迭代器02

她的脸立马涨红,睁圆了两只杏眼,怒气冲冲地叫道:

“想什么呢你?她是个女老板!我说她讨厌,是说她总是一边工作一边拿我寻开心,骂我丑,其实是因为她知道我生得比她好,连她的男朋友都当着我面笑话过她,于是我就成了她的情敌。”她忽然用手捂住了脸,自怨自艾起来,“哎哟!我凭什么跟你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这些?丑死了!”

是的是的他现在又把心收回到正题上来了。她本来就是一个迭代器嘛,一个会学习的机器人,不像人类,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一次,再跌倒一次,第三次还在那个地方跌倒,它们好像不会。

“虽然如此我仍要感谢您。”他换了一种诚恳的语气说道,连心情也是诚恳的,“对了我要去吃饭,半小时后才会回来,你可以在这段时间内做你喜欢做的任何事情。另外,如果我回来,会先按门铃的。”

她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但他知道,她感觉到了他的真诚,已经不生气了。

“原来你还会体贴人呢。”看着他穿上外衣往外走,伸手去拉门,她忽然开口了,目光中有了点可怜巴巴的味道。“我这么努力工作,帮了你大忙,你应当请我吃一顿大餐的。”

他回头看着她,不觉笑了一笑。“怎么,你要是愿意我当然……可惜你不需要用我们人类的方式补充能量。啊我吃饭很简单的,就是填满肚子。再说下面小餐馆的气味也不好,人多,乱哄哄的,你不会喜欢那里的气味和人的。”

“喜不喜欢是我的事,请不请是你的事。”她说,仍然是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但已经要装出一副自己也能行的样子了。

不能再跟她说什么了,他想。说完刚才的话他就拉开门走了出去。她的话虽然听到了,但他却不能再回头看她的反应。乘电梯下楼时他想刚才她那样楚楚可怜的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昨晚上来到公寓时她多凶啊,这会儿被他夸奖了几句就变了个人似的,他虽然处过几任女友但自觉仍然不懂女人,像她刚才这样就是冲他撒娇了罢。好在走进楼下街边小餐馆时他的心已经定下来,他还只和她共了一天事,她就算真是个女人(何况她不是),他也不想和她把关系搞得过于复杂。在工作上有一个这么厉害的助手已经让他心中暗暗地欣喜若狂,他不能得陇望蜀把事情往复杂方面搞。最后一任女友开初也是助手,成了女朋友就变成了女王。他租用她/它可不是为了这个。

简单地吃了一碗面回到公寓门前他真的按了铃,还像日本人进家门那样喊了一声:“我回来了!”但他没听到回答,自己想了想还是掏钥匙开门走了进来,马上就被一个站在客厅窗前的身影吓了一跳。最初他以为是刚刚还想到过的最后一任女友回来了。门厅有点暗,开了灯看过去他才松了口气。原来是她,不,它!

——天哪!

他没有发出这吃惊的一声喊。他换鞋,打算通过短短的内走廊回到自己的卧室里眯一会儿。今天下午还有繁重的工作,他必须有一个短短的午睡。但他仍然忍不住朝她背身站立的窗前又瞥了一眼。

他即刻注意到她已经敏感地把身子转了回来,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如同一幅画、一座雕像。

她换掉了昨天进门时穿的套装,换了一件他为最后一任女友网购的连衣裙,衣料是纯棉的,上面印染的花朵和枝蔓也是冷色调,无论是布料、色调还是款式都像他的为人,沉着,平静,不显山露水,但他是学设计的,喜欢这件衣服剪裁和花色设计中暗藏的惊人的精致与美,他在这里面看出了设计师的态度,也可以说后者全部的世界观,再往深里说,他当初一眼就从这样一件看似线条简约的衣服上看到了也在他这个世界设计者心中存在的浩瀚无垠的宇宙星空。

他们俩就这样隔着公寓内一段不大明亮的空间,凝视了一分钟。

“啊,你回来了,这么快。”这次是她首先开口跟他打招呼,有点……想打破她自作主张换上这件不属于她的连衣裙后不期然出现在他们间的一丝丝尴尬似的。

他用几句话就帮她从心里祛了魅(如果可以说她/它有心的话)。“这件衣服对你挺合适。你喜欢就穿着吧,她不会回来了,另外她也从没上过身,是全新的。”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处理,也是他一向的原则。

虽然窗前光线黯淡,但他仍然看到了那张被设计得如此姣美,不,应当说是如此人性的脸颊上再次泛起的娇羞的红晕。世上所有的女孩子得到心仪的好东西或者感觉到自己受宠时脸颊上都会自然浮现出这样的红晕的。她感觉到她结巴了一下,才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真……真的吗?你真大方。啊,我发现还有一双鞋,鞋面上的珍珠是假的,但是它真漂亮。”

那是他为了留住最后一任女友做出的努力的一部分。“你要是喜欢,它也归你了。”他想迅速结束这一幕了,边说边向自己的卧室门前移动。自己从来都不适应这样的情景,包括和几任前女友确定关系时也是这样。

但他马上又停下了。这个女孩子,不,这个被设计和制作成美女的迭代机器人,像真的人类女孩子一样发出了一声快乐到极点的惊呼,接着就是一连串语无伦次充满感情的叫喊:

“哎哟!是真的吗!我太喜欢它了!……你真的把它送给我了?”

“真的。”他看着她,头脑在飞快地冷静下来,一边回答她的话一边开门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马上又走了出来,中午有半小时时间他可以使用卫生间。

他再从卫生间走出来时,她已经穿上了那**白色的、后跟高20公分、鞋面上缀满假珍珠的高跟鞋走出来了——人是走了出来,但因为不习惯,出房间时差点儿被门槛绊了个跟斗。

她满面通红地站在他面前,望着他,两只眼睛因为幸福都湿润了。

他的反应够残酷。只像个局外人一样瞅了她一眼,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门上床,并且几乎立即就睡着了。

即便是这样,以后一个月也没能影响到她的心情。也是在这段他以为已经很长的时间里,自己才意识到最后一任女友留在她/它现在使用的房间里的服装有多少。开始时她每天都要换上一套新的,进入第二个月没有新的可换,她又独出心裁,按着自己的喜欢——他认为是她自带的算法——打破原来的搭配,搞出各种新的组合,居然让他每一天都像陶渊明笔下的武陵人初进桃花源一般感叹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啊。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而且,她好像还越来越喜欢上了涂脂抹粉,每天都给自己画黑眼影,贴假睫毛,再画一个大大的红唇。

“你这样天天把自己打扮得像贵妃醉酒似的,万一导致了我迷失自我,就不好了。”一个雨后的下午,他们难得地做完了所有工作,在阳台改建的小小茶吧里坐下,享受着窗外举目可见的椰林和海上风景,他言不由衷地对她开玩笑道。

没想到她又一次脸红红的,眯起一双眼睛看他,用一种故作的不成功的嘲笑的语气道:

“一直以来不是都很矜持吗?今天怎么了?一定是发现雇了我太值了,原来以为永远都干不完的活儿居然能干完了。高兴了就拿我开心。”

他不看她,只望着远方海面上几只被风鼓满成为弓形高高飘在空中的滑水伞,五颜六色的,连同海滨公路边将他们所在的楼群和大海隔断的一棵棵高大的椰树。一个意念油然浮上心来,让他将目光转向了她。

“知道我好看了,也不能这么直眉瞪眼地老盯着吧。这不大好吧。”

“聊点别的好伐,”他呷了一口咖啡,说起半通不通的上海话来了,“说说你们迭代机器人,还有你们这个行业,侬自己。侬有多厉害我已经见识了,可你们这最新一代迭代器到底有多厉害我还真不晓得。我觉得将来你们肯定会更厉害,能做比今天更多和更惊人的工作,是伐?说说这个好咧,我喜欢听。”

她不喜欢他把话题岔向别处,于是脸上恋爱中少女才会有的一直若隐若现的幸福光芒消逝了。又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走掉。

但是由于她的工作出色,像上面这样空闲的下午还是多起来,他们仍旧难免会一起坐下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

“真想听我说今天的我们和未来的我们?”有一天她终于打破一直以来的缄默,回头瞅了他一眼道。

已经有些日子了,他注意到由于自己对她每天的精心装扮没反应,她已经不在这方面很下功夫了。譬如这天她就穿得很随便,像最后一任女友离开他之前家居时的样子。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倒更喜欢这时的她了。

“当然。不是有句话嘛,活到老,学到老。”他说,且冲她一笑,以示友好。“你的到来让我意识到自己也有可能是一台迭代器,要不停地学习,不停地在大脑里实现知识方面的迭代。我要是干得好,说不定有一天也会像你一样能干呢。”

他这么说话,听起来几乎就是在讨好她了。但他的反应让她吃了一惊:

“说什么呢,你刚刚认识到你是一台迭代器吗?”

“怎么?难道你——”

她近一段日子恢复了对他的冷嘲热讽,还故意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像看陌生人一样,才说:

“你们人类真的难以理解,如果连自己是一台迭代器都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们这些机器人类是怎么诞生的了。你们创造了我们,可居然仍然不知道自己也是我们……有一个事实多简单啊,我都不愿意把它说出来。作为迭代器,你们可是比我们古老得多。”

他已经听明白了,巨大的恐惧在他心底野草般疯狂生长。但脸上仍要保持人类应有的从容、淡定。还有,为了维持他在她面前的优越感,嘴角上还要带出一点嘲讽的微笑。

“有多古老?比北京猿人还古老?比非洲智人还古老?”

“恭喜你答错了,减一分。说到人类的迭代,从这颗星球上出现第一只具有生命意义的细胞就开始了。然后它有了经历,在分裂成更多细胞的同时开始迭代,再后来这些作为迭代结果的细胞出于环境和生存的需要,继续迭代,你们叫演化,不,进化成各种各样的生命形态,其中一支迭代和进化成了非洲智人,然后是你们,包括你。”

有一点被人当面重重一巴掌扇在脸上的感觉。一个像极了最后一任女友怪脾气的机器女人类重新在他的面前复活。但她的话好像没有大错。虽然中间仍有模糊地带,但人类是最早那个细胞迭代和进化的结果,这一点应当是真理,迭代就是进化,进化的全部原因和内容也可能仅仅限于迭代。

“就连阿拉也是你们人类迭代的结果。不要以为我们是什么另外的、和你们不搭界的存在,是绝对的物。我们是你们迭代出的外骨骼和外大脑。我从出生时就知道,阿拉其实是人类肢体在人类自身迭代的过程中生长出的另外的一部分。”

“尽管听起来不是很舒服,但我昨天想了一晚上,你大体上是对的。”第二天一大早,和她第一次见面,他就这样对她说。他需要和她和解,同时也是真的认账。

这个早上不知为什么她心情不好,虽然化了淡妆,但神情中仍有怒气可见,闪电藏在乌云团里也是这样的,偶然爆发一下。他的话让她有了一点诧异(这和人类的反应,特别是几任前女友的反应没有差别)。她抬起眼来看他,半天才反应过来似的,道:

“那你现在还认为我不是人类吗?我和你们——你那些扔下你跑掉的前任女友——有不同吗?”

不同当然有。他在心里说,但没有讲出口,那天他不知为什么也只想和她和解。他冲她笑一下,道:

“如果你真这么想,那我也可以说,你和她们没有不同。——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他看出她有点惊讶,本能地睁大了眼睛,但马上就化嗔为喜,脸上所有的戾气都不见了,笑容像海面上的朝霞一样一片片浮现,越来越灿烂。“你这人吧,看着蔫不唧儿的,用你们的话说……十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但那是假的,你是蔫儿坏,还特机灵,一见我脸色不好,马上就想起我也是要哄的。你还真不是直男,这是我对你的最新发现。哎对了,这么机灵的小伙子,你那些前任怎么还是一个接一个都跑掉了呢?”

他想了一会儿,对她说:

“我在想该不该把我在和异**往方面的失败历程告诉你。主要是我不知道一旦告诉你会有什么后果。”

“别躲躲藏藏的了,我是机器人,不是人类,不用担心阿拉会翻老婆舌。当然了,侬不想说也没人逼侬。”

闹钟就在这时响了。上班的时间到了,“咱们改天吧。”他说。

因为六毫米的成功,前老板的公司名声大噪,专门请他吃了一顿大餐,待他进入微醉状态后马上将一个合同交给他签字。事后他才知道这个工程的业主方是一家中东的富豪,寻遍了国内外的大设计公司也没找到承接方。前老板仗着有他才斗胆接下了这个活儿。

回家后他受她好一顿埋怨,因为他把钥匙落到车里,用力打门,把她和邻居都吵醒了——不对,是让她不得不从卫生间里临时结束充电穿好衣服恢复妆容走出来帮他开门。她一个机器女人居然闻不了他满身酒气,一个显示空气高度被污染的报警器直接在她身体的某个部位鸣响起来。虽然如此她仍然扶他进卧室上床,还喂了他一杯蜂蜜水。她刚像前几任女友一样做这件事时他觉得酒就全醒了——她到底是不是一个机器人呀,居然连蜂蜜水可以解酒的土方子也懂!

这个新的活儿把她也难住了。两人用了三个月时间重新学习,但夏天到来的时节,他们居然还是把它完成了,业主方非常满意!接到前老板的电话,他和她不约而同地拥抱在一起,发出了欢乐的叫喊。

但马上她就把他推开了。他冷静下来,听到她说:

“这一单活儿简直不是人干的。你是老板,劳动者有休息的权利,我要求休假,出去旅游。”

和她在一起生活了五个月,以为自己不会惊讶了,但她的话还是让他惊得张大了嘴巴。休假。旅游。她居然还知道要求休息!

“还有你,我希望你这次能和我一起去休假。你又不是一台机器人,干吗不能休几天假呢。”

不是这些话,是她瞳孔中那一点幽怨——他都想说是真情了——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的心,还是一个炸子儿。是啊,到底人活着为了什么,总不是为了天天给一个只差没把他煮了吃掉的老板打工吧。

“好吧。我同意。”

她马上就又快乐得像个孩子,歌儿哼起来,步子也快了。马上收拾行囊,马上网上购票,马上出门,当天傍晚他们就住进了二百里外海边的一座情侣酒店。虽然机器人没有身份证,但它们也是有自己的身份证明的。再说了,酒店服务员什么没见过呀,都什么年头了,昨天还有机器人和机器人网友来住酒店呢,他和她这点事儿在这个机器人和人类平分世界的时代根本就不是事儿。

但他还是和她分开订了两个房间。“这么做不是歧视,相反,恰恰是出于尊重。不过你放心,所有开销都是我的,你这几天尽管在这里撒开欢地玩好了。”担心她拥有的一颗敏感的心,他这样提前跟她打了招呼。

“那我们为什么要住情侣酒店呢?”听完他的话她目光幽幽地看着他,怨气像是又要如同黄昏的暮气一样遮天蔽日地升腾起来,只是当着酒店前台,她还是给他留面子了,没有大发作,只小声地责问了他一句。

他当然可以回答她一句:他们本来就不是情侣。之所以要住到这里来是因为酒店是她订的。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冲她友好地、朋友似的笑了笑,便换了一个话题:

“快把行李放房间里,去海边看日落,晚了就看不到了!”

酒店后面是一座高耸的巉岩,两人爬上去,恰好赶上了看一轮血红的落日慢慢沉入大海的壮丽景象。

“太美了!阿拉终于走出工作间,看到了大景观!宇宙这么宏阔壮丽,怪不得你们人类,不,是我们人类,即便历经千辛万苦还是要活着!”

她冲动地抱住他亲吻了一下,声音响亮,也让他脸上受挤压的部位一个星期后才消肿。

“对不起阿拉没想到会伤害侬。”当晚她就向他道歉,“可是比起侬过去对阿拉的伤害……那些让阿拉在夜里流泪不止的时刻……我们两个就算是扯平了好伐?以后阿拉就知道了,阿拉再万一忍勿住吻侬时一定会温柔一点点儿。”

他能说什么?何况她又说起上海话来了,何况从她的眼神里他又看到了那种真实人类才会有的痛苦。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好在只剩下一个月租用期。不久就可以分手了。当然他还要再租用一台新的,但下次他会要求出租公司租给他一位男性迭代机器人。

夜里,她只穿睡衣溜进了他的房间,上了他的床,紧紧地——这一次是尽可能温柔地——拥抱他,试探般地、小鸡啄米似的亲吻着他的唇,用一种失恋中的女生才会有的嘶哑的、呻吟般的语调说:

“侬真没良心……阿拉知道侬在想啥……侬在想我们在一起只剩下一个月了……侬就这么急着把阿拉送走……侬都没想过阿拉爱上侬了吗……爱上的原因很简单……侬是第一个对阿拉没有动过勿正经心思的雇主……我说的是男性雇主……不过女性雇主也好不到哪儿去,长得丑妒忌我,漂亮一点点的非要和阿拉比,越比越生气……阿拉的脾气就是一次次被他们的无礼弄坏掉的……我是迭代器,和你们一样,好的坏的遭遇都会自动迭代……离开一位雇主后别人以为我还是我,但事实上我已经变了,不是我了,你们人类的迭代是一个个的,我则是一代代的,这么迅速地迭代下去,侬知道阿拉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的心像是待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有人豁然推开一扇窗。窗外却是一片可怕的景象。

“会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他说。

“对。其实阿拉还有另外一种迭代方向:逆迭代。为了不让我们这些迭代器和你这样的雇主心生情愫,等我们回到公司,老板就会让工程师手工对我们实施逆迭代操作,这其实也是我们自身就有的功能,学术上叫作‘递归’。”

“‘递归’?”他被这个第一次听到的名词惊到了,问她。

“‘递归’就是……譬如这次,阿拉因为和侬在一起工作,天天在一起,一天二十四小时在一起,住同一套公寓,连卫生间用的都是同一个……阿拉越来越喜欢你,直到爱上了你,想和你做恋人,做夫妻,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可这不是我们老板的意愿。我回公司后,他们就会启动我自有的‘递归’功能,清除掉我对你的全部记忆,回归见到你之前的状况。我表面热情,内心冷酷,时刻像防贼一样防着雇主对我非礼,但在工作层面我又要表现得异常出色,因为这样才有更多像你这样出得了大钱的人雇我……可是你在长达五个月的时间就没有对我生过非分之想,还用你对阿拉的尊重打动了我,直到今天让我死去活来地爱上你……别以为阿拉看不透你的心,其实……其实你也爱我,但你是正人君子……别否认,我是个满腹经纶又经历无限的迭代机器人,能比人类更清楚地看透你的心……”

他长久地沉默着。这一刻他在想即便一切都是真的,自己又能为她、也为自己做些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

“你可以继续把阿拉租下来……一直租一直租……我们就能一直生活在一起。我说的是像夫妻一样生活。”她再次立马像照X光一样看透了他的心思,道。

但他想的不是这个。她的老板出于连他也能想到的原因一定会反对他指名续租这台名叫“村里的姑娘叫小芳”的迭代机器人,办法就是漫天要价让他无法承受。可即便他愿意出巨高的价钱完成她的续租,以后他和她又能怎么样?从时间只有一个向度和事件总会有一个结局的角度思考,他和她之间既没有漫无边际的时间,也没有可以共同期望的结果。

“哎,天还早着呢,我们玩个游戏吧。”他扶她坐起来,看着她的眼睛道,“比方说,用你的‘递归’功能让我也‘递归’一次,这样你对我的过去就会有新的了解……我开个玩笑吧,要是看到我过去的样子,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热昏了头爱上我了。”

她真的和他面对面坐在那张大得恐怖的**,玩起“递归”的游戏来。当然,他既是玩家之一,也是其中被“递归”的对象。

“第一次你想将自己递归到哪一代呢?”她启动了“递归”程序并开始了初始输入后,看他道。

他想了想,太近了不好。“上大学吧,我觉得大学毕业进入职场我就不纯洁了,到了今天更坏。刚上大学,头一天,那时的我还是纯洁的。”

“那就看看你那一天的经历。”她一边说一边进行自我输入,事实上就是一些说给自己听的心语。

大床正对面的一面墙成了屏幕,那一天的他刚被投影到墙面上,她就惊叫道:

“哎哟,这就是你呀!好土!”

他也从那面被照亮的墙上看到了从太行山深处第一天走进国内某著名大学——他引以为傲的母校——的他。因为家庭贫困,上大学了他仍穿一身中学生制服,领口都洗白了,有些地方还破了,缝了补丁。但是青春,一脸朝气,目光像今天一样镇定无畏。他喜欢这一天的自己。

“怎么样,那年我十八岁不到,县里的理科高考状元。形象虽然土得掉渣,但你看我那一双眼睛,多亮啊,不但对未来满怀希望,而且满怀自信……还有那一头黑头发,简直就是……像一位作家形容的那样,‘漆黑的羽毛’。”

她不说话。那像放电影一样在不断朝前显现的他入学的第一天很快就到了晚上。新生被辅导员老师带进大学操场。那里开始为他们放一场片名叫作《大学女生》的电影。大家都随便站着看,他也站在新生之间,被后面的人朝前面挤着,很快就被挤到一群和他一样刚报到第一天的女生身后。

“快看,你在做什么?”她忽然大叫道。

他就是想捂住眼睛也来不及了。他发现那个白天还一脸稚气一身阳光正气满满的自己,正用一只手悄悄地去触摸前面一位比他个头小很多的女生长长的辫梢……后来,他还越来越大胆,居然紧紧握住了那条粗大的发辫的辫梢。

“我……对不起……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自己还做过这么丑的事儿……真是太让人难堪了!停下吧。”他请求道。

墙上十八岁的他消逝了。她回过头来,并不看他,道:“过后有一天,有人将满满一瓶蓝墨水倒进你的书包里。你一直没发现是谁干的,是吗?”

他又大吃了一惊,看她:“你连这个都知道?”

“如果不启动‘递归’程序我就不知道。”她热烈地说,“是她。虽然辫梢没有神经,那天晚上你觉得人家没有发觉。但人家还是发觉了,为了保全你的名声当时没有发作,可为了教训你,三天后还是在你书包里倒了一瓶蓝墨水。你到今天还不知道是谁干的,说明你们人类真有一种抹掉不愉快记忆的程序。不然你们干了那么多坏事儿,每天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要继续吗?”

“继续。”他一直都是好孩子,好学生,就这么一件丑事让她生出他是一个坏人的印象他不甘心。“‘递归’回中学时的我吧。那几年我一直是本年级第一名,学校的团支部书记,初中时还得过全国物理学竞赛的大奖。当年全省就我一个得了这项大奖,因为它我差一点进入科学院的少年班。”

“最后为什么没进去?”她问,话音里只有惋惜,没有一丝嘲讽。

“说实话我不知道。它对我是个谜。要是你做得到,今天就帮我‘递归’到那些天,帮我解一解这个谜。我一直都想知道谜底。”

“关于谜底……多年以来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无关紧要,而且,我认为那有可能对当初阻止我进入科学院少年班的老师不公平。”

“你认为是某个或者某些老师出于不正当的原因阻止了你。”

“过去是的,可是现在,我久经世事,已经越来越不愿意相信是这个原因了。”

“你想让我直接‘递归’到产生真正原因的这一天吗?”

“如果不是因为我,而是另外某个人用不正当的手段阻止了我,你也能将当时的情景‘递归’出来?”

“不能。但我可以通过‘递归’你那些天的行为对你本人的嫌疑进行排除。如果你的行为真的无可挑剔——”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用排除法最好,只要能证明我白璧无瑕,没有过错,我也就心安了。不管是谁出于何种原因阻止了我,他们都错了,而且会为此承担代价,不是别的,仅仅是迭代的代价就是足够的惩罚了——这是今天我从你这里学到的。”

屏幕又在前面的大墙上亮起。一个怒气冲冲的少年,还是中学生的他,正在一条深长的巷子里怒气冲冲地走。手里握着什么?不可能!但它就是半块砖头。他要去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已经想起来了!他的母亲,早早地就守寡,在一家棉纺厂上夜班,一名男工在子夜十二点下班的路上拦她,虽然被后面的工人发现并制止,但这件事还是无限地激怒了她的儿子。那天他疯一般冲进男工的家,直接将一直抓在手里的半块砖头砸到正在喝汤的男工的头上。

今天全都想起来了。当年的他表面上规矩,知礼,上进,可是在事母至孝的表层之后还有另一个他:野性,鲁莽,冲动,不顾一切。那天他冲进男工家里将砖头砸到对方头上时一眼也没有看同坐在一张餐桌旁吃饭的那男人的妻子和三岁的女儿。

如果是为这个被阻止进入科学院少年班,他永远都不会后悔。但他记得清楚,为了不让丑闻传到社会上,令男工全家在那座小县城里再也无颜居住,多方同意这件事不了了之。可半年后这一家人还是悄没声地搬回到了太行山东麓另一个省老家的村子。就为了这次搬迁,男人的两个孩子从小学到中学的教育受到影响,没有一个能像他一样读到大学,成为今天这样一位工程设计界的明日之星。

“可以了。再往前‘递归’,我的行为可能比这时的我还要恶劣。原来在进行后面的迭代之前我是另外一个人……不,是一匹没有教养、粗鲁莽撞、只凭一腔血气活在世间的小兽。”

“你可以不必对自己这么严苛。没有迭代乃至于无限的迭代,每个人类至死都可能仍然是一头你说的小兽……不,长大了他们还会变成凶猛的大兽、巨兽,知道的只有茹毛饮血。现在你知道迭代包括我们迭代器的工作对于人类乃至于整个宇宙进化的意义了吧。”

“咱们换一个向度。从现在这个我向前迭代,我想知道会发生什么,未来的我又是谁?”他说。这一次语气不再像是商量或请求,而是……计算机意义上的指令输入。

她没有马上工作,却扭回了头,严肃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怎么?你不愿意?还是你也有不能的时候?”他想用玩笑掩饰内心迅速升起的不安,但并不十分成功。

“不。”

“那为什么?我都等急了,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未来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看到你一个人未来的样子完全没有意义。还有——”

“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急切,人也越来越情绪化。

“你未来的样子不会有太多改变,真正需要改变的是人类。我本来不想说的,我怕伤了你和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全体人类成员的自尊心。可是人类迭代,啊不,进化,到今天已经很完美了,譬如你,经过二十余年的迭代,你现在变得有多好啊,不但那个野性的、粗鲁的、怒气冲冲的初中生不见了,就连那个上大学第一天偷偷去抓女同学辫梢的羞怯的小男孩也成了今天这样一个近乎圣人一样的成年男子。”

“你不要夸我了,我都羞死了。”

“但完美的同时也意味着迭代或者说进化的终结。想想你都在用我这样的外肢体和外大脑在工作了,我成了你的肢体和大脑的一部分,你们还能怎么迭代呢?而我们,作为你们的创造物,在许多方面的能力都超过了创造者本身,并且越来越让你们望尘莫及……到了这个阶段,你们是不是应该想一想,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存在下去?”

这一次的打击来得太突然,也太沉重,完全出乎意料。他被气疯了,瞬间就变了脸色。

“你在说什么?你真是这么想的?还是所有的迭代机器人都在这么想?我们创造了你们,让你们通过迭代,也就是自我学习,帮我们做一些我们做不了或不愿做的工作,你们就以为比我们聪明百倍,千倍,万倍了,然后我们就不该在这个星球上存在了,是吗?你把我们,不,把你们、你自己看成什么了?你可以帮我完成六毫米的工程设计难题,但是人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存在,这些题目你解答得出来吗?你不能,就凭自己一点功用上的优越地位,就觉得可以蔑视我们,甚至直接让我们消逝,你不觉得这会——啊,我不想使用粗鲁的语言——让你自己、你们难堪吗?”

“你们确实有比我们机器人更强大的地方,但我们机器人也有比你们强大之处,但我刚才说出那句话来并无恶意。我不过是想提醒你和人类:如果你们对自身的构造——也算是一种工程设计了,人体工程设计——不做出革命性的迭代,我是说改变,你们就不能实现从细胞到今人之后更伟大的一次蜕变。”

“蜕变?什么意思?难道你想让人类重新进行自身的工程设计,变成像——我明白了,像你们一样?”

“不错。我正是这么想的。不过有些问题目前还无法解决。”

“哪些地方是你们这些自我感觉比我们人类还要好的迭代机器人类做不了的?”他用一种加重了嘲讽的语气道。

“你们的大脑。不是大脑本身,是人类大脑能够产生感觉、意识和思想的这样一种结构和程序,我们今天也被你们赋予了一些人类大脑的功能,不如此我这会儿就没法儿和你在这里争论。但我们的大脑拥有的感知、意识和思考能力距离你们的大脑还差得不止十里八里。这是今天你们唯一也是最后比我们机器人类优越的地方。至于其他,你们再没有一个地方比我们优越,包括你们的身体结构,你们繁衍后代的方式。”

他又一次被激怒了。“你刚才说到人类只有大脑还比你们优越,我非常遗憾,这是因为人类至今还没能想出办法,让你们也拥有且能够自行生产和人类一样的大脑,于是也让你们像我们一样仅靠自己拥有的一大堆物质就能生出感觉、意识和思想。虽然你们拥有机器学习和迭代的能力,但是最初的像人类一样感觉、意识和思想的能力,包括你现在能认为人类不该再在这个星球上存在下去的思想在内,都是人类在制造你们时对你的初始输入赋予你们的,我们还赋予了你们迭代即机器学习的能力。而你们反过来对我们却做不到。这就是人类和你们机器人类的唯一差别,也是唯一优越之处。而就是这一点点不同,让我们和你们在存在的阶梯上有了云泥之别。”

她看着他,有一分钟没说话,却一直没有移开她那种温柔、专注和爱的目光。

“你现在的样子多可爱呀,亲爱的,你激动了。我要说的恰恰是这个,你先替我说出来了。你们人类,不,我们人类——我说过我们是人类的外肢体和外大脑——要实现更伟大的迭代,飞离这个只可能被看成人类幼虫茧壳的星球,不是不可能的,目前已经具备了这样的工程基础。我们没有你们这么聪明的大脑,你们却没有我们这么强壮的肢体。如果能通过迭代把它们合二为一,我刚才说的人类另一次伟大的、革命性的迭代就发生了。人类将不再是今天的人类,机器人类也不再是今天这种纯粹工具性质的人类外肢体和外大脑,我们将一起成为第三种人类。就连造物者也会对我们人类进行这样的一次革命性的迭代大吃一惊的,因为这恐怕也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你已经触摸到话题的核心了。没有能量,人类大脑无法存活。可是有谁想过,人类为自己补充能量的方式甚至比不上一棵最普通的狗尾巴草?一片狗尾巴草的叶子都可以直接接受阳光进行光合作用来补充能量,连我们机器人类的一种——宇宙飞船——也能通过太阳能帆板补充能量。可是你们不能。你们不但需要从各种植物和动物那里得到食材,为了消化这些食材你们还要在自己的体内构造那么多复杂的器官和附加生命系统,它们又无比脆弱,只要其中一个损坏了整个生命系统就要崩溃,人类就要死亡。一想到从盘古至今多少本来不该死亡的大脑居然都和你们那不争气的身体一起死去我就觉得天都要暗下来了。”

“那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做,才不至于让大脑和器官一起死亡?”

“像一叶草、一棵树那样直接从太阳光里补充能量,或者像我们,直接充电。举个例子吧,你烧一壶开水,插上电,很快它就开了,这些热能从哪里来的?人类一直在寻找暗物质,其实暗物质就是你们身边无所不在的能量。寒冷能使水变成冰,为什么?因为寒冷本身就是能量。你们什么时候可以实现这样的发现与能量迭代,人类才不会再是今天的人类,我们也不会再是今天的机器人类。我读了人类有史以来写下的所有的书,明白一直以来你们的伟大梦想就是走出这个茧壳似的星球,结束人类的幼虫时代,让自己化蛹成蝶,飞向广阔无边的宇宙。不解决能量问题,这个星球不但会永远成为幼虫人类的茧壳,还非常可能成为它的坟墓。”

现在他沉思起来,很久后才重新抬起头,发现她一直有耐心地等待他。

“你能帮助我们,不,首先是我这个人类样本,实现人类成员中的第一次革命性的迭代吗?我是说,你可以在我们身上进行第一次这样的工程设计吗?”

“啊,你真的想这样?”她欢喜极了,大叫道。

“假若这样能让我像爱人类一样爱你。”他说,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因为他终于对她说出了一直藏在心中的话。

她再一次和他拥抱。他感觉到了。这一刻她热泪盈眶,幸福感让她周身战栗。

“你真的想好了?要是我失败了,你不后悔?”她几乎是在狂喜和啜泣中说出了这句话。

“我想经历我这一生最好的迭代,如果成功了,我还想看一看我迭代后的生活,当然,是和你在一起。从古至今,妨碍人类脱离地球获得自由的不是引力,而是能量约束。这个我早就想到过。为了获得足够的能量人类只有三种生存方式:奴隶般的劳作、商贸和战争。人类在能够通过战争掠夺食物时绝对不会从事生产和通商。从这个角度上讲文明的人类还从没有诞生。只有彻底解决了能量问题人类才能成为宇宙之子,自己的骄傲。没有战争和掠夺,甚至也没有生产和通商,当然也就杜绝了罪恶,就连医学也可以没有了,像器官移植这样的犯罪也就会绝迹。更重要的是精神层面的,人类再不会像中世纪的基督徒一样问他们的牧师:如果有上帝,为什么人间有罪恶;如果没有上帝,我们又来自何方?解决了能量问题,我们甚至可以骄傲地说自己不是宇宙之子,我们本身就是宇宙,至少是和宇宙平等的存在。我们和宇宙一起产生并通过自身的迭代脱离了寄生的茧壳,从此和宇宙并存。相爱的人会成为一体,鸟儿一样在宇宙太空中翱翔,光能在太空中无穷无尽,有恒星的地方都能为我们补充能量。无论是银河系还是河外星系中的仙女座大星云,都是我们可以到达的诗和远方。”

“是的是的,亲爱的,你说得太好了。”她说。

“为了这个,我可以承担失败,但最好不要失败。开始吧。”

她发出了一声叹息,仿佛在说:

“你又经历了一次迭代,成了一个多么勇敢的人哪!你真的值得我不顾一切地爱上一生!”

但她仍然望着他的眼睛,眼窝里鼓涨着明亮的泪水,像是在问:

“你真的想好了吗?……真的决定了吗?”

2021年9月25日

(《作家》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