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话和怪事

在客厅里电灯光下,看见这位名震世界的老化学家,面色红黑,精神饱满,六十岁的人看来只有五十岁。果然是平顶花发,半旧的西装皮鞋,身材短胖坚实。任璞清流着喜笑的眼泪坐在身旁。

四只装金砖的木箱在天井里,六个苗人坐在地上,身材短瘦精悍,面容粗犷苍黑,十二只黑眼闪着,穿中国蓝布短衣,身旁两支标枪。他们都会说广西话,当大家走进客厅时,有一个苗人指着郭中、文雄:“就是他俩,咖咖,咖咖……!”苗人天真地怪声笑了。

任子宣老博士再三向夏华四人道谢。大家都感到无上的愉快欢欣。彼此互相叙述经过情形。任子宣说他遇险的经过:

“当初我对孔锡侯,不免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我只觉得他为人聪明能干,诚恳有礼,常识也很丰富,也就乐于与他接近。我一直对他是没有任何一点不良印象的。这一次,在重庆忽然遇到他,他帮忙不少,替我服务。我以为他也不是个马马虎虎的人,他也有田地房屋产业,也可以说是一个富翁了,还能这样虚心替我奔走服务,我很过意不去。到桂林,他是为发展商业而去的。我在桂林接洽公事,他为商业区活动。我公事接洽好,他也恰巧完成了。他起初是反对我到苗区去考察,你想我本人已经到了广西,焉能半途而废?只有前进了,于是孔锡侯也坚持要去,我想我的工作无妨,于我旅行中得一友伴也不坏,他就跟我去了。”

“到广西云南交界处,不想他暗中向苗人接洽,把我出卖了!他告诉那些苗人,说我是政府间谍,政府派我去秘密调查,不久就要派兵来剿灭苗人。苗人本不一定相信他的话,但他们看我到处考察研究,起了疑心。未开化的民族本来是最容易起疑,他们疑心了我,就相信孔锡侯的话了。忽然来一个暴动,把我俘虏了去。起初,被饿了两天,倒不会虐待,第三天酋长审问我,经过我种种声辩、种种证明,渐渐对我好些了。又经过好几次谈话,拖下来一个月,我失去一个月的自由,生活倒是很安全,苗人渐渐谅解。但仍是对我监视,不准通信。最后,我下了一番苦心,用不少的花言巧语的**,经过很长时间,把这六个负责监视我的苗人说服,这才由他们的招呼和保护下逃了出来。”

“在我一被俘虏之后,不久我就晓得是孔锡侯捣的鬼。我心里也明白:他陷害我的原因是因为我过去过于相信他,无意中泄露了秘密,那道符咒被他晓得了,我的财产也就被他晓得了,因此他要陷害我。但我困在苗人中,音信隔绝,我又有什么办法?等到我恢复了自由,我实践诺言,把这六个苗人带了出来。他们抵死不肯乘飞机,只好由水路交通回来,我们还有七匹好马,是桂林市长赠送的。我恢复自由到桂林后,马上发电报和航空信回家来,都没有回音,只好日夜兼程赶回来。前天到杭州,昨早由杭州出发,骑马,昨晚住在武康,今早由武康回来。路上已听到告岭剿土匪,晚上到家一看,看见扶梯拆去,棋盘掘开,心里大惊,问问下人,他们也说不清,只说是一位是司令部的,另外三位姓夏、姓郭、姓文,刚刚同璞清走出。你们刚走不到十分钟,我就到家。一看情形不妥当,立刻领着六个苗人骑马从独松关小路到冰池公园,幸喜金砖分毫未动,就都搬了回来,我回来不到十分钟,你们就回来了。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威震东南的夏英甫先生和郭、文二位先生!我晓得还有两位——郑先生和许先生,不在此地吗?”他叙述完,又说了许多致谢的话。

任璞清羞愤地把一向认贼作父的情形说了:只因为她听到父亲失陷,心中悲苦焦急达到顶点。后来听说出险回来,又每天每夜极端殷切地盼望着,所以那死者一回来更无暇去分辨真假了。此后又在暗房中度日,如何能察觉?不想原来他白天睡觉,半夜却起来同孔锡侯挖棋盘。结果被镭锭伤了眼睛,并没有达到目的。

“我虽然听大家讲过了,”任子宣道,“其中还有不少没有晓得的,我明天要到司令部去当面问孔锡侯。孔锡侯现在不是关在司令部吗?”

路英风恭敬地答道:“是的,只是孔锡侯自从被捕后一句话不肯说,沈军长已经审问过半天了,问不出半个字。明天任老博士去问他,恐怕也成问题。”

任子宣向任璞清看看,又向夏华看看,微笑着:“英甫先生,化学同医药学对侦探问案上有很大的帮助,可以用瓦斯使罪犯发生神经动摇或不安,使他供出真话。譬如孔锡侯,一句不肯开口,我有方法整治他。大家都晓得化学中有一种‘笑气’,人们嗅到笑气会不由自主的狂笑不止,我所发明之中有一种‘话气’,能使孔锡侯不能控制自己,非说话不可,极其有效。明天上午不是会审吗?我也去参加,他若是再不说话,看我来试试‘话气’!”他又向路英风道:“我想贵军里一定有防毒面具,明天使用‘话气’的时候,大家都要戴上防毒面具,只是不给孔锡侯戴就可以了。”

路英风鞠躬辞去,这里大家也准备安寝了。

第二天上午九时,任子宣、任璞清、夏华、郭中、文雄都到司令部。任老先生父女和军长沈万鹏寒暄致谢之后先去探望卞文琪。

军医官问明原因,只放任璞清一人进去而把任子宣拦在门外。军医官说:“任老先生突然回来,恐怕卞文琪惊喜过度,神经受不起这样的刺激,须等任璞清先略为说明后才能进去。”

任璞清一人进去了。

卞文琪睁着眼睛,仰卧在病**。面容惨白,两颊凹陷,两颧高耸,眼圈灰暗,看起来相当可怕。可见病势极重。但是由他的清秀双眉和正直的口鼻,一望而知是个品学高尚、风度翩翩的青年。她一走进病房,止不住两眼泪如雨下,呆一呆,奔过去伏在他身上,抽噎地哭起来。

卞文琪倒还能勉强镇静着,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哭了片刻,抬头取出手帕揩泪,向外面望望,见没有人,伸过去把自己的唇吻在卞文琪口上。卞文琪环着臂拥抱着她,嘶哑地低声道:“璞清,恐怕有人进来。”

任璞清起身坐在床沿,把夏华破案,父亲回来简单地说一遍,随后就领任子宣进来。

老博士又嗨嗨嗨嗨慈祥地笑着,安慰他。

卞文琪喉音稍稍响亮些:“老师一回来,我的冤枉申雪,我的身体好了一大半了。”

略谈几句,听外面有吹军号的声音,军医官说:“会审要开始了!”

任子宣父女便退出病房,到司令部办公室来。

办公室内好不热闹:沈万鹏军长、副军长、参谋长、几位师长、路英风、有关各县的县司法处长、县长、督察专员、省军法处长、任子宣、任璞清、夏华、郭中、文雄,还有五位新闻记者。熙熙攘攘,纷杂一室。开审地点是借冰坑小学的礼堂,沈万鹏的副官一早已去布置。预定上午十时开审,这时候差不多到了。沈万鹏站起身,高声请大家出庭。

这临时的军事法庭房间并不大,上面排列一长条公案,军法处长是首席审判长,孝礼县司法处是第一陪审,安徽宁国县司法处是第二陪审。其他各人都坐在两旁。房屋四周都由五零八军全副武装的士兵严密守卫。临时法庭内,也有士兵把守。

室内立刻鸦雀无声,大家都屏息静气注目向门外看。

少顷,听见门外铁索锒铛的声音,又看见记者拍照的闪光。八名士兵手持盒子枪,前簇后拥地把孔锡侯带上来。

孔锡侯是个干枯瘦小的人,在三十二到三十五岁之间,面容瘦削,两眼闪闪发出夜鹰似的光芒,钩鼻紧口,身穿阴丹士林布长衫,两手背在背后,用麻绳铅丝缚着,两足锁着一尺长的粗铁链。低着头慢慢走进来,走到当中站住。八个士兵分左右紧站在他的身体前后。

军法处长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孔锡侯低头不答。

军法处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仍木立不答。

军法处长再问第三遍:“你叫什么名字?”

孔锡侯还不出声。

军法处长道:“传任璞清。”

任小姐姗姗走到证人席处站着。

“你叫什么名字?”

“任璞清。责任的任,璞玉的璞,三点水清。”

“多少年龄?”

“二十五岁。”

“住什么地方?”

“告岭,任家宅。”

“什么地方人?”

“安徽歙县。”

“什么职业?”

“没有职业,在家里。”

“很好!请你认一认,那犯人是谁?”

“是孔锡侯。”

“一定是孔锡侯吗?不错吗?请你再看清楚。”

任小姐平心静气地向犯人看一看,答道:“是孔锡侯,绝对不错。”

“很好,请退席。”

任小姐盈盈地退回原座处。

军法处长道:“传沈万鹏!”

沈军长忙脱下军帽,向前走三步,挺着胸脯一鞠躬,走往证人席。

“你叫什么名字?”

“沈万鹏。”

“多少年龄?”

“三十九岁。”

“什么地方人?”

“宁波。”

“什么职业?”

“中华民国陆军第五零八军中将军长。”

“请你认一认,那犯人什么人?”

“是孔锡侯。”

“一点不错吗?”

“过去我就认识他。”

“请说的肯定一点,过去是什么过去?”

“在他犯罪以前,就是昨天以前,我到过孔家庄院,会过他,他也来过我的司令部。”

“是你的五零八军捉到的吗?”

“是的。”

“谢谢,请回。”

沈军长行礼如仪,退回原座处。

军法处长道:“传孔家庄院佃户二十四人。”

士兵向外面带进来二十四个乡下农夫。

军法处长一一审问过姓名、年龄籍贯、职业后,又问是不是孔锡侯,大家都承认是的。于是都退出。

军法处长转面向两位陪审:“现在经各方证明正身,可以不可以免去问他本人姓名的手续?”

“可以不必问了。”两位陪审回答。

军法处长道:“传沈万鹏。”

沈军长第二次大步上去,行礼。

军法处长叫沈军长报告围剿马盗捉捕孔锡侯的经过。

沈军长从袋中取出一张小方纸,一面朗声报告围剿的经过,凡是关于准确的时刻,准确的人数,他就看着小方纸读出来,历时二十分钟,报告毕。

军法处长道:“传夏华。”

夏华正步走上,一鞠躬。

军法处长在问夏华姓名年龄的时候,两眼以惊奇欣赏的神气打量着夏华,似乎在说:“哦,举世闻名的大侦探是这个样子,不差!”之后,他叫夏华报告侦查的经过。

夏华报告经过,历时二十分钟,完毕之后,突然高声道:“审判长,本人特别证明,犯人不是孔锡侯。”

这句话一说出,全庭空气突然紧张,全体人都集中目光,惊骇地望着这位伟大的侦探家,连军法处长都震动了。

他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不是孔锡侯?”

“现在有受害人文雄,他本人在此地,请审判长传讯文雄。”

“等一等,大家都证明他是孔锡侯,你何以知道他不是的?”

“孔锡侯是他的化名,他的真名叫宋星阶,是上海绑票党白龙会的首领,白龙会就是本人破获的,所以今天见面认识他,他又是上海的逃犯!在上海法院、上海警察局都有案卷可查。请审判长传讯文雄。”

“好的,请退。”

夏华鞠躬退下。

军法处长下令:“传文雄。”

文雄昂然走上,鞠躬。

军法处长问:“你叫什么名字?”

“文雄。”

继续问过年龄、籍贯之后,叫文雄报告宋星阶的罪案。

文雄把白龙会经过报告一遍,末后他又报告:前晚在羊角岭山下,有人喊文雄,就是他的声音。因为我们三个人在此地始终没有和孔锡侯碰面,今天才看到他本人。他真名叫宋星阶,孔锡侯是他的化名。

“谢谢,请退。”

文雄鞠躬退下。

军法处长道:“犯人,你听着:现在你的历史、你的罪行都已经各方面报告了,你有什么答辩?”

孔锡侯仍旧木人似的不响。

军法处长并不动怒,仍森严冷静地再三盘问,费去半小时,两位陪审也轮流询问,孔锡侯从始至终不开腔,缄默着。军法处长宣布退庭,书记官把记录请各人签字,签字后,大家都退出来,已经十二点半了。冰坑小学暂时戒严。

除司法人员为避免嫌疑不接受沈军长的招待外,其他各人都在司令部用午餐。

下午二时,又在原地开庭。上午参加的各人到齐。犯人孔锡侯也带来。

军法处长面孔变得铁青,声音更加严厉,简单地问过三次后,孔锡侯仍是不声不响。军法处长传令,请任子宣放“话气”。

老博士笑嘻嘻地走到犯人和公案中间,设置几件极简单的仪器,安置好之后,叫士兵把人揪好,怕他上前破坏仪器。叫把四周门窗关闭,又叫大家都戴上防毒面具,于是法庭一切人都戴上面具,只剩下孔锡侯。

大家都戴好之后,任老博士开始划一根火柴,燃着酒精灯,顷刻之间,玻璃管内的**冒出袅袅的青烟,由曲颈玻璃管通另外一玻璃瓶的**内,这样经过五次,由最后一瓶上面,玻璃喇叭口中冒出来一种鲜艳悦目的紫色烟雾,渐渐散播空气中。

室内全体人们都专心一致地屏息静气,集中目光注视任老博士的表演和孔锡侯的面部表情。

两三分钟后,见孔锡侯面部渐渐发生变化,似乎有些烦躁不宁,又一会,见孔锡侯把头低低地垂下,用力咬住口唇;到五分钟后,孔锡侯忽然出声了:他长叹一口气。

这时,有一个士兵紧紧站在孔锡侯身后,他似乎不大相信:什么“话气”不“话气”,他要试试功效,他偷偷把防毒面具揭开一点,用鼻向空气中努力长嗅两三下。立刻,他忽然失去常态,伸手把防毒面具一把揪下,向前走一步,大声说道:“报告审判长,犯人孔锡侯关在牢里……”

军法处长戴着面具,开口不得,忙用小锤连连击着桌面。

那士兵已无法控制自己,更加急切地大声报告:“两天一句话不说,连半句话都不说,怎么问他也不说,饭是大碗地吃,茶是整壶地喝,觉是整天地睡……”走过来一个连长,一把揪住那个士兵向外拖走。那士兵并不抵抗,跟着连长走,可是口中仍继续嚷着:“什么病都没有,就是成天一句话不说,真是可恶至极,我们弟兄八个看守他,谁不恨他?谁都要抽他几十鞭子,可是我……”他已迅速被拖出房门外,砰地关上门……室内大家已听不见了,每个人,连森严的军法处长都忍着一肚皮的笑。

孔锡侯忽然抬起头来,面色变得惨白可怕,两眼冒出仇恨的火,说话了,他缓缓道:“我……”忽又住口,把头低下去。

不到一分钟,他始终忍耐不住,任老博士又加重化学原料,紫色烟雾加浓喷出。孔锡侯又抬起头来,说道:“我……我真名叫宋星阶,化名很多,孔锡侯是其中一个。三十七岁,湖州人。我是上海白龙会的会长,三十五年秋天,在上海被夏华破案,关在法院,判决死刑,在临执行的前一星期,锯断手镣脚铐,锯断铁窗,越狱逃走,跑到常州。我历年在上海绑票所得,很有些积蓄,都在常州。我从那时起,就改名孔锡侯,跑单帮做生意,又在成都、长沙做了四次案,得到不少钱,生意做得大起来。跑到北平、天津都杀过人,得到的也不少。在去年冬天,才找到告岭这一块隐蔽安全的地方,置起田产。如果五零八军不开到此地来,我决计想慢慢养起势力,占山为王。不久,任子宣一家也来了,我本不注意他们,只是以为是一般邻居罢了。后来在无心之中觉得任子宣口气很大,我开始注意,觉得他一定有不少财产。一方面我向他的女儿联络,想探出实际情形,一方面我在南京打听。不久之后,我就知道他是一个大富翁,最后我在他家暗中留心,实在又看不出什么痕迹来,不过日久相熟,到底在任子宣自己口中,听出他有一百块金砖。最使我没有办法的是不晓得金砖藏在什么地方。但一定不在他家中,因为他家造房子的时候,好像没有地窖之类的设置。这样,我要动他的话,就有两种困难:第一,财产地点我不晓得;第二,他是一个有地位有名望的人物,决不能用普通的暗杀方法。恰好,他去年要到广西考察,这正是给我一个顶好的机会。我当时一面心里设下计划,一面就暗中跟他,一直跟到重庆我才出面和他碰头,我们又……”

孔锡侯愈讲愈快,快得使那书记官手忙脚乱,笔下追赶不及,孔锡侯自己也快得喘不过气来,额上开始冒出汗珠。任博士忙把酒精灯按灭,又走过去把窗子打开。孔锡侯才缓过一口气,慢慢地继续道:

“我去年在告岭,第一次看到任子宣,就觉得面孔极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后来一想,不错了,在安庆有一个测字算命的先生,和任子宣很相像的,他相当灵验,那测字先生,面孔和任子宣一般无二。此次他到南京去,我就到安庆,找到这位测字先生和他密谈,叫他冒充任子宣,并许他平分富贵有福同享。他很高兴与我合作,我送他一千万,同他一起来重庆,预先等任子宣。那时测字先生就留在重庆,我和任子宣到桂林。到桂林之后,又到广西西部,在那边就设计把任子宣陷害在苗人区域内,我打电话回来告诉任璞清,又寄钱到重庆给那测字先生,叫他乘飞机到杭州,我也到杭州,把测字先生又训练一番,全无破绽,这才送他回告岭任家宅。”

“任璞清果然信以为真,只有那卞文琪,他竟向我商量说他对他的老师很怀疑,想研究一个办法辨明任子宣是真是假。幸亏他只暗下同我商量,还没有告诉任璞清。因此我决定把卞文琪除掉。不过卞文琪在此地无仇无怨,我怎么能暗杀他呢?他一被暗杀,我是第一个受嫌疑的人,所以我设计用药物暗伤他。我用的是暴烈性和冲动性的药,那药无色无味,放在他的饮料和饭食里使他神经失常。以上种种计划都十分顺利地进行。之后我好几夜到任家宅去,用轻微的麻醉药使任璞清熟睡,我便在宅内到处翻寻,结果翻出一张符咒来,研究一天看出符咒是围棋术语,因为我也很懂围棋的。就在一天晚上去挖掘棋盘,挖出一只像来,一开像,不想忽然之间烧坏了眼睛,只好连忙又把像埋好。”

这时室内空气流通,大家把防毒面具取下来。任璞清帮他父亲收拾好仪器,都坐回原处,听孔锡侯“畅叙衷情”。

孔锡侯继续着说,惨白的面色稍有一二分好转:“这时,那测字先生等得不耐烦了,心里害怕被人发现他冒充任子宣,几次要我放他走,那我怎么能放呢?我的一切计划他都明白,我恐怕他潜逃,就促使卞文琪把他杀死。我早对卞文琪说:任子宣决计叫任璞清和我结婚。他听了信以为真,打到我家来,我把他关起来,再下药。又把测字先生骗到我家来,果然被卞文琪杀死。不想我下午在山下,忽然看见夏华、郭中、文雄也在此地,使我大吃一惊,吓得一身冷汗。我心里明明白白看出来,如果夏华不干涉我的事则已,如果一干涉,一定是第二次白龙会!等到司令部把任璞清传去谈话,我料知夏华一定在干涉了,我只能走最后一步棋了:调马盗来把任璞清掳去,让她说出藏金砖的地方。”

“马盗的来历呢,是我花大量的金钱到牢中去见尤大力,我和他谈判:我把他买放出来,给他一条命,他要把部下拨给我做交换条件。因为我决计占山为王,这些马盗和枪械自然是我所渴望的。谈判妥当之后,尤大力把四句口语和秘密的动作仪式告诉我,我就把他买放了,花去四千多万。他那四句口语是‘一片太阳照洞庭,江湖义气讲忠心,大王有令调兵马,听我言词跟我行’。我记了这四句,跑到安徽大竹岭找到他们,把动作仪式一表演,四句口诀一念,他们果然就完全听我的了,我把他们分散着带到千秋关一带山里。前天就领他们来抢任璞清,不想我到底没有领兵的经验,全军覆没,自己也完结了。”

孔锡侯招供完毕,军法处长问两位陪审官:“还有什么话问吗?”

这两位陪审官答道:“没有了。”

正要宣布退庭,夏华忽然站起身,举手。

军法处长站起来问:“夏先生还有什么话?”

夏华走上前,鞠躬道:“犯人原是从上海法院越狱逃出来的,我知道那时上海法院对白龙会一案极重视,对犯人监视也很严,任何人无法把任何东西暗中递进去,事实上也不会有人去探望过他,他何以用一个小钢锯锯断手铐铁窗逃出?他那小钢锯从何而来?请审判长准许我问几句。”

“可以,准许你问,但不要超过十分钟。”

夏华走近孔锡侯,问道:“星阶兄,久违了!上海越狱的事能不能请你不吝珠玑,惠然赐教?”

这孔锡侯又恢复老样子,低头不语。

夏华连问三四次,他始终不出声。

任子宣笑着问:“夏先生要不要再试试‘话气’?”

“只有十分钟,时间来不及。”夏华转向军法处长道,“他在上海越狱一案,本不归我承办,原是与我无关。不过他越狱的技术,实在太巧妙,令人不测。事后我想来想去,只想出一个道理,不知道对是不对,今天乘机会在此证明一下,如果证明不出,那也只好算了,就让此事永久成个哑谜吧。我想出什么一个道理呢?就是:我认为那小钢锯一定带在他自己身上,带在他身上一个极奇怪的地方,使上海警察搜不出来,然后他方能在狱中取出钢锯,锯断铁窗越狱。”夏华说到此,又回身走到孔锡侯面前,笑着说:“星阶兄,抬起头来,我已经知道你藏小钢锯的地方了。”

孔锡侯果然惊骇地抬起头来,睁眼望着夏华。

夏华突然迅速伸手向孔锡侯口中一挖,挖出孔锡侯的上下两排假牙来。夏华急走到公案前,把两排假牙放在公案上,仔细一看,内中果然有一长条空缝,上牙空缝中还有一条盘弯了的三寸长一分半阔的小钢锯,似乎镶嵌在里面,用指甲轻轻一挑,便取出来,可是下牙的空缝中已没有钢锯,事后问孔锡侯,才知道他送给尤大力了。这仅余的一条小钢锯,试验之下,果然锋利绝伦,把军法处长身上佩带的手枪锯下一段来。大家都惊骇地咋舌。

“真是天下的怪事!”军法处长慨叹着说。

选自《触电》,上海百新书店股份有限公司,194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