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开亮”

山村已经看不清人影子,在山影背后的天幕上仍然飘浮着几条染着灿烂阳光的彩霞,这时,天上美丽得惊人。

萧五坐下的头马走进一个寨子,这个寨子是在山顶上。疲劳饥饿的马儿垂着头,没精打采地踏着山村里高低不平的石板路。

在一个马店宽敞的大门里,跑出一个修着前刘海的孩子,这孩子手里提着沾满油渍的小玻璃灯,舞着小手嚷着:

“赶马的大爹,可住马店?我们马店宽敞利落,草料齐全,蛋炒饭,下挂面,香肠牛肉干,大爹哪,可住马店?”

头马自觉地停住了,嘴里喷着白气。后面的马听见铃声不响了,也都停了步。

萧五斜着眼看看他,讨厌地说:

“我们不住,到前头‘开亮’!”

头马被那宽敞的门吸引住了,它跳着向马店奔去……萧五跳下马,骂着马的十八辈,舞起缰绳头,劈头盖脸地抽了几下,马儿才知道没希望在这里投宿,扭转头又慢吞吞地走了。

当魏福的马走到那孩子的面前,那孩子又叫起来了:

“赶马的大爹,可住马店?宽敞利落,有草有料,比‘开亮’省事又暖和,大爹呀,可住马店?”孩子动人的话并没把魏福吸引住,魏福说:

“后头有马帮,你的马店不会空着,我们到前头‘开亮’。”

第十六匹马走到孩子的面前,孩子把灯举得更高,他用尖细的声调喊着:

“赶马的娘娘[18],歇了吧,天黑了,‘开亮’多冷呀,别走了,歇下吧,娘娘哪,我给你牵牲口……”

小梨英确实受感动了,她真不愿意“开亮”,又要自己烧给这两个“鬼”吃,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对小孩苦笑一声说:

“不,我们到前头‘开亮’!”

朱林生和冯廷贵的马走过来了,孩子把灯举到冯廷贵的脚边叫道:

“赶马的大叔,歇下吧!宽敞利落,阿妈会炒鸡蛋……”

“小老弟!”冯廷贵抱歉地说,“下回住你们马店吧,这回不住了,我们要叫马吃一顿青草,到前头‘开亮’!”

他的声音并不大,惊得魏福在马上猛地转过身子,他自己觉得自己的心跳动了两下,心里自语着:“他们也‘开亮’?”

马店的孩子喊了半天没有留住一匹马,他往后一看,再没有一匹马来了,他向着那已经模糊不清的马帮的影子吐了一口唾沫,慢慢放下提小灯的手,转身跑回去叫着:

“阿妈!一匹也没留住!”

马帮过了那寨子就下山,马蹄溅着稀泥,一直下到山涧。山涧的旁边有一大片没有水的干田,这就是萧五选择的“开亮”的所在地。马儿一个个停下来。冯廷贵和朱林生也停下来。就在这一片干田里歇下两个大小不同的马帮,魏福的马帮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东头,冯廷贵和朱林生的四匹马被挤到西头一个角落里。

冯廷贵和朱林生在抬驮架的时候,他看见魏福和萧五第一个抬的,就是那后秋三角布上绣着白公鸡那匹马身上的驮架,他看见他俩轻轻地把那个驮架放在地上,然后再把别的驮架摆在它两旁。两家一共二十匹马都散放在田边的草坡上,干田的东西两头升起了两堆篝火。

冯廷贵和朱林生悄声交换了意见之后,砍了两节粗竹筒,把渗水的生米和香肠塞进去,再把它放进火堆里烧起来,这就是最简便的蒸饭法。

朱林生提着烟筒特意绕到干田的东头,到涧里去换水,他看见魏福他们三个人围着篝火和吊锅坐着,他们把火烧得有一丈多高,小姑娘在一边切着干肉。朱林生借着火光看见那些被火光照亮的大树上,结满了像红色小珍珠似的果子,他紧张地大叫着:

“啊!帕格勒莫赛[19]!”

小梨英跟着他的叫声仰头一看,“啊!”她心里不由得嚷着,“这就是我最爱吃的又甜又酸的果子。”她又回头看着这个在自己背后跟了一天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正向着她在憨笑,她这会儿才知道他也是彝族人,她用彝话笑着对他说:

“大哥!你是彝族人?”

“是呀!”朱林生笑着说,“你才知道?”

“才知道,”小梨英快活了,在这寂寞、生疏而可怕的途中会遇见一个本民族的青年人、诚实快活的人。不是民族杂居区的人是很难体会这种情绪的。她快活地问他:“你爱吃这果子?”

“嗯!”朱林生点点头,“你呢?”

“我可爱死了哩!”小梨英惋惜地说,“树太高了!”

“不怕!”朱林生说着把草鞋一踢,光着脚像猴似地爬上树梢。

在朱林生和小梨英对话的时候,萧五和魏福愣住了,他们是半句也不懂。

朱林生在树上折了一大抱“帕格勒莫赛”溜下来,他把这一大抱小红果都塞进小梨英的怀里。

“不给我吃一颗?”冯廷贵忽然出现在他背后。

“大哥!”朱林生从小梨英怀里拿了一只小红果递给他说,“这是我们彝族的姑娘……叫……哪样名字?”

“小梨英!”小梨英欠着身子说。

“啊!”冯廷贵说,“我叫冯老大,我和朱林生是伙伴俩,我们这会儿就算认识了!”

“认识了!”小梨英大声“咯咯”地笑起来,她是出自本心地笑了。

“我们也认识认识,小伙子!”魏福突然笑着插了一句。

“你贵姓?”冯廷贵问他。

“我们今天可是吵了一天,也怪巧,能同行同宿,我叫魏福,委鬼魏,福禄的福。”他指着萧五说,“他是我的伙伴……”

“萧老五!”萧五怒冲冲地叫出来三个字。

朱林生挨着小梨英,冯廷贵挨着魏福坐下来,冯廷贵说:

“魏老板,你这筒盐还往里运?”

“不是,我本来是运到喇猛镇去卖,谁知道国营贸易公司的大批盐也到了,你是知道的,我们怎么能跟国营公司卖一样价呢?我们怎么能跟社会主义企业竞争哩!哈哈!没办法,我只得运回来。”

“啊!”冯廷贵察言观色地叫着。

“老弟是往里运棉花?”

“是呀!这是我们寨上去年收的棉花,我俩收了四驮运去换些盐巴。”

“啊!”魏福试探地问,“你们不常跑这条道吧?”

“不,常来常往。”

“如今的生意人苦了,赶马没落头,眼看汽车路都四通八达了……”

“修通了汽车路就好了,”冯廷贵说,“我们边疆的人民就方便多喽!”

“呃!”魏福摆了一下手说,“老弟,汽车通了,我们赶马的有哪样干场!生意都成国家办的了。”

在他俩谈话的时候,小梨英和朱林生用彝族语言亲密地交谈着,小梨英不时发出无拘束的清脆的笑声。萧五抱着烟筒一股气地抽,用十分嫉妒的眼睛看着这一对彝人青年男女,恨不得要把他们刺死。

吊锅在烈火中沸了,向外愤怒地喷着白沫。

“啊!”冯廷贵突然想起自己烧的竹筒饭来了,他碰碰朱林生,“呃!我们回去瞧瞧我们的饭去哟。”

“啊!”朱林生拉起小梨英,“走,到我们那边去吃香肠饭去!”

小梨英一点也没拒绝,跟着朱林生和冯廷贵就跑向西头去了。

“小梨英!你就不管我们了!”萧五大叫着,但他的声音被小梨英开朗的笑声掩盖住了。

吊锅里的米汤像喷泉一样喷出来了,把锅盖也顶掉了,热锅里的白沫溅了萧五和魏福满脸,溅得他俩吱哇喊叫地爬起来。一直到魏福冒险把火拉灭,吊锅才算平复下来。

“死丫头片子!”萧五摸着烫红的脸咒着。

“嗯……”魏福对小梨英感到了恐惧。

冯廷贵和朱林生用树枝在火里扒出烧焦了的竹筒,那香肠米饭的香气扑向小梨英的鼻子,一直飞进她饥饿的肠胃。她跳起来到坡上扯了一片青嫩的香蕉叶,在涧水里洗干净拿到朱林生的面前,铺在地上。冯廷贵对她这个举动感到很满意,对她说:

“好姑娘,谢谢喽!”

“谢哪样,我还吃哩!”小梨英把那焦黑的竹筒放在香蕉叶上,用树枝拨开,露出了洁白的米饭,米饭里渗着红色带着油亮的香肠。

三个热闹的朋友用小树枝当筷子,叉着烫嘴的饭。

快乐的晚餐结束后,冯廷贵通过朱林生的翻译,知道了她的来历:她的爹是个诚实的赶马人,带着自己的独生女儿和四匹马奔波了十几年,是个苦人。解放以后,他一直帮贸易公司运货,上月,他忽然病倒在喇猛镇,那里的医疗站的医生,一定要他休养一段时期。三天以前,那个叫魏福的商人要雇他的四匹马驮草果,魏福把世上的好话都说尽了,还说要加三倍的钱,这样,她爹才答应雇给他们,才让自己的女儿一个人跟去。小梨英无意中诉说着,这个马帮第一天是绕着小路从森林中间走过来的,也提到那个叫萧五的跛脚光想欺负自己。

“小梨英!”冯廷贵小声问她,“你可会绣花?”

“会哩!”

“你喜欢绣哪样花?”

“我喜欢绣的东西多哩!”

“最喜欢的?”

“最喜欢的是公鸡。”小梨英天真地笑了。

“啊!那有一匹灰白带黑点的马是你的喽!”

“是哩!那个后秋上的白公鸡就是我绣的。”

“你为哪样不管那匹牲口?”

“他们不叫我管,他们把一驮老是(很)重的盐给它驮,他们说:这匹马放在马帮中间,我们会照护。我想:他们照护就给他们照护。他们对它也还好,老是老是(特别特别)小心喽!”

“嗯……”这些话证实了冯廷贵的初步发现和判断。

在东头,魏福和萧五胡乱吃了一点不稀不稠、不生不熟的饭,商量了一阵。他俩都感到小梨英和那俩小伙子混在一起是不利的——太不利了。

萧五抹了抹嘴跑到西头来,对小梨英嚷着:

“哪有那么多的家常谈啦!该睡了,明儿我们要走早!”

“是喽!”小梨英有意无意地回答他。

“去睡!”

“去哪里睡?”

“到我们那头,我给你把驮架拼好了。”

“我在这里睡!”

“吓!你在这里睡?”萧五几乎跳起来了。

“嗯,我在朱大哥他们这里睡!”

“不要脸!走!”萧五伸手就来拖,“你是我们雇的!”

“别动!”朱林生忍不住了,站起来拦住他说,“你别欺负她!你雇的是她的马,不是她!这会儿是解放后,不是解放前!”

“吓!”萧五眉毛一张,嘴一歪就想动手。

冯廷贵站起来:

“怎个啦?你想撒野?试试看!”他一摆肩膀,把披在肩上的羊毛毡抖在草地上。“人家爱在哪儿就在哪儿,你可是想欺负她,这里是解放了的地方,不能欺负人,她是小姑娘!”

魏福在东头听见了争吵,赶紧跑过来,装着不知道的样子笑着说:

“怎个啦!萧五!回去,她爱在哪儿随她去,小孩子家,喜欢热闹,我们是老头子,他们是年轻人……”

“不是!”朱林生说,“我们不欺负她,她才爱在这里歇。”朱林生伸出粗壮的胳膊。

“老弟,别说了,我们也没有欺负她……好了,”他拖着萧五,“走,走,明儿见……明儿见……”

萧五气得一歪一斜地走了,他的牙齿磨得“咯咯”响。

冯廷贵看他们走了,不由得捂着嘴笑了。朱林生气呼呼地坐下来。小梨英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反正她不怕了。

三个年轻人围着火,裹着毯子和毡子躺下了。小梨英和朱林生头对头睡着。小梨英向他用彝话小声讲着她妈妈还活着的时候给她讲过的故事,她说:

“你听着,妈妈对我说:以前老远的年代,在远远的地方,也是我们彝族,有一个最美丽的姑娘,她的名儿叫沙玛碧子,她爱披红色的披毡,她说红色是自由的颜色,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朱林生闭着眼回答她。

“……她是非常美的,她一睁开眼,连月亮的光就没有了……一个诏主[20]为了想她都能想哭了!你可在听哩?朱林生大哥?”

“我在听……”他的声音小了。

“那个好哭的诏主派人送了许多许多礼物,凤尾做的华冠,龙眼做的项链……都叫沙玛碧子给退回去了,她早爱上了一个勇敢的年轻猎手,他叫阿格都儿……你听见了吗?”

“阿格都儿……”他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声音。

“那个好哭的诏主只得派兵来抢,阿格都儿和猎人们,为了保护沙玛碧子,和敌人打起来了,阿格都儿用弩射死了一百个敌兵,以后他累了,挨了十枪,死了!血流完了……以后……朱林生大哥!”

听故事的人竟打着鼾声睡着了,他实在太累了,哪有心听故事哩。

小梨英抬起头,借着火光看见朱林生紧闭着的大眼,他那坚硬的右拳,在他胸膛上一起一伏地动着。

“以后……”她在毯子里默想着这个伤心故事的结尾,“沙玛碧子亲自和敌人战斗,杀死了好哭的诏主,自己……在阿格都儿的尸体旁边自刎,她那红色的披毡卷着一对好人飞了,飞到自由的天上……”她也慢慢合上眼睛,睡了。

冯廷贵没有睡着,也没有心思去听小梨英讲故事,他也听不懂彝话。他从涧里的流水声想起了这个地方,五年前的春天,他曾经和游击队员们在这条小涧边上,和蒋介石卖国贼的军队打过仗,有三个同志倒在这条涧里,第二天的夜晚,他同四个队员来找牺牲同志的尸首,尸首早被涧水冲走了,五个同志伤心地围抱在一起,那涧水的声音也像在哭泣,他以后每当听见小涧的流水声就想起自己的伙伴。“那时候,多难啦!红色游击队没有一寸固定的土地,敌人追着,东奔西跑,人民流着血……今天,在我们祖国版图以内的土地都是我们的,人民站起来了!我们连一点黑灰也不让它飞进我们祖国来……可这就要求我们共产党员、边防军战士,像人们警惕灰土吹进眼睛一样,警惕敌人混进我们的祖国;也要求我们有像磁石对铁沙一样灵敏的感觉,来发现敌人的每一点细小的破绽……”

“嚓!”东面擦火柴的声音吸引了他,他定睛一看,在微弱的光亮下,现出了萧五和魏福头对头的剪影。他俩像乌龟似地把身子都缩在驮架里,也可以看出他俩的嘴在动。

冯廷贵侧耳倾听着,微风中,他隐约听见魏福说:

“想法把他俩摆脱掉……”

“……明……半夜……我们就起身……”

再也没有声音了。

几个萤火虫飞入眼帘,只有在这里——西南边疆的初春之夜,可以看到它们——这些总想和星星月亮争光的小虫豸,不嫌寒碜地在草丛里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