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这一天格外晴朗,空气中带着冰霜的纯净。夜间降落在地面的霜花白莹莹的,像是给弯弯曲曲的马路渡上一层银。

太阳从楼顶跳出来,宽阔的路面闪着散碎、耀眼的光泽,瞬间银光不翼而飞,又恢复到实实在在的水泥路面。

吃过早饭,孙茂达急急忙忙赶往火车站。这个他经常出入的地方像一个大市场,又像一个垃圾场,到处乱哄哄脏兮兮的。

车站里人满为患,有站着的,有躺着的,还有推小车卖东西的,如卖香烟,卖麻花,卖糖堆儿。叫卖声、吵闹声,和墙上的喇叭声混合在一起,闹得人头脑发蒙,心情烦躁。

铁路部门根据列车等级设立了不同的售票窗口,一般头等车厢和二等车厢的售票窗口人不多,车票比较好买,三等车厢售票窗口则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说是排队买票,其实是谁能挤谁就先抢到票。

由于铁路交通不发达,加之旅客又多,因此这一系列过程都是争先恐后,你推我撞,呈现一派纷纷攘攘的景象。

买了车票,孙茂达来到检票口,看到准备乘车的旅客排着长龙,又听检票员突然高声喊道:“客满了,客满了,停止检票。”

队伍立刻乱了起来,犹如涌起一股恶浪。孙茂达使劲挤到检票员身边,手里举着车票和钞票,见钱眼开的检票员二话没说,打开铁栅门就把孙茂达放进了站台。

那时车票票面上只有发到站、票价、车厢级别等信息,没有座位号,全部是上车自找座位,根本没有对号入座这一说。

一般情况下,票价昂贵的头等车厢和二等车厢的旅客非常少,不会出现上车找不到座位的情况。而对于票价便宜的三等车厢旅客来说,情况就不一样了,人多拥挤,找座位也是件很头疼的事情。

孙茂达就这样在如潮如浪的人海中猛挤猛钻,终于登上了火车。在车厢里,人们像罐头里的沙丁鱼肉贴肉地站立着,有的甚至被挤得脚不着地。他们只好把头仰起来艰难地呼吸,警察根本无法维持秩序。

孙茂达虽然没有找到座位,但心里非常踏实。这个拥挤不堪的场面对他来说未必是坏事,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一种掩护,更有利于自己的安全。

火车头发出猛兽般的一声吼叫,列车开动了。车轮辗轧着冰封的大地,发出单调枯燥的“隆隆”声。

火车载着人们各自不同的希冀和憧憬,载着不可预知的梦幻和郁闷,如同龙卷风一般向南方驶去。

出了天津城,窗外是萧条的无边旷野。距离解放区越来越近了,为了掐断国民党的供给,解放军拆掉了前面的铁路,火车只能通到陈官屯。

火车渐渐慢了下来,接着猛烈地晃动着,“咣当”一声停住了。

陈官屯是一个镇子,隶属静海县,在静海镇以南十三公里,天津市区西南四十三公里处。在古老的南运河侧畔,是一个因漕运兴起的古镇。

陈官屯历史悠久,是天津冬菜的重要产地。为人们北上进津的第一道门户,素有“天津南大门”和“津南第一镇”之称。

在陈官屯下车后,孙茂达出卡子时发现那里的人挤成一团,大多是身着土布的农民,也有少量穿得讲究一点的城里人和学生。

为了顺利过关,孙茂达准备了好几种应对办法。没想到过关极为顺利,主要是出关的人太多了,关卡的压力太大,哨兵根本检查不过来。就这样,他很快通过了国民党的最后一个检查站。

出关以后,一个身穿土布棉衣的中年车把式迎上来问:“雇车吗?”

“嘛车?”孙茂达停住脚步问

“大车。”车把式指了指旁边的马车,问,“去哪里?”

“泊头。”

“上车吧!”

车把式的鞭子一甩,大车便暴土扬尘地开出了陈官屯。

初冬天短,转眼间到了黄昏。被晚霞染红了的大地万物,逐渐变颜变色。路旁一棵大杨树被罩上了淡淡的铅灰色,有几只归巢的麻雀在枝头蹦蹦跳跳,时而发出几声尖细的啁啾,仿佛在用这种形式表达生命的存在和快乐。

天完全黑下来以后,大车离开纵贯南北的乡间大道,开进了唐官屯。车把式找到一家他熟悉的旅店,他们便住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倦意尚存的村庄和**衰退的田野被锁在浓重的雾峦中,大车在凝霜铺地、银辉似水的官马大道上继续南行。

可能是到了寒冷季节,或是处于战乱时期,一路上荒凉单调,渺无人迹,间或有拉着粮食或柴草的大车从前方迎面而来,给寂寞的荒野带来一点生机。

路面不平,大车蹦蹦哒哒跟跳舞似地往前开。路旁的柳树却是一副惨状,长发低垂,枝叶败落,貌似村妇痛不欲生的样子。

车把式一边赶着大车,一边掏出一杆长不盈尺的旱烟袋,往铜烟锅里装上烟叶,然后客客气气地问孙茂达:“给你抽一袋?”

孙茂达摆摆手:“我不抽,谢谢尼了。”

车把式把玉制烟嘴塞进毛茸茸的嘴里,点上火柴,便有滋有味地抽起来。

“现在到嘛地方了?”孙茂达看着前方问。

“到青县地界了。”车把式嘴边的烟雾弥漫升腾,淹没了他的脑袋。

“那前面就是解放区了?”

“是的。”

听说很快就要进解放区,孙茂达那一直紧绷的心弦便松驰了下来。于是问:“从这儿到沧县还有多远?”

“八九十里。”

“晚上能到吗?”

“走快点,能到!”车把式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地按了按烟锅里隆起的烟灰。

晨雾已被风吹散,几朵困惑莫解的白云不知疲倦地赶着太阳,很自负的太阳拨开云朵轻松地穿行。

大车背负着凝重而顽固的云朵,在阴影中沉稳地行走。

青县是河北和天津的交界处,位置处于国共双方的边界,也就是两不管地区,即国民党的人不敢去,共产党在当地也没有政权。

这里秩序混乱,经常有土匪出没。就在孙茂达以为这次任务即将顺利完成的时候,危险竟意想不到的突然而至。

太阳不紧不慢地往西移动,大车不紧不慢地往南行走。

孙茂达和车把式一边聊天,一边观看路旁的田地。突然从林子里窜出两个持枪的人,其中一个脸黑如李逵。他们头上都扎着白毛巾,像武工队似的。

两个人快步来到路上,挥手拦截大车。其中一个人用当地口音高声喊道:“停车,停车!停下来,检查……”

车把式笑呵呵地说:“乡里乡亲的,都是穷苦人,有什么好检查的!”

那黑脸“李逵”恼怒地说:“没你的事,识相点!”

孙茂达测不透这两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是当地的民兵还是国民党的特务?要是当地的民兵,说明已经到了解放区,那就太好了,他的任务算是基本完成了。可是从他们的打扮和态度看,又不像是好人。

孙茂达感觉他们是在冒充当地政府官员,冒充民兵,可能是遇到土匪了。要是真的遇到了土匪也未必是坏事,总比遇到国民党特务好对付,等于没有政治上的风险了。

孙茂达让大车停住,一边客客气气地和他们打招呼,一边下车接受他们的检查。

在检查的时候,那两个人不向孙茂达询问情况,只顾一个劲地翻找东西,搜寻财物。

孙茂达一看就放心了,他们是只要钱不要命的劫匪。这好办,大不了破点财,要东西就给他们东西,要钱就给他们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没有危险就行。

此时,从小爱看戏的孙茂达想起了《凤还巢》里的一段唱词:

强盗兴兵来作乱,

不过是为物与金钱。

倘若财物随了愿,

也未必一定害人结仇怨。

久经风雨的孙茂达年纪不大却十分老练,成熟到千帆过尽、波澜不惊的人生境界。

既然遇到了土匪,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了,为了尽快打发掉这两个碍事的“拦路虎”,孙茂达主动把身上的包袱仍在地上,索性把换洗的衣服都给他们,把身上的零钱也给他们,甚至连自己抽的香烟也掏出来给他们,反正也值不了几个钱。

一个土匪从地上捡起包袱,在手上掂了掂,觉得有点分量,就咧嘴笑了。

这时孙茂达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错误,因为所有的东西都在包袱里搁着,连那两个相框也在包袱里。衣服和钱可以不要,相框不能不要。

孙茂达视相框为生命,相框丢了,命也等于没了。他必须尽快想办法把那两个相框要回来,不然问题就大了。

一个土匪说:“快走,后面有人来……”

孙茂达往他来的那条路上一看,果然有几个人影越来越近,而且速度很快。

做贼心虚的两个土匪拿着包袱就要离开,心急如焚的孙茂达顾不上考虑自己的安危,就快步赶过去拦住他们。

一个土匪用枪指着孙茂达,恼羞成怒地说:“你想干什么?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不,不是……”

“不是什么?”土匪厉声喝道,“快给我让开,不然我开枪了!”

“不要开枪,不要开枪。”孙茂达忙说,“你打开看看,包袱里有你没用的东西。”

“没用的东西?什么没用?都有用!”

“对你们不吉利。”

一听说不吉利,那个土匪赶快打开包袱问:“怎么不吉利?”

“你看,就是那两张相片,死人的相片。”孙茂达解释说,“这是我父母的遗像,你要它有嘛用?快给我吧,我回去上供还要用呢!”

土匪一看果然是老头老婆的黑白相片,就把两个相框扔到地上,然后提着包袱飞也似的往林子狂奔而去。

被土匪洗劫一空的孙茂达,连车资也掏不出来了。他对车把式和和气气地说:“师傅,你放心,沧县有我的朋友,到了那里我借钱付你车费。”

车把式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就微笑着说:“没关系,谁都有背时的时候。遇到了,也没有办法。”

“你家在陈官屯吗?”

“我家不在陈官屯,我是沧县人。”

“那太好了,到了沧县,我就付你车钱。”

“怎么又提钱的事了?我们一路走来,也是缘分……”

虽然被土匪洗劫得身无分文,这也算是不幸之万幸了。孙茂达抱着两个珍如生命的相框,却感到非常的踏实。再往前走不多远,就是解放区了,到了那里就有办法了。只是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一直咕咕叫,弄不到东西吃,心里空****的。

孙茂达来到路旁的田里小解,发现这块地种过红薯。现在不要说红薯被挖光了,就是红薯叶子也看不见几个。他用手扒开一个小坑,竟奇迹般地发现里面还遗漏一个小红薯。他把红薯拔出来,用手搓揉几下就吃掉了。那咀嚼的声音就像铡刀铡草一样,一下一下的声响清脆且均匀。

到了沧县,由于车把式地熟人熟,孙茂达很快与华北城工部交通员李为友接上了关系。当他提出要李为友帮助付车费时,李为友哈哈大笑:“都是自己人,付什么车费呀!”

他们一同来到沧县火车站招待所,真是宾至如归啊!孙茂达感觉就像到了家里一样。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晚饭后,就和李为友聊了起来。他们相见恨晚,相谈甚欢。他们谈中国美好的未来,谈自己远大的理想,一直谈到天亮。

早上,孙茂达和李为友一起来到货场,坐着拉粮油的马车直奔泊头。

在李为友的带领下,孙茂达来到泊头大运河西岸的华北局城工部,把两个相框交给交通科的同志。封灿忠副部长接见了孙茂达,表扬他机智勇敢,任务完成得漂亮。并告诉他暂时不要回天津了,在城工部待命。

孙茂达听到表扬后非常激动,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成就感。毕竟是二十岁的年龄,血气方刚。几天来的劳累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打了一个胜仗,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喜悦。

至此孙茂达才知道,他从天津出发时,李为友带领助手以商人的身份,一直在暗中保护他。

孙茂达雇的那辆大车,也是李为友特意安排的。赶车的车把式就是李为友的部下,而且在唐官屯客栈,李为友就住在隔壁。途中被“检查”,也是李为友赶跑了假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