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个赶马人

那个奇怪马帮正在雷电闪射的林中艰难地走着,赶马的三个人跳下马,拉着马匹,低声吆喝着它们往前走。

“魏大叔!”小姑娘在最后一匹马旁边用哭腔叫着,“还走!想把马拖死,也想把人拖死呀!”

“别叫!”第十二匹马旁边那个戴贝雷帽的人不耐烦地小声说,“就要到了!小梨英!”

“她是不想要银子[7]了!”拉着头马的跛子萧五狠狠地咕噜着,“不然就会给你三倍的价钱!呃?”

“这还能走呀?”小姑娘又嚷起来,“要是走大路,今晚刚好住在红坡头,又不是急帮,非要走这条路,赶!路也绕远了,马也拖死了!”

“你叫!”魏福停下来,压低嗓门对她说,“马!马!我们的十二匹不算马,就你的马值钱!你不懂得马帮的规矩!一个丫头片子吱吱吵吵,不怕霉气?红坡头,你去住好啦!我们要赶路,懂不懂?你再要讲话,我……”在闪电的光下,小梨英看见了魏福发青的脸,恶狠狠的斜眼和扁平的鼻子,他那右眼角的一条刀痕扯到耳朵根上。小梨英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魏福就是这个奇怪马帮的主人,他的历史很简单也很复杂,简单的是谁都知道这个四十岁的人赶了二十年马,复杂的是别人不知道他怎样赶马赶发的。他曾经从两匹马赶到九十九匹,那是×国人在滇西修滇缅公路的时候,他给×国人驮材料;他又从九十九匹赶到了三匹,那是因为他有一次驮鸦片被国民党军队连马匹一起“没收”了;但他又从三匹赶到了五十匹,那是因为他谋杀了同路的一个马锅头,吞了他的马,他右眼角上的刀痕就是那个屈死者临死前在魏福脸上留的暗记;他渐渐地大胆了,解放前,他为×国商人往外驮过“普通商品”[8];他也帮过×国“侨民”往内驮过“甘蔗”[9];他还跟过×国人的“植物研究组”[10]走遍哀牢山和高黎贡山。总之,他常常在一些地方向外国的领事揽生意,渐渐跟外国人勾搭起来,表面上看起来这好像是他的生财之道,实际上他和那些外国领事已成为一体了。解放以后,他卖了三十八匹马,自己留了十二匹精干的牲口,仍然赶马,他好像变得很守法令,他从来没有忘记到人民政府领通行证,也没有忘记到税局过税。至于走大路走小路这是赶马人的乐趣和自由;他的盐是从内地运到边境的,但因为国营贸易公司最近也运来大批食盐,他的盐卖不出去,只好贴了税往回运……但实际上,他借打猎为名,在边境一个跨界森林[11]里又会见了他的老主顾——解放前的一个外国领事,这位“领事”连同一袋伪造大头[12]一起交给魏福两条野猪,托他把野猪肚子里的“少量货物”带给中国境内一个天主教堂的神甫,这位“领事”对魏福说:“老朋友!这是我离开中国以后和你第一次联系,这少量货物是我国政府给在赤色中国内对我们存在着希望的人的支援。我费了很大的劲,很不容易才带到这里,现在更困难了……这些,你一定要带到,要瞒过中国共军的巡逻队,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你要是遭遇到困难的时候,神甫会用电报告诉我!再见!”就这样,魏福同他的伙计萧五商量的结果,第一天就要走××森林,绕过红坡头的巡逻队,黑夜从××寨背后走过去。

萧五这个人年纪也并不太大,只有三十挂零,可他偏偏留了个小胡子假装老练,他虽然没有魏福的历史复杂,可他很小的时候就和一群国际土匪混在一起。五年前他因为和同伴争夺一个傣族女人,被同伴推下悬崖,虽然没死,却摔断了左腿,恰好遇见了赶马人魏福,收留了他,医好了他的左腿,他的左腿从此短了一寸多,但他的右腿很灵活,一蹬道边的石头就能纵身上马,所以他仍不失为一个马老板的帮手。

雷雨在这一阵小了,渐渐停了,在萧五的面前出现了一个较宽阔的河谷,他们认为这里离危险地带稍微远了些,萧五和魏福决定就在这里停下来“开亮”。

魏福向小梨英叫道:

“小梨英,你可饿了,嗯?”

“早就饿得发慌了。”小梨英一停下就往地下坐。

“那还不去把锅解下来,做饭!快!”

“我不做!”小梨英摆着头干脆地说,“我的马雇给你们,人又没雇给你们!”

“哟!”萧五装着惊讶的声调说,“我们把你带来是叫你来做客的吗?好!你坐吧!等会儿有你受的!”

“小梨英!”魏福走到小梨英面前蹲下,假声假气地说:“好姑娘,你爹今天早上不是躺在**嘱咐过吗,他把你交给我们了,他不是还教你叫我魏大叔吗?我们走一条路就是一家人,头一天……”

“谁跟你们一家呀!”小梨英翻了他一眼。

“好,好,不一家,不跟你争。可你得做饭,我跟萧五还要抬驮子,喂马。”魏福拉起小梨英。“去,去,小锅和盐、猪肉都在小红马身上……”

小梨英只得噘着嘴去解小红马身上的小锅和盐、猪肉去了。

魏福悄声对萧五说:

“小孩子家,别光跟她来硬的,我这样不就办妥了吗!”

萧五和魏福一鼓气抬下十六个驮架,然后,再把每个马的料袋挂在马嘴上,那些马开始贪婪地嚼着袋里的包谷米。

魏福伸伸懒腰,用四个驮架拼在一起,把毯子往里一铺,爬进去躺下了——云南的赶马人都是这样睡。他把头伸出来对萧五说:

“萧五!你帮着她搞搞饭,我先闭闭眼睛……”说着他打着呵欠。“啊!啊——”

“你睡吧!饭好了我叫你。”萧五耸耸肩膀上的毯子,向小梨英身边走去。

小梨英好容易才燃着了篝火,她把小锅吊在一条由树上垂下来的藤子上,小锅里的水开始轻轻地发着响声,她慢慢地加着小树枝,湿树枝也吱吱地叫着。

“喂!”萧五对着她坐在湿草上说,“有什么让我帮忙吗?”

小梨英默默地往火里添着树枝,连眼皮也不抬一抬。

“别生气了,反正你跟我们来也来了,可这一趟钱挣的多呀!”

小梨英仍然不做声。

“喂!你怎么不理我呀?”萧五用一根细树枝拨动她鸡冠[13]上的小银铃。“你对我笑一笑,我给你一块半开[14]!”

小梨英抬起头来,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她在这一天时间内,已经对他们产生了一种不可调和的厌恶和愤恨,她觉得这两个人和解放前所见的汉人一样,“灵魂脏得像粪坑”,她后悔听了阿爹的话,把马雇给他们,要是再等一天跟贸易公司驮货,走的是正路,住的是马店,工作同志还在路上教自己唱歌,教自己认字。她猛力把柴一拉说:

“我不做饭了!”火骤然灭了。

“好,好,”萧五只得站起来离开她,“我不惹你,你自己烧吧!”

小梨英这才重新把柴火整理好,火又旺起来。

三个人吃完了饭以后,小梨英又忙着收拾碗筷,魏福躺下就打起呼噜来了。

小梨英把吊锅里添满水,独自坐在火边上,披着自己的浅灰色的毯子,她打算就这样坐一夜。

“小梨英!”萧五又出现在她背后,“你不睡?”

“我不睡。”小梨英没有看他。

“一夜不睡,明儿要从马上摔下来的。”萧五用手扳着她的肩膀。

“啊——!”小梨英大声尖叫起来,“鬼——呀——!”

“怎么了?”魏福从马驮架下伸出头,他叫着,“萧五!萧五!来!你又惹了她了!”

“谁惹她了哪?”萧三走到魏福旁边,“她动不动就鬼叫!”

“萧五!”魏福小声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不想要命了!总是要我说你才知道,干这一行可比不得你当土匪,睡下!”

萧五抹了一下小胡子,没精打采地爬进驮架底下,魏福在他耳边鬼鬼祟祟地说起话来,就像黑暗的角落里两只甲虫。

小梨英孤独地坐在篝火边,她呆呆地拨着火。这会儿,只有篝火是她的亲人,它照亮伸在脸前的树叶,它照着自己的脸,可背后就是漆黑一团,周围也是漆黑一团。她不由得感到脊背发凉,她想起病在**的阿爹,想起这条陌生的路、两个可恶的人,她的泪珠滑到冰冷的脸上。多么可怕呀,她轻轻喊了一声“阿爹”就伏在自己的腿上哽泣起来。

一只长尾巴松鼠顺着挂吊锅的藤子溜下来,用发光的眼睛同情地看了看小梨英。然后,它又无计可施地爬上树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