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与烟火

又一天。

吃罢晚餐洗好澡后,阿峻又登上城墙。

薄暮的天空中,偶尔可见数公里外的城市有人在燃放烟火。他注意到,那里传来宛如被棉花包裹的微弱声音。因为很远,总是在不注意的时候才听见声响。他心想,可有好东西看了。

此时来了三个男孩,年纪最长的约十七岁,看来也是饭后来乘凉的。可能是顾虑到阿峻在场,他们小声交谈着。

为了表示自己没在听他们说话,阿峻故意做出在认真眺望远处烟花的样子。

在眼前宽阔的全景图中,烟火如水母般闪亮地绽放后又消散。海上夜幕降临,但那个方向还残留着亮光。

过了不久,少年们也发现烟火了。他心中暗喜。

“四十九。”

“对啊,四十九。”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着,每一次绽放后,就计算到下次绽放的时间有多久。他无意中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喂,花!”

“flora。”年纪最长的男孩应声。

他在回家的路上回忆着城郭上的这些事。到家附近的时候,邻居和阿峻碰面,接着急忙地去他家报信:

“他回来了。”

原来是家人说要去某家戏院看魔术,但是阿峻却突然出门去了,引起了一阵**。

“啊,对不起。”阿峻一道歉,姐夫就笑着说:“你早说清楚不就好了。”把责任推给姐姐。姐姐也笑着,正在拿衣服出来。阿峻去城郭的时候,姐姐和信子(姐夫的妹妹)在家里都已上好了妆。

“老公,扇子呢?”

“应该在口袋里,但是……”

“对啊,那个也是脏的……”

姐姐点点头,慢慢地找东西;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烟的姐夫开口道:“扇子什么的无所谓,快点打点好吧。”说罢,发现烟管有些堵塞,于是摆弄了起来。

姐姐的婆婆在内室帮信子打扮,她说:

“这种扇子怎么样?”她拿了两三把团扇来,那是糖铺赠送的礼品。

阿峻看到姐姐身上穿的层层衣服,心里却想着内室的情况:信子的心情如何?换上衣服后的她又是怎么样的呢?

不久后终于准备就绪,阿峻先到玄关穿上木屐。

“胜子(姐姐夫妻的女儿)在那边,麻烦去叫她过来。”姐姐的婆婆说道。

穿着长袖衣服的胜子正和隔壁家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听到大人叫她也没有理会,嘴里还嘟囔着字谜游戏。

“‘活’字后面要接什么?”

“活动。”

“活动啊、活动啊!”两三个女孩齐声欢呼。

“不是哦。”胜子摇头,又问了下个问题,“要去的地方是幼什么?”

“幼儿园?”

“不是啦,晚上哪会去幼儿园?”

姐夫出来了:“快点过来,不然就留你自己在家了。”

姐姐和信子出来了,抹了浓妆白粉的脸蛋浮现在暮色当中,她们一人握着一把刚才的团扇。

“让你们久等了,胜子呢?胜子有扇子吗?”

胜子晃了晃小扇子,黏在姐姐身边。

“那妈妈,我们走了……”

姐姐话音刚落,婆婆就对胜子说:“胜子,别吵着要回家哦。”

“我才不会吵。”胜子回答的口气倒是学奶奶的,然后就把手放到阿峻的手中,阿峻便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街上有许多出来乘凉的人们,路过时都会打声招呼:“晚上好。”

“小胜,这里是什么地方?”阿峻问胜子。

“松仙阁。”

“朝鲜阁?”

“不对,是松仙阁。”

“朝鲜阁?”

“松——仙——阁。”

“朝——鲜——阁?”

胜子“哼”了一声,“啪”的一下打了他的手。

过了一会儿,胜子又开始说:“松仙阁。”

“朝鲜阁。”

阿峻坚持说成“朝鲜阁”,胜子便不耐烦了。后来变成两人在闹着玩。最后阿峻明明终于说出“松仙阁”时,胜子却不自觉地说出了“朝鲜阁”。信子发现这点笑了出来,这么一来,胜子不高兴了。

“胜子。”这次轮到姐夫说话了,“说错了人家就会笑嘛[4]。”

胜子“哼”了一声,作势要打姐夫。姐夫一脸无辜地说:“当然不是,什么蕨菜,那个是怎么说来着?胜子,说一次给阿峻听吧。”

信子看她已经发出快哭的鼻音,便拉着她的手走掉了。

“这是……接下来要说什么?”

“这个,应该是要说‘蕨菜不是蕨菜是什么菜’吧。”信子帮胜子说道。

“到底这句话是谁先说的啊?”胜子问信子。

“是吉峰大叔吧。”信子笑着看胜子的脸。

“还有很多呢,还有一个非常厉害的哦!”姐夫吓唬人似的说着,姐姐和信子也都笑出来了;而胜子真的快哭了。

城郭的石墙上有一个大电灯,照得后方的许多树木十分明亮;前方的树木则反而处于漆黑的阴影中,蝉在那边“唧唧”地叫着。

他一人走在后头。

自从他来到这个地方,今夜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和大家一起外出走动。和年轻的女孩一起出来闲逛,这在他的经历中,也是极为稀少的事。他莫名地感到幸福。

信子和他有些任性的姐姐交流、相处时,一点儿也不会勉强自己——这并非她很机灵,而是与生俱来随和的天性所致。她就是这样的女孩。

因为妈妈的信仰,要求她拜天理教的神,她也就听话拜了;她的手指有伤,因此擅长的古琴也不弹了。

她会为学校制作植物标本,去城里办事时,就会顺便采很多杂草放进包里带回来。因为胜子也想要,她会分一些给胜子,然后一个人辛勤地用重物压制成标本。

胜子把信子的相簿拿给他看,她对此并不感到害羞,平静又爽快地应答他的提问——信子的这种性格很讨人喜欢。

信子现在走在他前面,牵着胜子的手,和他在家中看到的穿着肩上缝褶的儿童衣服、蹦蹦跳跳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姐姐走在她旁边,他觉得姐姐比以前稍微瘦了些,走路的模样也变好看了些。

“来,你走前面……”

姐姐突然向后对他说道。

“为什么?”其实他的心意昭然若揭,不用问也知道原因。但他还是故意装蒜,然后自己先笑了出来,既然都这样笑了,也就不能再走在后面了。

“快点,真讨厌。小信你说是吧?”

“……”信子也笑着点头。

剧场和想象中一样闷热。

看场的是一名盘着银杏髻的老妇人,手里拿着几个坐垫,站在前面一个接一个铺好坐垫。在舞台正面方形池座的最后面,阿峻坐在左边;中间是姐姐;信子坐在右边;姐夫则坐在后面。这时刚好是幕间休息时间,一楼挤满了人。

刚才的妇人拿着烟草盆过来,里面还生着火,明明很热,真是愚蠢。她磨磨蹭蹭地不走开。该怎么说才好呢?她有这种老妇人特有的一种狡猾的相貌,眼睛转来转去。她时而用眼神示意火盆,时而把视线移开,时而偷看姐夫的表情。他觉得这妇人明明看懂自己的意思却装傻,又觉得从袖兜的钱包中拿出银币非常麻烦,对这妇人的不礼貌感到很生气。

姐夫倒是很冷静,对她不予理睬。

“卖火盆咯!”老妇人吆喝着,悻悻地走开了,但依然搓着手向客人乞讨,眼睛四处张望。待到有人给了她银币方才离开。

布幕终于升起。

一个看起来不像日本人、肤色发黑的男人漫不经心地运来道具,眼睛还时常盯着观众的方向看,感觉很不礼貌,令人不愉快。道具搬运结束后,有个名字奇怪的印度人,穿着不合礼节的大礼服出来,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口沫横飞,发白的嘴唇两端积着白色的唾沫。

“他在说什么啊?”姐姐如此问道。结果隔壁的其他人也看着阿峻的脸,阿峻沉默。

印度人走下表演场地寻找魔术见证人。有一名男子被抓住手臂,露出惶恐的害羞笑容,最后那名男子还是被带上舞台了。

男子的头发耷拉在额前,身穿浆洗过的浴衣,明明很热还穿上黑色棉袜。先前运道具的男人搬来一张椅子,请他坐下。

印度人真是个过分的家伙。

他说要握手,把手伸到男子前面,男子犹豫了一下,才大胆伸出手,结果印度人把自己的手缩回去,朝观众的方向,丑陋地模仿那名男子的手势,缩了缩脖子嘲笑他,真是恶毒。男子看了看印度人,又看向自己原来座位的方向,惶恐地笑着。那笑容看起来很是无奈,可能是小孩或老婆就坐在台下吧。阿峻觉得真是受不了。

握手的举动很失礼,印度人的恶作剧愈来愈流露出他恶毒的本性。观众每次都会笑,然后魔术开始了。

那个魔术表演的是把一条绳子剪断再接起来,还有一个金属瓶子,里面永远有水流出来——都是极为无聊的把戏。玻璃桌上的东西不断减少,最后只剩下苹果。这次的魔术是咬一口苹果,接下来吐一口火就能将那咬过的苹果还原。这次又让那名男子做试验了。他连皮一起吃,又被笑了。

阿峻觉得每次那个印度人做一些无聊的恶趣味动作时,为什么那名男子都不设法反抗呢?这让阿峻觉得相当不愉快。

不久后,他忽然想起刚才的烟火。

“刚才的烟火不知道还在放吗?”他心想。

微亮的平原中,遥远的烟火宛如水母般,闪耀后又消失。大海、云朵和平原构成的全景画是多么美丽。

“花怎么说呢?”

“Flora。”

他的确说的不是“Flower”。

无论是那个小孩,还是那幅全景画,总觉得那是任何魔术师都比不上的出色魔术。

这些回忆逐渐洗刷掉他的不愉快心情。这是他平时的习惯,以冷酷无情的态度来看这种不愉快的情景——这样一来反而会很有趣——这种想法现在又快成功了。

刚才独自被低级的滑稽演员惹怒的自己,现在想来觉得有点儿可笑。

舞台上的印度人从口中喷出猛火,和招牌画上的场景一模一样,看起来有种奇怪的美感。

终于表演结束了。

“哎呀,真有趣。”胜子说话的口气有点儿像说谎,假惺惺的感觉。因为这语气很有趣,大家都笑了。

美女空中表演。

大力士表演。

轻歌剧。浅草情调。

美女的身体被切割分离。

节目就是这些,很晚才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