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皇冠牌轿车,在京西镇停了下来。唐纳邀司机一起走进一家早点铺,简单地共进早餐后,重新奔上了回归故里的路程。也许是这位巨富的慈善家吃了家乡的风味小吃余兴未尽,或许是车子出了京西镇便爬上了蜿蜒的山路,使他顿觉景物生辉,唐纳那布满细纹的脸,越来越舒展了。他从西装上衣口袋里,取出了镀金框架的太阳镜戴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窗外的陡峰深壑。再有二十里,就是十八盘;过了坷垃谷,就是夕峰寺!

想到夕峰寺,他没有再往下想久盼重归的祖居之地熊儿寨。是的,他对故里熊儿寨,并无多大怀旧之情。他真正的出生地是京东顺义县。只是到了不惑之年,他才返回这一带,在熊儿寨待了七七四十九天。多快啊,转眼又过了三十三年了。每当他在遥远的香岛,或奔走于南洋异土,只要一看见晚生后辈,便会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随之就会想起那座像筑在他心中似的深山名刹!仿佛那掩映在环山中的古柏,隐约可见的红墙和时起时落的钟磬之声,比起那灯红酒绿的大千世界,对他更有无穷的引力。他多想到夕峰去啊!

可是现在还不行。他要干的事情太多了。必须先把在熊儿寨捐建山村小学的事情办好!

“唐先生,要下车方便吗?前边进香的人就多了。”司机把车速减了下来。

“不必,谢谢!”

这是行车几个小时中他与司机说的第三句话。奇怪的是,谈起进香,他并没觉得奇怪——尽人皆知,大陆是反对封建迷信的呀!司机朝着后视镜,看了他一眼。

“林先生怎么称呼?”唐纳突然对司机发生了兴趣。难怪,这辆车子他要包用,处好关系,可以把司机当成此行的助手。

“我叫林宝。”司机在反光镜里冲他笑了笑。

“好名字!林宝,宝林!乃潭吉渊禄之意,丰藏巨宝之寓。好,太好了!”唐纳很富联想,好像林宝的名字,给他重归故里带来了吉祥之兆。他浮想联翩地取出香烟,递给司机一支。

司机接过香烟,看了看牌子。好烟——三得利牌。他把烟夹在了耳朵上:“什么吉呀禄呀,财呀宝呀,干我们这行儿,兜一辈子风,落一身的病。花眼、寒腿、胃下垂,累心、缺觉、掉头发。路不少跑,钱不多挣。”

唐纳不禁一惊,这是他踏上大陆听到的第一句牢骚。这些话不涉及政事,但却颇怀不平。唐纳微微一笑,问:“林先生每月能赚多少薪水?”

“四百七十二大毛!”

唐纳好像经过了思索才听明白。他呵呵地大笑起来。不知是这位司机的**其怀感染了他,还是林宝的苦衷唤起了这位慈善家的恻隐之心,他竟脱口而出:“林先生有什么不宽之处,尽管直言!我们虽萍水相逢,但有望成为忘年之好。”

林宝也笑了:“那倒不敢。不过,如果唐先生还有回国的机会,我希望您还坐我的车!”唐纳听了这话,很有感触。自己已经六十有五。“还有回国的机会”几个字,像几下重锤,敲在了他的心弦上。是啊,还有机会吗?风烛残年思故土,霜枝秋叶落归根。他呢?……

不过“还坐我的车”,倒有几分温暖。然而,凭着他在商界几十年的闯**,对这几个字还有另外的理解:这无非是想讨点儿便宜。

何必呢——他想——如果此次回归故里夙愿以偿,他会对这位司机略表寸心的。别的不说,他所经营的东亚跨国电器公司,哪种产品不讨人喜欢?电冰箱、收录机、录像机……

想到此,他燃着了气体打火机,给林宝点烟。两个人在点烟的瞬间,不约而同地会意一笑。真是两心相隔几多远,一刹相通竟未知!看来,大陆与海外的人心沉浮,并不如想象的那么悬殊。唐纳摘去太阳镜,往后一靠,闭上了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