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辅元堂被毁
这一次,茶姑依然没能等到周弥生和她一起回山寨。因为,在送走了被炸伤的姜立坤之后,杜长贵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告诉周鉴塘:“老爷,日本飞机炸了半条街,我们的辅元堂,没有了!”说完,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周鉴塘听了这话,腿一软,靠到了儿子身上。周弥生赶紧把大病初愈的父亲扶到椅子上,转头问:“杜叔,伙计们都没事儿吧?”
“人倒是都没事儿。你和茶姑走后,我就锁上大门带他们跑警报去了。炸弹落在隔壁文运坊,他们家成山的毛笔,我们家成山的药材,都是见火星就着的货,一下子燃了,两家就全都烧毁了。”杜长贵嗓子已经沙哑了,说起话来吃力得很,但还是没有忘记举起右手晃动食指。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累,杜长贵晃动的手指,又让周弥生感到眼晕,他仿佛又回到了上午跑警报的时候,看到昆明城在炸弹落下之后火光冲天、浓烟四起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临离开前的上海,日本飞机从远处飞来,难民潮水一般涌向租界……顿时,他觉得心子尖尖都在疼,不由得一手抓着胸口的衣襟,慢慢地蹲了下去。
“你站起来,我们去看看!”茶姑换好衣服,正看到周弥生难受的样子,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她穿着阿春宽大的衣服,越发显得矮小,但她手上的力气却不小,一把就将周弥生拽了起来。
周弥生看看茶姑,笑了笑表示感谢,然后轻轻扒拉掉她的手,走到父亲面前,低着头把父亲抱起来,边往父亲的卧室走边说:“春婶,你照顾好我爹。忠叔,你去我舅舅家把二妈请回来吧。”
把父亲放在**之后,周弥生和茶姑跟着杜长贵出了门。西城只是炸了郊区,街道没有问题,他们走得很快。可一进南城,就目不忍睹了,到处都是倒塌的房屋和号哭的男人女人。终于走到辅元堂门口了,周弥生看到一堆烧焦的瓦砾间,伙计们正在努力刨着,看样子是想找到一些还能用的东西……
“杜叔,辅元堂这边一直都是您在管。我爹身体不好,更要您多费心。您说,现在该怎么办啊?”周弥生无助地问杜长贵。
茶姑站在旁边,看着废墟一言不发,似乎在找自己早上来喝茶的那间屋子。
毕竟经历的事情多,杜长贵皱着脸冷静地说:“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把伙计们安顿好。他们后面也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吃饭。我们一时半会儿开不了工,他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先离开,或者另找一家药铺、或者回家看看老婆孩子。等我们这边把房子修好了,再请他们回来。”
“这是个好办法,您问问伙计们的意思吧。我先回去跟我爹说说,具体给伙计们发多少钱,等您回来定。”周弥生说着,低头就走。茶姑跟在后面,还是没有说话。
出了南城,周弥生问茶姑:“你怎么不说话?”
茶姑问:“我说什么?”
“自从我认识你,就总见你一直不停地说话;今天突然见你这么沉默,有些不习惯。”
“我不说话,是因为我不知道该说哪样。出了这么多事儿,我哪样都帮不了你……”
“不,你已经帮了我。”
“啥时候?”
“在我听了杜叔的话蹲下的时候,你把我拉了起来。”
“这个就算帮了你吗?”
“是的,这就是帮我。茶姑,当一个人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站不起来的时候,那第一个伸手给他的人,就是对他帮助最大的人。”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我知道,你是在说我好,说我对你好。”
“不,茶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和你,就像茶朴和你一样。我那天真的是无意的,茶姑。其实,我……”
“周弥生,你想说,其实,你喜欢你表妹,对吗?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今天上午炸弹在你舅舅旁边爆炸的时候,姜敏被马长友推开,正要摔倒,你一下就把她抱了起来。你……也抱过我好几次,但每次抱我,都是怕我惹麻烦,不是因为我要摔倒。”茶姑打断周弥生的话,站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愤怒地说,“但是,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你对我做的事情,我哥会做吗?你敢亵渎我哥,我跟你没完!”茶姑说完,转身就走。走了几步,似乎仍然心有不甘,又转回来,一把将还站在原地的周弥生按坐在地上,骂道:“捂不热的石头,喂不饱的狗!”吼出这句话之后,茶姑才像解了气似的,转身朝四合园方向快步走去。
周弥生听了茶姑连珠炮似的说出的这些话,顿时傻了。他在地上又坐了一会儿,确信茶姑不会回来了,才慢慢地站起来往家走。一路上,他都在梳理两个人刚才说的话,结果越梳理越乱,竟怀疑茶姑是不是真的如茶朴所说,只是在寨子里读过几天私学。
但不管如何,想到茶姑终于走了,周弥生还是长长地出了口气……
周弥生回到周家老宅时,姜玉秀已经从哥哥家回来了,正坐在周鉴塘床边等他们。看茶姑没有回来,周鉴塘问怎么回事,周弥生简单地说:“家里出了这么多事儿,她等在这里也没有用,我请她先回山寨了。”
周鉴塘听了,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样也好。”
周弥生于是把辅元堂被炸的情况和他对杜长贵的安排详细给周鉴塘说了一遍。刚说完,杜长贵一溜儿小跑进来了,对周鉴塘说:“伙计们都指望着老爷能尽快把辅元堂修起来,他们好回来做工,所以,都只要回家的盘缠,别的不提。”
“这怎么行?弥生,你和老杜翻翻名册,按伙计们来我们周家时间的长短,合计个数,让你二妈把钱全给你,今天就发给伙计,让他们安心。老杜,你告诉他们,辅元堂修好了,我会挨个儿写信,请他们回来。”
姜玉秀瞪了周弥生和杜长贵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情愿地掏出钥匙,把柜子打开。周弥生和杜长贵从柜子里把名册、账本全部抱出来,搬到周鉴塘床前,不大一会儿,就在他面前把每个伙计该得的份子钱,全都算清了。
姜玉秀站着不动。
周鉴塘瞪了姜玉秀一眼,叹了一口气说:“弥生,你去!”
姜玉秀这才不情愿地把银票从柜子下面的小抽屉里取了出来,按照刚才算的数目,一五一十地给杜长贵交割清楚了。
周弥生和杜长贵拿着银票走了,周鉴塘迷迷糊糊正睡着,突然被“啪”的一声闷响惊醒。睁开眼睛,正看见姜玉秀指着她刚扔到桌子上的账本,冲他发飙:“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周鉴塘没吭声,翻眼看了看那个账本,重新把眼睛闭上。
姜玉秀见了,再一次抓起账本狠狠地摔在桌子上,尖着嗓子吼道:“你说话啊,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周鉴塘慢慢侧过身子,脸对着床里,轻声说:“慢慢过。”说完,再不吭声,好像真的睡着了。
“慢慢过?我看你是不想好好过了!哼,你有初一,我就有十五!”姜玉秀气得抓起账本扔进柜子里,“噌噌噌”地出了大门,大声喊,“小翠,小翠——叫车!我要去找唐夫人打麻将,快点儿!”说完,快步往门外走去,皮鞋后跟打在石板上,“踢踏”声格外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