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傻子也晓得他是日本人

“姑爷、小少爷,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没把木六看住。”阿忠看到周鉴塘和周弥生来了,一边低声表示着歉意,一边退了下去,和马帮里那个叫木六的伙计站在一起。

阿忠本名田定忠,是周弥生的妈妈从娘家带过来的老家人,同辈的人都叫他阿忠,晚辈们都叫他忠叔;而又瘦又矮的木六此刻却撅着嘴站在旁边,一脸无辜的样子。

周弥生看了父亲一眼,见周鉴塘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站出来,走到阿忠面前,问道:“忠叔,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小少爷,你和姑爷去了内八卦后,我们在外八卦的木楼上喝酒。喝了一会儿,我不放心,就下楼来看我们的药材,正听到茶姑在跟木六说话,问这次一起来的山口先生叫什么名字、是做哪样的……”

阿忠说到这儿,把头转向木六。木六也就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又瘦又矮,一副还没有开始发育的样子。见阿忠和周弥生都看着自己,他硬着脖子仰起脸说:“名字嘛,就是被人喊的,哪能不让人知道?她问我,我就告诉她了。她又问,那人的名字怎么这么怪啊?我就说,日本人的名字嘛,哪能不怪?她一听,就像爆竹一样,炸了,火冒三丈地叫山寨的人绑了这个日本人,说是要砍了他的头给她哥报仇。”

“你怎么知道山口先生是日本人呢?”阿忠盯着木六问。

“我一路上听他们说的。”木六回头看看身后的伙伴,嘀咕道,“我们这里哪里有人叫这样怪的名字?傻子也晓得他是日本人。”

父亲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周弥生暗想着,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茶土司,见他们都暂时没有想要说话的意思,便走到茶姑面前,轻声对她说:“茶朴牺牲在战场上,是被战场上的日本鬼子杀害的。但是,山口先生和那些战场上的日本鬼子不一样。他是学者,是个民俗专家,他也敬佩茶朴、也憎恨那些侵略我们国家的……”

“弥生哥,你不要再说了!这个时候,你说什么都没有用。哼!你说他是学者?学者嘛,就该像我哥那样,包包里装的都是书,可他身上为什么有这些东西?”茶姑说着,把手里拎着的一堆东西高高举了起来。

那是一台照相机和一支手枪。

山口岩随身带着相机,这事儿周鉴塘、周弥生、阿忠还有马帮的人都知道;可他居然还带着枪,大家却真的都不知道。所以,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跟茶姑解释。

“刚才弥生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是民俗专家。民俗专家嘛,研究的就是民俗,经常要穿过那些人烟稀少、野兽出没的地方,经常要去偏远的山寨。相机是用来拍照的、枪是用来防身的。不信你们问问周老板,我和他认识20多年,什么时候用枪伤过人?”一直没有开口的山口岩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故作轻松地说,“小姑娘,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好人和坏人,就像你们中国不一定全是好人,我们日本也不全是坏人……”

“呸!哪个听你胡说八道,臭日本鬼子!你就是害死我哥的凶手,所有日本人都是害死我哥的凶手!”茶姑丝毫听不进山口岩的解释,不等山口岩把大道理讲完,就骂着打断了他。骂完了,茶姑还不解气,对旁边拿着棍棒的随从喊道,“你们还直愣愣地站着做什么?打啊!打死这个臭日本鬼子!”

“慢着!”就在那几个随从准备动手的时候,茶土司大喝一声。随从们一听,立即收了棍棒,围着山口岩站住。

“爹,你为哪样不要他们打?你晓不晓得,这是日本鬼子,是害死我哥的日本鬼子!”一副任性模样的茶姑冲到父亲面前,跺着脚,尖声喊叫。

茶土司没有理会暴怒的茶姑。他转过身,脸色阴沉地面对周鉴塘,嗓音有些沙哑地说:“周老板,我一向敬重你的为人。我也明白,这个人虽然是日本人,但未必就是害死我儿子的日本人。不过,也请你理解我,老来丧子,有些弯弯是绕不过去的。你今天带来的礼物我已经收下了,请你们回去吧。下次走滇缅公路、从茶马山寨经过,欢迎你再来,只是……不要带任何日本人来了。这样的客人,我们茶马山寨招待不起!”

周弥生听得很仔细,和刚才那一声洪亮的“贵客驾临,有失远迎”相比,茶土司这几句话显得格外低沉、无力。

茶土司显然注意到了周弥生的神色,说到这儿,他把头转向周弥生这边,从茶姑手里拿过枪和相机,信手扔到了山口岩面前。周弥生以为茶土司突然面向自己,必然有话要对自己说,却不想,茶土司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眼睛明明看着他,说出来的话却是:“茶桂,这里的事情,你处理吧。茶姑,你跟我回去。”

话音一落,茶土司带着几位老人进了内八卦的密林,把傻呆呆的周弥生、一句话都没有说的周鉴塘撂在了身后。

茶姑瞪了周弥生一眼,不甘心地跺跺脚,跟了上去。

茶桂的脸上一直没有表情。等茶土司他们的背影消失之后,他才慢慢地往山口岩那边走。

茶桂从周弥生面前经过的时候,周弥生看见茶桂抓着腰刀的手还在发抖,而且,他的腰刀已经抽出了一半儿。

茶桂的脚步越来越快。

眼见茶桂大步走近山口岩、“唰”地抽出刀来,周弥生不由自主地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请不要杀他!”

但周弥生还是慢了半步——等他把手伸出去打算推开茶桂的时候,茶桂的刀已经落下去了。

周弥生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闪过……

“牵上你们的马,带上你们的药材,走吧。”茶桂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周弥生这时才回过神儿去看刚才捆绑山口岩的柱子:柱子旁边零散地落了一地断成了一小节、一小节的绳子,绳子的两头全是齐刷刷的,可见,茶桂的刀该有多快。

矮矮胖胖的山口岩,此时正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好像并没有受到什么惊吓,弹了弹身上的土,甚至还转过身去,朝茶桂微微地躬了躬身子,这才慢悠悠地走进了马帮的队列里。

周弥生暗暗佩服山口岩的定力。同时他还听到,在几步之外,父亲周鉴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