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不出普克所料,他的假期没有结束时,就收到急电,召他回去参加一个紧急案件的侦办工作。普克第一次对这种事情感到无可奈何,怏怏不乐地收拾返程的行装。他的心里记挂着普晴的情况,实在无法保持平静的心态。

在得知袁和平的死讯后,普晴的精神接近于崩溃的边缘。事实上,这个消息,普克他们已经拖延了几天,直到没有办法再拖下去,才由母亲告诉了普晴。这之后,无论大家再对普晴说什么,她都像个没有知觉的人似的,听不见,看不见,不说一句话,总是默默的,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虽然普克十分不忍,但作为一名警察,他没有办法对妹妹隐瞒事情的真相。更何况,普克是袁和平自杀的见证人,他也无法回避向妹妹做出一个明确的解释。在和付杰及母亲再三商量、并由母亲告诉了普晴袁和平的死讯后,普克还是和普晴谈了一次话。实事求是地说,那次谈话仿佛已经没有对象,而只是普克一个人在说话。

普克说:“小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过,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必须坚强起来,逼着自己接受事实。”

普晴的眼睛失神地望着普克,一言不发。

普克心里一阵酸痛,却不得不说下去。

“任何一个人对这种真相,可能都会缺乏面对的勇气。小晴,也许我没有资格来要求你坚强,但我想提醒你,你还是一个五岁女儿的母亲,你必须、也不得不变得坚强起来。月月已经失去了爸爸,难道你希望她也失去自己的妈妈?”

接下来,普克反复劝说,换来的总是普晴的沉默。最后普克还是放弃了向普晴说出真相的打算,他知道自己这样,其实是一种脆弱的表现,因为听凭普晴沉溺于悲痛的做法,远比告诉她事实并且帮助她坚强面对要简单。只是以普克的精力以及时间来看,他暂时是无法做出第二种选择了。

付杰也劝慰普克说:“算了,袁和平人也死了,事情又没张扬出去。何苦非弄个一清二楚,让你妹妹痛苦一辈子呢?何况还有个孩子,让她知道了自己有一个这么狠心的爸爸,咱们这些大人又于心何忍?”

是啊,月月才五岁,已经失去了她深爱的爸爸,而妈妈也濒临精神崩溃。她什么事情都不了解,还没来得及真正享受人生的快乐,就要先体验到人生的极大痛苦,这让每一个关心她、爱她的人们,怎么能够做得到呢?

普克总是会忽然地回忆起,有一次月月曾告诉大家的话。月月说她煤气中毒那天,睡着以后,有一个神仙来亲她。普克不知为什么,觉得那并不是一个小孩子的呓语,而是她在朦胧中看到的真相。也许当她昏迷过去时,真的接受了一个亲吻,只不过那并非来自于什么神仙,而是来自于一个为了自己所谓的幸福,将女儿的生命置之不理的狠毒爸爸!

一想到这个,普克就会心如刀绞,无法再继续想象下去。

因此,当付杰最终只以自杀来报结袁和平的案件时,普克没有阻拦他。他理解付杰的善意,为付杰所给他的帮助深深地感激。只是,在经历了这样一种悲痛和无名的怨忿后,普克没有办法对付杰说一个谢字。

而在普克的父母之间,也空前地出现了一种紧张状况。似乎是普晴的家庭事件引发了母亲内心积蓄已久的不满,普克不知道母亲和父亲谈了什么,但他看到父亲身上明显出现了变化。显然,这次谈话,确实深深触及父亲的内心了,因为普克吃惊地听到,父亲当众宣布,从此以后他要戒掉伴了他大半辈子的酒瘾了。

普克还看到——第一次看到,在这个家庭中,父亲居然开始知道体贴母亲了。虽然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普克和母亲来说,足以令他们感到吃惊了。母亲在接受父亲主动倒好并递到她手里的一杯茶水时,脸上有了淡淡的一层明亮。

返程之前的晚上,普克还和那个肖思宁见了一面,进行过一次交谈。这件事情给肖思宁的打击显而易见,普克初见她时,她脸上那种天然的神采黯淡了许多,眼睛看着普克时,也不再有那种本能的对异性的**了。

他们就在袁和平跳下去的那个阳台上谈话。十八层的高楼上,夜风有几分清凉。普克俯身向阳台下看去,繁灯点点,散发出一种令人迷茫的吸引和惆怅。

肖思宁低低地说:“谢谢你。”

普克淡淡回答:“你找我来,就是想谈这个?”

肖思宁扭头看着普克:“我知道你恨我,瞧不起我。我不想为自己开脱,但你们为了我保守了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我得说一声谢谢。”

普克不看肖思宁,自顾自地说:“这个完全不必。即使保密,也不是出于保护你的目的。对你……说真的,如果没有你,也许不会有这样的悲剧发生,我妹妹也……算了,现在说也没用了。”

肖思宁黯然说:“对不起。”

“现在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普克忽然鼻子一酸,他急忙转头看着其他方向。这么多年了,遇到再痛苦的事情,他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唯有这次,只要想到妹妹所受的痛苦和折磨,他心里就会忍不住悲伤。

肖思宁不说话了。

普克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夜空的点点星光问:“到了现在,你觉得袁和平是真的爱你呢,还是只不过想利用你和别人的关系,来铺平以后的仕途?”

肖思宁的声音十分痛楚:“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再去考虑这个问题。因为现在考虑已经全无意义了。就像你刚才说的,我伤害了你妹妹,再说对不起又能起到作用吗?”

普克点点头,沉默着。

肖思宁想了一会儿,还是说:“其实一个人的感情,真的很难说清楚,究竟是纯洁无瑕的,还是附带了现实的条件。不管是我和袁和平,还是你们这些人,谁又能保证自己是完全清白、一尘不染的呢?”

普克淡淡地说:“可是人类的生活越是复杂,就越是需要建立一定的规范,否则这个世界,岂不是没有任何规律可循了?你说的虽然不错,但这不能成为一个人逃避规范,为了自己的幸福伤害他人的理由。”

“你还是在指责我。”肖思宁敏感地说,“但我需要解释清楚的是,如果说我犯了错误,那也只是爱上了袁和平,和他计划着以后的生活。但所有那些他对普晴做出的事情,却真的不是我计划的。尤其到了后来那些有危险性的事情,我连知道都不知道。这一点上,我没骗你。”

“可你给了一个男人**。”普克这时转头看着肖思宁,眼前这个女人,即使在黯淡的星光下也有着惊人的美丽,“我不是说你的美丽是**,而是你对男人内心欲望的了解,你对未来前景的描述,你对道德规范的漠视和对责任的回避逃脱……”

肖思宁目不转睛地迎视着普克,好一会儿才说:“是的,我承认你说得对。作为一个渴望真情的女人,不仅是像我这样有几分姿色的,就是再普通再平凡的,也会希望有某个男人能接受自己的**。也许只有那样才能证明,自己作为一个女人,还有着骄傲地生存下去的理由。”

普克微微地摇头:“真傻啊,你们这些女人……”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该谈的都谈过了。

“好自为之吧。”普克说,转身离开阳台,“我走了。我相信像你这样的女人,永远不会像袁和平一样做出那种选择的。”

肖思宁在普克身后受伤地说:“那也不一定。也许你一离开,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了。这个世界我看得够多够厌倦的,你以为我还有多少留恋吗?”

普克没有回头,简单地说:“你不会的,你自己知道。因为你远比袁和平坚强。”

说完,普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2

回到家,米朵看到归来的普克情绪低落。她已经提前从电话里得知了事情的经过,虽然震惊,却并没有觉得不可理解。

“我不想劝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你。”米朵说。

“嗯,什么也别说,让我安静一段时间。有些问题,我自己也得好好想想。”普克坦白地对妻子说。

“还是跟我谈谈吧,一个人有心事闷在心里,并不是件好事。你不是早就知道这个道理吗?如果小晴不是从小养成了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的习惯,也许事情就不会这样了。”米朵劝慰普克说。

“那也不怪她,是我们那个家,我父亲……”普克分辩道。

“我知道,世界上的每个家庭都可能存在问题,不能因为曾经出现过问题,以后就永远回避面对问题呀。”米朵说,“普克,就像我们这个家庭,也许表面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其实也未必真的如此。但我想这并不可怕,只要我们相爱,并且理智客观地处理生活中的矛盾,我对这个家庭的前途是有信心的。你觉得呢?”

普克沉思片刻,凝视着米朵的眼睛:“我也是这样。”

米朵笑了:“好吧,相信我,小晴一定能挺过去的。有些事情,只有时间才是最好的治疗。”

普克点点头:“但愿如此。”

“其实你这次不告诉她真相,我想在目前的状况来说,是比较好的一种做法。因为小晴的性格看起来刚强,其实比较脆弱。在眼前这种打击下,再让她了解那么残酷的事实,可能她的情感真的会承受不了。”

“是啊,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担心,所以最后才什么也没对她谈。只是,她知道袁和平的死与我有关,不知道心里会不会恨死了我。”

“她说过恨你的话吗?”

“没有,但她的眼神……你看了就知道了。我、我心里很难过。”

看到普克的心情又灰暗了,米朵有些心疼,用了另一个话题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好了,跟我说说,大侦探,你是怎么发现袁和平不对劲儿的?我记得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到小晴的生活中有问题时,还没对我提起这一点呢。”

说到和职业相关的内容,普克总算恢复了一点儿精神,说:“要说这个,其实还跟你有点儿关系呢。”

米朵很惊讶:“和我有关系?”

“是的。”普克微笑着回答,“你不知道,袁和平对小晴的态度有多温柔,那种细致入微的体贴,简直比热恋中的情人还要夸张。”

米朵笑起来:“你这是什么理论?”

普克认真地回答:“我说的是真的。袁和平在我们大家面前,对小晴的态度有种旁若无人的亲密,起初我看着,几乎觉得很感动,甚至有几分自责,检讨了一下自己平时待你的态度,有没有他的一半那么好。”

米朵真的笑了:“还有这样的事儿?”

“是啊,我真的想了。米朵,如果说爱,我对你的爱我自己最清楚。我知道我不能没有你,知道自己想给你幸福,也想让你觉得幸福。可有时候,大家因为关系的亲密,反而会变得疏忽。恋爱时做得很周到的小事,结婚以后反而会退步、甚至于消失。可这并不是因为我不再爱你,这也许是人类的惰性。我觉得我们进入婚姻状态以后,成为世界上关系最亲密的两个人,你对我、或者我对你,都不必再像与外人相处那样,要考虑到种种外在的因素,更多的只是凭着天然的本能了。”

米朵笑着催普克:“你又说远了,快把话扯回来吧。到底怎么觉得不对头的?”

普克似笑非笑地说:“最初就是因为这个呀。我想想自己那么爱你,可在外人面前,也绝做不到像袁和平那么待你。所以觉得不对头了。一定是有什么目的才会那样有意表现给外人看的。”

米朵半信半疑:“就因为这个?你也太武断了吧。难道世界上的夫妻只要在外面表现得太亲密,就不是真正的亲密?就一定是有什么隐情?”

普克换了认真的表情:“虽然话不能这么说,但过分夸张的东西,往往存在问题。当然除了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感觉之外,我还有另外的根据。”

“说说这个另外的根据吧,看看是不是更可靠一些。”

“我注意过袁和平的眼神。”普克回忆着说,“当大家都在的时候,他看小晴的目光很温柔,甚至算得上真诚。但有一次在医院,当他背对着其他人看着小晴时,我无意中看到了他眼神里一种很冷漠的东西。而且当他意识到有人在注意他时,那种眼神马上又变换了,这种变化如果不仔细琢磨,很可能一闪就过去了。事实上,我也是事后才想起来的。当然,我刚才所说的两个原因,其实都是比较抽象的感觉。应该说总的前提就是,以我和母亲对小晴性格的了解,这半年里她生活中出现的那些异常现象,实在是太不合理、太过反常了。”

米朵听到这儿,信服地点点头:“嗯,就像我们曾说过的,世界上没有无因之果,是这样吗?”

普克却不能肯定,他长长地叹气:“唉,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我一点儿把握也没有。就这样吧,也许懵懂一点儿,对一个人获得快乐,并没有坏处,你说呢?”

他们对视着,彼此看到对方眼睛中的一丝丝茫然。是的,这个世界真的太复杂了,谁又能对所有的事情做出解释呢?

原载《警方》,2001年第9期至200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