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下午

“高处的景色,咳咳,就是特别不同啊。”

一位老人开朗地撂下这句话,从阿峻身旁走过。老人一手拿着洋伞,一手拿着扇子、手帕,头上戴着平顶硬草帽,帽子下是光秃秃的头,看起来简直被扣上塞子一样。他说话时完全没转头看阿峻,视线还是朝向远方,非常感慨地坐在石墙边的长椅上。

距离城镇约一公里的范围内铺满了绿色。再远处的深蓝色,延伸到海的那一边。山麓模糊,还有轮廓不甚清晰的积雨云,静静地待在海平线上。

“是啊,您说得没错。”阿峻有些不知所措地回答,他感觉到自己回答的声音还残留在喉头和耳畔,那时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并不是同一个人。对这个完全无拘无束的老人,阿峻对他的好感刻在脸上,刚才静谧的风景又令他沉醉其中——那是一个微风吹拂的下午。

其中一个原因是阿峻希望试着冷静思念正值可爱年华就死去的妹妹,由于这种稚气未脱的感慨,还没出五七的时候,他就离开家来到此地姐姐的住家。

他茫然若失,以为听到了死去的妹妹的声音,直到他察觉那是别人家小孩的哭声。

“是谁啊?这么热的天让小孩哭成这样。”

他甚至这么想。

比起她断气的时候,比起在火葬场的时候,如今来到陌生的地方,“失去”的感受才更强烈地铭刻在他的心中。

如同他曾经写给朋友的信中所述:“许多虫子围在一只快死的小虫周围,悲伤,哭泣。”妹妹去世前后的痛苦,也是到了这个地方之后,才好不容易揭开薄面纱,完整地呈现在他面前。他陷入了那种情绪之中。随着对新的四周环境逐渐熟悉,阿峻感到一种罕见而宁静的心绪降临。平日在城市里住惯了,特别是最近,心灵缺乏休息,因此,此刻的他对这份宁静更加恭敬以对。他走路时也尽量注意别太累,避免被刺扎到,避免手指被门夹到。他近乎迷信地觉得:这些芝麻小事会影响一天的幸福。后来,总是干旱的夏季也下了一两次雨,每一次雨停,肌肤都会感到些微的凉意,暗示秋天即将来临。

这种心灵的宁静和微弱的秋天前兆,使他无法再沉浸于房间里的书籍和幻想中。凝视眼前的草、虫、云,以及风景,让一直悄悄压抑住的心燃烧起来——阿峻认为,唯有这种**是有意义的。

姐姐寄给妈妈的信中这样写着:“我家附近有城郭遗迹,我想那里很适合阿峻去散步。”抵达的第二天夜晚,阿峻和姐夫、姐姐,以及他们的女儿,四人第一次登上城郭遗迹。因为干旱,田里多了很多虫子,人们装了很多杀虫灯。听说再过两三天就没有杀虫灯了,所以他们特地上来看。平原放眼望去皆是杀虫灯海,遥远闪烁如星。这些灯朦胧地照亮了山谷,有些地方仿佛大河川流一样。面对这不寻常的景象,他激动得含着泪。无风的夜晚,镇上来乘凉顺便参观的人们,让城郭遗迹很热闹。黑暗中,镇上那些涂了厚厚白粉的女孩,眼里闪烁着欢欣的光芒。

现在的天空晴朗到令人悲伤,而下方的小镇,一家家屋瓦鳞次栉比。

白色墙壁的小学,土墙灰泥盖的银行,寺院的屋顶,绿色的植物从家家户户的房屋之间冒出头来,有点儿像填满西式点心之间的美人蕉碎片。某户人家房后栽种的芭蕉叶低垂下来,还有柏树卷曲的叶子,以及修剪成塔状树冠的松树。所有的发黑的陈叶中间又长出嫩绿的新叶,呈现出一团团锦簇的绿色来。

远方可见一个红色邮筒,还有用白色油漆写着“婴儿车”字样的屋顶。在阳光下铺了红布的晒布板,小小地散见于屋顶瓦片之间——

到了晚上,街上点起灯,村子里的青年们骑着自行车,结伴骑向花街柳巷。年轻人都穿上浴衣,和白天所见的完全不同,扭腰摆臀地调戏浓妆艳抹的女人——这样的小镇如今也淹没在屋顶瓦片之间。在这附近的建筑物中,只能推测出插了许多旗帜的那些是剧场。

稍微近一些的地方,可见一家旅馆为了避开西照的阳光,一楼到三楼的西面窗户全都装上了遮阳帘。不知从哪里传来敲击木材的声音——这声音本来不太响亮,但在小镇的空中“铛铛”回响着。

寒蝉不间断地叫个不停。“听起来好像还是有语法的语尾变化呢”,他忽然有此想法,虽不可思议却感到兴致盎然。一开始是“啾啾啾”,再来是重复“喔——嘻,啾啾”,不久后又变成“啾啾,喔——嘻”,再回到“喔——嘻,啾啾”,最后变成“嘶托叩啾——哟,嘶托叩啾——哟”,然后“叽——”一声不叫了。中途还有别的蝉从旁开始叫“啾啾”,接着立刻又有一只叫完“嘶托叩啾——哟”,马上换成“叽——”的声音。三重唱四重唱,五重唱六重唱,不绝于耳。

其间,阿峻还在城郭遗址的神社樱花树下近距离地聆听了蝉鸣。他惊讶地看着这种身体娇小的昆虫,纤细的骨骼撑起宛如肥皂泡的单薄翅膀,竟然能发出那么响亮的声音。他发现蝉的高音是通过腹部与尾部的伸缩发出的。绒毛丛生的分节处,这个部位简直像发动机引擎的某个部分,精准地运动着——他回想当时的情景。从腹部到尾部都膨胀得十分饱满,伸缩时又仿佛调动起周身每个角落的力量——因此他忽然深受感动,一只蝉真是最令人惋惜的生物了。

有时候,也会有人像刚才的老人一样来乘凉,眺望景色后又离开。

阿峻来到这里时,经常遇到一个在亭子里睡午觉或是来眺望大海的人,今天他又来了,和一个看顾小孩的女孩亲切地谈话。

手拿捕蝉竿的孩子们跑来跑去,拎着虫笼的小孩则是偶尔停下脚步看笼子里面,然后又小步快跑地跟上跑在前面的同伴。阿峻不发一言,感受到了宛如在看戏般的乐趣。

另一边,女孩们在抓尖头蚱蜢,并且一边做着舂米的动作一边说:“祢宜先生舂米吧,想办法,想办法。”“祢宜先生”是当地话,意思是神官。阿峻觉得蚱蜢那张善良的长脸末端,长着两条短须,想来还真的很像神官,他脑中浮现出它被小女孩们抓住后脚,在身体无法动弹的状态下摆出舂米的姿势,真是悠然自得。[1]

小女孩在草丛中追赶,好几只受惊的蚱蜢伸直双脚奋力跳起,翅膀上满载阳光。烟囱里时常冒出烟雾,田野从房屋脚下延伸至远处,呈现出一幅伦勃朗[2]式的风景。黝黑的树丛,农民的住家,街道,还有青田中的赭色砖块砌成的烟囱。

小型火车从大海的方向驶来。从海上吹来的风将火车的烟雾吹向陆地,沿火车奔驰的方向随风飘扬。仔细一看,那不像是烟,反而像把烟的形状倒过来固定住的玩具火车正在奔驰。

阳光一下变暗,转眼间风景的颜色也变化着。

一道海湾沿着远方的海岸蜿蜒延伸——阿峻每次登上这座城郭遗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观看这道海湾,已经成为习惯。

海岸边的大树繁茂地生长着,林荫之间可见住家的屋顶。入海口处貌似还泛着小舟。

景观就只有这些了,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特别令人心动的地方。即使如此,还是奇妙地吸引阿峻。

有什么特别的,那里确实有些什么特别的。要是把这种感觉说出口,一切就化为虚无了。例如,把这种心情姑且命名为“无来由的淡薄憧憬”吧,说不定就会有人说,“不就是这样吗?”而且赞成这个命名;可是自己还是会觉得这个命名“少了些什么”。

有不同人种的人们住在那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甚至会有这种想法。虽说如此,这样太像童话故事了,不符合现实。

他还想到,是不是在某幅外国绘画中见到过类似的场景,而只是自己想不起来?他想起了一幅康斯特勃[3]的画作,然而最终否定了这个想法。

那么到底是什么?眼前这种全景画风格的景致,不局限于任何东西,总能呈现出一种别致的美感。可是海湾的景色却更胜一筹,唯有那里显得气韵生动,这种感觉油然而生。

天空中带着秋意,蓝天中澄明的阳光,使海洋映现出比天空的蓝色再温暖些的深蓝色。有白云时,大海也会闪耀白光。今天的景色因为刚才的积雨云往海平线处扩散,海天相接,呈现出柚子内皮的色泽,海洋也映成这种颜色,直到临近海湾的地方。今天的海湾也一如往常,宁静地藏着秘密。

看着这些景色,他觉得自己也像野兽一样,快要从这座城郭的尽头发出哀号。这感觉奇妙得令人窒息。

他觉得自己在梦中去过不可思议的地方,他记得自己来过这里——恰似这种感觉,心头涌上一段来历不明的回忆。

“哎呀,如此日子的那样一段时间。”

“哎呀,如此日子的那样一段时间。”

不知何时准备了这样的一句话,在脑海中飘然闪现─

“哈雷·戴维森的摩托车。”

“哈雷·戴维森的摩托车。”

阿峻的脚下接连不断地响起高昂的声音,似乎是刚才的女孩子发出的,还有丸之内街道上疾驰而过的摩托车的轰鸣声。这是小镇的某位医师骑车回来的时间。一听见那个轰鸣声,阿峻家附近的女孩子就会争先恐后地大叫“哈雷·戴维森的摩托车”,也有的小孩会说成“摩托”。

三楼旅馆的遮阳帘不知道什么时候拉开了。

远方晒衣台上的红色晒布板也不见了。

小镇的屋顶飘出烟雾,远山传来日本暮蝉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