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鸩情人节

莫怀戚

这天一大早,一位交了班的出租车司机在回家的路上,在低头打一个大大的哈欠时看见高高的堡坎下面躺着一个人。

他停下来,左一看,右一看,料定那人凶多吉少:他全身已给细如棉纱的霏霏小雨湿透,说明躺在那里已经很久了。

这是个细心的司机。第一,他不愿成为第一发现者,从而沾惹嫌疑;第二,他认为那人不是此处居民——此处居民都很熟悉地形,不会摔到那里去。那家伙说不定是个吃“粉儿”(吸毒)的小偷,在漆黑的雨夜里爬别人的阳台……司机很笃定地回了家,给110打了电话。

但司机错了。死者就是本地居民,而且是市里的一位处长,位不高,权却重,姓丛,42岁;他不是从“别人的阳台上”摔下来的,他就是从路边摔下去的。

没法。在这座巨大的山城里就有这么多全国罕见的地貌——堡坎。而且随着住宅开发区的扩大,堡坎越来越多,一般说来,修得也越来越精致,远望如西安城墙,近看如玉石浮雕。

但是,这种情况也能常见:在堡坎上的某一处,没有石护栏。原因很多。例如哪一处不必修建,因为行人实在没有必要去到那里;例如本来是有的,但给弄垮了一截,一时又不知该让谁来修补。

丛处长先被送进医院进行了死亡鉴定,然后就进了火葬场的太平间。

一般的说法是:他在情人节的深夜饮酒太多,失足摔死。

具体情形应该是:酒醉厉害的他下了出租车,要步行一段才能进楼;他扶着右侧的石护栏慢慢走,但到了没有护栏这一段时他没能警觉,又没能站稳……就是这样。

有个警员说“死了都还满身酒气”,没有任何搏斗痕迹,随身带的皮包里外完好,兜里的现金也在。

为什么要将丛处长与情人节联系起来?因为他刚刚离了婚。因此群众的议论里自然少不了中国人惯有的一些内容。

但不管怎么说,单位已经在张罗告别仪式了。

《法制与生活》编辑部。女编辑安明和男编辑三空也在议论这件事。整个报社同丛处长熟得不能再熟,因为丛处长负责这个系统,说是顶头上司也不过分。

30多岁还没结婚的三空是典型的“文化光棍”:品位太高,收入太低。他将现代女性已经看透,对独身状态心安理得。30出头已经离婚的安明是典型的才女,她将现代男性也已看透,对再次嫁人没有兴趣。但这两人很合得来,可谓将性别忽略不计的密友,彼此的言行也少有禁忌。

安明说:“丛处长怎么将情人节过成了啤酒节?”

三空说:“哎嘿,我也觉得奇怪。来个假设吧!你我二人过情人节,怎样一个过法?”

“你打来邀请的电话。我说同我过可是白过哟,你要想好!”

“我说如不能白过我还不敢呢!”三空很是不屑。

“我说那么好吧,去哪里?你说某某茶楼,台湾人开的,情调不错。”

“到时候我在茶楼门前恭候,拿着一枝红玫瑰。”三空站起来,像模像样地涎着脸。

“茶楼里灯光幽暗,我们的小桌上点着一支红烛。我们要了一壶碧螺春。”安明亦步亦趋。

“我知道你没吃晚饭,但并不问,只是根据你的喜好要了几样点心。我对你的了解是这般的入微,你不由得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滚你的吧,不要脸!我知道你是喜欢喝酒的,就说你为自己要一杯葡萄酒吧。考虑到你长期囊中羞涩,就吩咐来一杯长城干红。”

“我纠正说,要两杯。情人节怎么能独饮?”

“服务小姐送来了两杯酒。我们轻轻碰杯,你讨好地说妹妹我要爱你到永远。”

“他妈的!三空我从不海誓山盟。但我还是说了我们要共同珍惜这段缘分之类的话。”

……两人互相盯着。心里都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猛吃海喝地过情人节是难以想象的事。

此时电话响了,是总编欧阳打来的,说丛处长前妻林老师约报社几位朋友喝茶。

“她还有心情喝茶?”安明有点不解。虽然已经离婚,死去的毕竟是孩子他爹呀!

“她有一些疑问要同我们谈……简单地说,她不相信丛处长是酒醉失足。”

一小时后,安明、三空和欧阳在茶楼见到了林老师。

林老师是大学教师,教外国文学。她出身书香门第,气质高贵,人显得很年轻,不像一个12岁孩子的母亲。

她与丛处长的离异,十分简单:丛处长坦陈爱上了一个女人,“实在难以自拔”;林老师说我理解你,成全你。就这么回事。

但丛处长获了自由后并没立刻同那个女人结婚,这当中似乎有难以逾越的障碍。但他既不说,她也不问,一切任其自然。

由于学校一时无法解决她的住房,大家还是住在一起。林老师非常大度,尽可能不让孩子有单亲家庭的感觉。

坐定以后,林老师说:“一起生活了十多年,我当然非常了解他。他是诗人,才华虽然平庸,诗人式的**倒很丰富。但他性格内向,而且相当有自制力。”

她举例:有次参加一个上司母亲的生日宴,酒喝多了,加上有些感冒,丛处长完全醉了。“一上出租车他就睡着了。我打手机给邻居,请他一会儿到路口来接一下,我弄不动他。话才说了一句,他突然醒了,很清楚地说不用叫人,我完全能够走回去。说完又睡了过去。”

“车一停,不等我叫,他自己醒了,而且同平常一样付钱,什么加上过桥费该多少,找补多少,一点儿不差。当时我对他还有些钦佩。”

林老师推论:如有人送他回来,那么送他的人可能就是凶手;如是独自一人,他必须能向出租司机正常付钱,那么绝不可能不清醒到摔下堡坎。

“而且,更重要的是,就算感到——就像古典小说中写的,出了门,冷风一吹,酒往上涌,脚步踉跄,也该靠着左边的石壁,不该扶着右边的石栏。因为,事实上石壁离公路要近一些。”

丛处长的居所,是单位买下的商品房小区。对于那一带,报社的人大多很熟悉。安明和三空不由得重重地点头。

的确,如果下了车,只需两三步,便可摸到左侧石壁;而右侧的石栏,要再走十多米才可碰到。

因此,就算没有想到前面有石栏的空缺危险,所谓隐患,舍近求远也是反常的。

欧阳问:“你的疑问,向公安局反映没有?”

“暂时没有。因为那样就显得很……正式,就是说,当成一个案子来对待了。那么我又缺乏证据。”

的确,要立案也得有证据。而林老师有的只是——分析。分析不能代替证据。

还有一点,林老师已不是死者的合法配偶。这不尴不尬的身份也使她有所顾虑。

所以,请政法系统办的报纸出面,将一切过渡一下,是聪明的举措。

丛处长老家在甘肃,此地没有另外的亲人,所以已然离异——确切地说是被他抛弃——的发妻责无旁贷地来为他善后……三个报人都有些感动。欧阳答应在立案之前请公安局的朋友以及本报社记者进行一些调查。

“报社这边,就交给你们俩了。”被称为老板的欧阳对安明和三空说。

现代记者,已经具有了侦查员的性质。在越发达的国家越是如此。而资深记者安明和三空着手此类事务也远非第一次。

出了茶楼,两人没有上车,在滨江路上慢慢走。

正是嘉陵水瘦时,然而江中还是游走着晶莹的五彩。几座水上大酒楼首尾相衔,金碧辉煌,让远眺的人想象着里面的一掷千金。

一切说变就变,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而一切的原因仅仅在于:欲望给激活了。

“嘉陵江中打渔船,滨江路上奥拓车。”三空冷不丁说道,“我坚信丛处长若不是另求新欢,不会死于非命。”

“你认为这是一起情杀?”

“直觉吧。男人也是有直觉的。”

“不。其实还是有依据的。林老师说丛处长一直并未同那另外的女人结婚,似乎有难以逾越的障碍——这个就是依据。”

“不错,障碍就是依据。你想想,丛处长已经明告妻子,离婚以实现另外的结合,那么应该是已同新人达成协议,否则一个中年男人何故莽撞至此?”

“那么,最大的可能,是相约一起离婚,然而,那个女人没有办到。”安明说,“不是所有的婚都那么好离的。”

“嗯,于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应是最仇恨丛处长的人。要杀害丛处长,应该比较容易,比如,埋伏起来,当他路过那个缺口时,将他推下堡坎。”

安明点点头:“但是,如果遭遇埋伏,就算来不及搏斗,至少也是应该喊叫的呀!”

搬运尸体时,警方问了周围居民,没有任何人听到一点儿动静。

要想无声无息地杀害一个正值壮年的大汉,仅靠暴力显然不行。

那么,就得让他的身体处于非常软弱的状态,而且没法喊叫……想到这一层时,两人目光闪闪相击,迸出火花。

次日两人去见了刑侦处苏科长,提请尸检,目的:丛处长有没有被人用药物伤害?

例如:下毒。昨晚两人最后的思维就是归结至此。

苏科长也是《法制与生活》的老朋友了,还有一层,他的父亲,人称大叔的退休警官,一直被欧阳老板返聘在报社管理资料。

苏科长说:“应该。而且要落实头部的摔伤是否能够致死。”

然而尸检报告让人失望:胃部容留物未发现毒物;头部摔伤能够致死。

只好将这个结果通知了林老师。

报社则接到区委电话通知:丛处长将于明天上午火化,届时举行告别仪式。

下午,报社做告别仪式的准备。欧阳亲自提笔书写挽联。这位老总书法底子没得说,伤脑筋的是措词。连“英年早逝”一类的话都不好说。

问颇有古学的三空,三空叹口气,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老总摇头:“等于没说。”

三空以指击桌,有顷,又说:“生能善待朋辈,死有灵魂安息。”

丛处长与下级及基层的关系倒还融洽。欧阳深深地呼吸着,说:“倒也讲了一句老实话。将就吧。”遂着了墨。正端详,电话响了。

是找安明。安明接电话,却是林老师,语气相当急迫。“我想来想去,”她说:“仍然觉得老丛的事不能就这么了了。你能不能马上到我家来?”

“有什么事?”

“有一些东西不好随便示人的,但我觉得应该让你看一看。看了怎么样,再商量。”

“好,我马上来。”安明放了电话。

到了林老师家,宾主坐定。林老师说了声“孩子在上学”,便沉默了。安明感到了她的心中有事,也不催,只喝水等待。

半晌,林老师调整了过来,平静地说——

“老丛是西北人,农牧人后代,心实。他虽写诗,还是实。太实诗自然上不去,他不可能成为出色的诗人,倒是一旦有了什么念头,就很难丢开。

“所以,去年夏天,他很困难地告诉我,他不知咋的就爱上了一个女子,难以自拔了。我立刻说你要咋的都依你,我是孩儿他娘,你是孩儿他爹,我俩千万不要互相伤害。

“这种事我没有思想准备,但理解起来不困难。我教外国文学,出于知识更替的需要,很注意关注当代的外国文学,对人性人心的走势很了解。总之什么事长藏于心的时代正在过去,永恒二字正在成为历史,这个虽然残酷,也是必然,拉也拉不住的。

“但是,总之有些不甘,而且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好奇心。于是,”说到此处,这位副教授语多羞涩,面目尴尬,“……我悄悄雇了人,对他进行侦查。”

结果:“同丛处长相好的这个女人叫南向东,这名字很怪异,不伦不类,但人长得非常好。不能不承认,就连我见了也动心。而且还是位总经理,管理着北郊那个有名的蟠龙体育运动中心。”

“就是有高尔夫练习场的那个?”

“对。南向东是学英语的,毕业于四川外语学院。她今年32岁,已离婚,前夫现在美国,是她高年级的校友。她有一个女儿,6岁。这个蟠龙运动场,隶属于美国蟠龙集团,华人开办。”

原来“那个女人”乃自由之身,安明想,那么怎么还会有“难以逾越的障碍”?

似乎看透了安明的疑问,林老师说:“但是,在南向东和老丛之间,插着一个男人,就是老丛的朋友,不,应该说叫哥们儿,建材局的管局长,形成一个典型的,就像小说中的——三角。”

林老师拿出来一摞照片。安明瞄了一眼,就明白了这就是那些“不可随便示人”的东西。

“这个女人就是南向东?”她问,得到回答,她不由得赞叹,“太美丽了。超出我的想象!”

“说美丽就太简单了。我偷偷去看过她本人,觉得那是我所见过的最完美又最高级的女人。难怪老丛迫不及待地向我摊牌!”林老师掉下了眼泪。

这些照片可分两类:南向东与丛处长;南向东与管局长。

“管局长和老丛是大学同学。他是早就离了婚的。在他还是个副处长时他前妻趁自己还有最后一抹青春嫁给了一位成功的商人,将孩子也带走了。”建材局所辖企业大多亏损。

安明盯着照片上的三个“自由人”。很显然南向东——如老话所说——脚踩两只船。

有这样的照片:南向东亲吻男人的脸颊。既有吻丛处长的,也有吻管局长的。

安明长叹一声:“这是一朵交际花。这种人是不应该结婚的,丛处长为她离什么婚!”

那么,这两个男人突然从哥们儿变成了情敌。安明想起早年看过的日本电影《生死恋》。女主角叫夏子。夏子让两个哥们儿变成了仇敌,但死去的是夏子自己。她死后情敌又还原成哥们儿,共撑一柄雨伞走出银幕。主演夏子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栗原小卷。

安明明白了:林老师怀疑管局长对丛处长下了手。但她这种怀疑不敢随便说出来。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而且管局长与林老师一向很是友好的。“如果人家是无辜的,以后我就无颜相见了。”林老师说,“但是,要让我将最大的疑点藏起来,我办不到。”

最大的疑点是:丛处长死去的那天晚上,很有可能是同管局长在一起的。

那天午后,丛处长离家去上班时给林老师打招呼,晚上要回来得晚一点儿,但肯定要回来,所以,不要闩门。

原来近日小偷活跃,竟然数次用钥匙开门入室,所以人们临睡只好上闩,那么晚归的人就得打门,惊扰四邻。

当时林老师打趣说就不要回来了吧,好好过个情人节。

丛处长淡淡地说我今天过的不是情人节,我今天过的是义士节。

林老师一时听得不甚清楚,就嘟哝了一句什么什么,艺术节?

丛处长就笑一笑说与其说是艺术,不如说是医术,都不是,是义士。“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末了来一句荆轲刺秦王的豪言。

丛处长是诗人,语言自然有诗人式的难以捉摸,但他行事实在,素来不屑虚晃一枪。

当然不知道他今晚究竟要做什么,但见他收拾东西时,将一个大号的旧信封装了什么带走。林老师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那信封,见上面有个“管”字,知道那是管局长将什么东西拿给他时的物品袋。

共同生活了十多年,林老师了解他的许多习惯。譬如他喜欢用别人的包装盛东西给别人。这个大信封既是管局长的,那么当晚可能就是要去见管局长的。这两个男人既是哥们儿,此时要来解决情敌之间的事,用“义士”来说,也是说得过去的。

如果丛处长正常回来,林老师不会将这一切放在心上。但不幸出了这样的事,林老师自然要调动全部的细节回忆了。

推断:丛处长下班后同管局长见了面,有一些东西要交给对方,或者向对方出示;两人一起吃了饭,这期间关于共同爱着的女人南向东,自然有话要说。

那么分手之后丛处长出了事,管局长有无干系?

这种思考当然很有道理。但是,安明说:“前天你在茶楼约见我们时,为什么不告知这一切?”

林老师叹了口气:“我不想丢他们的丑。”

安明低下了头。真的,譬如丛处长,人既死,还揭短(给情敌害死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事),真正难为在天之灵了。何况还要考虑到孩子将受到的影响。至于管局长,相信林老师决不希望他是凶手。

无论什么人,都害怕残酷。真相的残酷。

但是,第一次尸检没发现任何情况,林老师到底是不甘心,所以——

安明说:“你做得对。我立刻报告苏科长。”

第二次尸检及化验结果,苏科长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丛处长是死于毒杀:蕈,又叫毒蕈,属于生物毒药。毒蕈就是一种毒菌。

毒蕈致死有两个特点:一、服毒后一般不会立即发作,而是在两三天之后才能致死,但如果饮酒较多,尤其是持续饮酒,发作也会提前;二、不会出现在胃部容留物中,被吸收后随血液进入肝脏,以破坏肝脏致人死亡。(丛处长的肝脏已经萎缩得只有鸡蛋大小了。)

看来第一次尸检是被胃部容留物无毒和头部摔伤能够致死所迷惑。

第一步,弄清情人节的晚上丛处长到底是同谁在一起。

苏科长到了建材局,见到了管局长。一问,管局长立刻说:“整个晚上都同我在一起,直到午夜分手。”

“怎么会两个男人在一起过情人节呢?”苏科长笑眯眯地问。眼下对方仍然是位局长。

“我也这么问过他。他说谁规定今天非得过情人节了?我们也可以来个创新,过一个义士节嘛。”

2月14日,情人节。这类洋玩意儿中国人已经玩得很熟了。而这一次,他们准备玩得大一点儿——这是蟠龙运动中心总经理南向东的策划。

所谓大,就是三方人员在她的联络下一起玩。三方是:建材局、协作水泥厂和建发置业公司。

原来这是一次兼并行动。建材局所属协作水泥厂已经亏损到只能被兼并了。兼并方只能是民营企业;共有三家参与竞争,最后建发置业公司取胜。

取胜的原因,除了建发置业公司机智的策略和朴实的作风赢得水泥厂职代会青睐以外,还与南向东有关。原来任建发置业公司兼并小组组长的小卓,是南向东大学同学。

南向东很顺利地拉拢了兼并小组同建材局长的关系,一切也就不必多说了。

那天天气很好,好得“真正像个情人节”——到场的大小头目们搓着手,喜气洋洋。

早春的阳光滋润着绿茵,暖透人心。柳树已经发芽,金色的迎春花正在开放,鸽群在天空盘旋……酒足饭饱的人们没有办法不打高尔夫球。

南向东在细嫩的春风中提议:进行进洞精度团体赛,每一对情人为一个参赛队。

全体大笑。原来南向东很聪明地请来了足够的女记者,既花样翻新地过了情人节,又实际上举办了一次记者招待会。一俟兼并开始,全市各主要报纸还可进行跟踪报道。

所以管局长不止一次地说,南向东完全是个社会活动家。

此刻,社会活动家眉开眼笑地宣布:为了提高办事效率,消除心理障碍,“情人组合由组织上统一安排,任何人不得拒绝天作之合”。

全体又大笑。果见有服务小姐端上了盘子,里面是几个一模一样的信封。

但细心的小卓发现:共有七位女士,却只有六只信封。

南向东说:“管局长不必抽签。他的情人就是我,各位难道看不出来?”

坦**如此,更是全体大笑。水泥厂长说唉他唯一的希望破灭了。小卓说他也是,又笑。气氛好极了。

及至抽签,才发现还有深意。原来信封中除了女士称谓,还有红包200元。那么由先生根据“天意”亲手将红包交到女士手中,岂非头等美事?

这样,不要第七只信封,也表现了作为联络者的南向东的真诚与仗义。因为钱是建发公司出的。

所以小卓悄悄对他的同学说:“你何必呢?又不是我自己的钱。”

南向东说:“干活儿就要干漂亮。我说的是你。”

民营都是私人钱,所以要尽量低成本高效益。

小卓也只好默默点头。

而且,由自己“亲自去陪最高长官”,自然也是一种用心。

在打球的间隙,管局长抓住机会对南向东说:“晚饭后小南自己有没有安排?没有?那好,我想请你去喝茶,好不好?”

南向东欣然应允。为此管局长还让自己的司机将车开回机关,晚饭后由蟠龙的车送送他,南向东亲自开车,这样比较自然。

刚刚商定不久,大约5点钟吧,管局长的手机响了,是丛处长打来的,要他即刻赶去,有重要的事情相告。

管局长很为难,说这边已经安排好了,不好走。

丛处长说我知道你的安排,正因为如此,才来敲破锣(捣乱)。

管局长自然感到奇怪,不由得走到远处,一迭声地问。

丛处长说:“我这个人是不大开玩笑的,是不是?这些事,电话里不好说。你听我的话,赶快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明白真相以后,如想继续你的安排,完全有时间的。嗯?”

管局长沉吟之后,答应了。当时并不认为真有什么紧急情况,而是想到这个哥们儿是管着媒体的,他真要闹起别扭来,有些事就难办了。

因为他非常清楚,丛处长也是动了南向东的心思的。这家伙的突然离婚,完全可能是冲她去的。只不过两人都已久居官场,什么事都稳得起,什么话都掖得住……何况哥们儿多年,为一个娘们儿闹翻岂不贻笑大方?

南向东若不想嫁人,大家都是朋友;若是结婚,格局自然明朗,哥们儿之间何苦较劲儿?

丛处长嘱咐:“不要说是我找你。”

“这个自然。”管局长一口答应。

然后去对南向东说,局里有了急事,要赶去处理,晚饭就不奉陪了,但一起喝茶也许还行,敬请理解,并代为解释,云云。

南向东似乎有些失望,这使管局长很感动,就认真地说:“我一定陪你喝茶。最多不过稍晚一点儿,你等我的电话。”

南向东摊开双手,洒脱地说:“那有什么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尽力而为,听其自然。我等你的电话。”

一路有些堵车,管局长心中焦急。他巴望同丛处长早些了事,好与南向东正经八百地过个情人节。这应该是第一个真正的情人节;前面那几个,都是莫名其妙的取乐而已,是同谁过的,想也想不起来了。

到了约定的云顶酒楼,天已经黑了,丛处长已在临窗的一个小隔间等候多时。

丛处长吩咐小姐上菜,然后斟满两杯酒。

管局长看着酒瓶,说:“哟,茅台!两个男人,在情人节喝茅台酒,丛兄你幽默,你幽默!”

丛处长说:“这是新华社贵州分社的朋友送的,是茅台酒厂送给他的。惟其是真酒,所以千里迢迢捎了来。我也一直舍不得喝。干了吧,干了我有话说。”

放下酒杯,丛处长问:“下午你是不是同南向东在一起?”

管局长略为尴尬,随即坦然答道是的,正要一起吃晚饭呢。“是她联络了三方,啊不,四方,还有新闻界……那事你是知道的,协作水泥厂。”

“有几方,无所谓,我只是不愿你同那个女人共进晚餐。我是在救你。”

管局长笑起来:“老兄心思,我也明白,我也理解。只是怎么叫救我呢?”

“当然是救你。以后你就明白了。”丛处长自斟一杯,一口干了,“管兄你虽然混迹官场,为人却是坦**,不像我,是一条阴毒蛇。”

“丛兄你怎么这样说自己呢?”管局长以手击案,正色道,“你只是性格内向嘛!西北人话少。而已而已。”

“管兄你是不是对南向东很有好感?”

“是的。那个女人很出色,不仅是姿色,也不仅是才艺,人格也是很有魅力的。”

丛处长点点头:“嗯。就算她的调皮,也与其他女人不同。”

“南向东式的调皮是一种艺术。”管局长感慨地说。

“你是不是有心娶她?”丛处长突然单刀直入。

管局长叹口气,说:“这样的女人,谁不喜欢呢?何况我离婚已经五年。这五年中认识的女人也不少了,但都没法同阿惠相比。”

阿惠是管局长前妻。当时还是副处长的管局长其实是没有什么过失的,所以被平白无故地抛弃(当时人们对于离了无钱的另嫁有钱的女人不大理解),胸中块垒自不待言。

那么,要娶就娶能比得过她的,这是男人式的心理平衡。若不行,干脆独身着,对外可以解释为“婚姻有什么意思”?

阿惠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

“南向东可以同阿惠相比了?”

“我是这样看的。事实上她比阿惠更出色。所以,虽然她带着个孩子,也让我动心啊!”

“阿惠出走,是因为管副处长囊中羞涩。那么这位南总经理……”

“不错,你说的这个,对所有的女人都很重要。但,怎么说呢,相处大半年了,感觉上她……至少不像阿惠那么将钱看得重。当然也可能,她贵为总经理嘛,自己不缺钱。那么,另外呢,我对生活的认识,也在不断地完善嘛。通过五年的努力,一个男人,各方面的条件,还是应该有所提高嘛!哈哈,哈哈哈!”

两人一起笑起来。

然后是沉默。大都市深沉的喧哗隐约地透了进来。有顷,丛处长盯着酒杯,慢慢地说道:“但是,我们两个,一直都不了解她的真相。”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一个牛皮信封,“南向东是一个美国老板的情妇。”

信封里是一些照片。有的是三人,南向东和她的女儿及一个40多岁的男人,有的是两人,南向东和那男人。都是生活照,例如在别墅的阳台上喝茶;挽着胳膊散步;准备开车去旅行……有一帧是那男人背着小女孩,女孩用一只胳膊搭在母亲肩上,男人扭头对孩子说着什么,孩子得意地笑着——这完全是一家人。

“你雇了私人侦探?”管局长问。

“是的。”

“你可真舍得下工夫!弄那么清楚干什么?”

“到这份上,我也不对老兄隐瞒了。你知道,我认识南向东,比你早。”丛处长说。

“是你介绍我同她认识的嘛!”管局长说。

“……我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个女人。我不愿意互相当情人,我感觉她也不像那种女人。要想得到她,就该结婚。我做了若干试探,确信了她是爱我的,但只有在自由平等的基础上我们才可以商量那件事。我考虑再三,痛下决心,离了婚。”

“你的意思是,她已经答应了你,只要你离婚,就嫁给你?”管局长的眼光里满是怀疑。

“应该是的。”丛处长的回答很肯定。

“应该是?应该是是什么意思?”管局长更怀疑了,“这种事情是应该说得很明白的!”

“但是她那种人,是不会把这种话,说得像一个菜贩子那样明白的。”

“就是说,她仅仅是暗示,例如用——眼神?”管局长讥讽地笑起来。

“不。我没那样愚蠢。她有些话还是说明白了,例如不止一次地提出要自由和平等。”

“是自由和平等,还是自由平等?”

“怎么,你觉得有区别?”

“那当然。自由和平等,要具体一些,有所指。自由嘛,自由之身嘛!但自由平等,感觉上只是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方式、理想。”

丛处长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回想,这里面是有点儿文字游戏:模棱两可。有点糊弄人,让你自己去理解。”

“于是老兄便作了具有积极意义的理解?”

“你不要笑话我。”

“我就是要笑话你。我可以放手去做,我反正是离了婚的,用北京流行的说法,我是光棍我怕谁?我进可攻,退可守,只有所得,没有所失,输得起。但是你,那么好的家庭,那么好的夫人,你也利令智昏,孤注一掷!你也太敢赌博了。”

“老兄说得是。不过,但凡人生抉择,都具有赌博性质。”

“那么这一下你是大输特输了。”

丛处长离婚以后,便向南向东明确地求婚。南向东似乎措手不及,很吃惊,脱口说出“何必那么当真”这样的话。

但是她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虚与委蛇三步骤”——这是后来丛处长的总结。

第一步:惋惜与欣赏。惋惜丛处长舍弃了挺不错的家庭,不可避免地给妻子、儿子带来伤害;欣赏他的真诚和敢作敢当的男子汉气度。

第二步:观察与思考。“还是友好地相处一段时间再说吧。”“做一单生意还要权衡再三呢,这种人生大事怎能草率?”“我已经草率过一次了(指第一次婚姻的失败),请允许我这一次慎重一些。”诸如此类。不可谓没有道理,然而越来越让人感到了推诿。

第三步:无奈与遗憾。“友好相处”半年之后,南向东终于很温和地告诉丛处长,在美国洛杉矶的总部已经通过了对她的考核,不久以后便要调去,而且能够获取永久居住权。

言下之意很明白:我将在美国生活,同你结婚是不可能的。

言语中还暗示:以前没说起这事,是不知道能不能通过考核。因为这很难,前几任都没能通过。现在既已成功,实在舍不得放弃出国的机会。

丛处长无法反对,感到吃了哑巴亏。但他不甘心。好吧,你要定居国外,我理解;那么出国之前,我们的关系不也可以“升升级”吗?我根据你的要求离了婚,同你一样有自由之身,如此相好的孤男寡女,有什么好顾忌的?

但,对于丛处长的那种要求,南向东总是给予拒绝,一次又一次。

“我的那种要求,主要是出于心理平衡。我不愿意相信自己被糊弄了。只要一次,我就平衡了。但不行。慢慢地我感到这里面有秘密。我开始不动声色仔细观察她,我发觉她背后有一个男人,一个作为她的主人的男人,而且南向东心甘情愿地对他绝对忠诚。”

丛处长请人侦查。其实并没请什么私人侦探,而是请了一个摄影记者。作为各媒体的主管,有记者来下死力并不奇怪。

南向东的居所,表面看来似乎就在蟠龙运动中心内,丛处长好几次在那里待到深夜不得不礼貌地告辞的时候,其实,后来清楚了,丛处长前脚一走,她后脚就去了另外的地方。

是哪里?杏园山庄。那是一个高级别墅群,离蟠龙运动中心只有两公里多,是外国人在本市购房最多的所在。南向东去的,是5号院,可说位置绝佳,既远离主公路以避喧嚣,又可凭眺长江东流和市区那战舰般的雄姿。

5号院的主人,亦即南向东的主人,姓龙,南向东叫他龙大哥,已经48岁。原籍就是重庆,20世纪70年代初去了美国洛杉矶他叔父开的公司。总公司在80年代末在重庆设立了分公司,逐步投资实业,蟠龙运动中心即是其中之一。

龙老板两年前才调来重庆任蟠龙集团驻重庆的总代理。他一当了总代理,南向东也就当了总经理。这之前她一直在社科院和市科技情报所工作,没有任何管理的经历。个中缘由可以想见。

记者要采访龙老总,有的是由头。采访中得知,其父龙老先生健在,还是重庆市政协和统战部的重要负责人,新中国成立前曾任国民党《中央日报》总编,蒋介石的座上客。

既这样,有什么必要娇媚作态,使劲**政府官员?这不是太无聊又太狠毒了吗?丛处长最气不过的,就是这一条。

管局长自然也很生气。但他毕竟是已历情殇的过来人,对男女事比较看得开,此刻他笑一笑说:“就为了这个,连我同她吃饭都不准了?还说是——救我?她害得了我?”

丛处长一个劲儿地摇头:“你不懂。你以后就能明白了。杀人越货不一定叫坏,南向东这个,就叫坏了。这才是坏。”说完又干了一杯。一瓶茅台他喝了一大半。“她是要遭报应的。”他直直地盯着管局长。

管局长不明白,南向东要遭报应,把我拉开干什么?只能解释为受了“明白真相”的打击后,心态有些不正常。看看此刻,酒已过量,不能让他再喝了,便提议今天到此为止。

丛处长却说可以,饭局结束,茶道开始,走,去喝茶。

管局长不大情愿。他仍想去见南向东。也许是对她还抱幻想,也许是想干脆同她敞开了谈一谈。情人不成,还可以是朋友嘛。南向东至少是个蛮有情趣的女人嘛。而且,下午不是给她扔了一句话的吗?

但是,仿佛丛处长窥破了他的打算,就是不让他离开,生拉活扯地又上到顶层,在茶室里重新坐下。

茶室也有酒。丛处长又要了德国啤酒。管局长说喝了白酒,又喝啤酒,混杂易醉。但是拦不住,又不能弃他而去,只有暗暗叫苦。

一罐下肚,效果出来了,就是丛处长开始讲自己的妻子。他叫她“林妹妹”。“我给你说说林妹妹这个人。”他说。

管局长以为他要说悔不该离开她,或者对不起发妻,诸如此类。却不然,他说:“不闹离婚,看不出配偶的真心。林妹妹长期以来对我是蔑视的。”

离婚的摊牌,是在一个晚上,孩子睡了以后。为了镇静自己,丛处长还服了两片阿司匹林,然后斟字酌句,满腔愧疚。

却不料林妹妹完全无所谓,倒过来劝慰他不必愧疚,说:“没什么。这对我也是一个机会,的确夫妻做久了都乏味。”

立刻将他推进了尴尬。仿佛她早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又仿佛她张开着罗网,他自己来投。

睡觉之前,她依然在被窝里看了一阵书,而且他那个位置依然留着,他的被子也铺着,没有让他去睡沙发的意思。这使他两难,更尴尬。

原来如此,他很难过。又感到自己像荒唐的骑士堂·吉诃德,同假想的敌人做殊死的搏斗。

离婚后月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儿子吃完离去,林妹妹给他夹一块带鱼在碗里,关切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办?如果需要这房子就告诉我,我去租。现在好租房。”

其时他已感觉到南向东的推诿了,但万万不能让林妹妹看出来,否则将受到大大的嘲笑。

这以后林妹妹时不时地要提起这话题。例如发出真诚的邀请——来家做客,“我做几样苏菜她尝尝。”这个林妹妹也是江苏人。例如,“有没有她的照片?我瞧瞧!”例如,“闷闷不乐是为啥?是不是扯皮了?不要同女人讲道理,女人天生是反逻辑的。”

慢慢地,林妹妹还有了一点儿讥讽,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她肯定有“你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因为他自己就有。

难堪与日俱增。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里外不是人”。

……平时话不甚多的丛处长就这样边说边喝,时近午夜,已经喝下六罐啤酒,还想要,被管局长坚决阻止了。

两人各往一个方向。分手时管局长说我送你回去,丛处长说你小看我了,今天酒是在你面前喝得最多的一次,但离过量还有一定距离。

听这话,说得还是非常清醒的。管局长遂不勉强。但是看着他上了的士以后,自己才抬手要了车。

苏科长问管局长:“情人节夜饮,是谁提出来的?”

本来管局长在讲述中已经说清了这个,但苏科长还是故意冷不防地提出来。因为这是个很要害的问题。

即:下毒须有准备。很难想象一个人随时带着毒药,在别人突然请你喝酒时下毒。何况你怎么知道别人单独请你?

“是他突然打手机招我去的。”管局长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立刻肯定地回答。

“这个,能不能提供证人?”

“这个,证人,”管局长迟疑地说,“当然不可能有目击者,或者旁听者。但是我想,南向东,还有建发置业公司的小卓他们,大概可以说明当时的情况。”

苏科长不置可否。离开建材局后他突发奇想:让安明和三空去接近南向东。

安明和三空在办公室玩牌。这两个具有警员资格的记者挑出了三张扑克牌:方块J、梅花Q和黑桃K。

它们分别代表三个人:管局长、南向东和龙老板。这三个人都有作案动机。

三空将方块J拍在桌面上。哥们儿抢起女人来比世仇还厉害。管局长虽然是经丛处长介绍才认识那女人的,但他本来就是虚席以待的自由之身,丛处长却离了婚来同他抢,这个肯定要激起仇恨。而且,局长官大一级,但处长人生得魁伟气派,而且好歹是个诗人,小有名气,谁抢得过谁还难说哩。丛处长不死,管局长没戏。

安明将梅花Q摆在方块J旁边。她已经去过了蟠龙运动场,作为消费者看清了作为总经理的南向东。此刻她觉得那个女人同牌上这一个很相像:美丽、妖冶而阴冷,从看不见的后脑勺里往外透出杀气。

丛处长不死,南向东不能自由。

三空将黑桃K放在最上面。这个中年男人迄今尚未露面,但恰恰可能是他最具杀心。他是“J·Q”二位一体。作为情敌,他具有J(管局长)的性质;为了让自己的女人摆脱丛处长的纠缠,他又具有Q(南向东)的性质。

而且,他杀了丛处长,就警告了所有觊觎南向东的人。

这时司机来报告,车已备好。

两人收起扑克,出发去蟠龙运动场,准备对南向东进行详细的询问。

因为苏科长告诉了他俩一个重要情况:林老师在清理丛处长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张单据——红坊酒楼收银台打出的账单。研究账单发现,进餐者是两人(收取两份人头费),一男一女——这从饮料上可以看出:一瓶干红葡萄酒,一听椰奶。椰奶是典型的女士饮品。

因为是电脑打出的,所以时间很准确:2月13日21:45。

即那时丛处长同一个女人共进了晚餐——在情人节的前夜。

这个女人是谁?

在蟠龙运动场的草地茶园里,南向东很友好地接待了安明和三空。

南向东穿着紫色的开司米旗袍,白色的中跟皮鞋;天并不热,头发却往上盘起一个髻。古典美女,现代气质,安明对三空说,这个女人完全可以去参加选美大赛。

三空说,这是个可以让男人为她去死的女人。

南向东坐定以后,安明问:“南总经理知道丛处长的情况了吗?”

“知道了。是报社的朋友打电话来说的。”

“你认不认为丛处长是酒醉摔死的?”

“我不了解情况,说也是瞎说。但据我对丛处长的了解,他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可以说在任何情况下头脑都很清醒。很难相信他会喝得那么醉!而且,他是个处长,实权很大,谁敢灌他?再说,即使醉了,也会稳稳当当走回去的。”

她的看法,同丛妻林老师一样。安明与三空互相看看。这时,南向东说出让两人吃了一惊的话来:“而且,他并没生病。”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生病?”三空问。

南向东摊开一只手,无可奈何似的说:“就在他出事的头一天,我和他还在一起吃了晚饭。他生龙活虎的。而且不知怎么谈起了感冒的事。他说他很不容易感冒。我说这个未必是好事。医学理论认定,常患小感冒,能激活人体免疫系统,人不容易生大病。他说那怎么办?有意将自己整病?然后摇摇头,说算了吧,顺其自然了。”

“你们是在哪里吃的晚饭?”

“红坊酒楼。”

“还有谁?”

“你们都喝了些什么,还记得吗?”

“他要的是干红葡萄酒,我喝的是椰奶。”

“吃完以后什么时候了?”

“快10点了吧。”

安明和三空一时无语。看来情人节前夜与丛处长共进晚餐的,就是这个女人了。

安明有些难过。她很喜欢南向东。但是,这个能让女人也喜欢上的女人却有重大嫌疑。

因为法医说了,丛处长的中毒,可以是三天之内的任何时刻。毒蕈进入体内,毒性不会立刻发作。

现在正在准确测定丛处长的中毒时间。如果测出来是在2月13日晚上,那可就——

安明无声地叹了口气,问起了南向东与丛处长相识的经过。

南向东总管蟠龙运动中心以后,开始联系自己的社会关系。很简单,运动中心必须有人来运动和消费。

就这样,有一天,维康公司的党总经理带着一拨人来了。南向东迎出老远,一见面两人就开着那种有些出格的玩笑。两人是大学同学。

这个党总,毕业后进了市科委属下的医药公司,负责与外商合作,研制并推销新产品。

吃饭时,党总告诉南向东,他的公司新近研制成功一种沐浴露,取名鲜花牌,已经获得了全国的科技开发大奖。现在的工作,是将这产品推向市场。

说罢露出诡秘的微笑,笑罢又是无可奈何的难色。“这里面有鬼吗?”南向东笑着问。

原来这种沐浴露的特殊作用,并不在于洗澡,而是在于预防性病。“药物作用维持在皮肤内的时间,目前是全国最长的,”党总说,“可在24小时以上。”

“噢,明白了,你们这些坏男人!”南向东嗤之以鼻似的,“就是说,只要每天用你发明的那玩意儿洗澡,就可以随时随地放心大胆地寻花问柳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党总作谦,然而得意,“唉,有些事,堵是堵不住的。与其那样,还不如尽量减少危害。”

“但是,如果让人们明白了这种特殊的作用,不是等于……怂恿吗?”

“问题就在这里。因此宣传上有些困难。在广告上明说,可能要受到官方干预。”

“但是,如果以科技新闻的方法报道,也就没问题了。不管怎么说,这是本市的一个业绩呀!真是不好的药,卫生部能给奖吗?”

“这也是我的思路。英雄所见略同啊!但是操作起来不大容易。有人给我介绍了丛处长,管宣传的,有他的支持,一切就好办。但是,好像不大好打交道,送去的礼物都很客气地送回来了。”

“走夫人的路子呀,你这个傻瓜!”

“咳!你以为没有试过?他夫人是个大学教师,是个真斯文——这方面我们还是有经验的,一打照面就知道是真是假。”

党总惊喜地问:“你同他很熟?”

“熟什么?认还不认识呢!相信我,总是有办法的。人总是从不认识到认识的嘛!孩子最先还不认识妈呢!”

“说得有理。不过,”党总嘻嘻嘻地笑起来,“这样一来,怎么我觉得有些像美人计呢?”

南向东也笑起来,含义丰富。“不过,也不是真正的美人计。有些事,男人出面找女人,或者女人出面找男人,比较容易些。人之常情。何况,我想我也会把握一个尺度的。”

的确也是这样想的:不可能动不动就将自己和盘托出去嘛。

两位老同学便认真商量了一阵。党总说丛处长是一位诗人,出过两本诗集。南向东说你负责把他的诗集找来。

过了两天,党总派人将两本诗集送到。

南向东读丛处长的诗。她并不喜欢诗。她这是为了同作者有话可说。原来他大名丛星明。

但当她仔细琢磨了一些之后,暗自承认他还是算得上一位诗人,才华虽不横溢,意境却也耐人寻味。

譬如《江边石屋》:当太阳落下那个山岗/那石屋就在江边/升起/每天如此……她感到诗人那特殊的感觉(光幻的感觉?)的确隐约地表达出来了,而“每天如此”四字还能震撼人心。

又如《你》:你坐着/不看也/不动/却已使高耸入云的我/的灵魂/下跪投降/而且发誓/永不反叛。她能窥见他的爱。(这个人可能是个情种。她想。)

她想诗这个东西,只是读着吃力,世人舍不得下工夫去靠近它,若能舍得,的确是能得到许多趣味的……突然灵机一动:何不给他开个派对,开成“丛星明诗歌研讨会”?

立刻给党总挂了电话。那一头欣然同意。

南向东说:“我们各找三四人,先谈谈他的诗。但诗集只有两本,怎么轮得过来?”

党总说:“只好问问他本人,哪里能买到。”

“那就由我去问。”党总捎来的诗集里夹有一张丛处长的名片。

南向东的电话打到了丛处长的办公室。“我是您的读者,姓南,是女的。”她这样介绍自己。

所以后来丛处长常常叫她“男(南)妹妹”,而且说她“岂止是幽默、滑稽,完全是戏耍成性”的女人,在他的家乡,只有戏剧中的青衣花旦才是这个做派。

“现在还有读诗的?”丛处长问,满含对世俗的轻蔑。

“当然有哇!我周围就有很大一帮呢!您的诗集,是别人觉得不错,推荐给我的。”

对方静默有顷。能感觉到内心还是很愉快的。“嗯。谢谢错爱了。请问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

“哟,不好意思!打工仔!”稍停,“这么说吧,在一个外资公司里当职员。”

“噢,这个,真正喜欢的,无论怎样忙,都会注意到的。兴趣是最大的原动力嘛。”对方没有吭声。“您自谦,说平庸。其实您只是用语平常,那些感觉却独特极了。”

“有这么好?”

“譬如说石屋在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升起来,很动人啊!还说每天如此——诗人一定有过这经历:每天在江边眺望石屋。这么做,是心中有事,读者能够领会的。”

“谢谢!谢谢小姐这么用心。真是不值得啊!”语气一下热烈起来。

“打电话给您,是想问问,在哪儿能买到您的诗集?”

“不必了吧!我出诗集,不是认为那些诗好,只是想对自己有个交代。”

“作品好不好,当由读者来说。我们买诗集,是常常举行文艺沙龙,奇文共欣赏,评论着有些好玩,让生活丰富一点儿,生活质量高一点儿。所以,请丛处长指点一下。”

“是这样?我送一套给小姐吧。”

“一套不够。好几个人呢!”

“那就三套吧。”

这样的干脆,倒让南向东不知如何是好。“哟,这太好了,只是,只是……”

对方明白她的意思。“没什么。别过意不去。知音难得,高兴的应该是我。”

听出来很是诚恳,南向东就说那我啥时来取呢?对方说不用跑路了,我让人给您邮去。

于是南向东告知了地址。末了又说:“我最后有个要求,可能有点儿过分……”

“请说吧。”

“就是——请丛处长抓紧点儿,我们春节前要开派对。”

“行,我马上寄。”

上午通的电话。下午3点多钟,有员工来报告说,有客人要见她。

出去一看,是一位高大而儒雅的男子,自我介绍说他是丛星明,给您送书来了。

南向东自是惊喜有加,一时不知所措。

坐定以后,丛处长解释:“下午有事在这个方向,就给你捎来了。这个比邮寄快。”

南向东一个劲儿地感谢。同时感到一定得抓住这送上门来的“猎物”。

她陪丛处长参观运动中心。在高尔夫球场教练小姐陪他打精度时,赶紧给党总打电话。

“不惜一切代价把他留住!”党总高兴异常,“我立刻就来。就说慕诗人大名。”

“带个女的来,要年轻漂亮的!”

“他妈的!那谁还能赶上你?”

“哎呀活跃气氛嘛!最好多叫一两个人。”

就这样,当丛处长告辞时,南向东说:“您不能走。有几位崇拜者听说您在这里,正在赶来。”

“我还有崇拜者?”丛处长十分好笑。

“这是真的。一个人引起注意可能有早有迟……”

“可能吗?您这样的领导……”

“我面对许多人,我习惯;许多人面对我,我不习惯。人都是有弱点的。”

南向东点点头。她后来对丛处长说,正是从这一刻开始,她发觉他是个相当朴实的人。

于是,她也对他实话实说:“我理解您,丛处长,但是,我已经夸了口,说可以留住您……”

丛处长停下来,看着她。后来他说那会儿他发现了一条真理:最厉害的话往往只不过是一句实话。

她说:“我让他们不要团团围住您。大家平等又随便,认识一下,一起吃顿饭,您看好不好?”

丛处长叹口气,笑起来:“小南你有外交天赋。你完全可以成为社会活动家。”

南向东非常高兴,一个劲儿道谢,末了建议,让丛处长的司机自己开了车回去。“来的人都是有车的,完了可以送您。”

丛处长也答应了。

不一会儿,党总带着一位女士到了,小卓(也是同学)也带着一位女士到了。

这样,吃饭的时候,六个人这么一坐,看去就是纯粹的三对。后来党总对南向东说:“你整个儿一个丛大诗人的包二奶。”

南向东大笑:“诗人包得起什么二奶!”

那顿饭吃得非常愉快。南向东的俏皮话胜过所有的调料——丛处长如是说。

几天以后,又以“谁谁也想结识诗人”为由,党总又请了一次客。席间,南向东巧妙地让丛处长明白:党总的维康公司表面挂靠市科委,实际上是民营性质。

丛处长隔桌望望党总,扭头对南向东说:“这么说,人家是用自己的钱在办聚会啰!”

“他有做东的瘾,让他做去,嘻嘻!”

丛处长也笑着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喝茶的时候,丛处长关切地询问党总公司的情况。南向东远远地递去眼色,党总知道机会来了,就讲了“鲜花沐浴露”获国家科技开发大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