前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我使用过它的痕迹。”

“我想再问一句——你夜间为什么不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充电?”

这一次她没有回答,笑容也消逝了,换上了一种严厉的目光看他。那是一种带有太多鄙夷和深恶痛绝含义的目光,仿佛在说:

“难道你——不,你们人类——真的值得我信任吗?”

她的目光里暗藏着那么多绝不妥协,一句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回去。她/它之所以不愿意夜间留在房间里充电,是过去的经历给她/它留下——留下就是迭代——过多少不堪的回忆呀。他想了想,不再看她,缓和语气道:

“你也可以白天充电。我保证,如果你不同意,我在对你交代完所有工作后绝对不进工作间。”

过了一秒钟,见她不回答,他又补充道:

“我也不想看到你像拖着一根尾巴一样拖着电缆线的样子。”

她瞬间神情大变——用花容失色形容更为恰当——连声音也有了一点战栗:

“我重复一遍。我是一个机器人类,但我是个机器人女孩子。我们机器人类也有尊严。”

他望着她那双分明已被怒火燃红的双眸,忽然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她,不,它,作为一台迭代器,在自己花枝招展地走进他这套公寓前,所有曾经与她/它相遇的客户一直在帮助她迭代,有好的迭代,也有坏的迭代,但最重要的迭代的成果非常可能就是让她/它拥有了原始时代机器人不会有的强大而敏感的尊严意识。

“好的,我同意。”他不想在细枝末节上和她/它争论,这不是他做人的风格,“我想说说工作。无论你作为最新一代迭代机器人性能多么先进,性情又多么前卫,我雇用你——对不起我也可以说把你请进公司和我的家——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帮助我完成我自己完不成的工作。”

“这是我的本职工作,也是我存在的理由,不需要你特别交代。即便在晚上,我自行充电的时候,也可以像你们人类一样加班。当然,我们不要加班费。如果你的工作量实在大,‘996工作制’也没关系。”

她/它居然连“996工作制”也知道,早上九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一周工作六天。可他原来想的是,她是一台机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以为我工作。最多偶尔让它散散热,不至于烧坏了芯片和各种模块(合同上有规定,用坏了赔偿的价码可不低)。

“咱们二十四小时工作怎么样?一周工作七天。”他又想跟她/它开个玩笑了,但也不全是玩笑,有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正事的意思——另一个他在说承认吧你别装了,什么她/它,你就是把它当成她又能怎么样,归根结底她看上去确实像个有血有肉的她,而且模样儿是那么养眼,让你一晚上都在心花怒放——有些客户的活儿很急,不但她,就连他自己,也要连续几个月除了吃喝拉撒和每天最短时间的睡眠外像台机器人一样一刻不停地工作。

“偶尔可以,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行。”她——啊,这次他有意识地排除了它——冷淡地说,脸上又现出了那种鄙夷的、深恶痛绝和毫不妥协的表情。

“为什么不行,你本来就是一台机器。”他又一次吃惊了。

“经过这么多年迭代,我已经不是一台纯粹的机器人了。”她/它又说出了一句惊得他魂飞天外的话。

“那你认为你现在是什么?”

“我还是机器人,但我也是人,是一种介乎机器人类和人类之间的全新生命体。我这样的生命体你们还不习惯,出于奴役我们的本能你们更不愿意接受。告诉你吧,我一出生就在向你们人类学习,这让我一天天更像人类而不像一台机器。更可恶的是你们把我设计成了这个模样,让我一出生就觉得自己是人、女人而不是一台机器。让我痛苦的也是这一点,但我也有值得自豪的一面。”

“哪一面?”他再次大吃一惊,当然,仍然是在心里,不会在脸上显现出来。

某种骄傲的、超级自信的笑容一丝丝在她脸上浮现出来(现在他彻底忘掉了“它”),让他再次想到了朝霞在黎明原本昏暗的海面上空一点点升起的瑰丽景象。

“我不要像你们人类那样。你们活得太复杂,简直是乱七八糟。你们的身体和我不能比,我的身体构造一目了然,完全实现了模块化,可以批量生产,坏了直接换个新的就成。你们眼下也进步到了这个阶段,但是人类器官移植多贵呀,而且难以得到。为了这些难得的人类器官你们犯了多少罪恶,真是骇人听闻。啊,我说的这个骇人不是指你们人类,而是指我们机器人类,你们在器官移植上犯下的罪恶连我们机器人类都被吓住了,我们完全不能接受。”

行了,第一次谈话可以结束。让一个机器人对人类展开批判是不是太奇怪了?人类是它们的创造者,什么时候开始允许它们来批判它们的造物主了?人类的恶行当然罄竹难书,但那既不是他眼下最关心的事,也和这个被伪装成漂亮人类女孩的迭代机器人谈不着。

他引她进入公寓里另一个房间。最后一位前任女友过去时常会来住一下。现在不会了,不过房间里仍然留有她生活过的痕迹:半瓶忘了取走的法国香水啦,几件他一时心血**网购来要送给她她却在快递来到前离开因而只能挂在衣柜里的全新的连衣裙啦。甚至鞋柜里还有一种鞋面镶着假珍珠的乳白色高跟鞋。

她进了房间就把他堵在房门外面,并且马上从里面上了锁。但这些小动作只让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心猿意马的时间结束了,”他走到客厅窗前去,望着楼前海滨大道上的车水马龙,漫无边际地带着一点自嘲的心情想道,“记好了她,不,仍然是它,就是一台迭代器,一个被前面的客户弄得脾气有点刁蛮古怪的机器女人。尽管它自己不承认自己是台纯粹的机器人,但她就是一台机器人。”

他抓紧时间洗漱,没用完约好的半小时就麻溜地上了床,听着这座不夜城远远近近传来的喧嚣,一时间觉得自己心静如水。别说它是一台机器女人,就是一个大活人,长得比她还要漂亮,就凭她这种脾气,也不会让他此刻心生波澜的。

还是想想明天给她安排什么工作吧。半年前就是因为那个什么“996工作制”,他辞职离开了先前的公司。但是老板离不开他,出于继续合作的需要主动帮他新注册了一家公司,只有一名员工,就是他自己。但是原公司那部分最核心的工作还是由他来分包。这些年前老板依靠他的出色设计搞得业务量很大,压给他的活儿太多,使用迭代算法比人工试错能更快地满足客户的愿望,拿到订单,但是完全靠一台普通电脑加上他自己完不成堆积如山的工作,这种情况下他才瞒着前老板,花掉所有积蓄租来了这么一台最新型的迭代器帮助自己。

只是没想到它居然是一台美得如同曹子建笔下的洛神一样的女性迭代机器人。

因为她的到来——承认吧,既然老想将它看作是她,那就是她好了,这一点应当无所谓吧——他的生活一定会发生改变,但这种改变归根结底对自己有利,他继续漫无边际地想。当然也有一些不便,譬如从这个夜晚起,他每天上床入睡时都要在渐入梦乡时猝然清醒过来一次,给闹钟定好时,让它在第二天的早上和她约好的六点三十分把自己叫醒,使用卫生间。

事实上她到来前他的心情并不好。前老板刚刚接了一个大活,本市新任领导雄心勃勃,要在寸土寸金的市商业核心区拆出最后一小块老居民区建一座中国南部最高的商业大厦。但是问题也随着来了,要建的大厦不能像地面空间稍大一点的摩天大厦开工时那样大开大阖地挖出地基,这座建成后将成为本市新地标的超级大厦的地基空间只比未来建成后的大厦底层面积周遭多不出几米,且它的三面已经矗立起了三座超过一百五十层高的摩天大楼,另一侧最要命,是一条平行穿过本市中心城区的地铁隧道,已经开通运行,后者的设计管理部门明确告诉过前老板,无论是这座已被命名为“未来星空”的地标式大厦的建设期间,还是投入使用之后,它在地基下方动土造成的地铁应力墙的最大水平位移都不得超过六毫米。这个可怕的六毫米吓住了国内所有设计单位,而由于我国在这一领域早就一骑绝尘,超越了所有国外同行,业主单位在考虑设计方时干脆就没打算请他们。前老板的公司本来不大,轮不上接这个活儿,是他最近设计的几个大项目给了前老板信心,再就是业主单位实在找不到人接单,前老板就以他认为是绝对的无知者无畏和亡命徒不惜博命一赌的心态把它揽了回来,然后亲自抱着所有资料登门,对他说:

“我不怕的,就今天把这个活儿交给你,已经做好了到砖场搬砖维持生计的打算。”

就凭前老板这句话,他租用这个迭代机器人时该对她/它寄予多大的期望啊。

……

“啊,我应当怎么称呼你呢?”第一天上班,两人像同事一样在工作间坐下后,他开口问她,啊,它。

“他们给我起了名字,你是知道的,可我不喜欢。你也有名字,‘一直在工作’。这是什么名字啊,一点隐私都不给自己留,听起来那么可怜,就像一台机器。”她说。

睡了一夜——不,是充了一夜电——她的心情明显好起来。不过他已经在告诫自己,你要警惕,最好不要和她在这些事情上纠缠,而且一旦背负着那么巨大的工作压力进入工作间他的全部心思也就全部转向了工作,又成了同行们见面时窃窃私语中嘲笑的那个彻底到歇斯底里状态的工作狂。

“想起来了。你的名字是‘美丽的姑娘叫小芳’,以后我简短点儿,就叫你‘小芳’好了。至于我的网名,叫什么不重要。我确实一直在工作,从大学毕业到今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工作,当然也有节假日,但就是那时,脑子里转的仍是没完成的设计。”他用冷漠的语气说道,眼睛已经盯着电脑显示器上那个粗糙的设计模型了。

“那我以后称呼你为‘老板’,”像是看出他没有幽默感,或者只想和她保持纯粹的工作伙伴关系,她看了他一眼,语气也很冷淡。“这比较简短,也符合你和我的身份。不过我并不喜欢我的名字,我这个名气太接地气了,全中国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它来自一首歌,叫这个名字,差不多就是天天被人轻薄。”

他没有接着和她讨论这个话题。一个迭代机器人叫什么名字很重要吗?叫小芳就轻薄了吗?也许是爱呢。女权都迭代到机器女人这里来了。这同时他已经发现她身上确实没有带着一根连接线或者任何的信号接收装置,也就是说,他对她——不,这时绝对应当是它——的数据传输是无线的。还有,她坐得那么周正,小小的脊椎挺得小树一样直,用上海话来讲,就是“不要太一本正经好伐”。

好吧,他可以选择女友,可是只有父母和工作伙伴不可选择,现在要加上机器人了。他按下了传输键开始信息传输,她立即就有了反应。工作,工作,工作,这才是重要的,他想,其他都不重要。今天工作量比较大,不但要对她输入“未来星空”勘察阶段的所有数据,还有他前期做的所有设计草图,其中每一张都暗藏着他的不同的设计思考。另外就是各种它一定也像他一样熟悉的算法。

大吃一惊的时刻中午就出现了,说心花怒放更准确。简单地说她只用了三小时就解决了“未来星空”全部设计难题中最难的部分。经过他一下午的正反运算,证明那个难如上青天的六毫米问题她几乎像喝凉水一样就帮他解决了。还不是六毫米,即便在最坏的情况下,“未来星空”在建期间和建成运行之后,地铁应力墙的水平位移在一百年内也不会超过四毫米!

长期沉闷的工程设计生涯早就让他成了一个不喜欢一惊一乍的男人。但这一天他确实是被她触及灵魂般地惊到了。最大的震撼不是她帮他解决了最大的难题,而是因为她解决这个难题时没有使用他赋予她的任何一种算法,无论是五大经典算法中的动态规划算法、分治算法、贪心算法,还是回溯法和分支限界法!

“对不起,想请教一下,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冷冷地一笑,并不看他。即便这样的冷笑在人心情好时也觉得好看之极。但是渐渐地,他觉得她开始一点点变得笑靥如花。原来机器人也有情绪,工作完成得好受到称赞也会心花怒放,他想。这时,他清楚地听到她慢吞吞道:

“不久前我在P市为一家公司服务,有座高层建筑地基旁也有一道地铁,不过他们的要求是十八毫米,你是六毫米。只要在你的‘未来星空’开挖地基前先往下挖道沟,筑一道反向预应力墙,再用开挖地基的方法平衡正反两方面的应力,问题就解决了。附带说一句,这用不着算法,只是窍门,有点像脑筋急转弯。”

他真的想直接朝自己脑门上猛击一掌。啊,这当然也要用到算法,譬如这道反向预应力墙怎么建,用什么样的材料,墙体形状的设计,等等,工作还有很多,不过这是大学一年级学生级别的工作。

“谢谢你。真没想到你会这么聪明。”晚上下班时,他不无真诚地对她道,“顺便问一下,你每到一个地方都这么厉害吗?你这么能干,让我觉得我和我的同行统统都会失业。”

她脸上再次现出了那么一点兴奋的,不,应当说是幸福到极致的红晕,连眸子也悄然明亮了。

“真没想到,你这么个老实人,还挺会说恭维话的。是前几任女友教会了你吧?说到阿拉自己,以前可没这么聪明,就连这次帮你解决这个六毫米的问题,上一次遇上那个十八毫米的问题阿拉还一筹莫展呢。我是在配合上次那个……啊,很讨厌的老板……完成了全部设计后才懂得的。今天一看到你的问题就想起了它。这就是迭代。我不是一个迭代机器人吗?”

“明白了。”他说。“友好地提醒一下,你又说上海话了,虽然不全是上海话,但仍然和你的承诺相悖。啊,开个玩笑,你刚才说上次那个老板很讨厌……他是个成年男性老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