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信的人

“张德理同志,这是市政府交通科的顾同志,来了解‘五一’节使用汽车情况的。”

顾群由于莫同志的介绍,下午六时,认识了张德理。张德理正在检修他的车子,顾群马上就帮他接电路,又帮他试了试油门,两个人一面干着活,一面聊起天来。张德理被这个初交的人的热心帮助打动了,他一点不拘束地和顾群交谈着。顾群听着张德理的谈话,同时仔细地观察着他的面貌和动作。他发现这个人很结实,身材不高,手脚很灵快,在安装车上的小螺丝的时候就像一个修表匠那么利落。他的面貌显得老一点,但是很朴实,眼角上已经显出皱纹了,鼻子直直的,嘴唇厚一点,髭须刮得挺干净。顾群想:这个人会是信上说的那阴谋破坏的头一个么?车子检修完了,张德理弄了一盆净水和顾群洗过手,顾群递给他一支烟,可是张德理不会吸烟。顾群点燃烟,帮着把车子倒进车棚,他们就坐在那车棚旁边的假山上闲聊起来。

顾群有意地把话题从车子谈到宴会,从宴会又转到四月五日。一提起四月五日的宴会,张德理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道:

“你看,那天我还答应赵师傅一件事呢,这些日子一忙,倒给忘得光光的了。”说着,他的脸就红了,还不住地责怪着自己记性坏。

顾群十分急于想知道这件事,而且奇怪:不是说他与姓赵的不认识么,为什么他答应给姓赵的办一件事呢?他很平静地问张德理是什么事这样着急,那个赵师傅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唉,你不知道,”张德理说道,“宴会那天,我们几个年纪大点的人在俱乐部里嫌小伙子们咋呼,屋子里又有点热,就一起到钓鱼台上闲聊去了。……”这时,屋里的电灯亮了,张德理站起来说道:“到七点啦,咱该开会去了,回头再聊吧。”

顾群做了一个阻止他的手势,说道;“不要紧,我好像听说……”话还没有完,服务员在院里好像接应他似地喊起来了:

“今天晚上的会改期了,时间另通知。”

顾群笑了笑说:“你看,我听说的没有错吧。”

张德理也笑了笑,又坐了下来,继续说道:

“你问那个赵师傅呀,就是五所的那赵建成,他开车有经验啦,创造了九万公里的安全行车。”

“早就听说过,就是没见过面。”

“多咱我给你一块去,向他请教请教。我也是五号那天头一回才见面认识的。”张德理望了顾群一眼,说道。顾群点了点头说:

“哦!一定陪你去。”顾群的疑问解决一半了。

“人常说‘武艺不能俱全’不是?赵师傅就这样,他开车技术高,可修车不是专门。我呢,嘿嘿,当过两天技工,人都说修车还不大离,实际也不怎的。不晓得赵师傅怎么也信真了,我们那天在钓鱼台上说起他的新纪录来了,他说车子不晓得怎么搞的,好走不好站,总怕出事,一定叫我去给他整治整治。后来还约过两回,他说,‘五一’节快到了,正是紧张的当口,动手迟了就不行了。你看,答应了几次的事给忘了,糟糕不糟糕。”张德理一股劲地埋怨自己,怕人家说他说话不算话。顾群这时却被另一个思想占据着,他没有注意张德理的情绪,但是,张德理谈的事情的真实可靠程度,是不能怀疑的,他想,这样看来,只要找到写信的人,这个案子就可以结束了。不过,他还是按照计划进行。张德理突然问他道:

“同志,你的名字是……你看我这个人的记性,刚说了就忘了。”

“哦!我叫……”顾群脑子里忽然一闪:那信上写的张大力不是现在这个名字。于是就有意地说道:“我有好几个名字咧,起来起去,总起不出个像样的。我小时叫顾大,上学叫顾全,解放了才改了现在这名叫顾群。”

果不出顾群所料,张德理说自己也一样:“几个名字没一个好听的。乳名叫张大力,学徒时叫张德力,叫得久点,后来解放了,爸爸很高兴,说现在像个人了,起个号吧,就起了现在这个张德理。”

“鬼子在的时候,同文汽车公司有个张德力,是不是就是你呀?”顾群像是无意中问了这么一句,可是张德理立刻就红了脸,像受了侮辱似地小声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开车的嘛,还有不听说同行的好手的?”

“甭提啦,那阵真是倒霉透啦!”

“那车行还有个张德贵,技术也不错的,对吧?”

“那家伙是个反革命!”张德理有点冒火的样子。“两面派!解放后在街上碰到一回,他说在市百货公司工作,后来去一问,才知他撒谎。以后派出所还到我家调查了好几回。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最后他又愤愤地补充一句道:“我要再碰上他呀!不要命也得把他逮去派出所。”

顾群和张德理谈得很愉快,他送张德理出交际处大门,然后慢慢地思索着回到人事科的接待室。

接待室有一个年轻小伙子正等着他。顾群还没有来得及想想他是谁,那个小伙子就先发言了:

“你是市府的管理员不是?”

顾群有点莫名其妙,为什么这小伙子这么个劲头。没有等顾群回答,那小伙子又说下去了:

“人事科的莫同志打电话叫我来的,他说市政府的一个管理员要找我谈谈,我想,谈啥?准是了解‘五一’节的准备工作,就赶紧来了。来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见,我就坐在这儿,已经等你好半天啦。”顾群听了,才明白人事科的莫同志把他的意思转告错了。他原先是说自己去和平小海的管理员谈谈的。不过既然来了,也好。他把这小伙子打量了一下:他穿一身新做的蓝制服,左胸口袋里插着钢笔,一张自来笑的脸孔,粗眉黑眼,有一股俊气。顾群想,这准是一所的那个小平子,大概他是兴冲冲地跑来的。不过为了郑重起见,还是问他一句:

“你贵姓?”

那小伙子没有料到顾群这么郑重其事地端详他和问他,倒有点不安起来,回答道:

“我姓平,叫平小海,是……”他忽然又转过话头来,学着顾群的样,正正经经地问道:“管理员贵姓?”

顾群忍住了笑,答道:“我不是管理员,原是个开车的,现在市府交通科。我姓顾,人叫我老顾。”

“哦!”平小海有点失望的样子,不过他还是很热情地说:“开车的也是上级机关来的呀,不要紧,咱们是同行。你是要了解车子检修情况的吗?”

“是呀。咱们坐下来聊聊吧。”

“好。”平小海一坐下就说开了:“我们那里,准备工作不大离啦,车都检修完了,大家还订了保证书,比如……”

时间是有限的,顾群怕他拉得太远,赶忙插进来把话题转到开车的技术上去,想从这里转到正题上。谁知一提起开车的技术,平小海立刻眉飞色舞,话像河堤开了口子,别人休想插进半句去。

“咱们一所没有高明的,五所的赵师傅那才真是有本事,九万公里,吓,没有出点小事故。我呢,现在才四万三千,正赶呢,向十五万公里赶。不敢说没问题,可真想赶上。噢,我说老顾同志!”他把声音稍微放低了点,像一件秘密那样凑到顾群跟前说,“我可是在找另外的窍门呢,就是省油的问题。”

紧接着他就说起别人的先进经验来,提起好几个先进汽车司机的名字,就像是他的老朋友。顾群几次想把话题引到四月五日的宴会上去,不但无效,结果反倒被这个笑脸的小伙子的动人的故事引入了神。平小海先是非常激昂地批评了一些有保守思想的人,他们说“什么省油、行车安全,主要是看机器的好坏”;其实呢,据他平小海的意见,“这完全是看你钻研不钻研”。他不让顾群张嘴就说了一个故事:外地一个同志,创造了省油的纪录以后,有人就说,那是油壶子的关系。反对的人的说法是,工厂里每出一万个油壶子就有一个是特别省油的?他们要验一下这个同志的油壶子。这个同志一点不含糊,也不嫌麻烦就把油壶子换了。可是只跑了一天……

“你猜,怎么样?”平小海瞪着眼问顾群,可又不等顾群回答就说了:“结果还是这个同志节省油。”接着他又问道:“这是什么道理呢?”顾群只好点头,他又答道:“完完全全靠钻研啰。”

“对,钻研,就是靠钻研。”顾群好容易说上话了。他尽最大的努力把话转开,并且也决心不让平小海插嘴,说道:“要是大伙都钻研,你看咱们全市该省多少油?不说一年,就比方说一次宴会吧,要出多少车子,你想,四月五日那天一百五十多辆车,一辆来回就算省二两油,也就是毛二十斤油呢。”

“嗬。谁说不是,”平小海又兴奋起来,“那天我还和他们争来着。从俱乐部争到钓鱼台,结果……”

“这下差不多了,”顾群想,赶紧问道:

“结果他们都反对你,是吧?”

“那些人够呛,特别是主办宴会那个机关的有个家伙,他问我省了多少?你知道,我才开始研究呢。真他妈损人不利己。”小平不知怎么这样冒火,竟不客气地骂起人来。

“慢慢来吗,事情开头总是有困难的。”顾群好像是安慰他又像是鼓舞他说。末了问道,“他们都是谁呀?”

“有处里的老张,五所的赵师傅,办宴会的那个机关的有两个,一个姓陈,那一个家伙谁知他姓个啥,一对耗子眉毛,三角眼,说话阴里阴气的。”小平子对这个人的印象不知为什么特别恶劣。

顾群暗暗地不住点头,同时又问了一些当天的别的事情,他想在这个小伙子身上证实一下刚才张德理谈话的真实程度。但是平小海说的与张德理说的几乎连词句都一样。顾群松了一口气,想道:“看来问题在那个‘耗子眉毛’的人身上了。要是真的这样,我倒愿意多听几遍你的省油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