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宝记

张碧梧

汪孟和刚听见他的次子宝官失踪的消息,顿时急得目瞪口呆,痴痴地站在客堂里一动不动。好一会,他震**的心弦方才宁定一些,喘过一口气来。大声喊道:“宝官怎会不见的?须向奶娘查问,这是奶娘的责任呀。快喊伊来问,快喊伊来!”

奶娘闷坐在亭子间里,听得清楚。知道不能躲避过去,只得放大胆、硬着头皮走到客堂里,低头站在孟和身旁。孟和瞧见了奶娘,越发怒不可遏,喝问道:“宝官往哪里去了?你管的什么事?怎么竟放他跑得不知去向?快说,快说!”

奶娘哭着答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会不见的。他本在灶间里玩,我因瞧见天落小雨了,想起晾台上正晾着几件宝官的衣服,连忙上楼去收,等收了衣服回到灶间里,已经不见宝官了。”

孟和恨恨地道:“这真荒唐极了!楼上楼下这么大的地方,哪一处不可以哄他玩,为何和他在灶间里玩?”

奶娘道:“是呀!因为我那时正在自来水下面洗衣服,怕他跑远了我照应不到,便哄他在灶间里玩了。”

孟和瞪眼向四下里望了一望,道:“家里有这许多人,谁不能照应他一会,却偏要把他哄到那火热的灶间里?”

奶娘吞吐着道:“他们吃过中饭都去睡中觉了,叫我拜托谁代照应一会呢?”

孟和听了这话暴躁得直跳起来道:“好好!大家竟这样的会享福,吃了饭就睡觉,什么事都不管了!我对你们说,宝官今已不知去向,倘然寻找回来,那是大家的福气,万一寻觅不着……哼,你们一个个都休想活命!你们既喜欢睡觉,索性让你们长睡不醒,睡个舒畅!”

孟和刚说到这里,这里忽有人敲打大门,话头便打断了。门开处走进一个容貌英挺、行动敏活的中年男子。孟和一眼瞧见了他,如获至宝般地忙把他迎到客堂里,一壁说道:“悟奇兄,你真来得快。”

悟奇道:“我接到尊夫人的电话,知道二令郎忽的失踪了。我想这是一件重大的事,怎敢怠慢?立刻赶来了。”

孟和拱拱手表示谢意,哭丧着声音又道:“你想这不是飞来的祸事吗?这两天我正忧急得非常,因为三舍弟病势十分沉重,中西医都已谢绝下药,看来生命就在旦夕之间。所以今早起身后,就赶往他那里去了,中饭方才回来,谁知踏进了门,内人就告诉我,说宝官忽的不知去向了,又说已经打过电话给你,请你前来查询一切。此刻,我正在盘问宝官的奶娘,不想你已经赶来了。”

接着,他又把方才奶娘答复他的话对悟奇说了。悟奇不响,只把两道敏锐的眼光紧着在这奶娘的浑身上下盘旋着。伊是个乡下人的模样,一些没有那种浮华的神情,此刻脸上满露出惊惧的神色,两行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个不停,越显出伊是一个老实无用的乡妇。因此,悟奇便用和柔的声调对伊道:“你不必害怕。宝官不见了,你并非有意,你主人定能原谅你的。你先定定心神,我有话要问你。”

奶娘听了这番话,觉得和伊主人方才的口气大不相同,不由得抬起泪眼望了望悟奇,现出非常感激的神气。

悟奇随即问伊道:“你到晾台上去收衣服,约摸耽搁了多少时候才回到楼下的?”

奶娘道:“我因不放心留宝官在灶间里,所以收衣服时急急忙忙的,一些不敢耽搁,至多不过十分钟,我就下楼来了。”

悟奇道:“你是不是一回到楼下便走进灶间?”

奶娘道:“是的!我走进灶间,已经不见宝官。”

悟奇道:“我想,那时你定必惊呼起来。”

奶娘道:“起初,我以为宝官已走到客堂里,或是走到厢房里去。所以并未叫喊,只忙着往四下里寻觅。等到寻觅不着,我才狂喊起来。”

悟奇道:“是谁首先走来答应你的?”

奶娘道:“是我家太太,伊是从厢房里走出来的。”

悟奇道:“那时,这客堂里可有人吗?”

奶娘摇头道:“一个人没有,他们都是各自在房间里睡觉。”

悟奇道:“那时大门是关着吗?”

奶娘道:“是的,大门一天到晚多是关着,我们都是由后门进出。”

悟奇道:“后门是不是也关着?”

奶娘道:“后门却是开着。不过,外面的短门是上闩的。”

悟奇忽向伊走近一步,并提高了声音问道:“那时,你既知宝官不见了,自然是万分惊急,怎会注意到后门,晓得这样仔细?”

奶娘不慌不忙地答道:“我既向四下里寻不见宝官,又怕他走出了后门,便开了那短门寻找,因此晓得。”

悟奇点点头,仿佛对于伊这答复是很满意。

孟和静默了这一会,此刻再也忍耐不住,趁这问答略停的当儿,忙抢着道:“这样说来门不开户不开,宝官在灶间里便万无不见了的道理。然而,他竟去得形影毫无,这不是怪事吗?”

悟奇微笑道:“你这话说得不对!你以为那道短门上着闩,便可算是关着吗?其实不然!此地人家,后门外面都有那么一道短门。短门的结构又都是完全一样的:既是很矮,那道闩又是装在门内的,中部倘有人站在短门外,把膀臂从门头上伸进来毫不费事。手能摸着那道闩,那么闩虽上着,若要推开自很容易,推开之后复行闩上也绝不为难的啊!”

孟和略一凝神道:“你说这话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必是以为在奶娘上楼收衣服时,潜伏在后门外的歹人立即用这方法推开那道短门,抱起宝官就走。走到门外,仍用这方法把短门闩上,我这猜想不错罢?倘果是如此,那歹人必蓄意已久,如今不过是乘机动手。那么,那歹人谅必正是绑匪了。”

悟奇道:“我想,宝官必是在这种情势中不见的。不过,那歹人是不是绑票匪,此刻尚未能决定。”

这时候,孟和夫人已走了过来。听了这话便插言道:“孟和说歹人蓄意已久,这话一些不差。因为在最近几天,中后门外的弄堂里,常有一个中年男子往来徘徊,有时会朝我家后门里望。我想,这人必然正是劫走宝官的歹人,至少必也是同谋。”

悟奇听了,很警动的忙问道:“夫人曾瞧见那个男子的吗?”

孟和夫人摇头道:“我未曾瞧见他,我不知道这回事。方才宝官不见了之后,我向左右邻家去探问,我家后门对面那个人家才这样的对我说。那人家本是改装书房做客堂,终日有工人做工,大门又是终日开着的,所以他们能瞧见。”

孟和忙道:“他们既曾瞧见那男子徘徊,那歹人劫走宝官,他们当然也曾瞧见的。”

孟和夫人道:“也曾问他们,他们说这个却未瞧见。”

悟奇道:“夫人可曾向他们探问那男子是个何等样人?”

孟和夫人道:“我曾问过。据他们说,那男子是中等身材,却很肥胖。有时身穿长衣,有时是短衣窄袖。瞧他的神情不像是上等人,却也不像是工人。”

孟和很自信地道:“越说越可证明他们是绑票匪了!他们必早已注意到宝官,只苦无机会下手。所以,那男子仅在后门外窥伺。可恨这不知利害的奶娘偏偏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自然立刻动手劫走宝官,勒赎巨款了。”

悟奇凝视着他问道:“莫非你曾接到过匪徒的恫吓信吗?”

孟和道:“这却不曾!”

悟奇扬声说道:“既然不曾,就未能断定这是绑票匪干的事。我且以为这事和绑票匪绝然无关,因为绑票匪的目的物必是富有钱财的人。你莫见怪,你并非富翁,平昔绝无财名在外,怎会注意到你?虽然他们也有时误绑了并没多钱的人,但那个徘徊的男子既在你家后门外窥探了好几天,你家的情形他定是相当的明了。那么,纵然起初误认你是富翁,但明了之后必也不会实行动手,冒那么大的危险只勒索到寥寥几百元,恐怕没有这般愚蠢的绑票匪罢!再有一层:你是一家之主,宝官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身份上大大悬殊。他们要绑只会绑你,怎会舍弃了你,又舍弃了你的长子,独绑一个不甚重要的小孩子呢?”

孟和夫人道:“宋先生的话说得有道理。这样说来,果然不像是绑票匪干的事。我想,也许是那个贱妇做的好事!你忘却去年的那番情形吗?”

伊正说到这里,孟和忙丢眼色给伊,分明要伊莫说。悟奇已瞧得清楚,知道必有隐情,便道:“你们既托我侦查宝官失踪的事,凡是稍有关系的事情就该一一的告诉我,为何又要隐瞒我呢?”

孟和见已被发觉,只得由夫人说道:“宋先生有所不知,宝官原非我亲生,却是庶出。起初是由他亲生母亲抚育,去年秋天,因我主张才领了回来。他亲生母亲很不愿意,着实吵闹了几次。如今,宝官这样不明不白的不见了,我疑心必是他亲生母亲的诡计。你道如何?”

悟奇沉吟了一下,忽问孟和道:“你那姨太太和你的感情可是已日趋于破裂,动了下堂求去的意念吗?”

孟和很惊异地道:“并无这等事呀!你怎会这样说?”

悟奇正色道:“既无此事,伊就不会行这诡计。你想:伊纵用诡计把宝官劫去,伊又怎样叫宝官和你们见面?若说永远不和你们见面,伊又何必留这样一个不能见人的儿子?倘然伊和你们的感情破裂了,那倒是意中之事。因为伊既把宝官劫取到手,便不难用强力抱着同走,做伊老来的依靠。又或借以要挟,向你索取巨款,作为放回宝官的代价。”

孟和连连点头道:“是呀,那也不是。宝官究因为何不见的呢?”

悟奇道:“此刻尚难臆断。且待我考虑之后,再定进行侦查的方针。倘然竟是被绑票匪绑去了,在一两天内定有索款的信寄来,那时便容易应付了。”

悟奇别了孟和夫妇,乘车回家中。暗想道:“这事情原很简单。唯其太简单了,反觉得难以着手。是呀,宝官究因为何不见的呢?照情形上推断,固然十有八九不像是被绑。若谓被普通的拐子拐走了,却不像。因为拐子拐骗小孩,都是不认定哪个小孩,只要有下手的机会,便动手拐了去。而宝官在失踪之前,却分明早有人注意了。倘谓是被孟和的仇人劫去,只图报复,在情理上却也讲不过去。一则,孟和性情和缓,从不向人疾言厉色,这是我深知的。他必不会和人家结下深仇大恨。纵有仇人,也只在他本人身上报复,或是谋害他的长子,使他遭这丧子之痛,似乎不会独难为这年方三岁未解人事的宝官。我们当侦探的,不怕侦探情节繁复的案件,却最怕侦探内容单纯的。因为情节既然繁复,便不难寻出些疑点和破绽来,作为进行上的依据。若是内容单纯的,好似一片平原绝无丘壑可给你探奇,着手可就很困难了。如今这大热的天气,偏偏遇着这件内容单纯的失踪案,真够恼闷人的啊!”

在这后两天中,悟奇因又接受了一桩暗杀案,急需侦查、不能耽搁,只得把宝官失踪的事暂且搁下。他一连忙了两天,方查出些头绪。仿佛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把那凶手紧紧地包围在当中,不怕他能够逃走,这才重复想到宝官失踪的事。他想:“这两天来,孟和家不知可曾找到什么消息?宝官倘真是被绑票匪绑去的,如今已该有要索赎款的信来了。”

当下,他就打电话给孟和,凑巧孟和正在家里,二人便在电话里接谈起来。据孟和说,非但没有什么信寄来,连一些消息也没有。他也问悟奇可曾查出些踪影,悟奇正要告诉他这两天因着别事忙碌的情形,忽从听筒里听见孟和发出惊骇的呼声,又有些哭声送入悟奇的耳鼓,再有一片嘈杂的声音。悟奇觉得奇怪,连忙问孟和,但孟和再也不应,随即又是“哒”的一声响。悟奇晓得,这必是孟和已把听筒搁下了。再仔细听时,果然已听不出一些声息,只得把听筒放还原处。在沙发上坐定,心想:“孟和原好端端的和我谈话,怎会忽有这番变动?看来,他正和我谈话时,他家里又突的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所以他才惊呼,有那些哭声了。”

悟奇推想既定,倒觉得很放心不下,要去瞧个究竟。便吩咐汽车夫把汽车开到门外伺候。他又略微装束了一番,便出门登车直往孟和家驰去了。到了那里,敲开门走进客堂一瞧,却又是一种景况:满屋子静悄悄的,没有一些声响,好似屋中的人都已经出去了。那开门的娘姨已回到客堂里。伊是认识悟奇的,便对悟奇道:“主人们都已经出去了,去看宝官的死尸去了。”

悟奇一听这话不禁大吃一惊,问道:“宝官死了吗?是谁来说的?”

伊道:“刚才不多一会,有一个穿黄皮衣裳的警察来对我主说:绿草浜振华布厂后面的荒堤上,发现了一个小孩的死尸。因为死尸上贴着一张纸,写明小孩的姓名、住处,所以他们晓得了,赶来报告,请派个人去看看。又说那小孩浑身是血,死得很是可怜。”

悟奇听罢,心弦已大大的颤动起来。因为和这娘姨多谈无甚意味,以时间计算,料定孟和夫妇必仍在绿草浜,便立刻转身走上了汽车,吩咐开往绿草浜振华布厂。车中,他暗想道:“想不到竟有这种意外的变动。可怜宝官的一条小性命,便这样轻轻地断送了。不过,这样看来,宝官被劫当然不是绑票匪所为。因为他们既绑得肉票,怎会并不勒赎便撕票呢?必也不是寻常拐子干的事。想来,竟是复仇的举动了!但是宝官才只三岁,万无便和人家结下生死之仇的道理。照情理上想,必是这内幕中人和孟和有仇而移怒到宝官身上,忍心施出这残酷的手段。叹宝官人事未知便遭惨死,那凶手未免太无人道主义。”

悟奇正揣想间,汽车已开到了绿草浜大路上。悟奇从车窗外瞧见前面有一座高大的厂屋,自然便是振华布厂。再瞧见厂屋左侧后面的荒场上,正簇立着一群人,并有哭声随风送来,料知必是宝官死尸的所在地。

悟奇便命停车,跳了下车,顺着那路向那人群走去。见除掉几个警察和些看热闹的乡人外,便是孟和夫妇,再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正伏在尸旁哀哀哭泣。听伊哭时叫喊的称谓,晓得伊正是孟和的姨太太,也便是宝官的生母。悟奇先向孟和夫妇招呼了,并说明方才在电话听筒中听见那派杂乱的声音,很不放心,赶到他们家里探望才知道,宝官的尸身已在这里被发现,便立刻赶来。孟和也把得警察报告,赶来瞧看的话哭着说了一遍。悟奇无暇安慰他,忙俯身瞧看宝官的尸身。只见身上衣服仍穿的整齐,浑身没有被殴打的伤痕。但左手腕的静脉已被割断,这便是致命伤了。再见衣服上浸染的鲜血很多,衣服的左边几乎完全被血浸透了。尸身所在的地上却并无多少积血,只靠近左手腕的地面上略微沾染了一些。悟奇瞧了这种情理,抬头对孟和道:“我敢信宝官必是在别处被害,而立刻把尸身移弃到这里的。”又瞧出衣上的血渍尚未干燥,可知宝官被害的时候必距今不多一会。悟奇又向孟和索问尸身上留下的那张姓名地址单,见是一张长方形的普通白纸,字迹很恶劣、又很潦草,不像是个会写字人的手笔,但其中并没一个错字,不由得很得意道:“孟和兄,这张纸是一个极有价值的物证。你想:宝官才只三岁,非但不会写他的姓名和地址,恐怕且不晓得。而且,落在陌生人手里,他必已惊恐万状。便是平日有些晓得,那时必也吓得忘却。然而,这纸上所写却一些不错,可知宝官的姓名和地址,那歹人必本来知道,并非从宝官口中探问出来。那么,那歹人和你家必是素来熟识的了。再有一层,瞧这恶劣的字迹,定是一个下等人所写。然而,割断静脉流血而死的方法多半是那些懦夫用以自杀的,更必是有智识的人才知道这个方法。至于用这方法来杀人,却是难得瞧见的。于是,又可料到写这纸条和害死宝官的主谋者未必是一个人,想来至少必是两人同谋。”

孟和一壁听着,一壁连称有理。

悟奇说完,心想:再向附近一带查看一番,也许能得到些研究的资料。但刚走开去不多几步,觉得后面有人急急跟来。掉头瞧时,正是宝官的生母。心知伊跟来必有缘故,便站住了。伊走到悟奇面前,低低地哭着说道:“我知道你正是宋悟奇先生,特来侦查这件事的。方才你那番话说的一些不错,害死我儿子宝官的果然是熟识的人,且是天天见面的。伊面上做好人,暗地里却出主意差人把我儿子害死,最毒妇人心这话真是不错啊!”

悟奇淡淡地问道:“照你的口气,你是已晓得凶人是谁了?不妨说给我听。”

伊仍低声道:“当着他们的面,我究竟不敢说。触了伊的怒,也许和我宝官一样再遭伊的毒手。所以赶了来,悄悄地对你说一声,便可作为是你侦查出来的,使伊怨不得谁也无从抵赖。说来真令人惊诧,我想害死宝官的凶手必然正是他的嫡母。因为有了宝官,所有的财产自然不能由伊亲生的儿子独有,必须两下均分。宝官死了,将来伊儿子就可独得了。”

悟奇仍以冷静的神态问道:“这不过是你的推想,不知可有证据没有?”

伊很兴奋地道:“怎么没有?伊若不存着歹心,去年为何定把宝官领到伊身旁?伊所以如此,自然为着宝官既在伊身旁,便随时都可以下手。当时我原不放心宝官去,无如孟和也附和着伊,叫我怎能抵抗得了?是呀,伊若是刚把宝官领去就下毒手,自然引起人的疑心。所以便忍耐着迟到今日动手,用心真是阴险而周到啊!宋先生你瞧:宝官死得多么可怜!求你总得替他报仇。”说着又哭了。

悟奇略一沉吟,便对伊道:“我知道了。你可安心等着,我自然有道理。”

说完也不等伊再开口,便再继续前行,一壁留心瞧着地面。这荒厂的地面上都是碎砖碎瓦和那些野草,杂乱无章高低不等。但悟奇眼光敏锐,一经便接连好几次瞧见,在那砖瓦上或是夹缝中,染有点点的血渍。悟奇晓得必是移尸到荒场上时滴落下的,便顺着这错落的血渍一路走过去,一直走到了大路上。这大路很平坦,是用沙土铺成的。悟奇又在靠近荒场这一面的路沿上瞧见许多血渍,只因沙土松浮,血已被吸收,只有一些残渍,倘非细瞧,不容易瞧出。除掉这一层血渍外,附近路面上却瞧不出再有一些血渍。但是,在这处血渍旁边松浮的沙土上,却有一个长方形的被压的凹痕很是鲜明。虽夹杂在许多车辙和足迹当中,却很显然可辨,而且完好无损,可知历时必不很久。悟奇因这凹痕来得可疑,便掏出皮袋尺把长阔度一一量了,再把尺寸记在记事簿上,接着循着大路再向南走去。走不多远,见路右有一支道。这支道虽也通到热闹街市,只因道路既狭又是泥泞凹凸不平,下雨时更是泥泞万状,左右又都是田亩,所以平日很难得有人经过。悟奇走到这支道口,随意立定了朝支道上观望。一低头,却瞧见了一桩很可注意的事情。原来,这泥地上留有两道车辙。瞧那两下的距离,分明正是黄包车。这车辙到这支道口便截然而止,并未转弯折上大路。悟奇不由得暗念道:“奇了,瞧这车辙的深浅,分明车上坐着乘客。那乘客无论从哪里到来,走大路未必比走这支道远,他为何舍去坦平的大路不走而走这颠簸不平的支道呢?这支道口并非停车所在,又没有人家或店铺,他又为何到了这里便停车呢?想来当中定有意味可寻。莫非宝官被人害死后,尸身装在一个长方形的物件中,那凶手乘坐黄包车载来抛弃?贼人心虚,恐怕大路上行人众多,被人察破,特地走这支道。及至到了这支道口,他便命停车,自家扛着那物件折上大路前行,所以避开车夫的耳目。于是,他一直走了一段路才把扛着的物件放到地上,那地上便留下那长方形的凹痕。然后,他再取出尸身走上那荒场,把尸身抛下,尸身只是敞露着,自该有那许多点点的血渍了。”这番推论原很有理由,不过却有一个疑问:“那长方形的东西如今却在哪里?既然用以装尸,谅必不是优美之物,没有复行搬回之理,如今怎会不见呢?再则,他尽可任那尸身藏在那东西里一同抛下,为何定要取出尸身抛弃呢?”

悟奇又默想了一会,胸中已有了相当的计划。瞧了手表才是三点多钟,实行这计划还不为迟,便连忙回到尸身所在地,不说明所以,只向孟和夫妇告别一声,大踏步走到停车的地点,跨上汽车,吩咐开回家里。

孟和还想和他讲话,但他的汽车已经风驰电掣地去了。悟奇的书记张窥微见悟奇回来时面有得色,料知他侦查宝官失踪的事必已有所发现,忙向他问侦查的经过情形。悟奇把宝官已经惨死,被弃尸在振华布厂后面,以及他在那大路上和支道口的侦查所得和他的种种推测讲述一遍,又说明他现已决断,亟待实施的办法。

再道:“我一人不能照应两处,不得不请你帮个忙。我知道当地只有两家黄包车公司:一家叫做飞龙,一家叫做朋星。我并知道日班的黄包车夫都是下午六点钟交班,交班时都得把黄包车拖回到公司里去。因此,我要请你前往朋星公司,等那些黄包车夫回去交班时,你可逐一的向他们询问。既然悬出重赏,那个车夫肯定承认。你问明白后,务必留住那车夫一会儿,而打电话到飞龙公司通知我好立刻赶到,再实行第二步的计划。万一问不明白,你就回来好了。”

窥微一一的答应了。悟奇瞧瞧时钟,已是五点半,不敢怠慢,便和窥微一同出门,分道而往。且说悟奇坐着汽车,去往飞龙公司。这公司的账房本认识他,见他忽的来了,知道必是探案,忙上前招呼。悟奇略和他闲谈半晌,那些黄包车夫已陆续的前来交班、缴付租金。

悟奇站在账房门外,等他们缴了车租后便拦住他们问道:“你们今天拉车时可曾拉过一个人:提带着一件长方形的木箱之类,从小路去到绿草滨大路口即便停下,那人扛着那木箱顺那大路步行过去。谁曾拉着的,快直说出来,我这里有十元的赏金立刻赏给他,且和他并无妨碍。倘敢隐匿不说,将来查出来时却定重办。”悟奇这样一连问了好几遍,那些车夫都很直爽地回说不曾拉着。悟奇不由得心中烦闷,暗想:“这里既然没有,谅必是在朋星公司了。万一那里也问不出来,那么那两道车辙定是私家包车或是野鸡包车留下的,那可就盘查较难了。”正想间,那账房高声喊道:“宋先生,朋星公司有人打电话给你!”

悟奇知道是窥微打来,他必已问出那个车夫来了,连忙走进账房到电话机前答话。据窥微说,那个车夫已经问出,留在公司里,叫悟奇快来。悟奇不敢怠慢,别了这账房,乘车前往朋星公司。到了那里,由窥微引到那个车夫前,悟奇再向他盘问,他回答的情形和悟奇预料的果然不差。不过,那乘车的男子所携带的并不是木箱,却是一只簇新的白皮箱。又说那只白皮箱放在车上很有分量,箱中必装着什么。悟奇听说,知道必无错误,那皮箱中所装的必然正是宝官的尸身。忙再问道:“那男子在什么地方唤你车子的?”

这车夫道:“这个我可记不清了。”

悟奇道:“不多一会工夫的事,怎么便会忘却?你想想看,想出来就另外再赏你五块钱。”

这车夫不肯直说,原是想敲竹杠,既已达到目的,自然便说了。他说:“那男子是在和平里口唤的。那时,他把那皮箱是扛在肩头上的。”

悟奇晓得和平里是条不通的弄堂,想来那男子正住在那里。便再问道:“你可瞧见他是从里内第几家门内走出的?”

这车夫道:“好像是第二家,或是第三家。”

悟奇又问那男子的身段容貌。

这车夫道:“他是中等身材,却很肥胖,身上穿着白洋纱衫裤。”

悟奇陡的想起宝官失踪前,他家后门外曾有一个男子往来徘徊,也是这般模样,想来正是一人罢!当下,悟奇和窥微押着这车夫一同乘汽车来到和平路口,停了车,叫车夫在车中等着,他们二人却缓缓地步行走进和平里,见里内都是东洋式的房屋,大门开了便可瞧见客堂里。这时天色将晚,气候仍热,家家都开着大门乘凉。悟奇一壁往里内走,一壁十分注意各户人家,对于第二、第三两家格外注意。见第二家的客堂里正有几个人在吃饭,第三家的客堂里却只有一个中年妇人独自坐着,虽未点灯,觉得黑暗,但悟奇敏锐的眼光一眼已瞧见在客堂里一张方桌的下面,端端正正放着一只白皮箱,这是何等可疑的事实啊!悟奇忙叫窥微兜到这家的后门外伏着,并须端整好手枪防有意外,他自己却从大门进内查勘。窥微应着去了。悟奇随即大踏步跨进大门,并随手把门推上。这妇人非常惊慌,正要叫喊,悟奇已把手枪对住伊,不许伊作声。并问伊道:“这屋里还有何人?”

伊道:“他们都出去了,我一个人。”

悟奇这才把心放下,高声喊了一个暗号,窥微是听惯的,便从后门入内,也把后门关上。

悟奇再问伊这皮箱从哪里来,伊说是伊丈夫带回来的。悟奇又命伊开了电灯,拖了这皮箱先量了长阔尺寸,和绿草滨大路上的凹痕大小正是相同。又打开箱盖瞧,看见里面照例有一层蓝布,夹里已被撕去,在这露出的糊裹的木板上很显明的有好多斑迹。

悟奇苦声说道:“可怜这正是宝官的血迹啊!”又问伊撕下的蓝布藏在哪里,伊回说并不曾撕,伊丈夫带回来时便是这样。悟奇不信,厉声追问。伊究竟是一个庸愚的妇人,怎经得起悟奇的哄吓诈骗?不多一会,伊已无话抵挡,直说出来,说是蓝布正是伊撕下的,藏在灶间里碗橱的下面。窥微便去查看,结果搜出一堆蓝布,已撕得七零八碎,凑在点灯光下,更瞧得出布上有许多血渍。悟奇知道正是装着宝官尸身的物件,已毫无疑义,便再向伊追问伊丈夫现在哪里,平日做什么生意。

伊见事已破露,哭丧着脸答道:“我丈夫向在霞飞路汪公馆当差,此刻必在汪公馆里。”

悟奇又问明白伊丈夫名叫黄阿贵,是个身体肥胖的人。悟奇料知凶手已得,必无错误,只恐公然的去捉或至打草惊蛇,被他逃脱,略一沉吟,已得到一个主意,便对窥微说明,叫他去干。又说:“我的面貌认识的人太多,前往必多不便。倘被他临时瞧破,必致误事,还是你去走一遭,我在这里守着那个黄包车夫,你先押他到这里来,他也是一个重要的证人啊!”窥微答应了,一一照办。窥微到了汪公馆后,下车走进大门,见门房里坐着好几个人,都是当差的模样。窥微一本正经地问:“这里有个名叫黄阿贵的吗?”

其中一个胖人首先应道:“你寻他做甚?”

窥微道:“我是济群医院的执事。因为院里刚才收到一个被汽车撞伤的妇人,据伊说,伊是住在和平路和平里第三号,又说伊丈夫黄阿贵是在这里当差。伊的伤势幸而不重,经医生包扎后已送回家去,伊再三央托我们到这里来给黄阿贵送个信,叫他立刻回去。”

这胖人越听脸色越白,等窥微说完,他嘎声道:“我便是黄阿贵!伊怎会被汽车撞伤的?”窥微道:“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回到家里自会明白。家里没人照应伊,你还是快些回去。我是乘汽车来的,可以顺便送你回去,免得耽搁。”

黄阿贵丧魂失魄似的连声道:“好!”立刻起身和窥微同行。不消多会,汽车已停在和平里口。黄阿贵一跳下车,飞步走进里内。窥微紧紧随着黄阿贵踏进了家门,窥微也已走进,一壁反手关门,一壁喝道:“他便是黄阿贵!”

悟奇迅速得和闪电一般,转眼已握住了黄阿贵的两手,再命窥微把预备下的绳子捆好他的两手。黄阿贵瞧着这开着箱盖撕去夹里的白皮箱和这个依稀认识的黄包车夫,心下已知不妙。但还勉强喝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莫非是强盗吗?”

悟奇冷笑道:“什么事须得问你啊,你是干的好事啊!从灶间里劫走了汪孟和的儿子宝官,又把他割断静脉害死,抛尸在绿草浜振华布厂后面的荒场上,如今还想抵赖吗?我想那是万万不行的了!这白皮箱是一个物证,这黄包车夫是一个人证。而况你妻子已承认了,我劝你也直说了罢,敢作敢当那才是个汉子!”

黄阿贵一声不响低头站着,一会才恨恨地道:“谁叫我贪图小便宜的?倘连这皮箱弃去,如今也没有证据了,我尽可不承认。偏偏我不舍得这只新皮箱,抛弃尸身携带回来,却成了一个犯罪的铁证,叫我怎样抵赖过去?”

悟奇道:“你既知道如此,便不必再抵赖了。我想,你所以下这毒手,必也非本心,定另有主使之人。你倘直说出来,我们当能念你是被动者,设法成全你。否则杀人偿命,律有专条的。”

黄阿贵望了悟奇一眼道:“我本认识你的容貌。不过,今天才佩服你的本领。你的话果然不错,我委实是受了我主人的驱使,贪图他二百元的酬费,便干下了这杀人大罪,我真太糊涂了!”

悟奇问道:“我知道你主人姓汪,他名叫什么?”

黄阿贵道:“他名叫仲和!”

悟奇一听这话,心中陡的一动,忙接口道:“他哥哥不是叫孟和吗?他再有一个弟弟,如今正患重病,对吗?”

黄阿贵道:“你已完全知道了。我纵要骗你,又哪能骗的了?是的,他哥哥名叫孟和,那害病的弟弟名叫叔和,他们原是兄弟三人。叔和病得很厉害,大概早晚就将死了。”

悟奇道:“正因为他死期已近,便引出这件惨事来。我想,你主人仲和只有一个儿子,叔和却是无后,对吧?”

黄阿贵道:“谁说不对?我主人见叔和将死,非常艳羡他那笔丰厚的遗产。只是,他只有一个儿子,孟和却有两个儿子。叔和死后,自然由孟和的次子承继他,因要夺得那遗产,便定下这个毒计,叫我设法把孟和的次子宝官劫来,再把他害死,于是孟和也只有一个儿子。论理长房长子不能兼承,自然由他的儿子承继,叔和的遗产便可到他的手里了。我把宝官劫来后,便藏在这里,斟酌处死他的方法。昨晚,我主人对我说,叫我用把快刀割断他手腕的静脉,又叫我买只皮箱装他的尸身,抛往荒地去。我主人又说,彼此到底是叔侄,不忍心宝官的尸身被野兽吃掉,叫我拿张纸写上他的姓名地址,那么有人发现了尸身,自然按照着去通知孟和,好让他们前来收尸。我们以为做得很周密了,谁知偏巧碰在你的手里,自然是万难幸免的了!”

悟奇点头道:“你说的是实话,我相信!”又对窥微道:“你可把这干人犯一齐先押往警署去,我去通知孟和,让他早些明白真相,好再赶去捉拿那个谋毙亲侄、侵夺遗产的恶贼——仲和!”窥微称好,当即分头前往去了……

原载《紫罗兰》,1927年8月第二卷第十五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