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猴子02

事件发生在1983年。

当时石广天四十六岁,是一个外地来的打石工人。

除了打石的工作外,也兼营货物买卖——就是俗语所说的“跑单帮”。走的是湖南线,经由韶关清远一带到达湖南长沙,南货北运。

所以一来,这个人就是不简单。

本来这也相安无事,以当时国内的开放环境来说,货物的转口,只要不涉及犯罪,还是被允许的。那时候偏偏发生一件事,有人说他和外地来的知青落户青年肖红有染。有一天肖红的丈夫和他大打出手,这件事情也就闹大了。

其后不久,有人寄出一封告密信,告发他投机倒把,扰乱国家市场经济。告密信直接寄到县公安局。

告密者是肖红的丈夫周端——周端亲自带领公安人员来村里捉人。

石广天得到肖红通风报信,得知公安要来提人的消息,及时溜走逃脱。从此失去了影踪,再没有出现过。

“早时听人说他到了香港,做了理发店的老板,以为他发财立品,没有想到反而招惹了杀身大祸。所以说一个人好丑命生成,命该有此劫,去到天脚底也躲不过,真是不到你不化!”

田泰来乡长摇头叹息。

毕竟是相识一场,石广天遭此横祸,也叫人惋惜。他们坐在雷振声的办公室内,眼睛望向门口。

一个农妇模样的女人走进来,怯怯地说:“雷队长,是您叫我来?”

“肖红,来,坐!坐!”县公安局刑警队长雷振声,把她招呼了过来,向她介绍,“这两位是香港警署来的CID探员,这位是N杂志社的记者!”

肖红低着头:“雷队长,您找我有事呵?”

“没事!进来坐一下,聊聊吧!”

冯飞和程佳美互望一眼,心里咕噜:“这就是肖红呀?”

肖红的外貌,极其普通,与农村里的老妇人无异。

“还以为是一个年轻女人,是一般的港人包二奶的故事。原来是个年过半百的妇人,这真是从何说起啊?”他们不觉暗地摇头!

“你知道香港的阿Sir为什么来这里吗?”雷队长开门见山,“他们是专程来找你的,通知你石广天死了的消息!”

“哦,他死了,不关我的事。”她低头应道。

但是钟华生仍然看出来,她的神情慌张。

雷振声,县公安局刑警队长,这时候脸一沉:“不关你的事?他死了不关你的事,那么关谁的事!?”

“雷队长呀!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呀?他归他,我归我,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呀!”

“但是你们有来往,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

“那是从前的事了,他走了以后,我们都没见过面——”

“肖红!你就说老实话吧,瞒骗我们没有好处!你没见他,那么那年你去香港做什么!啊?”

“我——”肖红一窒,答不上来。

“你在港澳根本就没有亲戚,也没有其他的朋友关系,你去香港是去找石广天!我们早掌握了情况,我看你最好趁早交代,你去香港找石广天干什么?”

“我真是没有去找他,”肖红推得干净,“您们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

“你也不用紧张,我们只是问你,你知道什么石广天的情况,最好告诉香港来的阿Sir,帮助及早破案!有什么情况,你就回去再想清楚吧,想好了,随时来告诉我们!”

雷振声也没有逼得她太急,改用缓和的口吻说,把她放走了。

“肖红今年五十六岁,已经是两个孙儿的祖母——”

“那就是说,她与石广天传出奸情的那一年,她也有四十岁了,年纪不小了呀!”

肖红走后,雷振声介绍她的情况。

“她的儿子周升,当年也已经十七岁了。”

“那么照理说,这不是个乱搞男女关系的女人年龄嘛!”

“但那是事实,要不肖红的丈夫不会那样妒火中烧,大打出手之余,还出了告密信的一招,把石广天赶出村去,要他永远也不能再踏足这个地方。”

“肖红是本地人吗?据田乡长说,她是外地来的知青,落户到惠东村来的?”

一直默不作声的钟华生,对肖红的来处,比对她的绯闻更有兴趣。

“说起肖红这个人,她不是独身知青,严格来说,是全家落户,从广州华侨农场调迁的。”

“华侨农场?肖红是华侨吗?”钟华生的眼睛发亮,盯在这一点上。

“呵?我忘记了你们对大陆的情况不熟悉。”雷振声充满歉意地说,“广州的华侨农场,为收容外国归来的华侨子弟而办。肖红与她丈夫周端,是七一届归侨青年,在华侨农场安置了一年,1972年来到惠东村。”

“在当时,广州的华侨农场向外界调走过一批农场青年,到珠江三角洲农村一带落户,接收贫下中农再教育。”

雷振声说的速度慢了一点,竭力把话说得明白。

“那时候他们的儿子不是已经出生了吗?从年期推算,他们的儿子那年是六岁吧?”程佳美说,“年纪好小的孩子啊,就跟着父母周围走?”

“肖红是从哪里来的?我的意思是——她是什么国家的华侨?”钟华生问。

“她与她丈夫都是越南华侨,经由泰国偷渡逃避战火,被泰国军警捉获。因为他们是华裔,便被解送到中国来了。”

“石广天走了后,肖红与丈夫的关系怎样?你刚才说她来过香港,”钟华生说,“是在县公安局办的证吧?”

“石广天走后,肖红跟丈夫的关系始终没有好起来。她到香港去,是参加‘香港七日游’,由旅行社统一代办的签证。她这个人是一声不吭的,不见几天也没有人知道,如果不是从香港寄来了一本《完全自杀手册》来给她,都没有人知道她有港澳关系!”

“《完全自杀手册》?”冯飞惊叫,“是谁这么捉弄人,把这样一本书寄给她?”

冯飞的惊讶有他的原因。

这本罗列了种种自杀方法的工具书,在日本卖断版,作者赚到盆满钵满之余,应否出版这样的书也引起社会人士质疑。教导完美的自杀方法,反过来也是教导人完美的犯罪。

天衣无缝的杀人方式,饰以自杀的幌子去伪装,是一些有意杀人的行凶者梦寐以求的方法吧?

据他所知,香港电视台的编剧们搜罗这本书的人也不少。编剧们编制出来的刑事侦缉档案无论是多么血淋淋也只是戏上人生。

但是真实的,就非常可怕。

太可怕了——

“肖红收到这个书,是在她去香港之前,还是之后?”

“是之前——”雷振声说,“肖红的孙女周宝珊,与小女惠娴是同班同学。周宝珊偷偷把祖母这本书带回学校去,被老师发觉,把书没收了。”

“这本书后来怎样?肖红有去学校把书要回吗?”

“是校长要肖红到学校把书领回去的。校长还告诫肖红,这种书不适宜给小孩子看,要她把书处理好。”

“那么,这本书现在还在肖红的手里?”

“大概是吧。”

雷振声的回答,模棱两可。

肖红把这本书怎么处理,属于私人的事,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他又如何能有确切的答复?

重新整理资料,交汇点在哪里?

“石广天来到惠东这个地方——他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

“十六年前,他又从这里消失!”

“他涉及一宗绯闻,绯闻的当事人都不是这地方的人,惠东村就是一个交汇点!肖红这个人也大有问题,好像有点来历不明的样子。发生事那一年她不是已经四十岁了吗,四十岁还搞婚外情?”

“肖红是越南华侨,石广天是本地人,‘九唔搭八’,用我们的话来说是根本‘走唔埋兰’,是不是太复杂了?”

“复杂的是他们这种关系!两个人加起来都成百岁的人了,说他们搞在一起我有点不相信。总而言之这种关系就是不自然!”

“肖红的丈夫周端,人也还老实。老实人发大火搞到要去和人打架,看起来也未必无因,当然是他们两个人有什么痛脚给他抓住了!”

“唉,戴妃说的,一段婚姻,三个人一张床是太过逼窄了!”

纵然是严肃地案情检讨,说到这个问题,还是令人不由得慨叹。

不是吗?这分明是不适合、不自然的婚外恋情。

“三个当事人年龄都不小了,再加上还有一个做儿子的加插进去,这一台戏,哪里是‘三个人太窄了’,分明是四个人嘛——”

“我们是否忽略了这一点——石广天的身份?”

一直在听着的钟华生,这时候说:“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知道的是他有两个身份。一是石上尉,另一个身份是惠东的打石工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我们不妨来看看他们这几个人的关系。”

他站起来走到白板前面,“刷刷”地在白板上写上那几个人的名字。

以及,他们这几个人的关键年份——

“从这里,我们看出什么问题?是石广天的空白点!他的盲点!他从哪里来的,八三年前他的个人历史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有肖红与他最熟悉。他来到惠东,与肖红的关系发展迅速!肖红不年轻了,她那年龄的人,能吸引到石广天这样的男人吗?我认为,石广天根本就不是什么中国本地人,他也是越南华侨,越南来的!他与肖红不是一对露水鸳鸯,他们是旧相好,旧相识。”

“石广天与周端也认识的!周端怀疑儿子周升是石广天与肖红所生,他的怀疑是不是事实那当然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但是他的妒火燃烧,是可以理解的!”

“只有这样,这几条线才可以接得上来。”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石广天的真正身份,是石上尉!”

钟华生石破天惊的推论后,一片沉寂。

然后,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外边叫了进来:“爸爸!爸爸!不好了不好了!”扑进来的一个小女孩,一头倒进雷队长的怀中,哭出来,“肖红婆婆自杀了!”

全场震惊,哗然!

是殉情自杀?情杀?

还是愧然自杀?年纪老大,当不起当年事被揭发?

问号问号,都是问号!但是都锁在她那永远不会再开口说话的嘴中!

“就算是当年的事被揭了出来,也不至于要死呀!正所谓几十年都过去了,阿周又不是不知道,都做了几十年的夫妻,有什么想不开的,临老过唔得世?”

纵然是铁汉,也有柔情、同情、恻隐之情。

肖红自杀的地方,是一间工厂的小货仓,门锁紧闭,从里面拴紧。

一个工厂的工人,到货仓去拿生产原材料,推门不开,叫人来撞门,发觉悬吊在屋梁上的肖红。

解下来已经没了气。

“密室杀人——仿效成完全自杀手册里的一种!那司机!”

钟华生大叫:“当时我们没有告诉过他把我们送到哪一个地方!他怎么会知道我们来这里?!”

从惠东回来。

钟华生一头栽进图书馆资料室中,好几天不见人。

然后,他打电话给邝其健:“到大围火车站来吧,我在小巴站等你。”

沙田大围,正是N杂志社的地址。

邝其健笑了,“嗨,福尔摩斯也要吃饭,保饭碗要紧嘛!”

“谁说不是呢。”钟华生叹口气说,“人总不能空着肚子干活呀——”

“这样看起来,你都颇为现实嘛!”

“现实的是我的妈!她就拿这一句烦我!——阿仔,做侦探玩玩下就好了,不要以正倒末呀!她就怕我丢了饭碗,杂志社副主编当不成。不说了,你还是快来吧!”

邝其健驾车来到大围火车站。

果然见到钟华生等在路边,他打开车门说:“去哪里?”

钟华生钻进来,关上门说:“上山。”

“不去上班,约我上山去看风景?山上的风景那么好看吗?”

“谁说不是?”

邝其健把车转档,向上山的路上开去。

车子沿着山路而去,山的两旁是绿色丛林。“向这里去。”钟华生认着路,指着一条分岔小路说。“从这里往右转,一直驶到路的尽头。”

“这小子!我就看你葫芦里面卖什么药!”邝其健把车转向。

车子转了进去。他们这时候差不多去到山顶,车子不能进去,只好下车步行了。

一壁断崖挡在前面。

断崖前绿林蔽天,虽然是大白天,走进去仍然觉得森森然一片阴冷。

一座石屋就在丛林深处。

“这个地方不错!只是太偏僻了,不大适合人居住。”邝其健望向四周说。

“不适合你同我住,但是未必不适合别人住。”钟华生说。

“这一定是个很孤僻的人!”

“每个人的要求不同而已。”钟华生说。

“你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的?”

“从货柜车里有猴子向这方面着手,死者手抓着‘十二猴子’的宣传海报也是一个疑问。若要放置猴子,有什么地方是交通适中,又要是秘密的不让人知道,近着山可以养猴子的?根据这几个条件来分析,我找到元朗到石梨贝水塘的中点站沙田,来到这里——道风山!”

“这地方远离大路,背后是断崖,小屋子藏在丛林里,外边一点也看不出来,倒是一个保持得住秘密的好地方!”邝其健完全赞同钟华生对这个地方的分析。

他们往前走,屋子周围没有人,也见不到有人听到出来。

钟华生径直向前走,看来对这里的环境很熟悉。

“这屋子里的屋主呢?我们就自己进去?”

邝其健跟在后面,见到钟华生拉开了前院的门自管自地走进院子里去,不觉犹豫停步。

“不会有屋主,屋主人不在。”钟华生有把握地说,“你不用怕被人告你擅闯私人地方,这里面没有人的。”

他走上石阶,向邝其健做出一个请上来的手势。

邝其健跟在后面上来。台阶的最上层是一道破旧的木门,木门关着,把屋内与屋外隔开。钟华生去开门,一阵动物的骚味和**向他们扑来!邝其健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不觉退后一步,问钟华生:“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是个猴室,里面关着的都是猴子。”钟华生的回答,很平静。

这地方他必定是来过了的。看见他头也不回地带头往里面走,邝其健只好快步跟上去。

从外面骤然进来,只听见满屋猴子的尖叫,这时候他看清楚了,是一个猴室没错!屋子里挤满了铁笼,两边的铁笼一个叠着一个地叠满上层顶。

每个笼子里都关着猴子。

上百只猴子挤在窄小的笼里,见到有人来了都扑向前来,那种吵闹和尖叫,令人震耳欲聋,触目惊心!

邝其健的胆子虽大,见到这些猴子向他们扑过来,也不由得止步!

“别怕,那些猴子关住了的,出不来,没有杀伤力的!”

钟华生没有停下来,带头在前面走。

邝其健跟在后面。猴子夹道的甬道窄得仅仅只能容纳一个人走过。

他们两人经过猴群,笼里面的猴子尖叫着扑过来,好几次他们几乎被笼里的猴子抓住。邝其健不觉摇头,这几天他几乎都是在和猴子打交道,接近猴子的数目,远胜于他过去几十年见到过的这种动物了!

这可真是个“猴子室”了!他心里想道:

第一次是石梨贝水塘的“马蹓山”命案,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接触这个案子,也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和猴子发生冲突。

第二次是白天,他是跟钟华生重去“马蹓山”。那是凶案尸体被发现后的第二天,那次也是钟华生提议和他实地去再看一次的——

猴山杀人事件。

猴山命案。在这间关着这么多猴子的猴室里,特别令人的思想混淆。他现在就是这样,忍不住在想,这宗命案果真是与猴子有关吗?

否则钟华生为何会把他领到这里来?

“吱吱吱”的跳动的猴子,留在后面。

他们有惊无险,总算是走过那条狭小的甬道,去到一个较宽阔的内室。

“说吧,你带我来这里,当然是有话要告诉我?”

邝其健坐了下来,望向钟华生说。

“你呢?你们警方的调查,可有什么发现?你先说。”

华生向邝其健提出反问。

“好,就我先说。”邝其健说,“根据法医官验出,死者臂膀上咬痕是哺乳类动物所咬,经过化验,验出了人的唾液成分——”

“你们从咬痕上‘CUT’出齿形,传真到各牙医诊所彻查记录,通过牙医诊所的病人记录去找寻凶犯?”钟华生反应敏锐,即时有联想。

邝其健笑了:“华生,我不记得有什么时候,我说了的话你没有下文的。再说吧,不如跟我回去做刑事侦探,保证你有大大的发挥!”

“才不呢,我也热爱文学,热爱人文科学。现在这样最好,做业余侦探可以随时从案件里抽身出来。说老实话,我不喜欢太血淋淋的丑陋的东西,这就是我不做侦探选择做记者的原因吧。做一个记者,使我能够有很多的时间空间去做我真正要去做的事,我希望那些事是美好的。”

“但是这件事显然不那么美好,你陷进去了!我听到冯飞说,你从惠东回来,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情绪极其低落。”

“但是现在我好多了!我也想快一点儿出来,唯一可以快点出来的办法,就是这件案子最好不存在!”

“这就是你的回答?”

“对!是我的回答,信不信由你,这也是我的心境——你的回答呢?”

“我的回答是公事上的——我们‘CUT’出齿形发到各牙医诊所助查,现在静候结果。”邝其健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何会有猴子的联想?”

“我对死者手里抓着的《十二猴子》海报有兴趣。死者死在猴山,手里抓着关于猴子的海报,我总觉得这里面是说出了什么。”钟华生说,“我就从这个着眼点出发,研究与猴子有关的书籍,记者集中关于猴子的报道。我找到一样东西——”

他把一张剪报的影印本拿出来,展开——

那是一篇以猴子来做试验品的有关报道,图文并茂。

报道的内容相当残酷!

画面上,被用作试验品的猴子在实验室里,有的头缠电线,双手缚住受通电流之苦;有的被卡在一个椅子固定架子上,试验者手握长针刺向猴头的脸部,脑后。

有更残忍的是生吃猴脑。

被选定作为吃食的猴子,全身被白餐布围着,绑在固定的特制台上,只露出猴脑部分,为了保持猴脑的新鲜嫩口,猴子必须是活生生的!吃的时候,猴子的天灵盖被打开,用热油浇上去!吃猴脑的人,张开大口吃一勺勺还在跳动的鲜活鲜嫩的猴脑,以作补品。

吃进肚子里——

所有画面,均见猴子痛苦的脸容。

动不得,走不脱,生受酷刑!

邝其健看不下,也听不下去了!

“嗥嗥”的叫声,铁笼里的猴子伸出爪来——它们也是猴子!

“啪”的一下,邝其健脱下警帽一摔,握拳打在桌上!

“这简直不是人做的!是谁把这些猴子关起来的?这狗日的虐待猴子,我去抓他回来告他杀牲虐畜!”盛怒的邝其健拍案而起,便要去行动!

钟华生说:“杀牲和虐畜要分开来说。”

“杀牲也一样,虐畜也一样,都不行!都不可以原谅!”邝其健的火气未下,声音倔得像雷轰。

钟华生却异常平静。他说:“坐下来慢慢说。不是虐畜,是救畜!你看清楚了,这屋子里的都是老弱伤患的猴子,带它们回来的人,是用爱心之手为它们疗伤。你看这柜子里的药物,药棉,阿司匹林软膏,红蓝药水,都是一些疗伤的药品,你告人家虐畜,有查清楚吗?”

邝其健看那些药物,呆住!

柜子就在面前。

玻璃后面的药物,开了瓶盖的,开了棉签封纸的,胡乱地堆了一堆,显出了一个男人的粗心散乱。散乱,但是那些仍然是药物!同时因为对这件事注意了,他也发现到铁笼里的猴子,有部分还包绑了纱布药棉的。

经过了疗伤处理,有一些也明显地好了起来。

事实就在眼前,不由得他不相信。

“这么说来,这个人是好人了?”他问。

“你说得不错,一个有爱心的人不会胡乱去杀人。”

“除非是那个人该杀。你的意思是这样?”

“是,我的意思是这样。”钟华生严肃地说,“凶残的凶手,不会救助那些猴子,不会把它们带回家来疗伤,不会为这些猴子包扎伤口——”

钟华生带他来这里,就是想说明这些?

他说他追踪猴山杀人的凶手来到这里,猴山杀人的凶手,与猴子有什么渊源,他为何把这些老弱病残的猴子带了回来?

他做这些事,就为了爱护动物那么简单吗?还是另有原因?

邝其健脸部的表情,已经把他的想法表露了出来。

钟华生的脸上却没有笑意。

“这个屋子的屋主人是谁,你现在可以说了吧?他是谁?!”

“屋主是个中港线的货柜车司机,我和冯飞他们在惠东遇到过的,名叫吴大中——”

“货柜车司机?那么这件事就吻合了!案发当晚不是有一对青年男女证人打电话来电台,说见到有一辆货柜车经过吗?——你等等,等我先把这情况通知伙计!”邝其健拿出手机就要拨号。

钟华生的手把他的手机按住。

“不要忙着打电话,你不想听我说一说这个人的事吗?”钟华生的样子,对缉拿凶徒的事并不热衷。

“就是听你说,也要先把这个电话打了,不能让他跑了!”

“这个电话,你早打和迟打都没有分别。”

“你说的是——他已经跑了?”邝其健气恼地说,“你怎不早说!”

“我早说你也追他不上。”钟华生的声音懒懒的,提不起劲来,“我问过这里附近的人,他们说昨天晚上他回来过,告诉他们说要去大陆工作,匆匆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走了。看来他也知道你们迟早会找上来,趁夜逃走,不再回来了!”

“你记得我从惠东回来,离开过香港几天吗?我就是去找这个人,找寻一段遗漏了的历史——”

他把吴大中的事告诉邝其健。

吴大中是越南华侨,来香港前他在越南有个快乐的家庭,有妻有儿。他的妻子被当上尉的石广天强暴杀死!吴大中出生不久的婴孩被枪尖刺着扔进火里,力抗强暴的妻,衣服被撕破,爬行着哀哀哭叫——死的时候,两脚被撑开,殷红的血,从那洞开心脏的血洞中流出——茹毛饮血的石上尉,令人发指的张口咬他妻子的肉,桀然在笑!

“你是说,石广天杀了吴大中的家人,用极凶残的手段?”邝其健的声音变得又冷又硬。

“从吴大中所用的报复杀人方法所见,正是这样。”钟华生说。

“有一点——那张电影海报。吴大中把石广天杀了,死者石广天手里抓着的《十二猴子》电影海报又说明了什么?”

“那电影海报不是石广天留下来的。”

“石广天不知道死之将至,没有可能随身带有这张海报的——我明白了!你看!”邝其健突然站起来抓起台上的石砚往铁笼里的猴子狠狠地扔过去!

笔砚落在笼里,却是快得令人无法跟得上的快速,那笔砚已经从笼子里飞了出来,直砸向钟华生的头部了!

钟华生敏捷闪过。他的脸上现出了光彩,“就是了!你再看我!”他叫道,一个转身,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悠闲地摆动起来。

就在这时候,一个奇景出现——原先盛怒着的猴子,竟然也立时停止了敌意攻击,仿效着钟华生的动作,跷起了二郎腿,上身摇摆的动作,居然还相当美妙地学得惟妙惟肖。

“就是这个——”钟华生的叫声几乎是与邝其健同一时间叫出——

邝其健点头:“对,海报是吴大中留下来的!就是这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就是吴大中通过电影海报对我们作出的猴子的启示!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吗?”

“还有,他在猴山上杀人——”

“死者石广天手臂上的咬痕,也是他刻意留下来的!”

“他是在杀一个该杀的人!”华生说。

“那么肖红呢?肖红死于他杀——惠东的雷队长把验尸结果传真了来,证实她是被人掐死,悬挂在横梁上伪装为自杀的,是吴大中杀了她!”

“肖红出卖了吴大中的妻子,令得他妻儿惨死,肖红也该死!”

“当时,吴大中是‘越南解放阵线’的成员,石上尉杀害了他妻儿后,他立誓要为妻儿报仇,离开越南。从香港寄《完全自杀手册》给肖红,是警告她这件事他已经知道。肖红惊慌了,去香港找石广天,这才暴露了石广天的行踪。他们都该死,吴大中才是受害者!”

“虽然是这样,但是他还是应该尊重法律。我们的社会,是个有法制法纪的社会,任何人都不应该把自己凌驾于法律之上,任意妄为去做事!”

这几句话,邝其健很气恼自己说得软弱无力。

“我忘记了你们才是当然的执法者。”华生的语气很沉郁,“除了你们,谁做这个都是冒牌货。但是别忘记了生活中有例外,十恶不赦的那个人,正在扮演一个好好先生,那是历史的事了——你会说。但是谁该对那段历史负责?你相信一个茹毛饮血的恶人,会真的放下屠刀便可成佛吗?”

“生活中没有例外。钟华生,你错了,生活中没有例外的。”

“有!只是你们不承认!”

“是你自己不承认!我承认吴大中值得同情,但是社会大众的法律,他仍然必须遵守。法律是由大众来确定的,社会法律,所有的人都应该遵守!”

“包括被伤害者?”

“是,包括被伤害者,谁都不例外都要去遵守。”邝其健严肃地说。“违反了社会法律的人,就要接受制裁。”

邝其健的对讲机响起,“邝Sir,急CALL回队!牙医检验有了结果,是吴大中做的!所有关卡路口都被我们布防了,吴大中他跑不了!”

一声惊呼,跟着那声音而来的是“扑”的巨响。

窗外,一个长发少女以极快速的动作,飞奔离去,闪进树林里——

“是谁?!”邝其健望向外面,拔枪。

钟华生站在窗前,在邝其健的身旁。“不用追了,”他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她是谁。她是来帮吴大中照顾伤病猴子的越南女孩。前几晚我来这里见过她,吴大中的事,就是她告诉我的。”华生忧郁地说,“你执行你的任务吧,我不去了。我不是警方员,执法不是我的责任,不想见到那场面。”

他情绪低落地抱起台上的吉他,手指勾动单音,弹奏:“河里青蛙,从哪里来,人间的爱情,是从哪里来——哎呀妈妈,请不要对我生气——哎呀妈妈,请不要对我生气——”

歌声,阳光。美丽的少女,少女和她的情人。

他们在屋子里,浴室内。

“我杀了人。”他说。

“不要说。”她说,指尖按着他的嘴,踮起了脚尖,“来,抱紧我——”她扭开水蓬头,吻住他。

水洒下来,他们在水花激射中,相拥,相吻——

“外边有人!”这时候已经听到外边有声音。

“不要说,什么也不要说。”她制止着,激吻,地老天荒,但愿是地老天荒!

吻下去——

原载《推理小说》,200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