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天津英租界科伦坡道东端,有一处欧洲中世纪风格的建筑,为坐西朝东罗马柱式三层楼房,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正门有退台式圆台阶,扇形遮雨檐,上为二楼圆阳台。这就是爱国人士颜义将军的宅邸。
颜义,五十多岁。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炮科。抗战时期,曾与傅作义一起挫败了日伪对绥远地区的进犯。他回津疗伤时,日伪当局多次派人劝其为他们工作,均遭到严词拒绝。
日本投降后,颜义目睹了国民党的政治腐败,婉言拒绝反动当局让他出任军职的要求。他虽然赋闲在家,不再参与政治,但对孩子们的民主进步活动却采取了默认态度。
鉴于颜义的女儿颜宁、儿子颜平都是进步学生,一直积极投身于学运斗争,天津地下学委决定把颜宅当作中共地下党开展工作的一个活动点。
一天,国民党当局逮捕进步学生。为保护学校地下党的一些同志,党组织安排他们住进了颜宅,并最终从这里顺利奔赴解放区。
不久前,南开大学地下党把一台印刷机运到颜宅隐藏,还带来不少宣传品。所有这些无不得到颜义的默默支持与暗中襄助。
鉴于平津解放在即,为了保护天津和北平免遭炮火毁坏,华北局城工部副部长封灿忠亲自部署,向颜宁布置了两项任务:一是做好颜义的工作,促其争取傅作义起义;二是利用其父的各种关系,设法搜集天津国民党军政要员、军事部署、城防设施等方面的情报。
此后,华北局城工部多次派人到颜义宅邸会面,颜义把他的同窗和结拜兄弟傅作义的情况向中共地下党作了详细介绍。他除了给傅作义写信外,还去北平面见傅作义,劝其接受和平改编,为争取傅作义起义、和平解放北平做出了积极贡献。
最近,封灿忠副部长向天津学委部署了加强对敌军情的调研工作。他说:“军事形势发展很快,我军解放平津、解放全华北已经为时不会很远了。所以,你们要加强对敌军情的调研工作。”
封副部长还具体地指出:“南开大学地下党颜宁的父亲颜义是保定军校毕业的,在绥远抗日时,傅作义是军长,颜义是副军长,之后傅作义任天津警备司令,颜义任天津警察局长。抗战胜利后,颜义虽然退职,但仍有很多老同事、老部下和老关系,你们要好好做他的工作,通过他搜集军事情报……”
黑夜快要过去,黎明即将来临,沉默的天津城已经开始躁动。
根据华北局城工部领导的指示,天津学委向颜宁布置了搜集国民党军事情报的工作,年方二十一岁、南开大学哲学系的高材生颜宁欣然接受了任务。此时,颜宁脑海里又浮现出她到解放区去接受培训时的情形:
那是今年春天,在天津学委的安排下,颜宁化妆成有病的农村姑娘,胳肢窝挟着一个粗布包袱,在一个打扮成小商贩的交通员护送下,躺在胶轮大车里向南走,通过敌人的封锁线,顺利到达了目的地一一沧县。
在县城里,交通员带颜宁来到挂着“建设公司”牌子的华北局城工部。那里的领导像慈母一样张开双臂迎接新来的女儿,封灿忠副部长亲切地接见了她。
从谈话中,颜宁发现封副部长对她和她父亲的情况十分熟悉,甚至对她父亲的了解比她还要清楚。
那次谈话,是在一间整洁、明亮的房间里,封灿忠坐在炕头上,让颜宁坐在椅子上。他给颜宁讲解放战争的大好形势,讲解放平津的重要意义。
封灿忠还对颜宁说:“解放战争时期,要争取团结更多的人,包括像你父亲那样的人,来为人民、为党工作,为解放战争工作。要争取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上层人物,壮大我党领导的统一战线,这是一项重要的任务。这对分化瓦解和孤立敌人、了解掌握敌情、准备迎接我军解放平津,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在接见中,封灿忠进一步向颜宁交待了任务。他指示颜宁:“要首先做好你父亲的工作,然后再通过你父亲去做傅作义的工作。”
最后,封灿忠不无担心地问:“颜宁,如果你回去告诉你父亲,说你到解放区来了,他会不会把你抓起来送进警察局,把你关起来?”
“不会的!”颜宁颇为自信地回答,“我了解我的父亲。”
一个国民党将领的千金背叛她的家庭,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并不是仅仅依靠马克思主义这根信仰红线就能够做得到的,更多的可能还有革命领路者的人格魅力,他们教育和熏陶了一代革命者,使马克思主义成为影响一代青年终生的理想和血液因子。
遵照华北局城工部领导的指示,颜宁从解放区返津后,就抓紧时间做她父亲的工作。她向父亲讲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和人民必胜、蒋介石反动派必败的道理。她还讲了解放军在全国不断取得胜利的大好形势,介绍共产党的政策等。
颜宁在她父亲眼里毕竟是个孩子,因此她对父亲做工作还是有一定难度的,只能一点点试探着去做。
开始,颜宁收到新华社的广播,就把重要的消息、社论等记录下来念给父亲听,或者和父亲一道收听广播,父亲也不介意。这样,她就把中共中央的声音、对形势的分析和党的任务政策等,直接传达给了父亲。
颜义不仅有英俊威武的军人气质,还有一颗非同一般的“舐犊”之心。
经过几天的工作,颜宁见父亲对她的“赤色”宣传不但没有反对的意思,还表现得很关心。于是,她就向父亲亮牌了。
颜宁略为激动地说:“爸爸,我去过解放区了,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真好,我认识一位从解放区来的同志,他想见见你,你看怎么样?”
颜义惊异地问:“解放区的同志要见我,是不是中共的人?你是不是共产党员?”
颜宁坦然地说:“这事你别管,道路都是自己走的。迎接平津解放,迎接全国解放,是全国人民的意愿,爸爸应该积极支持才对啊!”
颜义不再问了。
过了一会儿,颜义又不无担心地说:“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你如果说话不注意,给暴露了,出了事可不得了。”
颜宁告诉父亲:“我知道该怎么做,您就不用担心你的女儿啦……”
颜宁的组织关系自转到天津工委以后,就开始为解放天津搜集情报,她的父亲也积极予以配合。
为了获取敌军的情报,颜义经常留他的把兄弟、国民党塘沽专员崔亚雄在家住宿。这样,颜宁就可以通过父亲更加密切地关注崔专员的一举一动。
一天晚上,崔亚雄来颜府借宿。宾主相互寒暄后,颜义以关心军务的口吻向崔亚雄刺探军情:“崔专员,塘沽是重要出海口,城防可是个大问题,不能有丝毫马虎啊!”
“没问题。”崔亚雄自信地说,“陈司令对这个问题非常重视,一再要求我们要加固原有的城防设施。再说,塘沽一面是海,三面是盐田,这些都是天然屏障,共军想攻打塘沽不是那么容易。依我看,打塘沽比打天津还难。”
“崔专员,你我都不是外人。”颜义试探着问,“从总体来看,我军的情况不是太好,尤其是平津两地,说什么的都有。最近我听到一些传言,说傅长官在做南撤的准备。是不是有这个计划?”
“没有,绝对没有。”崔亚雄悄悄地说,“颜将军,这你也知道,傅长官不是蒋委员长的嫡系,上次蒋公让他南撤,他就没有同意。因此完全可以肯定,要撤,他也不会往南撤。从陈司令的训话看,他对坚守天津还是很有信心的。”
“不瞒崔专员你说,作为天津的寓公,我对天津的防务还是比较关心的,这毕竟关系到我们的安危。”
“这我完全能够理解。”崔亚雄说,“对天津城的安全,你大可不必担心。陈司令布置天津的防务是这样的……”
颜义从崔亚雄透露给他的闲话中对天津的防务已纲目明晰。他接着问:“崔专员,每次都来去匆匆,这次来能多住些日子吧?”
“不能,现在不是时候。”崔亚雄说明原因,“我这次来天津是陈司令安排的,他要我明天去司令部汇报塘沽的军事部署和城防的事。估计有一天时间就够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汇报完工作我就直接回塘沽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颜宁立即警觉起来。
颜宁注意到崔亚雄无论何时何地总是带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即使在客厅与父亲聊天时也始终将公文包紧紧地放在身旁。
颜宁立刻明白了,那里面一定是汇报材料,那些材料对我们解放军肯定有用。
准备吃饭了,崔亚雄把公文包送到楼上卧室,然后下楼进入餐厅。
颜宁趁崔亚雄和父亲一块吃饭的机会,迅速闪进崔亚雄住的那间卧室。在她打开那个黑色公文包的一刹那,眼前忽然一亮,一份绝密文件的标题赫然入目:《塘沽兵力驻扎表》。
这份最新的敌情资料,从兵力部署到武器装备一应俱全,明明白白地全部记录在几页纸上。
颜宁先是一阵紧张和激动,心脏砰砰砰地挑动不止。不过她还是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一边仔细注意门外的动静,一边迅速取出相机把图表上的文字和数据拍下来。
大功告成后,颜宁从容地将文件整理好放回公文包,然后轻轻地退出崔亚雄住的房间。
颜宁刚回到隔壁自己的卧室,就听到楼下餐厅的开门声和崔亚雄与父亲的说话声,接着传来了皮鞋踏在楼梯咯咯上楼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