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早就过了吃晚饭的时候,普克和父母亲还都坐在客厅里等普晴回来。父亲时而看看桌上摆好的菜,时而看看墙上的石英钟,越来越不耐烦。

“这个普晴,到底回不回来?不像话,让一家人等她。”父亲不断抱怨。

母亲瞟了父亲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你要是饿了,你就先吃。”

普克没接父亲的茬,只是问母亲:“妈,小晴平时几点下班?”

“这么晚,早该回来了。”母亲皱着眉头说,“平常她说下班回来的话,最晚七点也该到家了。现在都七点半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要不然打个电话到她家里问问,她这阵子……别又给忘了吧?”

父亲唠叨着:“现在的年轻人一点儿不讲信用,跟父母说话全不当回事儿……”

母亲打断父亲:“好了好了,别唠叨了……算了,大家都不等了,吃饭吧。”她对普克吩咐,“小克,你先跟你爸一起吃,我打个电话问问小晴怎么回事儿。”

普克却径直走到电话边,拿起电话边拨号码边回答母亲:“我来打电话,您先吃吧,我马上就来。”

母亲看了普克一眼,没说话,走到桌前坐下。父亲早已就座了,自己拿出酒瓶来,也不用酒杯,朝面前的空碗里倒了半碗。停了停,还想再加一点儿,被母亲伸手抢过了酒瓶。

“行了,晚上少喝点儿。”母亲压低声音说。

父亲瞟了正拨电话的普克一眼,想争辩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嘟哝了一句:“自己的儿子,有什么好怕的?”

母亲不理睬他,把酒瓶收起来。这时普克放下了电话走过来,母亲忙问:“怎么了?小晴在家吗?”

“不在。”普克摇头说,“家里没人,电话老没人接。”

母亲放下手中的筷子,脸上马上流露出担忧的神色:“这是怎么回事儿,小晴不回来,也不在家。这个时候也不该在学校了……”

父亲在一旁喝着酒插了一句:“那肯定是跑出去吃饭了嘛,也不跟家里打个招呼,一家人都在等她。”

普克低头想了想,问母亲:“妈,小晴现在有手机或寻呼吗?或者和平有也行,得打个电话问问。”

母亲正想说话,家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普克忙走过去拿起电话问:“喂?”

电话里传来袁和平焦急的声音:“喂,我是和平。唉,真急死人,小晴又出事儿了。”

“什么?”普克心里一惊,像是有种感觉得到了验证。

袁和平急促地说:“小晴和月月出车祸了,现在正在医院。不过你别急着告诉爸妈,两人都没危险,你跟爸妈慢慢说,别把他们吓着了。”

普克镇定地问了袁和平他们在哪个医院,又问是否需要带钱或其他什么东西去,袁和平说不用,他身上的钱够用,东西暂时也用不着。普克便把电话挂了,回头看到母亲已经从他的话里听出事情不妙,焦灼地站在他身边了。

“怎么啦?怎么又在医院?”

普克平静地安抚母亲:“妈,您别急。小晴她们出了个小意外,现在在医院,但没什么危险,我现在就去看看情况。您也去吗?”

“老天爷。”母亲喃喃地说了一句,脸色变得煞白,“小晴是不是中邪了?怎么又碰上意外。”

顾不上跟父亲说话,母亲拉上普克就走,父亲也看出情况不好,尽管不太乐意,还是勉强起身,跟着母亲和普克一起出门。临走经过饭桌时,他又悄悄端起碗,把剩下的一口酒喝了个干净。

三人出门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袁和平所说的医院,在急救室门口他们看到了一脸焦虑的袁和平,见一家人都来了,袁和平连忙迎了上来。

“爸,妈,你们别着急,月月没什么事儿。”袁和平不等他们问就主动说。

母亲一听急了:“那小晴呢?她要不要紧?”

说着,母亲就往急救室里闯,袁和平忙拉住她:“妈,您不能进去,医生正给小晴做清创手术,她的情况也不算太严重,您别担心。”

这时急救室里有个护士匆匆走出来,普克忙拦住她客气地打听消息:“请问普晴的情况怎么样?”

护士戴着大口罩,说话时显得面无表情:“左腿胫骨轻微骨折,正做清创和接骨手术。生命没什么危险。”

护士走开后,普克一家人围着袁和平,母亲追问普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袁和平苦恼地说:“我也不太清楚。本来今天该我接孩子,可单位临时有个推不掉的应酬,我就给小晴的学校打电话,让她下班后接一下孩子。可后来正吃着饭,接到手机,是医院打来的,说普晴和孩子出了车祸,正在抢救,把我吓得够呛,急忙赶过来了。还好两人没太大危险,月月几乎没受伤,就是受惊得厉害。听说开始小晴曾昏迷过,不过路边有人把她们送到医院后,她的神志就恢复了清醒,我的手机号也是她告诉医生,请他们帮忙跟我联系的。不过她疼得受不了,我也没来得及问她是怎么回事儿。”

“月月现在在哪儿?”普克问袁和平。

“医生把她安排在观察室,注射了镇静剂,已经睡着了。”

看看普晴的手术还没结束,几个人都先去观察室看月月。月月闭着眼睛睡着了,嫩嫩的小脸蛋上划出几道细细的血丝,表情不太平静,残留着一丝受到惊吓的痕迹。普克上前,动作轻柔却仔细地查看了一下,还好月月身上其他部位都没有受什么伤。

一家人出了观察室,继续在急救室门口等着普晴结束手术。普克看到,一向坚强的母亲眼睛里,闪着淡淡的泪光,嘴角的弧线因为用力抿紧嘴唇而绷得很紧,令面部显出几分苍老来。一时间,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从普克心底升起。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觉得很想使出浑身的力气,来保护他所爱的家人,但却找不到给他们带来危险的对象,浑身的力气也因此失去方向,变得空洞无力。

2

普晴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她的腿骨骨折也不是粉碎性的,因此日后不会留下后遗症。当普晴躺在担架车上被推出来,一眼看见扑到她眼前的母亲和家人时,她一下子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妈……”普晴哭着想说什么,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母亲也含着泪,安慰女儿:“好了,小晴,手术做好了,医生说用不了多久就没事了,别害怕。”

普晴哭着问:“月月呢?月月怎么样?我想看月月。”

推着担架车的护士阻止他们:“好了,先让我把病人送到病房你们再说。”

大家只得跟在担架车后向病房走。普晴躺在车上怎么也止不住哭:“月月呢?我女儿在哪儿?让我去看看她。”

袁和平加快步子跟在担架车旁边,边走边柔声劝慰普晴:“别担心,月月没受一点儿伤,就是吓着了,医生给她打了针在睡觉。明天你就能看到她活蹦乱跳的了。”

普晴呜咽着问:“真的?月月真的没事儿?”她哭起来,“和平,你骂我吧,我心里难受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差点儿把你害了,也差点儿把月月给害了,你骂我吧,打我几下吧……”

普克跟在后面听着普晴的哭泣,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他看到母亲的眼泪流了出来,袁和平的眼圈也红了。只有父亲,显出又难过又气恼的表情。他们跟着担架车到了给普晴安排的病房,护士们把普晴在**安顿好,嘱咐了一句让病人好好休息,然后就离开了。

普晴躺在**,袁和平靠近床边站着,轻轻握住普晴的一只手,温柔地看着普晴,脸上流露出心疼和怜爱来。普晴仍然抽泣着,不停地责怪自己。

袁和平阻止普晴说:“别傻了,这哪儿能怪你?唉,都怪我,今天要是硬推掉那个应酬就好了,我去接孩子就不会发生这件事情。这些日子你太累,心理上的负担又重,我应该想到这些事的。”

普晴非常难过,哽咽地说:“和平,你老对我这么宽容,我心里更难过。可今天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搞的,下坡的时候,就是刹不住车,前面有两个并排骑自行车的人,我马上就要撞上去了,马路上又全是汽车,我吓死了,不知怎么就撞到路边的土坡上了。我现在是不是真的不行了?是不是真的精神有毛病了?”

普克在一边插了一句:“小晴,你刚才说车刹不住闸?”

普晴点点头,心有余悸:“开始好像还可以,后来就怎么也不起作用了,我快吓死了。”

普克马上问:“是不是助力车坏了?”

“可我早上送孩子去幼儿园,然后去学校,一直都好好的啊。”普晴转眼看着丈夫,问,“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车子的问题,还是我又跟以前一样,把自己做的事儿全给忘了?”

袁和平对普晴微笑了一下,和蔼地说:“肯定是车子坏了,你别尽往坏处想。”

普克问妹妹:“你的助力车现在搁哪儿了?”

普晴还没说话,袁和平就转脸告诉普克:“我到医院的时候,送小晴来的那个司机跟我说,她的车还扔在那儿,因为是自己骑车摔的,所以也没人报警。我当时担心小晴的状况,也没顾得上去管那车子,不知道现在会不会还在那儿。”

大家又和普晴说了一会儿话,便让普晴好好休息,留下袁和平陪床,其他人都回家去了。母亲临走前问普晴明天想吃什么,她做了给普晴送来。

“妈,我什么也不想吃,你别麻烦了。”普晴对自己给家人再次带来麻烦而愧疚不堪,根本无心饮食。

袁和平却接过话:“妈,要不然帮小晴熬点儿骨头汤什么的,听说骨折了要多补钙。”

母亲答应了,然后便和父亲、普克一起离开病房,准备回家。刚出医院大门,普克停了脚步,让父母先回家,他有点儿事情想处理,稍过一会儿再回去。

母亲对普克的行为,一向不多干涉的,但看到今天晚上这么晚了,儿子还没吃饭,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事情急不急?要不然先回家吃过饭,然后再出来办事儿?”

普克笑笑,安慰母亲:“没关系,我一会儿就能办完,你们现在肯定都饿坏了,赶紧回家吃饭吧,给我留点儿饭菜就行,我很快就回家。”

母亲无奈,只得和父亲一起先离开了。普克在医院门口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儿,他告诉了司机普晴骑车摔跤的地方,司机便载着普克到了那里。出租车在普晴摔跤的大坡底端停下,普克下车后,司机便把车开走了。

普克站在坡底向上看去,这条路是南北走向的,斜坡约有一百多米长,坡度很陡,骑自行车上坡的人,都是推着车费力地往上走。天已经黑了,没有路灯,但是不断地有机动车辆来来往往,车灯不时地照亮了路面。普克看到有几个看起来模样比较年轻的路人,骑着车从坡上冲下来,速度相当快,而另有两个骑车的路人,似乎害怕危险,都从车上下来了,身子微微往后倾斜着推车下坡。

普晴是回家下坡时摔倒的,那么她摔倒的地点应该在马路的东侧。普克走到路东一侧,站在那里观察了一会儿。这条路没有专门的慢车道或人行道,步行或骑自行车的行人都是尽量靠近路边行进,马路东侧是一堵很厚实的土墙。那些过往的机动车辆,有的为了抢道超车,一直开到距路边很近的地方,这样一来,在马路东边行走或骑车的人,有时候就只有一米多宽的范围。

如果普晴从斜坡上往下骑着助力车时,像她所说的那样,前方有两个并排在路边骑车的人,捏住车闸将车速控制得很慢,而同时马路上又有机动车辆抢道超车,那么普晴的境况就真的比较危险了。这种时候她的车闸又失去作用的话,马路中间肯定最危险,和前方的人相撞也很危险,相比较而言,只有普晴所采取的措施是最安全的。因为路的东侧是土墙,撞上去可以使车子停下来,不必冒着和前方骑车人相撞的危险,并且被甩到马路当中遭遇机动车辆的可能性也算最小。

刚才在医院,普晴为自己再一次惹出麻烦而难过自责,虽然弄不清事情发生的原因和过程,她却一直自怨自艾,责怪自己的糊涂。可是现在普克看到了现场,即使以他的冷静和理智来分析,如果碰到普晴当时的状况,他最可能、也最应该采取的办法,其实和普晴实际做出的一样,那就是车龙头向右拐去,撞到土墙上。

这样看来,不管普晴当时是经过了清醒的判断还是完全凭着本能,她所做的很可能是给她带来最小伤害的一种选择。普克默默地想着,不禁为妹妹感到庆幸,同时他内心深处,又有某种隐约而模糊的意识,似乎在提醒他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但又无法捕捉。

普克沿着路边的窄地往下走,从刚才的情况看,很窄的路边,时不时有行人通过,并没有什么滞留。这基本可以说明,普克想在普晴事发之处找到助力车的愿望,实现的可能性不大。果然,一路上都看不到倒在路边的助力车,由于天黑,也看不到什么血迹。普克一直走到了坡顶,也没有找到妹妹的助力车。

事情发生已经三个多小时了,这个地段没有交警,如果普晴是因为自己出事的,路人即使亲眼目睹事故,也很可能不会向警方报警。老百姓通常是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和警察打交道,一般人都会在心理上多了几分顾忌。因为一个完全与事故无关的旁观者,在将事故通报给警察之后,势必配合警方履行一些必不可少的手续,而这必然会耽误一定的时间。

普克站在坡顶向下望着,虽然已是夜晚,气温比白天稍低,但走上一个这样的长坡,身上的衣服还是被汗水湿透了。妹妹在这个坡的半中央摔倒了,很快被好心的过路司机送到医院,然后医院通知了妹夫袁和平,最后全家人才得知消息赶往医院。这样一来,妹妹的助力车显然无人过问,现在普克找不到摔过的车子,不知当妹妹离开现场后,被什么人顺手牵羊捡走了。

普克身边的马路上,机动车辆接二连三地驶过,发出令人烦躁的轰鸣。车灯照出的亮光在黑夜中不断变化,似乎把一个完整的夜晚划分成不同的区域。普克凝神沉思,周围的声音并没有影响他的思绪。这次回家探亲,总共只一天多的时间,普克头脑中却已塞满了事情。而所有这些事情都和妹妹普晴相关,几乎每一件都令普克觉得费解、不可思议。

在普克的印象中,普晴是个安静细心、做事认真的女孩子。虽然从某些方面看有些脆弱,考虑问题不像普克那么深入严谨,但心地善良,总是以单纯诚恳的态度对待他人,因此普克一直和她感情亲密,愿意保护她,帮助她解决生活中的问题。而这次见到普晴,普克内心产生一种很强的不真实感,似乎这个妹妹不是他以前印象中的那一个。不仅仅是外貌上的改变,更主要的是精神和气质上的变化。现在,普晴的眼神里有种那么明显的畏缩、不自信,时不时地飘起恍惚的神情,似乎总有什么在干扰她的思绪和情感,令她不安、焦虑。

母亲说过,普晴曾去医院做过各种检查,都没有查出生理上的问题,唯一没去的就是脑科医院了,那是因为体贴的妹夫袁和平担心给妹妹心理上带来不必要的负担而拒绝的。想到这里,普克的大脑中,忽然又有某种感觉稍纵即逝,这种感觉对普克来说十分熟悉。那是他在工作中遇到某种危险的最初阶段时,常常会出现的不祥的预感。而且多次的事实证明,所谓这些“预感”其实并非真的是预见了尚未发生的事情,而只是普克已经看到或听到了某种线索,这些线索已经引起了普克的注意、但还没有被正式纳入怀疑目标时,普克内心的一种感觉。对于一名有经验的刑侦人员来说,这种来自于经验的感觉,在某些时候所起的作用,甚至会超出职业的警惕性。

这个晚上,当普克饥肠辘辘地离开此地时,心里已经做了一个决定。对普晴生活中出现的种种情况,普克绝不会袖手旁观。他相信一定有些什么是不对的,即使普晴并不是他的妹妹,而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普克也会不遗余力地将这件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3

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父亲已经睡了,鼾声从卧室里传出来,而母亲还在客厅的长椅上坐着,留着一盏光线暗淡的壁灯,电视机开着,但声音已被关掉。见到普克进门,母亲忙从座位上站起来,也不说什么,就忙着要去给普克热饭。

普克连忙阻止母亲:“妈,您去睡吧,我自己来。”

母亲看看普克,眼睛里有着无声的询问,但她并没有问儿子什么,只说:“好吧,快点儿吃饭,饿这么久,身体会搞坏的。”说着,她上下打量了普克一眼,语气虽然淡淡的,却流露出心疼,“这么些年,你还是这么瘦。”

普克对母亲笑笑:“我这人就是长不胖,您别担心,我身体还是不错的。我这就吃饭,您快去睡吧,今天您也辛苦了。”

母亲回到卧室后,普克自己把桌上留的饭菜狼吞虎咽吃了一些,一直到现在才吃晚饭,他实在也是饿坏了。然后他收好饭桌,冲了个澡,回到自己房间,先给家里的米朵打了个电话。米朵还没睡觉,接到他的电话显得很高兴。

“知道你今天得打电话来,我等着呢。”米朵笑着说,“怎么这么晚才打?”

普克忽然觉得很想妻子,柔声说:“米朵,奇怪,本来想跟你说事儿的,一听你声音,忽然觉得挺想你的。你好吗?”

米朵沉默了一下,说:“我也是,每天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也没觉得特别离不开。可真的分开了,就觉得生活里缺少点儿什么,经常会有点儿六神无主的。”说到这儿,她笑起来,“还好没影响到工作,要不然万一给病人做手术的时候,落下块纱布钳子什么的在病人肚子里,那错误可就大了。”

普克笑着说:“你不会的,这一点我很了解你。”

“怎么样,你父母身体好吗?看到你高兴吧?普晴一家都好吗?”米朵关切地询问。

普克收了笑,说:“米朵,我就是想跟你聊聊这事儿。”

以往工作中,普克对于身为刑警所应当遵守的保密原则,总是严格执行的。有时候调查一个案子,没有任何清晰的线索,令普克一片茫然时,他很想能够和米朵谈谈,希望能从细致敏锐的米朵身上得到一些启发。但基于警察的工作准则,普克总是克制着自己这方面的冲动,不向米朵泄露任何秘密。

不过今天的事情不同,哪怕普克内心对此有不同于家事的怀疑,他仍然可以没有顾忌地对米朵诉说。回家一天多,普克从母亲那里了解的各种情况,他都在电话里一一说给米朵听了。因为时间晚了,虽然是在自己房间,普克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以免吵醒隔壁房间的父母亲。

讲述情况的过程中,普克一直保持着客观中立的态度,并没有加入自己的怀疑和推测,以避免给米朵带来某种倾向性的暗示。最后,普克问米朵:“这些事儿你听我说了,心里最直接的感觉是什么?”

米朵略一停顿,简单地说:“这里面不对头。”

“你指的是什么不对头?”普克仍然没有表达自己的观点,问米朵。

“以我一个医生的眼光来看,普晴这种状况,固然也可能是纯生理疾病的影响,但这种可能性应当说很小。如果让我以一个女人和一个刑警妻子的眼光来看,这里面八成有生理疾病之外的原因。而且普克,说真的,我有种很不安的感觉,好像感到某种危险在你妹妹生活里将要发生——或者说其实已经发生了。”米朵坦率地回答丈夫。

到了此时,普克终于对米朵说出自己内心的怀疑:“不错,我的感觉和你一样。而且你是医生,虽然没有亲眼看到普晴的表现,不过我刚才已经仔细向你描述过,基本上就是那些。并且普晴去医院做过各种检查,都没发现生理上的问题,虽说不能就此彻底排除生理疾病,但这种可能性相对于另一种可能性,就小得多了。”

“你指的另一种可能性又是什么呢?”米朵追问普克,“好了,你的保密原则已经执行得够到位的,该跟我说出你的真实想法了吧?”

普克笑了:“瞒不过你,好在我也没想瞒你。你刚才也说了,你以一个女人和一个刑警妻子的眼光来看,觉得这里面八成有问题。而我呢,除了以一个哥哥的身份来看待这件事,自然也会以一个刑警的感觉来分析。根据所有的迹象推测,普晴身上出现的那么多异常现象,很可能不是自然的原因,而是人为造成的。如果这个推测可以得到证实,那问题就更严重了。”

说到这儿,普克被内心沉重的气氛阻塞,停了下来。直到此时,他才在和妻子米朵的谈话中,把自己的忧虑整理成明确的语句表达出来。是的,这就是普克的怀疑:普晴身上那么多异常现象,很可能不是自然的原因,而是人为造成的。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谁是那些异常举动的制造者呢?

电话里传来米朵凝重的声音:“普克,你有没有跟普晴好好谈谈?”

“还没来得及。”普克有几分懊恼地说,“昨晚我跟我妈聊了很久妹妹的事儿,也正是因为我感觉到什么不对劲,所以今天早上就给小晴打了个电话,约她晚上回家来吃晚饭,想借此机会跟她单独谈谈,看能不能了解更多的情况。但你看,傍晚她就出了这么一个车祸,我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怕,如果不是小晴当时的应急之举比较恰当,后果说不定难以预料。对了,这一点也是引起我注意的。那个出事的现场我都看过了,小晴在紧急情况下做的判断和选择,在当时的情况下,可以说是安全系数最大的。这从另一个方面也说明了,小晴出这件事,很可能另有原因,而不是她的过错。”

米朵想了一会儿,说:“这些细节,我相信你的判断力。普克,要是小晴伤势还不算太重的话,这两天你最好抓紧时间跟她谈谈,不知怎么,我觉得有点儿害怕,担心如果动作慢了,还会出其他的事儿。”

“我知道了,小晴做过手术,肯定得在医院住一阵儿,月月虽说没受什么伤,但也受了点儿惊吓,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剂,让观察一晚上,明天没事儿的话,就可以接回家了。所以今晚是和平在医院陪床,明天一早我就去换他。到时我找机会跟小晴认真谈谈。”普克一一告诉米朵。

“好吧,有什么事情,谈过再说。”米朵提醒普克,“如果有医学方面的问题,你马上来问我,我不懂的话,再去问懂行的专家。”

普克内心十分感激,有米朵一如既往的支持和鼓励,作为男人,普克感到自己多了几分坚强和力量。而这种心情,普克却又有些羞于直露地表达,他只是微笑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米朵,我发现娶了你真是合算,不仅得到一个老婆,还得到一个医生、营养师、助手还有精神支柱。我真得感谢命运的安排。”

米朵笑了,也用玩笑的语气说:“我可是跟你结婚以后才发现,以前那个不苟言笑的警察,原来贫起嘴来一点儿不比别人差。”说着,她的语气转得很温柔,“好了,不闹了。不管小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自己都要注意安全,记得保重自己,好吗?”

普克对着电话重重点头:“得令!”

“又来了。你呀。”米朵笑起来。

他们又借着电话聊了几句,时间已经很晚,便不再多说,两人都挂了电话。普克却没马上睡觉,想了想,他又拿起电话,给自己局里的搭档彭大勇打了一个寻呼,当寻呼小姐问他需要留言还是回电时,普克请小姐给彭大勇留了以下的话。

“请帮我在L市公安局找一个可靠的熟人,有事需要他帮忙。明天上午我再给你打电话,此事很急。”

然后,普克才上了床。关灯以后,他躺在黑暗中,头脑仍然十分紧张兴奋,有些纷乱地想着各种各样的场景。很长时间以后,普克才头脑昏沉地睡去。而睡眠中,一团模糊却不祥的阴影像乌云一般,慢慢笼罩在他的意识深处,幻化成变化莫测、诡异恐怖的形象,变成令人心惊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