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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公园不大,但规划得很不错,入口处有几棵高大的红枫树,叶子已经微红。往园子走一会儿便看到中心有一面人工湖,湖边停着十来只鸭子船,鲜艳的黄色给眼前的画面增添了几分生动。和那些商业化成熟的公园不同,这里几乎没有年轻人的身影,没有露营帐篷、野餐垫和懒人椅,顺着步行道一路过去,只看见下棋和打牌的退休老人。

阳光在湖面上碎裂成千万点银光,脚下的树叶干燥清脆,冰咖啡使人镇定。楚格忽然想,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约会。

走了这么久也走够了,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底下,苏迟指着长椅说:“坐会儿吗?”

楚格点点头。

从旁观者的视角看,这两人真是无聊至极,但楚格身在其中,只希望太阳落得慢点儿,再慢一点儿,这个下午永远不要

结束。她和苏迟并肩坐在长椅上,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时间好像凝固成了一种透明而洁净的物质。

“我父亲曾经想要一块像样的手表,那时候我年纪很轻, 不知道什么价格的表才叫像样。后来我挣了点儿钱,问他喜欢 什么样的,想买来送给他,他却对我发了很大的火,讲了些我 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话,听起来好像是他觉得我故意要羞辱他。”

苏迟忽然说起自己的私事,把楚格吓了一跳。

她顺势看向了他的手腕,可是她对手表一窍不通,只认得 出一两个品牌的 Logo,但根本分不清款式,更猜不出价格,只好不动声色地继续听下去。

“他胃不好,是年轻时累出来的毛病,所以他不吃糯米做 的食物,说不好消化。我现在稍微能体会到一点儿了,有时疼 得没办法,只能吃止疼药。但你知道,没有什么药是立竿见影 的,我就在沙发上干坐着等药效起作用……在那个过程里,我总会想起他。”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双眼牢牢地看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 面。这些话表面是在说给楚格听,但她看得出来,他其实是在说给自己听。

至于原因,她现在还不知道。

苏迟的面容上笼罩着若有所失的恍惚,他脑海里关于父亲

的回忆越来越少,越来越淡。最遗憾的不是没有重来的机会,而是即便重来,他也做不到更好。

如同所有传统的父母那样,他的父母也一直企盼着他立业,成家,生子,除了第一样他算是勉强达成,后面两件事直到父亲离世后许久都没有进展。他知道父亲对他有失望、有埋怨,却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在这样的撕裂和矛盾中,偶尔会窜出一丝负罪感像小虫子轻轻咬噬着他的心。

有一年暑假,他和哥哥一起跟父亲回了老家。父亲在那条小河里教他们兄弟二人游泳,哥哥更有天赋,没两天就学会了,但他却始终掌握不了诀窍,好几次他在沉浮之间以为自己就快要淹死了,出于恐惧, 一边扑腾一边大喊大叫。

父亲气馁的眼神是抽向少年脆弱的自尊心的鞭子,他宁愿父亲骂他一顿,也好过什么都不说。

高中毕业,他用整个暑假做两件事 ——考驾照和练游泳。

不练车的时间他基本上都泡在游泳馆的池子里,直至终于可以畅快地游上几个来回。但他并没有因此喜欢上这项运动,勤奋的练习只是为了证明他想做到的事一定可以做到。赌气不是喜欢,更不是热爱,只是一种自我意志的体现。

“你会游泳吗?”

他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 一直在说自己的事,有点儿惭

愧,连忙补救似的把话题引向了楚格。

“不会,别的运动也不擅长。我手脚不协调,平衡能力也 差,”楚格想起了桑田,“我有个好朋友跳绳很厉害,能连续跳 好几百个不断,还会甩些花样。我最高纪录只能跳几十个,还总抽到自己。”

苏迟想到那个画面,觉得有点儿好笑:“那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楚格认真地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不那么 忙的时候,我喜欢睡觉。有时候我在朋友圈里看到别人去这 里,去那里,蛮羡慕的,我想我可能喜欢旅行吧,但也没有机会验证,不是没钱就是没时间。

“我是个乏味的人,我的生活就像我本身一样乏味。”

楚格说完这句就词穷了,似乎再说下去就会哭出来。

辞职带来的挫败感到现在才显形,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袭击 了她。楚格这才明白自己失去的不仅是工作,更是一种惯性的 生活。她的身体不由得往前倾了一点儿,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突然压在了背上。

这和我原本想象的有一点儿不同。明早醒来我要做什么?

“也许不是乏味,只是天真吧,天真很难得也很难保持。” 苏迟没头没脑地接了这么一句, 又接过了楚格手里的空杯子,起身向最近的垃圾桶走去。

等他回来坐下时,楚格看上去已经镇定多了,还朝他笑了一下。

苏迟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这个女孩身上有种破碎感和矛盾性,不知道是一贯如此还是因为处境陡然发生了变化。他在思考应该怎样向她要联系方式才不会引起她的反感。

楚格站起来,背上了包:“谢谢你请的咖啡,还陪了我这么久,老实说要是我自己一个人今天可能会有点儿难熬。”

苏迟听出了道别的意思,也就没有再拖延,陪她一起走回了公园门口等车。眼看着车快到了,他才狼狈地追问:“下次想请你吃饭的话,要怎么联系?”

楚格低下头,轻轻笑了 一声,这才说:“你很沉得住气,我差点儿以为你不会开口了。”

有种微妙的化学反应在他们之间发生了,那种张力强到双方都要竭力克制才不至于手足无措。楚格似乎听见噼里啪啦火花四溅的声音,有一丝电流急速地窜过了全身,每根血管都急速收缩,她做出很轻松的样子,把微信二维码展示给苏迟。

此刻已是黄昏,光线变得浓稠且暧昧起来,城市的轮廓和面前的面孔一样模糊。她不是没谈过恋爱,但苏迟和她以前认识的人不同,他既坦诚又狡猾,看似急切实则胸有成竹。她好像看穿了他,又好像只看穿了第一层。

直到乘坐的车开出几公里后,她才想起那盆鹿角蕨还在苏 迟的车上。以此时的路况让司机掉头无疑是个愚蠢的想法,她懊恼地给苏迟发去了第一条消息:“我忘了鹿角蕨。”

苏迟很快回复她:“我没忘。”

“那你怎么不提醒我?”

“啊哈,我故意的。”

从公司出来,到坐上回家的车,这中间只有短短两小时, 但她却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街道,湖水,咖啡的香气和 苏迟说的那些话,全都没有真实感。她看着手机屏幕,锁了屏,再解锁,那几句对话还在。

没有真实感的东西未必就不是真实的,楚格想,这几行文字就是一切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