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缅桂花圈

几乎是整一个白天,朱林生的马紧跟着小梨英的马尾,有时候朱林生吹着小竖笛,小梨英唱着赶马调;有时候他们对唱,冯廷贵在后面插一两句笑话……这一天,从形式上看,好像从第十六匹马开始,就是另一个马帮了,好像小梨英和冯廷贵是一伙。

整个白天,萧五和魏福默无一言,只是吆喝吆喝马群。

又到黄昏了。

魏福回身向冯廷贵说:

“冯大哥,你们今晚可住马店?”

“你们可住?”冯廷贵没有回答他,反而问起他来了。

“我们今晚还是‘开亮’。”

“我们也‘开亮’。”

“你们在哪儿?”

“你们在哪儿?”

“我们就在这里。”他指着面前一块平坦的缅桂树林。

“我们也在这里。”

“好,那好,热闹。”魏福说着心里暗想:“准是泡上我们了!”

“热闹,只要别吵架。”

“不会吵架了,我们交上朋友了。”魏福含着深意说。

缅桂迎面飘来清香。缅桂开着象牙色的小花,花儿的形状像是女人头上插的玉簪头,永远是含苞待放的样子,但它是那么香啊!比任何花都要香且耐闻。城里的商人常常把每一朵缅桂的蒂上扭一根细铁丝,卖给女人们,女人们把它戴在衣襟上;在这里,谁也不稀罕去戴它,因为它太多了。

魏福和萧五照例首先抬下第十一匹马的驮子,然后再抬其他的驮子。

夜来了,是一个有着非常明媚月亮的夜。

小梨英干脆就不跟他们在一起,更不给他们做饭。

和昨夜相反,小梨英在今晚吃完了饭就躺在篝火旁睡着了,因为她两夜睡的时间都太短了。朱林生悄悄地给她盖好毯子,他在月光里看到她的脸,那整齐而长的睫毛安静地搭在下眼皮上,两个嘴角往上翘着,像在笑。

冯廷贵把朱林生叫到跟前,告诉他:“魏福企图摆脱我们,你今夜可别睡得太死,他们一起身,我们也起身。”

朱林生检查了一下马的掌子以后,他爬上一棵缅桂,看了看树林子的出路,悄悄地注视着那头两个坟堆似的黑影子。他顺手摘了一把缅桂花,好像没事可做,用草开始把缅桂穿起来,费了半个时辰,编成了一个像象牙项链一样的长长的花圈,他轻轻搬起小梨英的头,把花圈套在她的项上。然后,他又在缅桂树林里环视了一遍,坐在驮子边,伸伸胳膊,睡了。

魏福和萧五在半夜真起来了,他俩悄声悄气地把驮架抬上马。魏福轻轻地走到小梨英身边,拍拍她的肩膀悄声说:

“喂!走喽!我们走早些,今天就赶到××街了,赶到××街就给钱,让你回喇猛了,我再另找马……”

“天还不亮!”小梨英揉揉眼睛不耐烦地坐起来。

“别吵醒了人家,让他们睡吧!我们先走一步,牲口都备好了。”魏福悄悄地对她说。

“朱林生大哥!”小梨英小声叫着。魏福赶紧捂住她的嘴说:

“别叫醒人家,人家累了!”

朱林生哼了一声,又翻身睡了。其实他和冯廷贵并没睡着,魏福和萧五抬驮子都是他俩偷看着进行的。

魏福拖走了睡意朦朦的小梨英,萧五悄悄地捂着马铃,驱着马走了。马儿抖着身上的露珠,无可奈何地迈着蹄子。

马帮刚离开了,渐渐走远了,萧五就用力抽着头马,头马在月光下撒开蹄子大跑着,所有的马都跟着狂奔起来,小梨英以为马儿惊了群,她叫着:

“勒住!马惊了!”

“让它们跑一会儿吧!跑跑能出汗,哈哈!”萧五狂笑起来,马帮越跑越快。

小梨英想:“朱大哥和冯大哥跟不上了!”

朱林生和冯廷贵在他们走了以后,也很快爬起了,收拾了马驮架上路了,冯廷贵在月光下能辨认出十多匹马新踏在驿道上的蹄迹,他俩拉着马沿着这些明显的蹄迹前进。

萧五抽着马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山路才渐渐慢下来,他面前出现了三岔路口,他跳下马,让马帮停在路边上。他把马背上驮的两条毯子和十几条麻袋扯下来,在暗中把它们铺在岔往林间的小路上,然后拉着头马把马帮引上他新铺的“地毯”上踏过去,再引上林间草地,他转回来小心地收了“地毯”,他就这样想消灭马的蹄迹和人的脚印,来困扰后来者的眼睛。

小梨英在马帮休息的时候,忽然嗅到了缅桂的香气,她发现了自己项上的缅桂花圈,不用她猜,她就知道这是谁编给她的,她不由得独自微笑起来。她想起了朱林生和冯廷贵,“这两个诚实的大哥,怕还在睡吧!今儿他们是不能和我在一起了,唉!”她想着想着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过。这时,马帮忽然转了方向,向一个树林岔去——离开了正路,她才意识到萧五是特意摆脱朱大哥和冯大哥。当她的马向林中迈第一步的时候,她想:朱大哥他们一定会跟来,她希望他们能跟来。她就在这一瞬间从顶上取下缅桂花圈,把它顺手挂在岔路口的树枝上。

天亮了,朱林生和冯廷贵才赶到三岔路回。这时,冯廷贵站住了,他发现马蹄迹消逝了,两条去路上都没有新蹄迹,这真使人纳闷,到底走哪条路呢?朱林生建议分头追赶,冯廷贵不同意,最后决定“找”!他俩蹲在地上仔细地寻找着蹄迹,但是就像马帮突然飞上了天,一个蹄迹也没有。朱林生站起来仰着脸骂着:

“他们飞上天了!”就在这时,他突然闻到了缅桂花香,接着他看见通向林间小道岔口的树枝上挂着一个缅桂花圈。他高兴得“呀”地大叫了一声,双脚一跳,抓下了花圈,他叫着:“冯大哥!我明白了!”还没等冯廷贵明白,一纵身跳上马,打马奔向林间小道,冯廷贵也跃身上马,驱马尾随着跑去。

朱林生一手拿着缅桂花圈,一手用竹枝抽打着马,马儿嘶叫着飞跑在树林里,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他才听见那熟悉的铃声,看见一个熟悉的姑娘的背影。当朱林生的马追上小梨英的马的时候,小梨英喜得叫起来了:

“你们也赶来了!”

几乎是同一刹那间,萧五和魏福在马上扭转身子,惊得两眼发直——这真是想不到的惨败。

魏福问冯廷贵说:

“冯老弟!你们怎个走这一条路呢?”

“你们怎个走这条路呢?你们能走我们也能走。”

“我们是起得太早了[21]!摸错了!”

“是呀!你们是自己摸错了,我们兴许是小鬼给我们引到这条路上来的。”

“前头就交正路了!走吧!”魏福精神上受到的压力更大了,他越来越明显地感到这两个人不像普通赶马人,可他唯一的寄托就是以为“他们不会看出什么破绽来的”。

“魏老板!”冯廷贵问他,“今天到××街可住马店?”

“是的,住马店。”魏福像走了魂似地回答他。

“给!”朱林生把缅桂花圈准准地从小梨英的头上扔到项上,“这是你的”。

“谢谢!”小梨英扭回身向朱林生点点头,她天真地说,“今晚上要住马店喽,马店……你们可住?”

“我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