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鸩情人节02

“应该宣传嘛!这也是本市的成果呀!”

“当然想大力宣传。只是担心,这个会被理解为有偿新闻。”

“不要紧,我来替你策划。”丛处长爽快地说。他将南向东招来挨着党总。

“你,蟠龙运动中心,向新闻界发出邀请,举办本市新闻界第一届高尔夫球大赛,由维康公司提供赞助。”他说。

丛处长的这个策划相当高明。

一、维康公司出钱不会很多,而且这些钱全部被蟠龙中心赚去。

二、这是新闻界的新事物。而且经济状况较好的单位还有了给员工发一套运动服的理由。记者们的心情肯定不错。

三、不光宣传了“鲜花沐浴露”(比赛叫“沐浴鲜花杯”),还宣传了维康公司,自然也宣传了蟠龙体育运动中心。

四、既是第一届,想必就有第二、第三、第四……届,那么荣誉心会促使运动员们自己来练习,不管谁出钱,都可以增加蟠龙中心的业务。

五、事实上也宣传了本市新闻界,还给外界以团结的印象。

党总真诚地表示感谢,说立刻照办,然后问南向东。南向东很笑了一阵,说:“丛处长这个策划,皆大欢喜,不过,我还是明白,袒护的是我。”大家一齐笑起来。

这次运动会开得非常成功。丛处长心细:他还指派了一位干部负责筹备。

而且预期的效果全部达到。“鲜花沐浴露”销售市场很快形成,而且进入良性循环——这是所有的商家梦寐以求的境界。

蟠龙运动中心也开始热闹起来。

发愁的是,不知该怎样感谢丛处长。

只好常常请他到运动中心来做客。这样,南向东与丛处长友情日厚。

有一天,丛处长在中心见到了南向东的女儿淼淼。淼淼6岁了,准备上火花国际小学。丛处长信口问了句她爸爸在哪里工作。

南向东说在美国。

丛处长感慨地说又一对牛郎织女。

南向东笑起来,说什么牛郎织女,我已经被抛弃了。

丛处长也笑起来,说不要乱说人家,目前有困难嘛。

南向东说你以为我在开玩笑?“我是离了婚的。”

“对不起,请原谅。真没想到。”丛处长不停地道歉。沉默了一阵,他说,“可是,你整天乐呵呵的,让人怎么也想不到啊!”

“丛处长认为离婚是很不幸的吗?”

“这个——”丛处长怔住了,“至少是不得已的事吧……如果不是出于某种策略。”

“策略?哟,这么说,我倒要解释一下了。”

原来那个人也是她的校友,高两个年级。在校时恋爱,在她毕业的次年两人结婚。孩子两岁时他自费赴美读硕士。商量好:他拿到绿卡后将她也办去。

“但是去了不到两年,就与别人同居了。”

“你不能原谅?其实是应该原谅的啊!你不知道孤独的难耐,尤其是在异邦。”

“问题是,这一切,当初已经完全想到了。仍然要远离家庭,远离祖国。那么你做了什么,就应该负责。”南向东的眼里闪着刺眼的光芒。

丛处长禁不住将脸掉开。半晌,说:“怎么这种事情,都是一个模式呢?听着都耳熟。”

“这个嘛,”南向东突然笑起来,“下雪了,天晴了!下雪别忘穿棉袄,天晴别忘戴草帽!”意思人心都是差不多的。

“还笑哩!”丛处长一时百感交集。

这以后,两人的交往比过去亲密,常常电话一聊就是一小时,而且开始了就两人在一起的吃饭、喝茶。

上面这些,也就是南向东同丛处长相识的经过了。就是说,是为了帮助开公司的同学而仿佛美人计似的结识了一位重要的官员——安明这样想着,就问:“头发不剪会长长的。他有没有爱上你呢?”

南向东说:“有一次,他突然捏住我的手。我慢慢地缩回来,笑着对他说,处座——我们比较随便以后我就这样叫他,我不习惯你这样碰我。”

当时丛处长道了歉,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只是希望你理解一个中国成语:情不自禁。”

南向东感到非常难:如果告诉他,我们只能做朋友,那就可能将他推开了,弄不好还让他认为一切只是在利用他;但如不加阻止,发展下去,又是她很不愿意的。

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在接触的尺度上巧妙把握,靠操作,将关系定在亲密朋友这个份儿上,如果就此淡了下去,也只好由他了。但是,同学小卓的事又找了来,让她又一次向他求助。一切不但没有淡下去,反而浓了起来。就是兼并水泥厂的事。

国营的协作水泥厂将由民营实体兼并。参与兼并竞争的共有三家,建发置业公司是其中之一。相比之下,建发置业在经济实力上不如其他两家,这个,就得想另外的办法。

建发置业兼并小组的组长,就是小卓。这天,小卓来到蟠龙运动场——他带来的八人小组要在这里打球。

老同学来照顾业务,南向东自然很高兴了,主动问起建发公司的情况。

小卓说:“这次准备以弱胜强,不出奇兵不行。恐怕这奇兵就是你了。”

“什么呀!我跟水泥厂有什么关系?”

“协作水泥厂隶属建材局。建材局的管局长同丛处长是老朋友……”

“噢——让我再施一次美人计?”

“上次,咱南小姐的美人计马到成功,让党老兄赞不绝口。而且我也看出了老同学你的资质,天生是块社会活动家的料啊!”

“要谁出力,先给她粉起!”粉起即恭维。

“也不是。我看得出来,丛处长很服你那包药啊!”

南向东好说话,又一次答应下来。

就是说:让丛处长去做管局长的工作,让建材局内部意向定为让建发置业兼并。

“而且,”小卓说,“最好让建材局来指挥我们。上级指挥我们吃掉下级,还能不成功?”

“多馊的主意!谁出的?”

话虽这么说,次日中午南向东就约丛处长喝茶,请他给予帮助。

丛处长说:“给管局长打个招呼,让他偏偏心是可以的;让他去安排一切,以弱胜强,恐怕很难,他不会答应的。”

“说得也是。那就麻烦处座给老朋友打打招呼啦。”南向东说,“也算我已经尽力而为了。”说着就调了话题。“处座是西北人,一定会唱信天游啰?”

“那谁还不会唱上两句!见啥唱啥,想咋唱就咋唱嘛!”丛处长的快活里,有被一个亲切的异性激活的乡情,“怎么突然想到这上头了?”

“呃,你看看外面吧,那些孩子,像不像在信天游呢?”

原来这里正是一块突出的阳台。俯瞰出去,是东流的长江。江中巨大的沙石之洲上,已成仲春极乐之乡。在星期六的闲暇和雨后初晴的艳阳之中,可怜的都市人在试探着制造原野式的快乐。

孩子们在深深的茅草之间奔跑着,叫喊着,尖细的声音穿破都市深沉的喧嚣。风筝在这叫喊里扶摇直上。明净的江水闪出一带阳光,像纯金的项链。大自然的宽厚之美让有心的人心存感激。

“那些孩子,倒像是在信天游啊!只不过,西北唱信天游的人们,其实是相当孤寂,无事可干的呀!信天游其实是一种无奈呀!”

而且,由于西北生存条件恶劣,女子大都外嫁,男子的性压抑很普遍,所以,信天游中多唱男女事,“因此,信天游被西北人自己称为‘酸曲儿’,就是说,不正经。”

“信天游不正经?”南向东表示怀疑,“我也听过不少哇,没有不正经的嘛!”

丛处长笑起来:“不正经的,就在当地,唱唱也就消散了。能传到外面的,当然都是正经的了。”

南向东怔怔地盯着,好像很难理解。又想象着,究竟是何等样的不正经。

丛处长也愣住似的,过了一阵突然说:“你若不信,我将最原始的唱给你听听。”

南向东轻轻地点点头。

丛处长清清嗓子,唱道:“铜条鞭杆打狗哩,嫌你的胡子扎嘴哩/白糖冰糖都尝遍,不及妹妹的唾沫子甜……”

戛然而止。然后他摊开手,解释:“不唱了,这是放羊的在岩畔下野合的全过程。其实哪有那样的好事,都是想象出来安慰自己的。”稍停,“对不起了,有污洁耳。”

“啊不,我倒觉得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两人一起笑起来。“今天又从另一个方面领略了处座的才华。而且一下子发现了自己的肤浅。”说着举起茶杯,“请让南妹妹以茶代酒,敬丛大哥一杯吧。”

后来,丛处长在向南向东求婚时说,这一刻让他非常感动。“就是在这一刻,动了要永远得到你的心思。”

临走时,丛处长主动说:“我安排一个饭局,让你和小卓认识一下管局长吧。”

南向东扑过去,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儿地摇着。

就这样认识了管局长。而且管局长很喜欢到蟠龙中心来。一来是他性格热情奔放;二来他是单身没有牵挂。还有呢,丛处长一定告诉了他南向东的婚姻状况,所以如果管局长一开始就有了某种念头,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有一次,管局长对南向东说了“丛处长让我俩认识”这样的话,南向东明白一个天大的误会产生了,但一时无法,也不敢去纠正。

而且,还得利用这种情形去获取他的帮助。理论上也知道这样做很不好,实际上不这样做很难。

管局长自然乐于鼎力相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下子就出了个“让职代会表决”的主意。

原来其他两家民营实体,着眼点都在上层,即建材局和水泥厂的决策人物,完全没去考虑厂里职工的意愿。

“现在,”管局长对小卓面授机宜,“你们开始着手取得职工的支持,最后以职代会表决的方式,来决定由谁家兼并。”

本来职代会是橡皮图章,事实上没有什么权力,但出让产权这种晦气的事,正好让它来起作用。

这绝好的构思让小卓高兴得蹦了起来。南向东也一迭声地说:“大手笔!大手笔!局座真不愧是局座!”

按照这种构思,小卓调整了夺标小组的成员。只留下三个业务骨干,其余的换上善做群众工作的。

在小组会上,卓组长提出了一个口号:低姿态进驻,低标准生活,用争取民心来实现兼并。“协作水泥厂已有三个月没发工资了,职工生活比较困难。我们过得太好,人家一定反感。所以这一个多月我们也要过清苦的生活。不愿意的,两天之内告诉我。”

没有人不愿意。第三天,小组进驻水泥厂。

去得太早了。因为三个对手的夺标施政竞讲要在下个月底才进行。

所以水泥厂的领导们口说欢迎欢迎,然而面有难色——接待费用。

卓组长说:“我们以建发置业公司出公差的性质而来。全部生活费不让厂里花一分钱。”

领导们一起说那怎么可以?

这种心思好理解:如果是建发兼并成功,我们的处境就操在了你们手里。

卓组长真诚地说:“一方面考虑到厂里的困难;另一方面,以后如果由我们来合并,(管局长打了招呼:不用兼并这字眼。)一切不就在自己账上了吗?”

最后这句话后来起了很多作用。

譬如厂里也就由着建发小组自己开票住进了破破烂烂的厂招待所,八个人开了两个房间。

一日三餐组员们自己掏钱在厂食堂买饭菜。

有几次厂里提出宴请,均被婉拒。

这一切自然在忐忑不安的职工中起了良好的反应。常常能听到这样的话:“这帮人才像是创业的。”

组员们衣着朴素整洁。虽也是西装革履,但不穿名牌,不戴名表,甚至不在人多的场合打手机。

这样渐渐得到人心。于是也就明白了,对于兼并之后的情形,职工们最关心的并不是生产与销售,(“这些自有当官的顶着”——管局长代为解释。)而是成了私人老板的雇员后,待遇如何。从工资、劳保、医疗、福利,到离退休政策。

怎样回答这些问题?南向东在电话中建议:问管局长。“怎么问?打电话吗?”“你下山来吧,我们一起问。”

卓组长来到蟠龙中心。根据南向东的建议,他带上了女秘书。

这样,四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看似两对。

这种情形使管局长非常愉快。这是五月,此地一年中最为赏心悦目的日子。青草丰茂,绿叶肥硕。南风轻轻地吹着,清新宜人。对都市人已经放心的小鸟们在附近起落,啄食盆花里的果实。斑鸠在竹林里咕咕咕地对答,是两只。

“职工的这些思想,完全是大锅饭、铁饭碗养成的,是旧体制的惯性作用。”管局长说,“但现在不是纠正观念的合适时机。那么我建议在小组内统一说法:除工资待遇由建发置业制定以外,其余待遇遵循国家标准。”

南向东问:“如果真要这样执行,小卓他们的包袱是不是太重?”

“不会长期完全执行的。采用头三个月完全执行,然后渐变的方式。任何合同,在执行过程中都允许修改嘛!何况,所谓国家标准,也将发生不小的变化。这个我就不多说了。”

“谢谢局长。就照局长的指示办!”小卓说。

“指示?”管局长笑起来,“我有什么资格指示贵公司?”稍停又说,“不过倒是要相互沟通的。明天我叫秘书将有关的国家文件电传给你。”想想又说,“或者这样,我将复印件捎到这里,小卓到这里来取。”

管局长是尽量找理由来南向东这里。

“至于厂部领导,”他接着说,“当然要关心产品的销售问题,你们可以告诉他们:建发置业有较大规模的房地产业务,自己可以消化一部分水泥。”

小卓说:“嗯,这是给他们的定心丸。”

南向东说:“也是给你的定心丸。”

管局长后来私下告诉南向东,另外两家民营公司问他,啥时进驻协作水泥厂合适,他说竞讲之前个把星期就行了,所以他们至今按兵不动。南向东笑起来:“这也是颗定心丸——假的。”

但是,另外两家民营公司进驻以后,很快就发现了建发争取职代会的企图,立刻采取了对策。

建发感到了职代会态度变得暧昧。卓组长向管局长说了这种感觉。

管局长略略沉吟,说:“不要紧。不要去比猫腻,那是无底洞。到时候,我们支持你们的提议,由职代扩大会表决。”

这是高招。就算你收买了全部代表,一扩大就没用了。卓组长连声致谢。

管局长叮咛:“这是绝密。对你的组员也暂不告诉。”

5月6日竞讲。到了5月4日的下午,管局长才打电话给水泥厂厂长和书记,建议职代会扩大开。“事关企业今后命运,不要引起事后猜疑。扩大开,可以增加透明度,也可以责任下放。”

5月5日,厂里贴出职代会扩大开的通知。职工们普遍拥护。

另外两家民营公司傻眼了。只一天时间,做什么也来不及了。

职代扩大会以压倒多数支持了建发置业。

这次成功,自然大大加深了南向东同管局长的交情。

安明问南向东:“你、丛处长、管局长,成了一个典型的三角关系,是这样吗?”

南向东叹口气,说:“即使是这样,也不是我的初衷。我起初只想通过同他们的交往帮助我的同学。我为什么不遗余力地帮助同学?是因为当初,我打算嫁给我的前夫时,他们拼命地反对过。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在人人只管自己的社会,他们却真诚地为我操心!我要永远感谢他们的真诚。”

前夫在学校时,是学生会主席,什么都挺不错。但是,南向东的男同学们却看出了那个人容易背叛的品质。

安明被打动了。她起身告别,拉着南向东的手说:“这种事,即使有错,也在男人那里。男人们总是野心勃勃,想入非非的。”

三空咧嘴笑起来,不停地摇头。

但是,次日,南向东被拘留。

化验结果表明:丛处长中毒的时间,应是2月13日晚上。就是说,是在同南向东吃饭的时候。

南向东自然有重大嫌疑。

听到这个消息,安明和三空相对嗟叹。

这时,有一个中年男人找了来。这人是龙先生,美国蟠龙集团驻本市的总代理,也就是丛处长请人拍下的那些照片中,同南向东“生活在一起”的男人。

他说:“我是南向东的上司,但又不仅仅是上司。她有多少岁,我们相识就有多少年。我是基督徒。是上帝派我来保护她的。”

这是一个美男子,中等身材,一点儿也没发福,穿戴得体,举止优雅,说话有厚厚的胸音,仿佛男中音歌唱家。

三空问:“龙先生怎么知道来找我们的?”

“昨天她回来以后,讲了同你们见面的情形。我就估计丛处长的死跟她有关了。我问她:如果你有什么麻烦,我应当怎样开始帮助你?”

安明很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丛处长的死跟她有关呢?”

龙先生一字一句地说:“我看见了下毒。是丛处长下的毒。但他毒死了自己,因为酒杯被换过了。”

“被谁?”

“被我。”

三空大吃一惊:“丛处长为什么要下毒?”

“这个,后面再说吧。当时呢,我并不知道丛处长倒进南向东杯子里的**是毒药,我只是担心会是一种类似‘性迷幻’药物的东西——在美国、日本这种事不少,让对方服了这种药物以后便于自己进行性骚扰。我为了不让她喝下那种东西,就趁两个人都离座去打手机时调换了杯子。”

安明静静地盯着这个成熟的男人。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好男人。

“南向东告诉我,如果她有什么麻烦,我就来找您,安小姐。”

安明点点头:“但是,她怎么知道我会帮助她呢?我们才刚刚认识啊!”

“有些结论是可以一见面就下的。”

安明又点点头:“您说,您是上帝派来保护她的,那么您究竟是她的什么人呢?”

1966年深秋的一个深夜,15岁的少年龙先生被邻居老太太焦急地唤醒。她的女儿要生产了。

孩子终于明白了:要他抬孕妇进医院。

没有大人。在那个很特别的岁月里,好像所有的正当年的人们都被什么套住了。

孩子一会儿就叫来一个比自己高大的同学,还不知从哪里扛来一副担架。

两个孩子喘着粗气,将“重得要命”的孕妇小心翼翼地送进了医院。

天亮以后,龙先生又被央求:去接大人孩子出院。婴孩儿就是南向东。

这是龙先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从产房接出婴孩。

生在基督徒家庭的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是她的兄长,甚至父亲。

因此一有机会,就要去亲近南向东,哄她,买了棒棒糖让她吮吸。他特别爱看她吃棒棒糖。

南向东也心有灵犀似的——用她母亲的话说,“见了他跟见了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龙父是统战对象,那段时间自然受到可想而知的冲击。对政治完全不懂,对人生似懂非懂的龙先生感到前途暗淡,相当压抑。南向东的友爱,及近乎绝对信任是他唯一的安慰。

南向东的父亲,这位精神科医生出身的医院院长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敏感,认定龙先生对南向东的呵护中有“性变态倾向”,嘱咐家人不要让龙先生接近孩子。

小小少年当然不知个中奥秘,只是感到一切越来越奇怪。

然而适得其反,越是可望而不可即,越是渴望接近;越是向往,越被防范。

有一天下午,外婆抱着南向东在巷子里走着。患有美尼尔氏综合征的老太太身子忽然摇**起来,就要倒下了。

龙先生一直在侧后不远不近地跟随着,这时冲上去,扶住老太太,又将南向东接了过来。

恰在这时南向东的父亲回来了。他很生气地夺过孩子,声色俱厉地警告:“你以后不许碰她!”

“外婆犯病了。”龙先生辩解。

“无论怎么了,都不许你碰她!”

这还没完,过了两天,龙父很认真地同儿子谈了话。显然院长给他说了些什么。

这以后龙先生果真不再接近南向东。苦闷岁月中唯一的安慰也没了。

奇怪的是,南向东却越来越喜欢龙家哥哥,常常自己跑去找他,弄得他又高兴又害怕,只有躲躲闪闪;他越躲闪,她越有兴趣……许多年后谈起这一切,他说:“这是一种难言的煎熬。”

南向东5岁的时候,出了一件事:烫伤。

那天傍晚,外婆端着一锅稀饭从厨房出来,被奔跑的南向东撞个正着,饭锅打翻在地。

南向东一腿的稀饭,大哭。龙先生被这从未听过的哭声惊动,赶了来,见外婆正准备脱下南向东的裤子,便大叫不能脱,不能脱!

他抱起南向东,冲到水龙头下,开了水冲她的腿。冲了一阵,又从自己家中的冰箱(那时只有一些特殊人物家中有冰箱)中取来冰块,在她的腿上来回冷敷。

而且给外婆解释:一脱裤子,皮就会给带下来。

龙先生的行为使南父前后的反应截然不同。先是大怒,认为他害了南向东。因为当时流行的看法是:烫伤后千万不能沾冷水。别说一般人,连医生都是这么看的。

所以,南父严峻地宣布:如果孩子的腿恢复得不好,要向龙家索赔。

但是,南向东恢复得很好。别说掉皮,连泡也没起,上了几天药就好了。

这样,南父提上水果,上龙家答谢。

他问龙先生:你是从哪里知道烫伤的这种紧急处理方法的。

龙先生支吾着说不清楚。

其实龙先生是从美国的英语广播中听来的。他在自学英语。龙父,这位统战对象还是有眼光的,相信中国不会永远这样。

“龙家的孩子偶然地发现了一种救了我家丫头的方法。”这在南家形成一种宿命的归纳:龙先生能对南向东逢凶化吉。

为了印证这种归纳,外婆作了许多回忆,譬如南向东在街上走失碰上了龙先生,譬如差点儿被狗咬碰见了龙先生,譬如发烧,见了他就退烧了……

但是,南家刚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20岁的龙先生却突然杳如黄鹤。后来,两家也搬开了。

也不知是多少年后的某一天,市政协开会,吃饭的时候,南父碰见了龙父。这一次,龙父说了实话:龙先生为了逃避上山下乡,早就去了美国,现在叔父开的公司里任职。

南父只有怅然。

又一些年过去了。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的一切相当活跃的时候,南向东进了外语学院学习对外贸易。

这天午后,南向东在校园里学骑自行车。她心绪复杂。今天是她的生日,当然应该高兴,但想到自己已经20岁了,又是莫名的惆怅。

她技术不好,胆子却大,一下子向迎面而来的一辆汽车冲去。她叫了一声,车把被路过的一名男子抓住,才没出事。

南向东道声谢,推了车想走,却感到那人在认真地打量自己,不由得也看过去。“你是龙家哥哥?”她突然大声问道。

那人正是龙先生。“你是东妹妹?你居然能认出我来!”

“哈哈!”南向东大笑,“你同我梦中的样子完全一样。”

原来南向东一年中总要梦见他几次,岁月流逝,模样变化,变来变去正是眼前这个样子。

龙先生惊讶不已,因为在他那一边,情形完全一样。但他没有说出来,这个基督徒只在心里说上帝呀!

“你真是从天而降!你不是在美国吗?”

“是的。我回国来,进行投资考察。”

“那么,跑到外语学院来干什么?你还需要翻译?”

“我是来看你的。今天你满20岁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你怎么知道——噢!”想起来了,就是龙家哥哥和外婆将自己从产房接出来的嘛。

两人在花园里坐下来,各自讲述这些年的经历。

“嗯,你小时候被烫伤过,记得吗?”

“记得。我还记得你抱着我去冲凉水。后来爸妈不止一次说起了你迅速的反应和正确的应急措施。如果让外婆惊慌失措地脱下裤子,肯定就不是这个样子了,而且要饱受植皮的痛苦。”

“不知道恢复得怎么样,有没有留下疤痕?”

“很好,没有。”

“那就好。那时候很想看看你的伤处,但是不敢。”

“为什么?”

“你爸爸严禁我接近你。为此还同我父亲交涉过。”

“真的?不可能吧!”

“是真的。他看我喜欢你得有点儿反常了,怕我有不健康的念头。当时我相当委屈,现在我理解了一颗父亲的心。”

南向东定定地看着龙家哥哥。“对不起……”她说,然后她撩起裙子,将长袜褪下一段,说,“你现在看吧。让东妹妹在十五年以后来补偿。”

她的大腿洁白圆润,好像玉石。龙家哥哥说快穿上,给人看见了不好。

“没有什么:我愿意。现在放心了吧?”

“放心了,完全放心了。”

龙家哥哥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贵重得让她咋舌。有两样。一是一部随身听。这东西在中国尚未普及,南向东只是听说过。她目前学外语用的是单卡收录机,像块大砖头。

这已经让她过意不去了。第二件是一条白金钻石项链,在午后的阳光下发出炫目的光芒。

“这个怎么敢戴出来呢?”南向东似乎给炫蒙了,傻乎乎地问道。

龙家哥哥却很笃定地说:“放心,用不了多久,就会流行的。中国经济发展的势头已经很明显了。我希望你能戴在前头,让人羡慕羡慕。”

“我很高兴……但是,我很不习惯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收下随身听,你把项链拿回去吧。”

“东妹妹真是有趣!留一半退一半,心性倒也朴实。不过,在你看来很贵重,在我这里根本不算什么。而且,一个人有几个20岁呢?”

南向东不由得咬住了嘴唇。

“再说,这次回国,倒是幸运,路上撞见了东妹妹。但回到美国以后,一切就难说了。是不是还能见到你,也不知道啊!”

南向东不由得动容。半晌,问:“龙哥哥在家乡能待多久呢?”

“大概还有半个月吧……希望临走时,能请你吃顿饭,你要带上什么人,随你。”

原来龙先生来这之前,已经听说南向东有了男朋友,本校研究生王健。

南向东点点头。

预备铃响时,龙先生高高兴兴地告辞了。两人都不知道,有一个人一直在小树林里窥视。这个人是王健的室友周维新。

周维新不知内情,只知道校花南向东可以随随便便将大腿示给那个“中青年男人”(龙先生当时35岁),而且收下了这么贵重的礼品,便料定她是那种“会找外快”的女人。

这个周维新一直暗恋着南向东,但他斗不过学生会王主席。此刻他不由得幸灾乐祸:王主席你得到的恐怕是个空心萝卜。

当晚他即想将这事告诉王主席,但忍住了。一来担心他认为自己嫉妒,不相信;二来呢,若相信了,去同南向东闹起来,自己将被牵扯进去。相不相信都不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但是,几年以后,当王健在美国背叛了南向东,回国来寻机离婚时,周维新告诉了这事,说南向东“读书的时候就开始傍大款了”。

其实王健未必相信,但这是一个口实,因此他宁愿相信。那么,另外一条也就有了依据,就是南向东的**没有见红。

当时他就有些疑惑。联想到办手续之前他就猴急地想那事,她总是拒绝,他更疑惑。莫非不敢让我知道已非处女?只是一切没有蛛丝马迹,实在不能凭空污人清白;何况时代已不同,性知识也已普及,这些疑惑没法出口。

真正的原因是,王健虽身材颀长,可是阴茎细小——他后来到了美国,被另外的女人在**取笑“男人不可貌相”时,才明白自己有这么一点儿不协调。

恰恰南向东的处女膜又比较坚韧。婚后好多天了,她在一次费劲地大便时感到阴处刺痛,而且流了血,才明白过来。她感到好笑。但一来她不屑去清白自己;二来为保护他的自尊心,她没开腔。

后来王健提出离婚,拿这些当借口时,她更是懒得解释,只说了句:“不就是分个手吗?说这么多干啥?”这些都是后话了。

对于王健起异心,南向东是有思想准备的——龙先生早就提醒过她。

在校园见过南向东后半个月,龙先生宴请南向东及父母,还有王健。其实南向东不想让王健掺和进来,但他听了龙先生的情况后,厚着脸皮来了。

席上,南向东坐在龙先生左侧,王健却一屁股在龙先生右侧坐下来。这是不合适的:他应该坐到南向东的那一侧去。

他不停地给龙先生夹菜、斟酒,却很少理会南向东及未来的岳父母。

龙先生自然一切看在眼里。在美国生活了十五年,对各色人等的秉性了如指掌的他在离开家乡回美国之前,直截了当地告诉南向东,你的男朋友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嗯。我知道了。我观察观察他。”东妹妹顺从地回答。

但是这一次,她没有接受龙家哥哥的保护。后来反思,当时自己年纪太轻,看人眼力不够,为男友“领袖般的气质”所倾倒。

同样由于年轻,不知道珍惜那种上天赋予的亦父亦兄的爱。龙家哥哥临走时给了她在美国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写在一张淡蓝色的信笺上,她也随手往记事簿里一夹就忘了。从没给他写封信,更没打过一个国际长途电话。

但是那地址和电话号码,却给王健用上了。

南向东毕业次年,两人结婚。两年后女儿出世。女儿3岁时,即1993年,王健到美国发展。

他出国之心早就有了,无意之中看到记事簿里那纸信笺后开始行动。他决心到美国后要依靠龙先生。为此他做了一些准备,例如一些照片、复印件,还有龙先生送给南向东的那部随身听。

他还让南向东给龙先生写一封亲笔信。她没同意,说这样不好,我们只是邻居,非亲非故的。

这时王健说了一句话,倒也表明了其人极高的悟性:“只是邻居,不错;说非亲非故,太简单了。我感到龙先生对你的感情,是一种超越世俗超越功利的纯粹的爱。”说罢,叹口气,“此爱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当时懵里懵懂的南向东也不可能从这种喟叹中听出王健心中底蕴。这个人其实是不奢望人间真情的,他觉得人与人之间,一切公平就不错了。

王健到了美国,先找了自己的关系。在切身体验了早有所闻的“美国法则”之后,来到洛杉矶找到了龙先生,希望得到宽待。

龙先生最初的反应也是比较冷淡的。这个,王健已经习惯了。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他听出了龙先生对南向东一如既往的关心,他就拿出了他出国前准备的那些东西。

照片——全家福。“女儿叫淼淼。能掌握这么多的水,说明漂洋过海没有问题的。希望能在美国上小学。”女儿长得既像父亲又像母亲。

照片:南山赏樱花(系列)。三代人:天伦之乐。其中一幅上,王健挎着所有的行李,像头负重的骡子。感觉上这人倒挺有责任心。

照片:送别。南向东亲自送王健到北京国际机场。

最后拿出来的,是那部随身听。“不知道龙先生认不认识它?”王健问。

“完全是好的。向东非常爱惜。”

这样,虽然南向东没有一言一语,她的心意和希望也让王健给透了出来。

尽管对王健其人心存警惕,而且其实不希望他到美国来发展而让东妹妹孤苦伶仃地在家乡抚育孩子,但在那种情况下,要冷淡地拒绝关照绝非易事。

“等我的电话,准备到蟠龙集团来试用吧。”龙先生对王健说。

试用两月后,王健就被正式聘用,月薪也由2800美元一下涨到7200美元。

这个不合于“美国法则”,更不合于蟠龙集团的用人制度,但龙先生甘愿自己出钱馈赠王健,假了一下财会之手而已。

目的当然是想大洋彼岸的南向东多得到一些帮助。

而且他不止一次地向王健传递这样的信息:牛郎织女状态应该尽早结束;将南向东办来美国如有困难,蟠龙总部可以解决。

王健总是热切地点头,说正在办。但是,显然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一晃快两年了,似乎也没什么动静。

终于,王健来请假,说要回国了,这次将同妻、女一道来美国。

龙先生非常高兴。

然而事情完全出乎他的预料,王健背叛了。

三个月以后,王健只身回到美国。他解释,南向东不愿意移居美国。“这两年,她听多了旅美华人的故事,对移居美国缺乏信心。我不能说服她,也不能强迫她。”他说。

龙先生感到里面有名堂。他给自己的父亲打了一个国际长途,托老人家了解一下南向东的情况。

几天以后,南向东来了信。

“我们已经离婚了。他说,一不小心卷入了一宗刑事案件,只得一路拼杀下去。为了不连累我,分开了好。我从不愿意勉强任何人,立刻就同意了。”

就这么简单。

龙先生又给父亲打电话。老人说,南向东患了肝炎,正住院,显然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你马上告诉她,我回国看她。”

两天后,龙家哥哥见到了东妹妹。

南向东迅速痊愈。这又应验了小时候就听说过的那句话:龙家哥哥可以逢凶化吉。

这天,他陪她在花园里散步,给她讲了自己的情况:他曾在十多年前结婚,妻子是父母代他在国内选定的,他本人也还满意。

“但是,在美国过了几年后,她不知怎么变成了一个异己种族主义者。这是我的说法,就是说,她觉得白种人比黄种人优秀。另一方面呢,她又非常看不起黑人,比白人还厉害。”

有了这种深层次的分歧,夫妻自然很难做下去。“离婚以后,她到底去嫁了一个白人,很快就生了混血儿。我也就明白结婚几年,她为什么不愿要孩子的原因,种种借口都是假的,她不愿意生下纯种的炎黄子孙。”

“但是人的心态不应该那样呀!怎么能看不起自己的民族呢?”

“其实,人不仅不能小看自己的民族,人还不应该离开自己的祖国。一种人只适于生活在一块地方。”

“那你为什么要支持王健去美国发展?”

“不是我要支持,龙哥哥,我只是看出来,他的心已经很狂躁了。心是拉不住的。”

“是这么回事啊!如果我能就在国内发展,你会不会安心呢?”

“当然安心!”南向东斩钉截铁。

“那好。”龙先生也斩钉截铁。

他决定,自己回国任重庆分公司的总经理,下属各实体由南向东挑选一个负责经营。

南向东接受了这个安排。她选中了蟠龙体育中心。她喜欢运动。

龙先生对安明和三空说:“南向东学的是对外贸易,经营体育中心也在专业范围内。她雄心勃勃,希望做出业绩给社会看看,因此一开始就走上了‘官方路线’。”

南向东认为:中国是一个官本位的国家。这个不仅仅是官员的原因,民性也是原因。早年孙中山先生之所以提出三民主义,浅层动机是推翻封建王朝,深层动机是革除全民族的官本位意识。

但现实是:官员越来越厉害。反正你离了官员的支持,什么事也别想干成。于是只好投靠官员。官员的作用则更大,形成了恶性循环。

南向东对官员的态度是双重的。一方面她要尽可能地依靠他们;另一方面她出于对特权的反感,又要捉弄他们。

与丛处长和管局长的关系,最能说明她这种心态。

“她同他们的每一次接触,都要说给我听。我感到这两个男人都对她很倾心了,就警告她不要玩危险的游戏。她却说你不要高看了他们,这些人惯会逢场作戏,不会认真的。”龙先生说。

但是她错了:她只看到官员的厉害,没看到官员的脆弱。官员也是人,也会动感情的,也会有鲁莽之举的。

当丛处长将离婚证拿给南向东看时,她吓坏了,明白自己闯了祸。“她知道丛处长家庭美满,妻子相当不错,料定他不会离婚,所以打赌似的给人家暗示:只要你敢离婚,我就敢如何如何!”

龙先生只能告诉她:不要一口回绝,慢慢与之周旋,待他的心冷却下来之后,告诉他自己打算出国发展,不能在国内结婚。

2月12日,即与丛处长进“最后的晚餐”的前一天,南向东告诉龙先生,丛处长希望同她在明天过个情人节。

“为什么不在2月14日?”龙先生问。

“他说,真正情人节那天再相邀,怕让我为难。大概他认定了我另有情人吧。我说恭敬不如从命,处座说了就是。”

“到哪里去过呢?”

“他说去远郊,到歌乐山新开张的酒楼去。”

既然料定了她有情人,为什么还要一起过情人节,为此还特意提前?这不是将自己摆在“附属情人”的位置上了吗?为了她,不惜家破,能接受这样的位置吗?

再说,情人节这种西方传来的豪华型活动,一般都适合在闹市里的,为什么要远远地跑到清冷的地方去?

越想越不放心,决定:悄悄跟着她。

次日下午,他来到蟠龙体育中心喝茶。5点半,丛处长的车来了,接到南向东后出了中心。龙先生打的士跟随,来到了歌乐山半腰的红坊酒楼。

龙先生决定同南向东保持联系。打她的手机,响了好一阵才接话。她说:“不是没听见。这地方好像只能打进,不能打出。我是走到阳台上跟你说话的。”

他没告诉她自己就在旁边,只是说少喝点儿酒,说话掌握分寸。

她调皮地说我明白,“既不能绝情也不能煽情,嘻嘻嘻!”

他从酒楼的大玻璃窗看进去,感到里面挺大的,而且由于今天是星期六,客人也不少。

于是他悄悄踅进去,选了一处坐下,让丛处长和南向东看不见自己,自己却很容易看见他们。

大约8点钟时,南向东的呼机响了。她拿起手机,同丛处长打了个招呼,就去阳台回话。

这时候龙先生清清楚楚看见:丛处长掏出个小瓶子,向南向东的葡萄酒里倒进了一点儿什么。

他吃了一惊。但多年在美国的生活使他能够从容应付这一类事。他立刻拨打丛处长手机。

丛处长手机响了。他也只有走到另一处阳台去接话。他也被“只能打进不能打出”调开了。

龙先生飞快上前,将两人的杯子调换了。他当然不知道丛处长下的是什么,只是心里说:你自己放的你自己喝吧!

龙先生对安明和三空说:“我熟悉法律,所以敢于这样做。那瓶里即使是毒药,我让他自己喝了,我也无罪——我这个叫正当防卫,或者紧急避险。”

丛处长因为其实无人通话,所以还较南向东早一点回到座位,但他不知道杯子已换。

两人都喝光了酒,并无异样,龙先生也就放心了。

两天以后,听到丛处长死去的消息,龙先生完全想不到跟那杯葡萄酒有什么关系。

如果龙先生所诉属实,就应该找出丛处长与毒蕈的关系:毒蕈是不是他自己带来的?

一切暂时陷入僵局:既不能证明系他人投毒,也不能证明系丛处长自食其果。

在这种情况下龙先生求助于《法制与生活》报,请警方允许南向东解除拘留,改由他自己接受拘留。因为他是“换酒导致中毒”者,南向东一无所知。

安明向苏科长转达这个请求。

没想到苏科长考虑之后,作了一个很有人情味的决定:一个也不拘留,全部(包括管局长)监视居住。

从公安局出来,安明同三空在滨江路上走一走。天气晴好,红红的太阳圆润润地浮在半空,嘉陵江给它映出一条粗粗的金链。几只小小渔船在江中游走,灵动得很,因为已经装上了柴油机。划动双桨的诗意时代已经结束。

曾有读者投诉:渔政无力,致使渔民用不合法手段滥捕,江中鱼苗锐减。安明特意采访有关部门及渔民,才明白,渔民将鱼卖给几座水上大酒楼,而水上大酒楼恰恰是分管职能部门的亲友们办的。遂一笑了之。

此时,想起了南向东说的中国的官员权力太大了,得不到约束。“丛处长家里,办公室,还有其他几处可能放置东西的地方都已经仔细搜查过,没有发现与毒蕈有关的任何东西。毒蕈是从哪里来的呢?”三空说,一边将刚买的一瓶啤酒和一袋瓜子递给安明,“你先拿着,我去上厕所。”

安明便独自慢慢走下路基,来到江边。

三空赶来时,安明将啤酒往他怀里一递,说这是你的,自个儿拿去。

三空吓了一跳,差点儿让瓶子滑落在地。安明说怎么啦?

三空笑起来,说:“我在恍惚之间觉得这是一瓶毒药!笑死人!”

“咦——”安明不由得愣住,好一阵不开腔。半晌,她说:“丛处长应该是有帮手的。”

三空想了一想,说:“对了。我们假定他要下毒,那他必须让南向东离开。一般说来,男人不好支使女人去替自己做什么,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让另外的人到了时候打电话给她,她只能到阳台上去通话,这样就等于给调开了。”

安明说对,我马上问问南向东。她立刻拨通了南向东的手机。

“请问,2月13日晚上8点左右,你正同丛处长吃饭时,有人呼你,是什么事呀?”

“呃,是问我蟠龙运动中心的业务项目,还有收费情况、优惠条款这些事。我给予了详细的答复。”

“对方是谁?”

“《经济参考报》的记者。我当时想,去年不是举办过新闻界的高尔夫球比赛吗?可能已留下了印象,所以今年他们单位也想举行活动。”

安明对三空说出自己的推测:

丛处长随便拨通一家报社的值班室,请值班记者代问蟠龙运动中心的业务项目及收费细则;值班记者空闲无聊,一般说来乐于代劳。

“倒是。何况,只要这个记者说不知怎样联系,丛处长换一家就是了。但是,”三空问,“如果记者问你是谁?丛处长怎样回答?”

“这还不好办!随便说市府哪个部门都行啊!”

这个推测的落实并不困难:2月13日,《经济参考报》值班的记者小杜说,晚上7点多钟,市政府办公厅值班人员打来电话,请代问蟠龙业务。“我有点儿奇怪,市政府办公厅怎么要报社帮这种忙。但想到这些事倒也属记者职责,所以呼了南总经理。”

自称办公厅值班人员的,是一个男子。小杜将南总经理所述做了记录。但是,再没有电话打来询问了。

事情已经明白了:呼南向东,仅仅是要她离座。那么,下毒的的确是丛处长本人了。

既然可以假他人之手调虎离山,当然也可以请别人搞到毒蕈。

于是逐一打听:丛处长有没有“中药材管理”这方面的关系?

问到林老师时,有了重大突破:丛处长早年是西南药剂学校学生,不久前还回母校参加过同学会。

了解他所有老同学的情况,发现有六人都“有权处理剧毒中药”。这六人目前分布在四川省所属几个县、市。

这时,林老师主动讲了一个情况:上个月丛处长去了一趟四川北部的通达地区,还捎回当地名特产黑木耳,说是老同学送的。

“他出去了几天,只说出差,没说去哪里,我也不便细问。但看到这些黑木耳,我估计去了那一带。”

那六个老同学中的李建明,就是那地区关口县中药研究所所长。

苏科长亲自去到关口县中药研究所。

李所长一口承认:上个月丛处长出差路过关口县,来看了他,还住了两天。“我开玩笑说,你们不是直辖了吗,还到这里来视察?他说带个摄制组拍点专题片,推动一下旅游业。”

毕业二十余年来,两人从未谋面。不久前回母校参加校庆才相见。同学当中,丛星明算发展得最不错的。尽管读书时两人关系一般,李建明还是热情相邀,说“只怕你走不到我们那山旮旯儿来”。

没想到居然就来了,李建明当然很高兴,临走送了他几袋黑木耳。

苏科长问:“他有没有向你要什么药品?”

李所长怔住。良久,才迟疑地说:“……他要了一点毒蕈。”

“他说没说做什么用?”

“说了,他要杀死一条恶狗。”

丛处长对李建明说,他有邻居养有大狼狗,咬人的,四邻不安;但主人凶悍,有猎枪,还有一帮哥们儿,所以众人敢怒不敢言。丛处长一直寻思怎样杀死它又不被发现。

“那还不简单,慢性毒杀!”李所长自己说。

这样最好就是毒蕈了。而且现成。

苏科长点点头:“但是,这种药物是严格控制的呀!”

“是。只是出于,丛星明是这样级别的一位领导,我怎么好拒绝呢?拒绝不就是防着他吗?”半晌,李所长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丛星明他该没有出什么事吧。”

“可惜呀,李所长,你没有防着他,所以没能救了他。现在这种官员不少啊!”末了苏科长结论似的宣布:丛星明想毒死别人,却自己喝下了毒药。

《法制与生活》报社。苏科长向老板欧阳建议:丛处长的死因,对外仍称醉后失足。真相太残酷,对任何人,尤其是他的孩子,没有好处。“而且,是丛处长他自己退出了生活,事实上对别人没有造成伤害。所以,不要责备他,让他安息吧!”

欧阳说:“是呀,他自己退出了生活,但是,他本来生活得好好的呀!”

安明说:“他想生活得更好。”

三空说:“他想得到不属于他的东西。他已经习惯了达到目的,所以轻易地产生了愿望。”

欧阳说:“南向东只是不愿意嫁给他嘛!他有什么必要去下手?”

安明说:“老板,前几天我也这样想过。但是现在我综合起来思考后,感到丛处长的动机完全是成立的。”

丛处长对南向东是憎恨的:憎恨她利用他的权力,又玩弄他的感情。

他其实又非常爱这个女人,他不愿意任何别的男人得到她。如果龙先生得到了南向东,他就输给了金钱;如果管局长得到,他就输给了魅力。

他没法向前妻交待。他已经感到了她的嘲笑。只有南向东突然死去,她才无话可说。

大家都叹息着点点头。最后,苏科长说:“丛处长将权力与魅力混淆了,所以误以为南向东爱着他。在这一点上,他不如管局长清醒。而且,他选定一处地方,让手机只能打进不能打出,他自己也因此被调开,所以说什么事都是一柄双刃剑,能伤了别人的,也能伤了自己。”

原载《啄木鸟》,200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