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头

时间慢慢进入了溧阳市最热的七八月,正午时分,双脚踩在亮的发白的地面上,鞋底仿佛要融化一般。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偶有几个也蔫头耷脑,或迅速躲进开着空调的商场里避暑。

顾倾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抬头望向展馆上方挂着的横幅——“第十三届国际冰淇淋、高端甜品展览会”。

饶是本就奔着展会而来,看到这横幅顾倾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甜腻腻的冰淇淋加蛋糕,还能开成一个展览会。

一进展馆,冷气便夹杂着甜香扑面而来。展馆中的人竟然还不少,多数都是年轻小姑娘。她们三五成群的聚集在摊位前,一人叼一个冰淇淋,对着摊位上摆放的精致糕点品头论足、嬉笑玩闹,神情好不惬意自在。

顾倾今日来却不是来购买甜品的,他想要添置一些制作甜品的设备,也想多学几种甜点花样。毕竟自家那个少年,统共也就这两样爱好。

参加展览会的商家自然最高兴的就是见到顾倾这样的大主顾,一个个热情的不得了,又是演示、又是请试吃、又是送小礼品的,偏偏那些礼品又粉嫩可爱的不行,倒把顾倾这个大老爷们搞得哭笑不得。

手机适时响了起来。

顾倾刚一接起,就听到小堂妹顾姗姗兴奋的声音,“哥,我和艾馨姐到溧阳市了,你快来接我们。今天要带我们去吃好吃的哦!”

顾倾愣了愣,随即歉意道:“姗姗,我今天在S市,恐怕没办法招待你和艾小姐了。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带你们去吃大餐补偿。”

“不是吧!我好不容易说服我爸妈让我过来的!”顾姗姗哀嚎一声,特别不甘心,“哥你去S市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啊!S市离我家那么近,早知道我们就不来溧阳了!”

顾倾又笑着安抚了两句,顾姗姗才只能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哥,你去S市干嘛呢?”

顾倾往周围看了一眼,缓缓将此行的目的说了出来。

那边厢,顾姗姗挂下电话,脸上的表情还有些微妙和难以置信。

站在她旁边的艾馨心中焦急,忍不住问:“姗姗,顾大哥他到底去S市干嘛了?什么时候回来呢?”

顾姗姗砸吧了一下嘴,语气有些梦幻,“我哥说,他去参加冰淇淋甜品展销会了。我去,我长这么大,都不知道S市还有这种展会。最不可思议的是,你知道我哥是去干嘛的吗?他说他去学做新式甜点,顺便购买一些做甜点的仪器。艾馨姐你能想象吗?我哥那可是尖峰特种兵出来的,等闲三五个人他勾勾手就能干掉,转行金融也是两年就升任主管,这样的人居然跑去学做甜点,洗手作羹汤。你说他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顾姗姗其实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但艾馨却没有笑,眼中有着化不开的愤懑和委屈。

但这并非是为她自己,而是替顾倾感到委屈。

是啊,顾大哥那样厉害的一个人,应该在外面广阔的世界肆意驰骋,建立一番事业,得个J省杰出青年或者钻石王老五、霸道总裁这样的殊荣。而不是因为一点救命之恩就蜗居在小小的乡野别墅,替人打扫房子、煮饭洗菜,做着保姆才会做的事情。

顾姗姗见艾馨脸色难看,不由也敛了调笑,“艾馨姐,你怎么了?”

艾馨声音沉沉道:“我知道顾大哥是为了谁这么做,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艾馨说宋淮把顾倾当仆人使唤的事,顾姗姗有些迟疑,“可,可我听我爸说,顾大哥是在宋教授家里做管家啊!平日也有兼职玩玩股票和基金,我觉得做管家也没什么啊……”

艾馨摇头,“现代的管家有哪个需要替四肢健全的雇主穿衣洗漱?哪个二十四小时都没有自由?在印度的时候,为什么宋教授只是得了个肺炎,却要顾大哥冒着生命危险送他去机场?难道宋教授的命值钱,顾大哥的命就不值钱吗?还有那个傅警官,口口声声都说顾大哥是宋教授的仆人?你不觉得,这样的雇佣关系,对顾大哥来说太不公平了吗?”

顾姗姗呆滞了好半晌,脸上的错愕,慢慢变成了愤怒,“对啊,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当时在印度我就觉得很奇怪,哥哥对姓宋的那么好,可是姓宋的对哥哥却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完全没有好脸色。现在被你这么一说,还真像是主人对仆人那居高临下的态度。凭什么啊!我哥这么优秀,要被他随意使唤?”

艾馨道:“我听说,宋教授曾经对顾大哥有恩。顾大哥重情重义,会留在宋教授身边当管家,还任劳任怨的,应该也是为了报恩吧。”

“什么恩要卖身来报?”顾姗姗握着小拳头,愤愤道,“艾馨姐,我们现在就去宋淮家里问问他,他到底给了我哥什么恩惠,要这么不依不饶、缠着我哥不放的!大不了我们凑钱给我哥还债就是了!”

艾馨轻轻点了点头,不过想起当日在美容院见到过的瘦弱少年,还是忍不住道:“宋教授是有真本事的人,姗姗你别对他不敬。只是在顾大哥这件事上,我也觉得宋教授做错了。唉……希望宋教授能放过顾大哥吧。”

* * *

顾倾挂下电话后,又谈了几个仪器的价格,基本敲定下来后,去了趟洗手间。

刚从洗手间出来,迎面一阵香风扑来,差点一头撞进顾倾怀里。

幸好顾倾眼疾手快,将人扶住,又后退几步卸去冲力,才避免了这样的尴尬。

顾倾松开手低头望去,这才发现与自己相撞的是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少女。

明眸皓齿、皎若秋月,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两颊自然出现浅浅的梨涡,显得格外俏皮可爱。

少女穿着一件新绿色的连衣裙,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身后,用白色的缎带绑了个公主发型。身上也没有什么首饰,只在耳垂上坠了两个月牙状的精致耳钉。

少女的衣着打扮很简单,但顾倾一眼就看出她身上的衣服和那耳钉价值都不菲。行止虽然匆忙,举手投足之间却仿佛自带雍容优雅。

“不好意思,请问男厕所里现在有人吗?”少女气喘吁吁,语气急促,可一双眼狡黠灵动,并没有多少焦虑害怕之色。

顾倾摇了摇头。

少女立刻眼前一亮,将一旁“清洁中”的牌子拿过来挂上,迅速冲进男厕所,锁上了门。

临关门前,她朝着顾倾举手作揖,满脸祈求,“这位帅哥,行行好,要是待会有人过来找我,你就说没见过我。千万别让他们把我抓回去了,拜托拜托!”

说完,也不等顾倾反应,砰一声就关上了门。

片刻之后,几个穿黑西装西裤、戴着墨镜的男人急匆匆跑来,在每一个拐弯口四下张望。

看到顾倾站在厕所门口抽烟,其中一人跑过来询问,描述的果然是刚刚那少女的长相。

顾倾往紧闭的厕所望了一眼,犹豫了三秒,摇了摇头,“没见过。”

黑西装男人们很快离去,顾倾将烟蒂按灭在垃圾桶上,举步离开。

刚走出没多久,厕所中的少女就小碎步追了上来,“帅哥,刚刚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帮我挡一下,我现在肯定被抓回去了。我叫李婧,你叫什么名字?晚上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顾倾停下脚步,看着少女亮闪闪的双眸,“吃饭就不必了,玩够早点回去吧,免得家人担心,也免得那些保镖不好做。”

少女愣了愣,“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家保镖。”

顾倾笑笑没有回答,少女却双眼发直地盯着他,喃喃道:“哇,你刚刚不笑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很帅了。现在笑起来,更是帅的惨无人道,特别像那个好莱坞明星……哎哎,帅哥,你别走啊!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顺便留个电话号码嘛!”

顾倾无奈地摇了摇头,脚下步伐加快,转瞬之间,就已经把小姑娘甩在了身后。

回到展馆,顾倾与商家谈定了价格,又付了定金,才匆匆离开。

现在是下午两点多,如果赶上了火车,他还能在晚饭饭点前回到别墅。

在顾倾离开没多久后,一个穿着绿色连衣裙的小姑娘蹦跳到商家面前,笑眯眯问:“大叔,你能告诉我刚刚那个帅哥的姓名、电话和家庭住址吗?”

“哎呀大叔,你看我像是坏人吗?我就是看上那位帅哥了,想要倒追他……如果你肯把资料给我,你这里做出来的甜点我都包圆了,你看好不好?”

几分钟后,小姑娘拿着写了名字、住址和电话号码的纸条,露出狡黠的笑容。

顾倾提着刚从超市买的大包小包缓步走在起伏空寂的马路上,心中思索着应该把买车提上日程了。

宋淮的别墅周边设施不错,空气清新,小镇的菜场、超市离得不远,白天也会有好几辆公交车经过。但地理位置终究太偏了些,偶尔要去市中心和车站机场,都只能打的或坐公交,实在不太方便。

在拐入前往别墅的小道前,顾倾无奈地停下了脚步,转身道:“这位小姐,你到底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风拂过两旁林荫,发出沙沙的声响,某棵粗大的香樟树后,慢慢探出一个小脑袋。

李婧戴着鸭舌帽和墨镜,可是一张白嫩的小脸还是晒得红扑扑的,汗水从她的两颊不停淌落。那身原本清凉飘逸的连衣裙,此时已经被汗水浸透了,皱巴巴湿哒哒地半贴在身上,显得格外狼狈又可怜。

李婧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上前来,可怜巴巴道:“帅哥,你家是不是快到了?能请我进去喝杯水吗?我好热也好渴啊,要是再在阳光下站五分钟,我怕我就要昏倒了。”

顾倾眯了眯眼道:“你调查过我?”

“别说调查这么严肃嘛!”李婧依旧笑吟吟的,没有半分被抓包后的不好意思,搓着手指道,“我就是使了一点点美人计,跟展览会的老板套出了你的资料。顾倾,这个名字真好听,倾国倾城,跟你的长相特别配!”

小姑娘捧着脸,看着男人俊朗的眉目一脸花痴。

顾倾顿时哭笑不得,当真生气也不是,斥责也不是。

李婧纤细的手指按压在太阳穴上,单薄的身体晃了晃,俏皮的声音带上几分虚弱,“使完美人计,我可能要用苦肉计了,我想我大概是中暑了。”

顾倾早看出她的身体不舒服,刚刚的说笑都是强撑的。也难为这小姑娘在三十八九度的高温下,还跟着他从S市来到溧阳。明明娇生惯养的,晒了一路还中暑了,却也没哭鼻子。

他叹了口气道:“底下的别墅是我现在居住的地方,如果你不介意,就跟我回去喝杯凉茶,去去暑气吧。”

……

顾倾扶着摇摇欲坠的李婧刚走入别墅,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愤怒喊:“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家里有客人来了也不管,把我们撂在这儿一晾就是半天,连杯茶都不给喝。有你这样待客的吗?……算了算了,这些我也不跟你计较,我哥的事情你到底打算怎么办?真要让他给你做牛做马一辈子……”

顾倾第一时间就认出来那是自己的小堂妹顾姗姗。

很快有另一个温和的声音劝道:“姗姗,你别这么凶跟宋教授说话,我想他也一定不是故意的。宋教授,我能冒昧问下,顾大哥到底欠了您什么恩情吗?就算您真的有恩于他,我想也不需要用这样……这样折辱人的回报方式吧?或者,您可以提出一些要求,只要顾家力所能及的,一定愿意补偿您。”

顾姗姗:“没错,你想要什么,划下道来。我顾家虽然钱不多,可欠你的肯定会还的。我劝你最好不要挟恩图报,欺负我哥,否则我顾姗姗跟你没完!”

顾倾温和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他扶着李婧进屋,开门的声音很快惊动了屋中的三个人。

顾姗姗一看到他,立刻像小鸟一样扑过来,“哥,你总算是回来了,我都等你一下午了,三个多小时,连杯水都没喝过呢!”

顾倾看了顾姗姗一眼,神色冷厉,让顾姗姗热情的动作一下僵在原地。

艾馨原本也是满心欢喜,想要迎上去关切顾倾,却在看到挨靠着他的美丽少女时,错愕又黯然地停住了脚步。

李婧的目光却是掠过两个美女,落在沙发上。

那里坐着一个少年,皮肤雪白,眉目俊秀,密长的睫毛如小扇般低垂着。他的膝盖上放着个笔记本电脑,正在自顾自地敲击着什么。整个人清清静静,与喧闹的世界隔离开来,宛如自成一副美丽的画,还是那种最勾人的美少年漫画。

李婧双目发亮,一下甩开顾倾,三两步坐到了少年身边。

“天哪,现实中怎么会有长得如此秀气的少年,简直像水晶和白玉雕琢而成的。这脸蛋皮肤,简直比我的还细嫩光滑……”李婧一边说,一边伸出禄山之爪往少年的脸上摸去。

顾倾被吓了一跳,连教训妹妹都来不及了,身形如闪电般窜到李婧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从宋淮身边拖开了些。

李婧一脸懵逼,顾倾干咳了一声,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少爷不喜欢别人碰他,你离他远一些。”

开玩笑,顾倾可还记得第一次见面他揪住宋淮衣领,被电的浑身僵直的场景。李婧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如何能受得了这样的电流穿身?若是把她电出个好歹,麻烦就大了。

顾倾松开李婧,又看向宋淮,“抱歉,少爷,我妹妹她……”

今日他要抱歉的事很多,回来晚了,带了个陌生女孩回家,自己妹妹跑来宋淮家里蛮横指责,桩桩件件都不是一个仆人应该给主人添的麻烦。而他自从与宋淮签订主仆契约后,似乎一直在给他添这样那样的麻烦。

宋淮连眼皮也没抬,视线依旧黏在电脑屏幕上,清清泠泠的声音却传了过来,“我饿了。”

顾倾立刻会意,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就往厨房走。

“哥,你干嘛要听他的?像个仆人一样被使唤来使唤去,不觉得很气愤吗?”

顾倾停下脚步,望着自己义愤填膺的小堂妹,“有什么话,等吃完饭再说。如果你们不愿意留在这里吃饭,也可以去一公里外的镇上。”

喝着凉茶的李婧立刻举手道:“我我,我坚决要留下来吃!”

顾姗姗看着顾倾冷淡的眉眼,气的浑身发抖,“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和艾馨姐是为你打抱不平哎,可你这是什么态度?觉得我们多管闲事吗?好啊!既然你自甘堕落,愿意给人当牛做马,那随便你!艾馨姐,我们走!”

艾馨连忙拉住顾姗姗,“姗姗,你别这样,顾大哥不是这个意思。你忘了,在印度他可是舍命救了我们俩……我们怎么能不管他呢?”

听到印度两字,顾姗姗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如果没有堂哥相救,她此刻或许还在异国他乡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以前她对堂哥或许没太深的感情,可经历过印度生死劫难后,才觉察出谁对她是真正的好。也因为把顾倾当成了自己的亲哥哥,所以知道顾倾被宋淮当仆役一样使唤时,才会那么愤怒和难过。

顾姗姗红了眼眶,抓着顾倾的衣摆,期期艾艾道:“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说你。可我真的不明白,你要报恩有很多种方式,为什么要给他做仆人。到底什么样的恩,非得用这种方式才能还呢?”

顾倾看了宋淮一眼,他的神情非常专注,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手中的键盘隔几秒就会被敲击一下,仿佛对周围的争吵毫无所觉。

可顾倾却知道,少年是讨厌吵闹,更讨厌饿肚子的。只是因为这些是他的家人,所以少年才忍耐了下来。就像他会因为蒋越而轻易原谅宋明中想要杀他一样。

宋淮是一个远比外表看上去更温柔的人,只是他的温柔很少表现出来,也只愿意对身边的人展露。

顾倾轻轻吐出一口气,眉眼中的戾气缓缓褪去,他看着小堂妹,声音平静:“在我成为杀人嫌疑犯,众叛亲离的时候,是少爷替我洗清了冤屈。在印度我为救你们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是少爷赶来救了我们三个。姗姗,你觉得,两次救命之恩,我应该怎么还才不觉得亏欠?还是说,你认为被通缉或被当成实验品的生活,要比现在更好?”

顾姗姗怔住,缓缓松开了抓住顾倾衣摆的手。

顾倾的那句“众叛亲离”让她满腔的愤怒都变成了愧疚和自责,“对不起,哥,那时候真的对不起!”

顾倾无所谓地笑笑,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进了厨房。

他会和宋淮签订主仆契约,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想报恩,而是在那段灰暗的日子,世态炎凉、兄弟背叛让他的一颗心几乎腐朽死亡。如果不是抓到了宋淮这根救命稻草,如今他或许已经走上了另一条歧途。宋淮对他的意义,不是一句救命之恩就能概括的。

顾倾进入厨房后,顾姗姗就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到了沙发上,艾馨与她说话,她也仿佛听不见,只是时而用目光偷偷瞄宋淮。

艾馨咬着下唇,踌躇了好半晌才坐到宋淮身边,轻声道:“宋教授,当初多谢你教我整容修复技术,我从中获益良多,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宋淮慢吞吞地抬起头,看着艾馨的脸,“你如果真的获益良多,怎么调整自己的眉眼脸型还留下那么多痕迹?丑死了,还不如你原来那张脸顺眼。”

艾馨的脸一下子僵在原地。

一旁的李婧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就连神不守舍的顾姗姗也清醒了些,狐疑地看着艾馨的脸。她觉得艾馨姐长得很漂亮,而且是非常自然的那种漂亮。难道不是纯天然,而是整容的?

艾馨眼中浮起一丝羞愤,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宋教授,我一直很尊重你的学识修养,但请你不要避重就轻,用其他话题来转移矛盾焦点。顾大哥刚刚说你对他有救命之恩,他愿意做牛做马报答,这是顾大哥有情有义。但你怎么就能坦然接受呢?”

宋淮奇怪道:“我为什么不能?”

艾馨猛然提高了声音,“你不觉得这样太无耻,太自私了吗?顾大哥明明应该有更好的前程,可却被你绑死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

“哎,我说这位小姐,你谁啊?就来质问人家。顾大哥自己都不介意,小妹妹也不说话了,却要你一个外人来打抱不平?”李婧终于忍不住打断艾馨的咄咄逼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顾大哥老婆呢!可我刚刚听着怎么好像你跟顾倾也只见了两面而已,非亲非故的,他做什么决定,怎么报恩,要你来指手画脚?”

“我……”艾馨一下子语塞,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想要再说什么,可是却发现自己真的没有任何立场,甚至,刚刚顾倾的行动已经表明了,他跟这个小姑娘都比与自己亲近。

艾馨从前二十几年一直是懦弱自卑的性格,一直到最近半年,容貌变得漂亮后,在众人的奉承讨好下,她才慢慢变得自信、开朗。

可此时此刻,面对李婧的诘问,顾姗姗狐疑的目光,和被揭穿的整容事实,艾馨只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打回了原形。就像是全身的衣服都剥光了展现在人前,那样羞耻,那样丑陋,那样绝望。

她猛地站起身来,只匆匆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有事情要先走了”,就冲出了别墅大门。

又过了半个小时,顾倾从厨房出来,摆开了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席面。

在客厅中没有看到艾馨的身影,他也没问什么,反倒是顾姗姗走到他身后,积极道:“哥,我帮你一起准备吧。”

顾倾看了她一眼,顾姗姗讪笑,“哥,我知道错了,一会儿我就去向宋教授道歉,你就原谅我好不好?我都好久没吃你做的菜了,现在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顾倾点了点她的脑袋,笑骂了她两句,顾姗姗立刻笑的如春花般灿烂。

李婧靠在沙发上,看着亲昵互动的两人,露出一个有些虚幻的笑容,“真好啊,兄妹俩是没有隔夜仇的,以后也总能长长久久地相互陪伴。”

宋淮啪的一声合上书,侧过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她良久,直看的李婧头皮发麻,“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宋淮注视着她的眼睛,仿佛自语般呢喃了一句。

刚刚还嬉皮笑脸的李婧却是猛然瞪大了眼,脸上的笑容随着血色一起褪的一干二净。

“宋淮,如果我这次做的香蕉奶油冻能成功,你就命令顾倾和我交往好不好?”李婧歪着头,双眸闪亮地看着不远处的少年,一本正经地问。

本就是妙龄少女,长得又是那样唇红齿白、秀色可餐,用软软糯糯的语气恳求时,根本就没有人能拒绝。

只可惜,她求的人是宋淮,宋淮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书,权当她的话是耳旁风。

顾倾刚刚泡好两杯奶茶,将其中一杯递到李婧面前,目光温和,“今天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李婧怔了一下,半晌才含糊道:“嗯,我前几日感冒了。”

顾倾摇了摇头,将她的奶茶取走,换了一杯姜茶,“以后生病就别过来了,来回奔波容易加重病情。”

李婧的家在京南市,离溧阳并不远,开车来去只要两个多小时。自从那日在甜品展览会相遇后,李婧就常常过来,有时是司机送来的,有时是自己打车来的。一来就会在这里待一整天,直到太阳下山才回去。

其实顾倾和宋淮都很忙,往往李婧来了也没空招待她。李婧也不觉得被冷落了,有时候自己坐在沙发上喝茶看书,有时候跑到厨房里做做甜点,偶尔也会耍赖似的缠着宋淮,让他答应顾倾和自己交往。

宋淮总是嫌弃李婧烦,却从来没赶她走。李婧做的甜点味道自然没办法跟顾倾比,可宋淮还是会一点不落的都吃掉。

就这样时间不知不觉过了半个多月,李婧成了别墅的常客。在宋淮和顾倾面前,小女孩许多本性也不再遮掩。

李婧喝了一口红糖姜茶,被姜味辣的直吐舌头,悻悻道:“我也没办法啊,自从前几天感冒后,奶奶就把我关了起来,这不许做,那不许干,连学校都给我请了一个礼拜假。我一个人在家里都快闷死了,今天好不容易避过保镖偷偷跑出来,也想不出还能去哪,所以只好跑你们这来了。”

顾倾一边给宋淮布茶点,一边随意问道,“看来梅董事长很宠爱你?”

李婧的奶奶叫梅若兰,在京南市也是个数得上号的名人。三年前,因为一场车祸,她的媳妇儿子去世,丈夫瘫痪。在公司和李家都风雨飘摇之际,梅若兰毅然接掌了家族产业,成为星华集团掌舵人。虽然是一个年迈老妇,本身学历也不高,却把公司经营的有声有色,如今在京南市也是排行前几的龙头产业。

“何止是宠爱,应该算是溺爱了吧。”李婧微微笑着,神情有些恍惚,“自从三年前那场车祸后,奶奶似乎就特别害怕我和妹妹会离开她。尤其对我,真是宠的没边了。我在李家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每次我生病,奶奶简直比自己病了更难受。”

李婧抿着唇,有些自得,又有些歉疚:“因为奶奶特别偏心我的关系,萌萌都跟我赌了好几次气了。唉,溺爱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啊,萌萌根本不知道她姐姐我过的有多辛苦啦!不过也没办法,谁让我比萌萌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呢!”

顾倾失笑:“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过小姑娘笑起来的时候,梨涡浅浅,眉眼弯弯,黝黑的杏眼亮晶晶的,仿佛点缀着星光,确实非常有感染力。

李婧叹了口气,故作老成道:“你不懂啦,奶奶是对我特别偏心,可是也对我管的特别严啊!不许爬树、不许参加网球社、不许谈恋爱,总之,所有可能会让我受伤的事,她都不许我做。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只被关在笼中的小鸟,锦衣玉食,却没有自由。”

顾倾看到小姑娘眼中显而易见的落寞和孤单,忍不住想要安慰两句。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李婧已经抬起头,双目亮晶晶地望着他,“所以顾大哥,你看我都活了十八岁了,还被我奶奶拘束着连初恋都没有,要是哪天因为意外死了,那得多亏啊!为了拯救可怜孤单的美少女,难道你不应该良心发现,答应跟我交往吗?”

顾倾嘴角抽了抽,在她额头上弹了弹,“小丫头,你做我的侄女我都嫌小,别再开这种玩笑了。”

说完转身走进了厨房。

等顾倾的身影消失后,整个客厅都陷入了沉闷的静寂中。许久之后,客厅中才响起小姑娘低低的声音,“宋淮,你是怎么知道我得了那个病的?”

宋淮终于抬头看向她,有些生气道:“所有学科里,我最讨厌的就是医学,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要用这个时代的医学手段治疗麻烦的要死。你不要以为每日来我面前晃,我就会帮你治疗!”

李婧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她呆呆地坐在沙发一脚,双手抱着膝盖,缓缓将头埋了进去。

宋淮低头翻了一页书,就听到小女孩瓮声瓮气的声音,“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这什么破名字啊,那么拗口,我到现在都不能没有磕巴的念出来。可是,我却得了这样的病。”

“刚知道的时候,我觉得这就是个笑话。我才十八岁,可以跑可以跳,从小到大除了小感冒,就没有生过大病。在学校里,我能参加一千五百米比赛,被同学们称赞是运动场上最靓丽的风景线。这种病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李婧抬起头,眼圈红红的,单薄的身体微微发着颤,“宋淮,我真的很不甘心,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我不抽烟、不喝酒,按时作息,孝顺奶奶,没有做过一件违背良心的事情,为什么这种倒霉的事要轮到我呢?奶奶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亲人,要是连我都走了,她……她怎么撑得住啊?”

李婧再也忍不住,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掉下来。

宋淮的手指在书页上卷了卷,终于还是啪一声合上,将厚厚的书籍丢到一旁。

他嫌弃地看着哭的满脸泪痕的小姑娘,“你别以为掉两滴眼泪我就会替你治病。”

李婧垂泪嗤笑道:“你吹什么牛啊,国内最顶尖的专家医生都判断我只能活几个月。你的口气好像你想治就能治好一样。就算你是厉害的中医,能一眼看出我的病症,也不可能治得了绝症啊……”

宋淮皱眉道:“我不是中医……当年我虽然想过要学,但中医早就失传了,能找到的资料寥寥无几。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的皮下出血症状那么明显,除非我是瞎子才看不出来。”

李婧狐疑道:“你唬我的吧?医院的专家都是反复看了报告才确认的,你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屁孩能一眼看出来?”

宋淮冷笑:“我不止能看出你的病,还知道有人在对你进行长期催眠。”

李婧一怔,随即掏着耳朵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催眠?你不会是科幻小说看多了,得妄想症了吧?”

宋淮面无表情道:“如果你不信,可以自己回忆一下,这几个月来你是不是时常感到精神恍惚,明明做着某件事,突然惊醒却想不起为什么要去做?你的瞳孔时常涣散,下意识抚按太阳穴,那正是因为一个人接受长期催眠超过一年半载,身体无法承受导致的后遗症。”

李婧脸上不以为然的笑容慢慢凝固在脸上,“这些,这些难道不是生病的症状吗?宋淮,你不要危言耸听吓唬我。”

宋淮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是白痴吗?哪个庸医告诉你再障的症状是这些?”

“没有人告诉我……可……可催眠根本是不可能的。”李婧反驳,“我身边一直都有保镖,学校里也总是跟伙伴在一起。你也说了,这是长期催眠才会出现的症状,我要是被人折腾了一年多还毫无所觉,那我岂不成死猪了?”

宋淮摇头道:“催眠本质上只是一种意识的短暂替代,很难真正影响到人的精神状态,也不会让人产生不适。只是,长期催眠又是另外一种概念,它需要安静的环境和漫长的时间,不是公共场合能完成的。”

随着宋淮淡漠清冷的嗓音缓缓吐字,李婧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

“所以,能对你进行长期催眠的,只可能是你身边亲近信赖之人。”

* * *

李婧走后,顾倾收拾完厨房,才端着一个布丁出来,“少爷这半个月来一直在研究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的治疗方法,为什么在小婧面前反而说不肯帮她治疗呢?”

宋淮端起布丁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才哼哼道:“我当然不能让她提早知道,否则岂不是又多了一个你和蒋越这样的烦人精,觉得随随便便就能使唤我,让我做这做那的?”

顾倾忍笑:“少爷说的是。”

干咳了几声压下笑意,才又问道:“那你给小婧的耳钉是?”

宋淮道:“微型脑电波双向传感器,在受到外部刺激时会自动做出应激反应,激发潜能,保持意识清醒。而且,一旦她的下丘脑分泌恐惧等负面情绪的应激激素,我这边的传感器就会发出传讯报警。”

顾倾神色凝重道:“少爷是觉得小婧身边会有人对她不利?”

宋淮奇怪,“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认识她身边的人。脑波双向传感器本就有这些功用,我做的时候完全按脑中记忆图纸,也懒得改动,做出来的成品功能自然也是一样的。”

顾倾失笑。不过在他看来,若是李婧的家人在对她进行催眠,倒也不一定是想害她。或许是小姑娘有什么心理疾病,家人不愿意她担心害怕,所以才用催眠替她暗中治疗。

顾倾担心的反倒是另一件事,“少爷,以后像微型脑波双向传感器这种超越现代科技的东西,还是谨慎些再拿出来的好。你要替小婧治病,我也不反对,但我想还是让蒋越再送几个专家医生过来,替你打打掩护。”

宋淮又被顾倾说教了,有些不高兴,他觉得自己已经遮遮掩掩够小心够憋屈了,可对上男子温和坚决的目光,他还是悻悻道:“我知道了。”

顾倾微微笑着,又摸了摸自己的耳钉,低声道:“还有一件事,我想请求少爷。”

宋淮瞪他,这人要求怎么那么多?

顾倾颇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微微泛红,但还是道:“少爷以后设计这种实验品,能不能别再做成耳钉的模样了。和Black Oath长得太像,看别人戴着,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没错,宋淮设计的双向脑波传感器,长得几乎和Black Oath的契约物一模一样。顾倾看到李婧戴上的时候,整个人都要不好了。他的Black Oath是摘不下来的,要是与李婧一起出去,别人看到一对的耳钉,百分百会认为他们是情侣。

“都说了我是按图纸做的,外形什么样又不是我选的。”宋淮不耐烦道:“你怎么要求那么多啊,比婆婆妈妈的蒋越还麻烦!”

吃完了最后一口布丁,宋淮一丢碗碟,起身上楼。

顾倾看着少年消失在楼上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夜晚十点,李婧坐在书桌上前,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皱起了眉头。

掌心摆着一枚朴素的耳钉,材质非金属非宝石,线条流畅,表面有细小的精致花纹,但造型却又很不起眼。像李婧这样出生名门的小姐,要是平日这种首饰她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可是,宋淮却告诉她,佩戴这枚耳钉能防止有人继续对她催眠。

李婧总觉得宋淮这人神神叨叨的,明明看上去比自己还小的样子,讲起催眠这些专业知识时身上却有一股凛然不容反驳的气势,唬得自己不知不觉就被吓住了。

卧室的门被推开,奶奶端着杯牛奶进来,看李婧全神贯注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的样子,忍不住数落道:“不是让你不要熬夜吗?熬坏了身体,可是你自己的。”

李婧连忙放下纸笔,把日记本合上,才接过牛奶,乖巧地笑道:“奶奶,我马上就睡了。”

李婧的奶奶梅若兰今年六十五岁,皮肤白皙,保养的不错,可脸上到底有了许多岁月的痕迹,眼角额头有细碎的皱纹,头发花白,背还有些驮。

奶奶年轻时可是个大美人,李婧曾看过家里的老照片,刚刚生下爸爸的奶奶和自己至少有七八成相像,自己也是出了名美人不是吗?

李婧一边偷笑一边想,当然,就算现在老了,奶奶也是最高贵、最美丽的女人,永远都是。

她在三年前的一场车祸中失去了母亲和爷爷,爸爸虽然幸存下来,却很快有了后遗症,至今都卧病在床,不愿见人,这一年甚至连她们两姐妹都很少见到了。

是奶奶一手支撑着公司,还要悉心养育她和妹妹李萌,眼见着短短三年奶奶的白头发和皱纹就多了很多,李婧的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

奶奶看李婧喝了牛奶,又嘱咐了她几句,这才转身出了房间。

李婧拿出日记本正要继续写,房门却再度被敲响。

这一次来的是罗医生。罗医生是李家家庭医生罗永昌的儿子,三年前刚刚从美国学医回来。因为罗永昌忙一个课题,无暇再照顾黎家人的身体,就由他的儿子罗医生暂时接替了这个位置。

李婧在很小的时候就跟这个帅帅的医生哥哥认识,小时候常常跟在大哥哥后面到处跑。多年后重逢也完全没有疏离感,再加上罗医生医术高超,为人温和,所以李婧早就把他当做了自己的亲哥哥。

“小婧,这是你要的详细报告。”罗医生看着她,眼里闪烁着怜惜的光芒,“我看还是告诉你奶奶吧?再不……”

罗医生正说着,李婧的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从自己门口路过的妹妹李萌,她的心跳了跳,连忙将病历塞进抽屉中,冲罗医生笑道,“罗叔叔,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的情况我自己心里有数,但还是要拜托你替我保守秘密。”

罗医生一脸无奈地看着她,但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叹着气摸了摸李婧的头就转身离去。

两次的打扰让李婧决定今天先不写日记了,她深吸了几口气锁好抽屉,准备去洗手间洗把脸,再补做个面膜。

一打开门,却见原本应该已经路过走远的妹妹李萌正脸色苍白阴沉地站在门外,死死瞪着她,双目中沸腾的都是怨恨与悲痛。

“李婧,启轩要跟我分手了,他说他喜欢的人是你,现在你开心了?”

李萌的声音嘶哑而颤抖,带着无限的悲伤愤怒,“从小到大,我什么都不如你,长得不如你漂亮,学习成绩不如你好,爸爸妈妈和奶奶都更疼你,却把我视若无物。”

“好,先天条件比不过你,我都认了!我比不起,躲还不行吗?爸爸和奶奶让给你,老师同学的崇拜让给你,李家小姐的风头也让给你……可我什么都让了,为什么你却还不肯放过我?”

“启轩是我第一个喜欢的男生,我好不容易能跟他交往。你却偏偏单独约他出去,跟他在法国餐厅吃饭,让他迷恋上你……李婧,我到底有哪里对不起你?为什么你要把我仅有的都抢走!”

听着妹妹痛苦的嘶吼,李婧的脸色变得苍白,她走上前靠近妹妹,讷讷地想要张嘴说话,最终却只是沉默无声。

“李婧,我恨死你了!”李萌狠狠一把推开李婧,转身跑回自己房间,“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李婧被推得一个趔趄撞在墙上,眼看着妹妹离去的背影,她淡淡苦笑着,脸色却比纸还要苍白。

洗完了脸,从浴室回来,李婧也没有了做面膜的兴致。她在**躺下来,看着天花板上幽暗的夜灯发呆,慢慢地意识模糊,似是进入了梦想。

突然,左耳处有一阵轰鸣般的“噼啪”爆裂声响起,让她猛然惊醒。

李婧坐起身,摸着发烫的耳垂,再也没有了一丝睡意。

就在此时,轻微的敲门声响起,紧接着,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

李婧倒头躺回**,装出熟睡的模样,强压制下粗重的呼吸与砰砰直跳的心脏。

随着那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与呼吸声靠近她的床铺,一种毛骨悚然的惊恐感觉,从她的脊柱升起,让她遍体生寒。

* * *

其实,李萌小时候是很崇拜姐姐李婧的。

李婧长得漂亮可爱,又性情开朗。跟着姐姐,总有人会给姐姐各种零食和玩具,而姐姐又会毫不犹豫地分给自己。李萌自己的性格内向沉闷,李婧却是坦**勇敢,小时候哪怕有高年级的男生欺负自己,李婧为了保护自己,也会把对方揍得头破血流。

李萌不知道,这种崇拜和依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嫉妒与不甘。或许,是从爷爷和妈妈车祸去世后吧。从那以后爸爸再也不管她们,而原本就偏心的奶奶,对姐姐越来越好,却丝毫都不关心她。

甚至有一次,李萌和李婧一起发烧生病,李婧被奶奶照顾的无微不至,可是直到李婧病好了,奶奶都不知道自己也曾生病哭泣过。

李萌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怨起了李婧,她在家里抢走了自己所有的亲情,在学校里又让自己只能作为“李婧的妹妹”这种附属体存在着。所有人都喜爱李婧,却没有人关心李萌。现在连自己好不容易交往的男朋友,也被李婧勾引,移情别恋。

李萌气的浑身发抖,恶狠狠瞪着一旁低垂着眼帘看不清神色的李婧,“你……李婧,你居然向奶奶告状!你怎么那么恶毒啊!”

她一边指着李婧,一边用沙哑的哭音朝奶奶喊:“你的眼里从来就只有姐姐,什么时候有过我了?明明是她抢我的男朋友,奶奶你为什么不指责她,反而来骂我?我也是你的孙女啊,为什么你的心能偏到这种地步!”

奶奶皱了皱眉,双目凌厉地看着歇斯底里的李萌,斥责道,“王启轩的事你姐姐早就跟我说过了,两人只是刚好碰上,所以一起在咖啡厅喝了杯下午茶,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更何况,你现在才几岁,谈恋爱本来就不对,你还觉得自己有理了?整日不学无术,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事,难怪成绩怎么都上不去。为什么你不能向你姐姐好好学学呢?”

“她不是我姐姐!!”李萌红着眼,大声嘶吼道,“既然你那么讨厌我,那我走好了,就当奶奶没有我这个孙女,这样你们就开心了!”

奶奶气的脸色通红,手边的抱枕举起要朝李萌砸过去,李婧连忙冲过来一把抓住奶奶的手,轻声道,“奶奶,萌萌年纪小不懂事,你别跟她生气。我想她最近一定是太烦闷了,不如让她去乡下江爷爷那住几天散散心。反正现在是暑假,学校也没有什么补课的安排。”

奶奶闻言皱着眉头还没有说话,李萌却已经大笑起来,“哈哈哈……李婧,你终于露出你的真面目了。你不就是看我不顺眼想赶我走吗?好,我走就是了,我会一辈子住在乡下永远都不回来,这样你满意了?”

李萌哭着跑回了房间。她把自己的东西胡乱丢进行李箱打包起来,眼泪却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掉落下来。

李萌趴在**哭了好久,才拖着行李箱下楼。奶奶一个人打理着公司向来很忙,所以只是给李萌安排了送她去乡下的司机就离开了,楼下只有李婧一个人抱着抱枕,安静地如洋娃娃般呆坐在沙发上。

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落在她脸上,白皙的皮肤仿佛透明一般,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李萌完全把李婧当空气,拖着行李箱就往外走,可李婧却突然叫住了她。

“萌萌,你能听我最后说几句话吗?”

李婧的声音沙哑颤抖,带着明显的虚弱,可李萌却只觉得她是装出来的,丝毫不觉得怜惜,反而恨之入骨。想到这几天看她脸色不好,还在为她担心的自己,简直像傻瓜一样!

李婧闭了闭眼,“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过,放心吧,你以后大概也见不到我了……”她最后一句话含在嘴里,声音极为虚弱。暴怒的李萌这会根本没在意她说了什么,只急着想离开这个不欢迎自己的家。

李萌紧紧咬住牙齿,双目狠狠瞪着她,却因为怨恨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自己从前最敬爱的姐姐,如今竟然真的要把自己从这个家里彻底赶出去!

李婧仿佛没有看到李萌要吃人的眼神,她拿出一个耳钉递给李萌:“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去乡下想要把你接回来,记住一定不要跟着回来。那个李婧,或许已经不是你认识的李婧了。如果你不得不回来,那就戴上这个耳钉,去XX路XX栋别墅找一个叫顾倾的人,也许他能救你……”

李婧的声音颤抖嘶哑,眼中仿佛沉淀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与希冀,让李萌有一瞬间的恍惚。可是,很快她就清醒过来,一把打开她的手,冷笑道,“你说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顾倾,难道是你喜欢的人?呵呵,你喜欢的人知道你正脚踩两只船吗?”

李婧的目光闪了闪,仿佛有光芒在碎裂,可是她很快凝神靠近李萌,飞速拉开她行李箱拉链,把耳钉丢了进去。

“你干什么!!”李萌气急败坏地想要去开行李箱,却被李婧一把按住。

她朝外面叫了一声,让司机进来直接把李萌的箱子搬去车上。

李婧冰凉的双手死死扣住李萌的手腕,哑声道:“萌萌,记住,不要再回来,求你了……”

“滚开!”李萌狠狠一把甩开李婧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向她嘶吼,“李婧,我恨你,恨不得你去死!”

眼看着李萌哭着冲进车里,被推倒在沙发上的李婧才捂住脸,眼泪无声地从指尖漫溢出来。

一个月后。

“星华集团掌舵人梅若兰女士去世,其子李广海重病在床,十八岁少女李婧成为新一代掌舵人……”

看着电视中正实时播放的新闻,李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半个多月前自己刚走的时候,奶奶还是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去世?为什么没有人通知她?

李萌甚至怀疑新闻中所说的“星华集团梅若兰”只是个跟自己奶奶同名同姓的陌生人。

就在她六神无主想要自己回家确认真假时,一辆车停在了江爷爷门前的水泥路上。

一身黑色连衣裙的李婧戴着墨镜从车里走出来,三两步就走到了李萌身边,一把抱住她哽咽道:“萌萌,对不起,让你受苦了,姐姐来接你回家。”

李萌还有些呆呆地回不过神来,身体僵硬的不行,李婧在她耳边哽咽道:“萌萌,奶奶已经死了,爸爸卧床不起,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以前姐姐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姐姐向你道歉,你跟姐姐回去好不好?”

这时候的李萌,早已忘了李婧曾告诉她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回李家的话。

* * *

顾倾走入实验室的时候,就看到宋淮对着一片没有起伏的波形图发呆,秀气的眉微微蹙着,神色很不高兴。

顾倾轻轻叹了口气,眼底也浮现起一丝隐忧。

自从那天宋淮把微型脑波双向传感器给了李婧后,小姑娘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顾倾也曾尝试去京南市李家拜访,可是却被告知大小姐出国旅游还没回来。

顾倾又找傅清平查了李婧的出入境记录,竟真的有她去美国洛杉矶的行程。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可是又太不正常了。

李婧得的是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如果不接受治疗,顶多再过一两个月就会开始内脏出血,危在旦夕。这种时候,李婧竟然还有心情去国外旅游?

还是说,是她的家人偷偷带她去国外治病了?

自从小姑娘不来以后,一开始宋淮还会不高兴地数落她言而无信,说好的香蕉奶油冻也没有做给他吃。到后来,李婧的消息完全断绝,那双向传感器送回来的波形图变为了一片死寂,宋淮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小姑娘。

只是顾倾偶尔进实验室的时候,会看到他对着波形图发呆,周边也会散落着几本医学书籍。

顾倾将目光从角落里那本《苯中毒引发的再生障碍病变》书籍上收回来,走到宋淮身边,低声道:“少爷,今天天气不错,不如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宋淮神情恹恹道:“我不喜欢出去,穿鞋讨厌,走路讨厌,噪音更讨厌。”

顾倾轻笑道:“前几天我刚刚买了新车,少爷不想坐一坐吗?平陵广场那有一家甜品店,招牌的海底椰豆腐花评价很不错,我做不出来他们的味道。车子就停在甜品店外,少爷只需要走几步就能到。”

宋淮眨了眨眼,很是权衡了一番利弊,才随顾倾下楼。

一个小时后,两人坐在平陵广场的铭记甜品屋中,桌面上只摆着一盘海底椰豆腐花和糖不甩。

宋淮的眼睛直勾勾盯在菜单上,难以置信道:“为什么我都出来了,还不能吃个痛快?”

顾倾耐心地把糖不甩中的糯米团子分开,只留下三颗给宋淮,笑容是万年不变的清和温雅,如沐春风,“少爷你这个礼拜摄入的糖分已经超标了,所以现在这顿透支的是明后天的份额,如果你执意要多吃,那么下个礼拜的甜点也要减半了。”

宋淮:“…………”突然觉得被坑了,那他到底是出来干什么的?

顾倾看着少年郁郁不忿的表情,有些好笑,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经过自己这桌旁边。

顾倾的叫唤让那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娇美清纯的容颜,纤细的身材,乌溜溜的大眼睛,果然是李婧没错。

她今天穿着一身黑色紧身连衣裙,脖子上系着一条同色丝巾,头发松松挽起,看上去娇美之余又平添了几分妩媚。

李婧回过头看到顾倾和宋淮,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惊喜道:“顾大哥,宋淮,你们也在这里?好巧啊!”

顾倾神情有些恍惚,时隔一月,他也曾费心找了好久,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突然在这里碰到小姑娘。

“确实好巧。“他看了仰头望着李婧,却沉默不语的宋淮一眼,又道:“最近怎么没来玩了?”

李婧歉意道:“前段时间我出国旅游了,回来后又有许多事情要忙,一直腾不出空闲去溧阳。当初我走的仓促也没来得及通知你们,听说顾大哥你还去我家找过我,真的很过意不去。顾大哥,宋淮,你们不会怪我吧?”

少女的声音婉转动听,但话语中的疏离和客套却扑面而来。

顾倾的目光落在她戴着的珍珠耳环,微微皱了皱眉,却很快舒展开,轻笑摇头:“怎么会呢?旅游玩的开心吗?”

“还不错啦!主要是去散散心。”小姑娘笑着回答,随后指着前方不远处已经站起身的男孩笑道,“有朋友在等我,顾大哥,我先过去了,改日再去找你们。”

直到李婧走远,顾倾才收回目光,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小姑娘,为什么给她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

他看向宋淮,见他依旧神情淡然地低头吃着豆腐花,仿佛对刚刚的那个插曲毫无所觉。

……

午睡过后,顾倾给宋淮端来了下午茶,又把一份本地报纸递到他面前,“少爷,你看一下这个新闻。”

报纸的的财经版面上赫然用大字写着:“星华集团掌舵人梅若兰女士去世,其子李广海重病在床,十八岁少女李婧成为新一代掌舵人”。

标题劲爆八卦,下面的内容却详细分析了梅若兰去世对星华集团股价的影响,以及星华其余股东对李婧掌舵是否会有疑议,股东分裂对星华集团未来走势的干预等等。

因为现在网络媒体发达,已经很少有人会看报纸了。顾倾倒是订了几份早报,却也没怎么细读,以至于到现在才注意到梅若兰去世的消息。

顾倾忍不住道:“少爷不觉得很奇怪吗?梅若兰,也就是李婧的奶奶是四天前去世的,可我们昨日见到李婧,她的脸上却没有半点难过的痕迹,甚至几天前还在国外旅游。而且,昨天的李婧,说不上来为什么,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宋淮把报纸丢在一边,“她不是李婧。“

宋淮却很执拗,“反正她不是!“

顾倾沉吟道:“少爷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宋淮蹙眉思索了一阵,才道:“因为磁场不一样。”

“磁场?”

宋淮思索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该怎么解释。

“人只要在进行生命活动的氧化还原反应,就会产生生物电信号,而电子的传递和移动,又会形成生物磁场信号。每个人的磁场在每个时期强弱不同,但是磁场的形式却不会有太大改变。比如说,A和B之间能相互吸引,产生磁振,那么这种磁振就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失。可是,李婧的磁场却是彻底改变了。”

“磁振吗?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呢?”

宋淮挖了一勺甜点塞进口中,才缓缓道:“我对自己的身体做过一点改造,是天生的磁融体,以此增强我身体各个器官的自我调节功能。普通人只能对特定的人产生阴阳磁振反应,如果你有兴趣,我也可以给你改造一下。原理就跟你们人类练了气功,增强自身磁感和磁融性从而强身健体差不多。”

顾倾哑然失笑,正要拒绝,忽然底下传来门铃声与叫喊声:“XX路XX栋别墅,顾倾,请接收快递!”

* * *

“萌萌,姐姐让王嫂做了你最喜欢的西米露,吃完就早点睡觉吧。你看你都那么瘦了,脸色也不好,要是再熬夜病倒了怎么办?”

李萌在李婧的紧迫盯人下,不得不把一整碗的西米露喝下去。

见李婧想把她摊在桌子上的纸笔都收起来,她连忙伸手一拦,冷声道,“这可是我的功课,做不完开学被老师发现,姐姐能替我挨处罚吗?”

李婧咬了咬唇,漆黑的眼眸带着几分让人窒息的压迫力看着李萌。

李萌屏住呼吸,目光停留在李婧的衣服上。黑色的半身裙,暗红色的短袖衬衣,还有仿佛永远绑在脖子上的丝巾。从前如少女般披散下来的长发,现在总是松松垮垮的挽着。姐姐她,仿佛一下子从明媚的少女,变成了优雅成熟的淑女。

李萌的心砰砰跳的厉害,可脸上却没有丝毫表现出来,只是固执地按着自己的作业。

最终,李婧只能叹了口气,温柔道,“好吧,我也不逼你了。但如果萌萌一会觉得困了就早点睡,学习虽然重要,但身体更重要,别让姐姐担心你好嘛?”

直到李婧离开,卧房的门被牢牢锁上,李萌才松了口气。

这几天李婧的紧迫盯人和掌控欲,让她有种窒息般的压抑感,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爆发。

回到李家,她才发现奶奶早就下葬了,她没能见奶奶最后一面,也没能参加她的葬礼,而李婧,她年仅十八岁的姐姐却辍学接管了星华集团。虽然李婧和罗医生都解释说奶奶得的是传染病,为了李家的安危,也为了星华集团的稳定,必须马上火化,可李萌对他们的话一个字都不相信。

李萌总觉得家里的一切都变得很奇怪,尤其是李婧。虽然两人闹了许多年矛盾,可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即使从一个学生变成了一个撑起家业的人是会有变化,但姐姐这种紧迫盯人的态度真的太诡异了!简直就跟奶奶之前对姐姐做得一模一样。她是被奶奶的死刺激到了吗?

李萌烦躁地将作业都推到一边,准备了睡衣和明天要穿的衣服,正要去洗澡。突然,指尖被什么戳了一下,痛的她发出一声低呼。

针头?不对,是……耳钉!

这是……李萌一下呆住了,她突然想起来,临去乡下前那天李婧拉住她,说了一些神神叨叨的话,然后把这个耳钉扔进了她的行李箱。

李萌当时气的半死,到了乡下后却把这东西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它竟挂在了其中一件衣服上,到今天才被发现。

看着手中的耳钉,李萌耳边不由自主响起了李婧曾对她说过的话。

“萌萌,去了那边就让江爷爷给你办理出国留学手续,不要再回这里来。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去乡下想要把你接回来,记住一定不要跟着回来。那个李婧,或许已经不是你认识的李婧了。”

一股寒意从脊椎处冒起,让李萌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她紧紧握着手中的耳钉,无措地喃喃道,“李婧,你说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那个李婧已经不是我认识的李婧了?难道你被鬼上身了?被穿越了?这么玄幻的事你让我怎么相信。我们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谁能告诉我?”

——如果你不得不回来,那就戴上这个耳钉……

这个耳钉真的能告诉我真相吗?李萌深呼吸了好几下,终于还是颤抖着双手将耳钉戴了上去。

随着“咔哒”声响,虚掩的房门被重新锁上,轻微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离。躺在**的李萌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终于缓缓睁开来。

她把手从毯子下拿出来,看到掌心都是晶莹的冷汗,双手此刻再也控制不住,一直在颤抖。

罗医生,催眠!如果不是姐姐给的耳钉,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每日如亲哥哥般宠溺她们的罗医生,笑容温暖又柔和的罗医生,竟然会趁她将睡未睡之时来对她进行催眠。

可是,罗医生催眠了她竟然只是问她今天做了什么。事无巨细,包括去过哪,见过什么人,他像警察盘问犯人一般整整盘问了被催眠的李萌半个多小时才离去。

李萌装作自己被催眠的样子,用平板的声音如实回答,再加上房间里灯光昏暗,罗医生看不清李萌的表情动作,这才将他骗了过去。

李萌的心里仿佛有只猫在抓挠,她有害怕有惊恐,可更多的却是对未知真相的渴望。

终于,她悄悄走出房间,赤着脚朝罗医生的地下实验室走去。

半夜三更,走廊里静悄悄的除了昏暗的夜灯,什么人影都看不到。李萌强忍着想要退却的恐惧,沿着楼梯一步步朝下走去。

“……已经搞定了,不会有问题的。”

“你还敢跟我说没问题,被一个小丫头换了病例都不知道,你这个医学教授到底是怎么当的?”

李萌刚下楼梯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姐姐和罗医生对话的声音,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气急败坏,和她从前对着罗医生温和亲近的语气截然不同。

前方实验室的门虚掩着,从门缝中透出白色的灯光。李萌屏住了呼吸,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朝着光源靠近。

透过窄窄的缝隙,实验室内的情景慢慢映入眼帘。只见穿着医生服的罗医生正弯腰凑在李婧身边,上方吊着好几个血袋,看来是在给李婧输血。

“这种鬼一样的日子,你到底要我忍受到什么时候?手术前你不是跟我说不会有任何问题吗?”李萌听到姐姐这样说着。

罗医生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我也没想到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这个病会对我们的手术有那么大影响,竟然连一个月都拖不过去。你放心,下次绝对不会了。”

李萌正奇怪地默念着那个拗口的病名,罗医生突然侧过身,将坐着的李婧完全暴露在李萌面前。

那一瞬间,李萌几乎本能地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瞪大惊恐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姐姐。

李婧还穿着白天那条黑色的裙子,露出修长的小腿。可是此刻,那双小腿却根本不像白天那样莹润光洁,而是如干枯的树枝一般,只有皱巴巴的皮包裹着骨头。干枯的不只是双脚,还有她**在外正输着血的手臂。或者说,她那修长的脖子上,黑色丝巾以上的部位依旧是如少女般柔嫩的肌肤,可是丝巾以下,却统统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般,褶皱枯萎。

这种反差,这种诡异的断层,让李萌看得毛骨悚然,几乎无法抑制自己涌到喉咙口的尖叫。

随着血液慢慢输入李婧体内,她干枯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胶原蛋白。

就在这时,一旁被李萌忽略的角落中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罗医生,救救我,快给我血,我也要血……”

李萌的的耳边仿佛充斥着嗡嗡声,再也听不到屋内任何的对话。她僵硬地转移视线,视线落在实验室的角落。

那张脸分明是她的爸爸李广海,可是就和李婧一样,他脖子以下**的肌肤统统干瘪枯萎。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正在输血的李婧,眼中充满了仇恨、嫉妒和贪婪欲望,那眼神仿佛是最残酷凶狠的野兽,早已没有了一丝身为人的良知。

月黑风高的夜晚,她一个人不知道跑了多久,眼泪一次次涌出眼眶,又一次次在她脸上干涸,可是却无法冲淡她心底的惶恐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