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回家后的第一天晚上,普克和母亲谈了很久的话。这些年他们之间都没有过这样的交谈,当普克对母亲讲述几年来自己的生活时,看到母亲眼睛里明显的温柔和隐约的忧虑。

“妈,这几年我都没回家看您,您会不会怪我?”普克有些愧疚地问。

母亲微笑着摇头:“我了解自己的儿子,你不必为这个挂心。”

“小晴……”普克略一迟疑,看着母亲的眼睛说下去,“小晴最近好吗?”

母亲也看着普克,目光里隐隐有探询的意味:“你觉得呢?”

母亲真是太了解自己了,普克想。本来他不想在回家后的第一天,就把自己心里的隐忧对母亲坦露,以免影响到母亲的心情。但母亲一句意味深长的问话和那个探询的眼神,一下子就让普克明白,他实在不必对母亲做这样的隐瞒。

普克坦白承认:“我觉得她的状况很不好。”

母亲不置可否,只是追问儿子道:“怎么个不好法儿?”

普克回忆着白天一家人相聚的场面,慢慢地说:“从外表上看,明显很憔悴,跟四年前我见她时简直不像同一个人,好像都老了十岁。不过最让我担心的是……”

说到这儿,普克没有把握地停下来看着母亲。

“你说吧,不管你感觉怎么样,跟妈说说。”母亲平静地催促普克。

“我拿不太准……她的眼神很散,虽然努力想集中注意力和我说话,但总是不由自主去看其他人,而且目光不固定。我想我们的见面还是让她心里觉得高兴,可是,好像又另外有种情绪藏在她脑子里,影响了她的精神。”普克皱着眉头说着,握住母亲的手,“妈,您最了解咱们家两个孩子。我跟小晴从小养成的习惯,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都会正视着对方的眼睛,今天见小晴的状态,跟她以前真的太不一样了。那种神情,好像恍恍惚惚地,像做梦还没做醒似的。”

母亲有些悲伤地看着普克,深藏的忧虑终于倾泻而出:“小克,你说中妈的心事儿了。这段日子,我真为小晴担心。”

“妈,您告诉我,小晴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她生病了吗?”

“我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了。”母亲叹了口气,在说下面的话之前,她回头看了看卧室,卧室门关着,里面传出父亲酒后熟睡的鼾声,“这次你就是不主动回来,我也准备给你写封信,让你回来看看了。你不知道,前阵子,小晴家出了件大事儿,差点儿弄出人命来。”

“真的?怎么你们都没告诉我?”普克有些焦急地问。

“唉,你爸爸是什么情况,你心里清楚。除了喝酒就是找茬吵架,家里什么事情也不能跟他商量。”的确,这也正是普克多年来总是避免回家的真实原因。母亲了解丈夫比了解儿女的程度更深,她无法改变丈夫,只得接受儿子不愿回家的现实。现在儿子终于回家了,她可以把藏在心头的困扰说出来,“我已经有好一阵子都在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可我担心你工作紧张,再说也怀着侥幸心理,希望情况自己发生好转……小克,现在看来已经不能这么期望了。如果再不想办法解决,我担心还会出更严重的事情。”

普克此时反而镇静下来,他认真地看着母亲的眼睛:“妈,别担心,您慢慢说,真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母亲点点头:“你回来,我就放心了。今天你刚回来,大家都不好跟你多说什么。其实要不是我拦着,你爸肯定要当众唠叨出来的。半个多月前,因为小晴粗心大意,家里煤气泄漏,和平和月月都煤气中毒,尤其是月月,差点儿就把小命丢了。抢救了一整天才算活过来,幸好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普克皱起眉头:“怎么会这样?小晴的性格我了解,她一向很细心,怎么会是她粗心大意?”

“我也觉得很奇怪。但连她自己都承认了,我还能说什么。星期天一大早,和平和月月还睡着,小晴自己出去想买菜。可你听了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她出门买菜,居然忘记换出门衣服,只穿了件不像样子的睡裙就跑出去了。要不是路上有人提醒,她可能会一直跑到菜场去的。就这么着,急急忙忙跑回家的时候,又把钱包和家里钥匙都弄丢了。结果还没进家门,就看到急救车到她家救人。月月煤气中毒比较厉害,和平呢,人也快不行了,但在昏迷之前,还硬撑着给邻居家打了个电话,然后爬到家门口把门打开。亏得他这么做了,后来急救车才算及时把他们送到医院。要不然,两人的命说不定能不能保住呢。”

“煤气怎么会泄漏呢?”普克问母亲。

“小晴忘了自己在烧开水,跑出去买菜,结果水溢出来把火弄灭了。”

普克没有马上说话,思索了一下,说:“这种事听起来好像挺常见的。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儿奇怪,要是我犯这样的错误很好理解,但小晴从小到大都是非常仔细的,很少会出现这种类似的事情呀。”

母亲叹了口气:“唉,你不知道,她这半年里,经常做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简直像哪根神经搭错了。你爸都不知讲过她多少次了,她自己也承认错了,但又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会出那些错儿,过不了两天,差不多的事情又来了。”

普克奇怪地问:“怎么会这样呢?妈,您跟我说说她都做了些什么反常的事儿?”

“像那个星期天早上,除了烧着水又出去买菜,身上还穿着睡裙,而且跑回家时又把钱包钥匙给丢了。这么一天就是三件事儿。另外,比如她第二天在学校有课,头天晚上和平还提醒她呢,可第二天她又忘了去上课,连当天是星期几都弄不清。这种事儿出现过好几次,学校领导都在会上点她的名儿了。还有,有几次半夜三更自己跑到家门口,坐在外面睡着,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要么是和平起床了以后发现的,要么是邻居出门时发现的。”

母亲不无忧虑地说着,普克听了,对这些事情感到不可思议。可他没有打断母亲,听她继续说下去:“还有呢,有时候她跟和平说好要买什么东西,出门时还说要买这样呢,回来带的可是另外不相干的一样。有时候自己的钱包找不着了,后来发现原来是塞到和平的包里了,有时候却又把和平的东西装到自己包里。平时她跟和平谁下班早谁做饭,好多次她做的菜一家人都没法儿吃,因为她把味精当成盐搁菜里了。再有,倒垃圾的时候把家里有用的东西当垃圾倒了,回头又满世界找,等想起来,又后悔得要命。有两回跟和平两人带月月去公园玩,又差点儿把月月给弄丢了……唉呀,你瞧瞧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普克的眉头紧紧皱起,沉思片刻,问:“妈,我听您说的这些,好像都是因为小晴现在记性特别差,是不是?”

母亲摇摇头,说:“没那么简单。她这个年龄,身体好好的没什么毛病,记性再差也不该差到这个程度吧。再说有些事儿,也不光是记性差就会出错的。像她有时候本来在**睡得好好的,可半夜三更了却自己悄悄跑出去,然后还坐在家门口睡着了,这种事儿跟记性差没什么关系吧?”

普克也觉得十分不解:“是啊,这种现象,倒好像是梦游的症状。妈,我跟小晴一起长大,以前没听说过她有梦游的毛病,您知道她有吗?”

“哪儿有啊,从来没有!”母亲断然回答,“从小她的身体就比你的还结实,很少得病。而且小晴跟你不太一样,不像你那样什么事都想得特别深,钻到里面就出不来,她虽然也不活泼,但心事不重,睡眠一直都很好。难得听她说起头天晚上睡觉做了什么梦的。怎么到了三十五岁了,好好的开始梦游了?”

普克听母亲说得很坚决,凭他对妹妹的了解,这话应该是有道理的。可母亲所说的妹妹这些举动,的确又不是十分健康的表现。想到这里,普克又问:“妈,妹妹这种情况会不会是得什么病了?她有没有去医院检查过身体?”

“检查过好几次了,包括脑部CT和脑电图什么的都做过,查不出什么问题。不过……”母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不过也有医生听了这些情况,建议她去脑科医院做全面检查,怀疑可能是精神方面的问题。”

虽然普克的性格决定他向来遇事不惊,但听了母亲这句意义明白的话,他还是不由自主在心里哆嗦了一下:“您是说精神病?”

母亲回避了普克的目光,看得出她心里的难过更深一些。普克太清楚这一点了,这十几年来,普克很少回家,能给母亲心理上带来安慰和寄托的,只有妹妹一人了。至于父亲,普克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母亲自认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们的婚姻恐怕都难以维系。现在妹妹出现这样的麻烦,母亲怎么能不感到焦虑和担忧呢?

然而普克却没办法回避着不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他狠着心问母亲:“那……小晴有没有去脑科医院看看呢?”

母亲摇摇头:“没有。其实到后来,是小晴自己主动提出来想去脑科医院看病的。但和平不同意,他说小晴肯定是带毕业班太辛苦,心理负担又重,因为疲劳过度造成这种情况的。小克,在这件事儿上,和平真是让我没话说。你也知道,以前小晴跟他结婚,我当时还有点儿顾虑,说不清怎么回事儿,对他这个人有点儿担心。可这些年,他们生活得一直不错,小晴从来没跟我抱怨过和平一句。而且我们也看见了,和平对小晴还有孩子都算得上尽心尽力了。他现在在政府机关发展得也不错,能这样对待家庭,真是难得。像小晴出现这么多反常现象,要是一般的丈夫,早就没好脸色了,可和平不仅没嫌弃、发牢骚,还是跟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待小晴更好、更体贴。不过你也了解小晴的性格,和平越是这么宽容,小晴心里的负担越重,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和平,所以她特别主动地检查身体,盼着能尽快找到自己身上的毛病,这样才有治好的希望。”

“小晴这样的想法没错呀,和平怎么不同意小晴去脑科医院看病呢?”

“我也问过他,他还是为小晴着想。毕竟这种病不是一般的毛病,要真查出来是这种病,难说治不治得好。就算不是,这种怀疑也很可能给小晴带来心理压力,说不定会影响到她的健康。再说,这种事儿要是传出去了,不知道会怎么样……”母亲说着,叹了口气,“唉,和平这种想法,我听了也觉得对。真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了,所以盼着你能回来,跟你好好说说这事儿。”

普克沉思良久,说:“妈,这件事儿我肯定得管。不过我先得找小晴好好谈谈,把所有的细节都弄清楚,才好想办法。”

母亲微笑了,对儿子的为人和能力,她从来都最有信心。“好,有你这个破案高手管妹妹的事儿,妈就放下一半心了。”

普克尽量掩饰内心的不安,也笑了:“妈,您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吧,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件家庭琐事,跟我们平常办案可不一样。”

然而不知为什么,尽管普克这样安慰母亲,与此同时,却有一层淡淡的阴影悄悄罩在他的心头。

2

第二天一早,普克就给妹妹普晴家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妹夫袁和平接的,一听是普克,袁和平很客气地和他寒暄了两句,并邀请普克到自己家里来做客。

普克客气地说:“好,过一两天,我先把家里有些事情处理一下就去。和平,小晴这会儿在家吗?”

其实普克和袁和平说着话,已经听到话筒里隐隐传来普晴和月月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在给月月穿衣服,准备出门去幼儿园。果然,普克一问袁和平,袁和平马上告诉他普晴就在一边给孩子收拾,然后就把电话交给了普晴。

“哥,没想到你早上打电话来。”普晴的情绪好像不错,笑着说,“昨晚我们回来以后,和平还跟我说,要我请你来家里玩呢。”

普克还没来得及说话,听到月月稚嫩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警察舅舅,你来我家帮我们抓坏老鼠吧。”经过纠正,月月已经不再叫普克“警察叔叔舅舅”,而直接称为“警察舅舅”了。

普克笑了:“好呀,月月乖乖去上幼儿园,舅舅很快就去帮你抓老鼠好吗?”

“好吧。”月月听话地说,然而马上又用好奇的语气问,“舅舅你是不是有枪呀?电视上警察叔叔抓坏人都有枪的!还有手铐呢!”

普克笑着想回答,听到对面月月的话筒被普晴抢了回去,似乎是袁和平把孩子带走了,好让普晴跟普克说话。

普晴笑着说:“你这个外甥女呀,嘴巴跟水龙头似的,龙头一开就没完没了地往外冒词,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多问题。”

“那不是很好吗?”普克笑着说,“我看她好像比你小时候还伶俐呢,是不是因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哪儿呀,我小时候可没她这么聪明。”说到孩子的优点,普晴像天下的母亲一样,喜滋滋地说,“你不知道我吗?看着好像挺机灵,其实傻傻的,唯一的优点就是做事认真,听父母的话,不像你。要说月月的智力,那是来自她爸爸的遗传。哎,对了,我看月月有些地方倒挺像你的,什么事儿喜欢钻进去看个究竟,幼儿园老师都常常给她的问题问怕了。”

又聊了两句,普克听到对面袁和平的声音在提醒普晴时间,忙放低了音量说:“小晴,我不耽误你时间了,就想跟你商量件事儿,今晚你能回家来一趟吗?”

普晴马上回答:“行呀,我下班了就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普克已经打断了她:“不过你最好一个人回来,找个什么借口,就说家里有什么事儿要你单独办一下,随你怎么说,总之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普晴沉默了一下,很快答应了:“好的,我知道了。”月月在大声地叫妈妈,普晴应了孩子一声,急忙对普克说:“哥,那先这样吧,我得送孩子去幼儿园了,和平单位远,快来不及了。有事儿我回头再跟你联系。”

普克忙说:“好,你赶快忙去吧,今晚我在家等你。你怎么送孩子呀?”

“我骑助力车。”普晴匆忙说了一句,跟普克道声再见,就把电话挂了。

普克放好电话,在原地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说不清为什么,在电话里听到妹妹的声音,又让普克觉得她是那么正常、健康,好像跟昨晚从母亲那里听来的不太一样,而更像从前普克印象中那个善良细心善解人意的妹妹。这两种感觉的差异,令普克觉得有说不出的不安,似乎有什么事情在哪里出现了差错,普克能感觉到差错的存在,却摸不清它究竟在哪里。

“警察叔叔舅舅,妈妈说老鼠藏到好深好深的洞里了,要是坏蛋也藏到老鼠洞里,怎么把他们抓出来呢?”

忽然间,小外甥女月月清脆的童声出现在普克脑海里。想到这个可爱的小丫头精灵俏丽的模样,想到她好奇的目光和问话,以及她对普克特殊好玩的称呼,普克站在原地无声地微笑起来。

3

普晴的大半个白天在忙碌中过去了。早上接过普克的电话,时间已经有些紧张,袁和平已将月月去幼儿园的东西都准备好,站在门口等普晴,看普晴把电话一放,随口问了一句普克打电话有什么事儿。普晴说没什么,哥哥有件小事情想跟她商量,让她晚上回家。袁和平便和普晴打了个招呼,嘱咐她送孩子去幼儿园,自己先赶去上班了。

普晴有几分歉意,一边匆匆地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答应袁和平:“好的好的,你快走吧,别迟到了。我马上就好了。”

袁和平看了看墙上的钟,换下拖鞋说:“骑车当心点儿,我真得走了。今天下午你有课,还是我接孩子吧。”说完他匆忙离开家上班去了。

普晴收拾东西时,月月站在门边,有点儿不耐烦地抱怨:“妈妈,你怎么这么磨蹭呀。”

普晴临出门前,站在原地迟疑着,努力回想自己有没有什么又忘记的。一边的月月小大人似的说:“妈妈,你好好想想,别又忘了东西。”

普晴低头打量自己身上的衣服——自从那个星期天她居然穿着睡裙外出后,每次出门前她都会担心自己重复出现类似的错误——没问题,是她平素上班常穿的衣裙。可莫名其妙的,普晴心里还是有些担心,害怕有什么事情自己遗漏了没想起来,到时又后悔自己的粗心。

“宝贝,”普晴不自信地问女儿,“帮妈妈看看,妈妈身上没什么不对劲儿吧?”

月月认真地上下打量普晴一会儿,一本正经地安慰她:“好了,今天都对劲儿啦。”

普晴重重在月月脸上亲了一下,这才急忙带着女儿出门。到了楼下车棚,推出那辆电瓶助力车,把孩子抱到后座上坐好,然后自己骑上车,先将女儿送到幼儿园,又匆匆忙忙赶到自己的学校。正是酷暑天气,普晴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满脸是汗,好在今天没出什么差错,该带的东西都带了。接下来的时间,普晴按部就班地忙碌,一切工作都难得的顺利。

有时候普晴脑子里念头一闪,有几分欣慰:可能还是和平说得对,我其实没什么毛病,就是太粗心了。只要经常提醒自己多加注意,生活不是很正常吗?

这样想着,普晴被打击了将近半年的信心,忽然又恢复了几分。同时她心里暗暗生出对丈夫的感激,如果不是和平一直耐心温柔地对待她,就算她生理上并没有太严重的问题,说不定心理上会先垮掉。

下午给学生上完最后一节课,普晴疲倦地抱着一摞作业本回到办公室。大办公室里几乎没什么人了,只有对面办公桌的李老师还在,手里拿着笔正低头给学生批改作业。

普晴和李老师招呼了一声,在自己桌前坐下,却听到对面李老师压抑的啜泣声。普晴仔细一看,惊讶地看见李老师正在默默掉眼泪,忙关切地问:“李老师,出什么事啦?”

李老师被普晴发现了秘密,索性扔下手中的笔,趴到桌子上,像个小姑娘一样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普晴不由为李老师担心,但李老师这样哭着不说话,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不无忧虑地望着她,时不时劝慰几句。因为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普晴的劝慰只能是空泛无力的。

好一会儿,李老师的哭声渐渐停息了,只剩无声的抽噎。她起身用纸巾擦干眼睛,低头看着桌面上的作业本,沉默片刻,低声说:“普老师,我想离婚。”

普晴很吃惊:“为什么?你跟爱人吵架了?”

问这句话时,普晴心里有点儿不平静。李老师和普晴年龄相当,性格比普晴内向些。她爱人是本市一所高校的副教授,两人都是知识分子,孩子已经上了小学,应该说是一个不错的家庭。平时李老师虽然话不太多,但老师们偶尔在办公室闲聊时,还是能听出她对自己家庭是比较满意的。

可现在听了普晴的问话,李老师脸上泪痕未干,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吵架了,但我想离婚,却不只是因为这次吵架。”

“唉,李老师,”普晴试着小心地劝慰道,“两口子吵吵架也是正常现象,就算有什么误会,大家解释解释,弄清楚就好了,可别意气用事。”

李老师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几秒钟,忽然把长袖衫的袖子使劲儿往上一卷,红着眼睛对普晴嚷:“你看看我是不是意气用事!”

李老师白净的胳膊上部,有几块很显眼的紫色瘀痕。难怪这么热的天,她好像不怕热似的,穿着件长袖衬衣。等普晴看过了,李老师又放下袖子,声音变得很漠然。

“你要是看到我身上的伤,就知道我为什么想离了。还记得上个月我请了一个星期病假的事吗?”她语气淡淡地说,“他打起人来,专门挑衣服能遮住的地方下手,以免人家看到一个大学副教授会虐待老婆。但那次实在是没控制住,把我的脸打伤了,我只好请假在家躲着,连医院都不敢去。”

普晴有些震惊,她几乎想象不出李老师身上会发生这种事,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这种事儿我编它干什么?”李老师的眼圈又红了,恨恨地说,“难道我自己就不要脸面?结婚第二年,孩子一出生他就开始这么对我,要不是我太要面子,怎么可能跟他一起过这么多年!”

“天哪。”普晴喃喃地说,“我真不敢相信生活里会有这样的事儿。李老师,这种家庭不是太可怕了吗?你怎么能忍受那么多年的呢?”

李老师沉默片刻,收拾起桌上的学生作业,说:“以前我总盼着有一天他良心发现……我觉得儿子太无辜了,不想让他小小年纪就失去一个完整的家庭。你也有孩子,应该能想象出我的感受。可现在看来,我是犯了一相情愿的错误。再这么下去,别说孩子得不到幸福,说不定过不多久他妈妈的命就没了。”

“可平时聊天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普晴一脸难过的表情。

李老师冷笑了一下,说:“所以说千万别轻信表面现象,要知道,生活中很多看起来美好的事情,其实都是用来掩盖真实情况的假象。你忙吧,我先走了。我得去找个律师咨询一下。”

说完,李老师带着自己的包往办公室外走去。普晴怔怔地坐在桌前,心里乱糟糟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李老师又掉转回头,告诉普晴:“对了,我差点儿忘了。刚才你上课的时候,你爱人打电话来,说他今晚单位有应酬,没办法去接孩子,让我告诉你去幼儿园接一下。”

普晴从李老师带给她的震惊中清醒过来,看看表,叫起来:“哎呀,糟了,这么晚,孩子该等得急死了。”

说着,普晴有点儿手忙脚乱地把桌上的作业本收收拢,拎起包跟李老师一前一后离开了办公室,然后她骑上助力车直奔幼儿园去接孩子。不出她所料,幼儿园早就放学了,平时挤在园门口等着接孩子的家长们一个都看不见。普晴停好车子,冲进幼儿园的院子里,老远就看到月月坐在中班教室门口的台阶上,小手撑着下巴,一副孤零零的样子,看到妈妈来了,从地上站起来,用手拍拍屁股上的灰,对着妈妈笑。月月班上的小朋友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位老师留下来等月月的家长来接她。此时普晴来了,老师脸上原本流露出的不悦表情收了起来,让普晴把孩子接走,并叮嘱着下次别太迟来接孩子。

普晴对月月的老师连连道歉,然后领着月月走出幼儿园的大门。一路上她歉疚地问:“宝贝,爸爸妈妈都没来接你,有没有着急?有没有生妈妈的气呀?”

月月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懂事儿地安慰普晴:“没事儿,这算什么呀,我都五岁啦,又不是小屁孩儿,老要粘着爸爸妈妈。”

普晴被月月故作成熟的可爱模样逗乐了,弯腰在女儿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你这都是哪儿学来的词呀?谁教你说什么小屁孩儿的?”

“晨晨每次都叫我小屁孩儿!”月月向妈妈告状,“他还说只有上了大班儿才不是小屁孩儿。”

两人说着话,已经走到了普晴的电瓶助力车前,普晴插上车钥匙,把孩子抱到后座上,然后自己骑上车,发动了马达,骑车回家。月月坐在后座上,两手抱着普晴的腰,嘴里还不停地跟普晴聊天。

“妈妈,今天不是说爸爸来接我回家的吗?”月月细嫩的童声从普晴身后飘过来,混在城市下班高峰的噪声里,有些听不太清。

普晴的助力车夹杂在拥挤的慢车道里,随着自行车流缓缓向前行进。她担心月月在后座上的安全,边骑着车边偏过脸,大声嘱咐月月:“月月,抱紧妈妈,别在座位上乱扭乱动啊。”

“知道——”月月拉长声音答应,然后自得其乐地大声唱起一首儿歌来。

虽然一路很嘈杂,普晴听到身后飘来女儿断断续续的歌声,心里觉得甜蜜而满足。一路都没有遇到红灯,骑过一段干道旁的慢车道,快到普晴家所住的小区了,前面有一个每次接孩子必然经过的大下坡,普晴又叮嘱了月月一次,然后车就开始朝坡下滑去。

忽然之间,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普晴心底升起。那是一种普晴已经开始熟悉的感觉,是一种对某种危险的预警。仿佛有个模糊的声音在对普晴呼喊着什么,这声音焦虑紧张,令普晴极度不安,但她却又无法清晰地捕捉到其中的内容。普晴一阵心慌,神思瞬间开始恍惚,眼前的大坡突然间像是变得更陡,车轮疾速转动发出“刷刷”的声音,她连忙轻捏车闸,车速稍稍减慢了一些。

风在耳边刮得呼呼响,月月在普晴身后又兴奋又害怕,大叫起来:“妈妈,咱们要飞起来啦!”

前方车道上有两人并排骑着自行车,可能是把车闸捏得很紧的缘故,速度明显没有普晴的车快。普晴眼看着自己的车越来越接近前面的自行车,有点儿慌乱地捏紧车闸,却听到一种轻微的断裂声,车速丝毫未减。她不由惊叫了一声,感觉到手中的车闸松松的没有力量,像是失去了刹车的作用似的。她又一连声地惊叫起来,拼命捏闸,然而手中的车闸完全没有作用,车子越来越快地向前冲去。

一瞬间,普晴大脑一片空白。她来不及想自己是不是要完了,只想到身后的月月。助力车已经非常接近前面的自行车了,普晴迫不得已准备把车向左拐到最接近快车道的地方,绕过那两辆并行的自行车,然而繁忙的快车道上,机动车一辆接一辆地擦身而过。在这个危急的瞬间,普晴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什么判断,她的车龙头向右一拐,几乎在飞离车子的同时,本能地反手去抱住女儿。

在强大的碰撞和剧痛中,普晴觉得喉头涌起一股甜液,眼睛一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