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小李将查到的结果告诉普克时,两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与袁和平在茶楼里见面的女人名叫肖思宁,今年三十岁,未婚,没有正式职业。但显然这并没有影响到肖思宁的收入。那辆丰田车是她的私人财产,同时她名下的那套公寓价值六十多万。从小李了解到的情况看,肖思宁是一个颇为神秘的女人,有些人认为她什么生意都做,有些人认为她什么生意都不做。她似乎有很多男友,却都不是确定的关系。可以肯定的是,肖思宁绝非那种从事色情行业的女人,在外的口碑甚至不错,和她打过交道的人提到她,多数表现得比较亲切。

这样的声名对一个三十岁的未婚女人来说,无疑是难能可贵的。普克并不吃惊,早在初见过这个女人的面后,他心里就有了类似的感觉。小李的调查应该说已经相当详细,但那些和肖思宁有来往的关系却仍然没有全部包括其中。这只能说明肖思宁实在是个不简单的女人,美丽、迷人、散发出十足的女性魅力,却又充满神秘气息。

而对另一个调查对象的情况,小李在告诉普克时,却坦白地表示了他的为难。

“关于那个男人,我只能跟你这么说,他是一个地位不低的领导,在干部的任用上至关重要。”小李忽略了那人的具体情况,含糊地说。

普克明白了小李的意思,说:“你已经查清了他的真实身份,是吗?”

小李点点头,承认道:“是啊,刚知道他是谁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老实说,这事儿我跟我们付队长汇报过了,他待会儿可能也要和你谈谈。”

普克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我保证……”

小李第一次打断了普克的话,非常诚恳地说:“普克,这事儿我真的只能说到这个程度,而且以后我也不能再过问这件事情。咱们都是干这一行的,相信你能体谅我的难处。”

普克默默地点头,其实小李开始一表明态度,普克心里就知道个大概了。的确,在这件事情上,普克无法为难小李,他深知在某些方面,一名刑警的能量和职责范围,实在是微乎其微的。

普克也诚恳地说:“行,我明白。谢谢你,小李。”

小李似乎有一丝内疚,忽然又说:“对了,有一条线索我可以透露给你,不过你得保证绝不让任何人知道,因为这涉及……非常严肃的问题。”

普克马上说:“我保证,你放心。”

小李凑近普克,压低声音,在普克耳边小声说:“要是没什么意外的话,下个月市政府有比较大的人事变动,秘书长的位置归一个你很关心的人了。”

说完,小李意味深长地看着普克,没把那人的名字说出来。普克立刻领悟到小李的意思,他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袁和平?”

小李默默点头。

普克问了一句:“这消息可靠吗?”

“如果没什么意外,应该相当可靠。”小李谨慎而含蓄地说,“你应该明白,这件事跟那个人有关系。”

普克的头脑中,有一个印象从原来那些纷乱无序的思绪中分离出来,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轮廓。袁和平很快要提升了,袁和平和肖思宁有非常关系,肖思宁神秘而富有魅力,肖思宁和某位地位不低的领导关系亲密,某位领导在干部任用方面作用重要,袁和平很快就要提升了,普晴生活中的意外事件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危险……

这个印象虽然模糊,但普克却能看出它的大概轮廓。它的细节还不清晰,但那种隐约透露出的危险信号却十分强烈。普克默默地思索着,努力保持镇静和清醒的头脑,使得自己可以尽快把这些头绪理清,以便想出对策来。

普克不知道,当他离妹妹生活中那些离奇事件的答案越来越近时,妹妹普晴正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2

自从回到家的当天晚上,普晴接过那个神秘电话后,几天来,她的心情非常复杂。从自己小时候的成长经历回忆起,一直到她的少女时期、与丈夫袁和平的初恋时光以及随后到来的数年婚姻生活,许多细节都像老电影一样,在普晴脑海中反复出现,带着些陈旧的甜蜜色彩,令普晴心里不停地交织着幸福、痛苦、惆怅的思绪。

出现这样的心态,对普晴来说,其实并不突然。那天深夜,普晴刚从医院回到家的第一个晚上,她和丈夫有着小别胜新婚的亲密。之后丈夫睡着了,而普晴则很久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后来丈夫床头的电话响了,普晴想接接不到,是丈夫接起了电话,并有点儿疑惑地将电话交给普晴,说是个男人找普晴。

然后,就是那个令普晴失去控制的声音。一个女人在电话里低低的、但是清晰地向普晴呼叫:“救救我……救救我……”

这声音和有一个夜晚普晴曾听到过的一样。那次是丈夫和女儿在医院住院,普晴独自一人在家。接过那个电话之后,普晴心里恐惧极了,但到了第二天,她的记忆却恍惚起来,无法确定自己前一天晚上是否真的接听过那样一个电话。在那之前,普晴接二连三犯着错误,丈夫和女儿的住院,也是因为她的疏忽大意。普晴对自己是否还有一个清醒的神志,实在没有信心。因此,那个电话的事儿,普晴从未对任何人讲过,包括自己的丈夫袁和平。

然而这个深夜,普晴却再次从电话里听到那个令她毛骨悚然的声音,她怎么能不觉得害怕惊慌,以至于尖叫一声就把电话扔了出去呢?

可是,袁和平看着妻子的反应,却表现得非常吃惊,连声追问:“你怎么啦?”

普晴一头扑进丈夫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有个女人……有个女人在叫救命……”

袁和平把普晴从身上推开一点儿,看着普晴的脸,大惑不解地问:“你说什么哪?什么女人?救谁的命?”

普晴又怕又急,哭叫起来:“电话里有个女人在叫救命……”她模仿着电话里那个声音幽幽地低声呼唤着,“救救我……救救我……和平,你没听见吗?你没听见电话里那个女人在叫?”

袁和平皱起眉头:“不对啊,明明是个男人,跟我说要找普晴。我还觉得奇怪呢,这人的声音好像没听过,肯定不是熟人,这么晚了,找你干什么?”

普晴呆呆看着丈夫,眼泪弄得满脸都是。她不敢相信地问:“和平,你说的是真的?刚才电话里真的是个男人说要找我?没有女人在叫救命?”

“当然是真的。”袁和平莫名其妙的样子,说,“我骗你干什么?的确是个男人说要找你啊。你怎么会听成什么女人叫救命?”看着普晴目瞪口呆的样子,他好笑地接着说,“你别是出幻觉了吧?这又不是恐怖电影。”

普晴真的呆住了。她木木地靠在床头坐着,脸上出现极度茫然的表情,嘴巴微微张着,好长时间都闭不拢。后来她忽然觉得喉咙干涩极了,简直像要窒息似的。努力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干干的,一点儿水分也没有。

袁和平笑了笑,安慰普晴:“好了好了,你大概是做噩梦了,还没彻底醒过来吧。可能谁把电话打错了,咱们这种家庭,怎么会有那种事儿?就算谁想求救,也不会找你呀,你又不是警察。”

普晴仍呆呆地坐着,显出失魂落魄的样子。袁和平抬手搂了搂普晴的肩膀,开玩笑似的说:“时间不早了,快睡吧。你老胡思乱想,到时候真弄出精神病了。”

普晴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她嘟哝了一句:“你先睡吧,明天你还得上班。”

袁和平仔细地看了普晴一会儿,普晴偏过脸回避着袁和平。袁和平从床头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普晴:“好了,小晴,别哭了,你这是自己吓自己呢。”

普晴接过纸巾,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努力平静自己的情绪,转过脸看着袁和平,勉强笑了笑,说:“我没事儿了,大概真的做噩梦吧。”

袁和平试探地说:“那接着睡吧?”

普晴点点头,躺了下来,袁和平也躺好,关掉台灯。袁和平的呼吸声就渐渐粗重了一些,看来是睡着了。而普晴,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茫然无措地看着窗户。窗户上拉着窗帘,外面比室内稍亮一些,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在窗户上映出淡淡的光影。

那个夜晚普晴再也没有睡着,并且接下来,普晴以一种认真决绝的态度开始思考一个决定。她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来回忆自己三十多岁的生命,时而清醒,时而恍惚,交错沉浸在过去和现在的时光中。这些回忆的中心内容都很相似,那就是反复比较着幸福和不幸的巨大差别。普晴发现自己的生活经历中,自从有了丈夫袁和平以后,生活的味道多么不同啊,那种幸福宁静的滋味别人怎么能够领会!

也许没有人能够理解自己对丈夫的这种爱情。普晴被自己这种念头感动得热泪盈眶。是的,想想自己的同事李老师家就知道了,那种充满暴力的婚姻给一个女人的生活带来什么呢?还有些家庭,即使一对男女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没有分开,可夫妻间除了日常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之外,就是没完没了的纷争口角,没有女人所向往的柔情蜜意,有的只是对婚姻无边的倦怠以及习惯成自然的无奈接纳,普晴自己的父母正是这样的婚姻典型。她和哥哥从小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对家的眷恋实在只是因为对母亲的感情。

而普晴和丈夫的婚姻,就完全不同了。普晴毫不怀疑自己对袁和平的爱,以及袁和平对她的感情。无论是初恋时光,还是婚后生活,即使在生了孩子以后的这些年里,普晴一直感觉到生活中爱情的存在。丈夫宽厚、体贴、善解人意,他几乎从未和普晴发生激烈的争吵,两人之间偶尔的争执,也总是由于双方主动的退让而平息了对方的火气。虽然丈夫嘴上并不说什么对婚姻生活的满足,可普晴知道,丈夫对她为这个家庭所做的奉献和牺牲是心怀感激的。是的,普晴爱自己的丈夫,为了他的幸福,普晴可以把自己身上每一滴水分榨干,全部用来滋润丈夫的生活,只要他能从普晴的行为中体验到爱和幸福,普晴即使枯萎了自己也在所不惜。

可现在不行了,普晴想。现在她不知出现了什么问题,原来平静安宁的小家庭因为她而屡屡发生意外,越是到了现在,情况变得越是严重。不仅伤害了普晴自己,更重要的是开始伤害到丈夫和女儿的生活甚至生命。这种状况对普晴来说,无异于被一种可怕而不可抗拒的力量控制着,在用尖刀一下一下地刺向她所爱的人,眼看着鲜血淋淋地淌了一地,却无法终止这样令人惊恐的行为。

如果这样下去,普晴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呢?她只能想到这里便被迫停了下来,因为觉得继续想象下去会让自己疯狂。普晴无限悲哀,也许自己的幸福只能终结于此了。无法再为自己所爱的人奉献,成为他们的拖累和包袱,甚至对他们的生活和生命产生了威胁性,这样的生命,普晴怎么能够容忍呢?

普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唯一知道的就是,她的身体里肯定出了某种问题。以前普晴还想过要去脑科医院检查身体,即使是她最害怕的精神疾病也愿意加以治疗。但现在普晴不愿意这么做了,她想到如果真是确诊得了某种精神疾病,即使经过治疗有了好转,也难以保证以后完全恢复健康。而如果并没有检查出什么病症,但生活中的异常之举继续下去,普晴该怎么办呢?

想到最后,普晴告诉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袁和平,离开女儿,离开那个让她无比爱恋无比牵挂的幸福家庭。

在做出最绝望的选择之前,普晴还给了自己一个缓冲的余地。她决定要向丈夫提出离婚,暂时把月月交给丈夫抚养。如果自己的状况有一天能够得到改善,而袁和平仍然没有忘记她、愿意重新接纳她的话,普晴还可以有机会回到从前的幸福家庭中。假如她真的如自己所料,再也没有好转的希望,那么能够得知丈夫和女儿脱离痛苦和包袱,过上新的生活,普晴也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值得的,不会为此感到后悔。

把一切都反反复复想清楚以后,普晴正式和丈夫进行了一次郑重的交谈。

“和平,我已经想好了,请你相信,我现在是清醒而且认真的。”普晴目不转睛地看着袁和平的脸,努力压制着自己内心的痛楚,清晰地说:“和平,我们离婚吧。”

袁和平笑了,像是以为普晴在开玩笑,或是头脑又发昏了。他若无其事地对普晴说:“你瞧你,又来了。”

普晴提高了声音,认真地说:“和平,你看着我的眼睛就知道了,我没跟你开玩笑,而且我的意识也很正常。我考虑了几天,已经彻底想好了。咱们俩必须离婚。”

袁和平仔细观察着普晴的表情,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态,有点儿张口结舌地问道:“小晴,好好的,你这是怎么啦?”

“你不用再安慰我了。”普晴忽然感到心里那种真实的悲哀,无法再看着丈夫的眼睛,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我这种状况,怎么可能算是好好的?好了,和平,我想来想去,觉得我们这个家庭最好的前途,就是咱们俩离婚。离婚以后,家里的财产我都不要了,月月暂时由你来带,你要辛苦几年了。我已经打电话咨询过办协议离婚的手续,你抽个时间,咱们尽快把这事儿办了吧。”

袁和平低下了头,普晴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宽厚的肩头似乎在微微抖动,心里不由又是一阵抽痛,好想伸出手去把那个低垂的头揽进自己怀里。可普晴控制住了,丈夫会难过,她心里当然清楚。可普晴却不能因此而变得软弱,因为一时的心软,带给丈夫的将可能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折磨。

好一会儿,袁和平抬起头,眼睛里隐隐浮动着泪光,脸上那种忧伤的神情令普晴心里发颤。袁和平慢慢地问普晴:“小晴,你这么做,我怎么可能答应呢?”

普晴偏过脸,忍着巨大的悲哀说:“不管你答不答应,我已经考虑好了。你要是体谅我的苦心,就别再犹豫,我们尽快把事情办完。”

“不行,我不同意。”袁和平态度坚决地说,“你这种情况跟我分手,我怎么可能放心呢?你家人怎么可能放心呢?”

然而普晴的态度比袁和平更坚决:“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跟其他任何人无关。”她逼着自己把话说得冷淡一些,以免丈夫产生更多的留恋之情,“我是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情。你也了解我的性格,如果我真正决定的事情,别人是没办法逼我改变的。”

袁和平贴近普晴,张开手臂想要抱住普晴:“小晴……”

普晴努力把身子闪开,她害怕自己被袁和平的温情淹没,会失去内心的勇气:“别这样,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变了。”

因为挣扎,普晴险些从凳子上滑下来,袁和平忙紧张地抱住她,痛心地叫了一声:“小晴,你是不是疯了?你想怎么样啊?”

普晴忽然之间忍耐不住了,哭声从她的胸腔里冲出来,悲伤化成眼泪,带着她全部的爱和留恋,从眼睛里泉水般涌出来。普晴哭泣着,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袁和平,脸贴在袁和平的脸上,心里痛楚地叫着:“和平,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然而普晴发出的声音却是:“我们离婚吧!”

3

傍晚普克回到父母家,母亲还没有回来,只有父亲在厨房做饭。月月一个人趴在一张小凳子上画画,一边画嘴里一边嘟哝着什么。普克走到月月身边时,月月仍然专心地画着自己的画,并不抬头看普克。普克低下头,惊讶地看到月月正画的那张纸上,大部分白色的纸面都被黑笔涂满,只在不多的部分无序地留下一些空白,黑白相衬,格外刺眼。

普克蹲下身,看着那张奇怪的画,用请教的语气问月月:“月月,你在画什么呢?”

月月这才抬起头看了普克一眼,因为几天相处下来,她对这个警察舅舅已经比较熟悉了,不再有畏惧感。因此此时看到普克蹲在身边,月月很熟络地对普克说:“真笨,这么简单的画你都看不出来?”

普克又看看那张画,黑色是整张画的底色,间或是一些空白。仔细看看,那些空白也有着细小的区别,有些是纸张原本的白色,有些又用笔淡淡涂上一层,显得略为暗淡。在其中一块留白处,隐隐画着一只像眼睛的东西。

普克在心里猜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画上画的是什么东酉,不禁为自己想象力的匮乏而有几分惭愧。他老老实实地对月月承认:“舅舅真的很笨,没看出是什么东西。月月告诉舅舅好吗?”

月月头也不抬,继续往白纸上涂没涂完的黑色,嘴里说:“我画的是晚上,是我快死的时候做的梦呀。”

普克心里暗暗一惊,不知为什么,月月用如此认真的态度说出这句话,令普克感到十分不安。他看看月月,月月稚嫩的小脸上是十分专注的表情,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因为凝神于手中的工作,整个人的神态显得有些早熟。

普克又仔细研究着那幅画,这时发现月月的解释颇有道理。也许孩子看待世界的眼光和成人是不同的,他们在描绘这个世界时,用的是一种更浪漫的、不受约束的心态。成人的刻板和拘泥,在孩子的眼睛里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普克指着那只像眼睛似的东西向月月请教:“这是谁的眼睛?”

月月轻描淡写地说:“是神仙的眼睛,月月睡着了,神仙看着月月。”

普克正跟月月聊着她的作品,母亲推门回来了,手里提着几样东西,脸上露出一种十分复杂的表情。普克忙站起身,和母亲打了个招呼,接过母亲手里的东西,然后又给母亲端了一杯水。母亲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一言不发,神情忧郁。

父亲满头是汗地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母亲回来了,用不满的语气抱怨:“你怎么那么晚也不回来做饭?满脑子都想着你那个宝贝女儿,把自己家都忘在脑后了……”

普克本来看到母亲的神情不对,心里已经有点儿不安。此时听着父亲的唠叨,忽然觉得非常心烦,克制不住地提高声音冲了父亲一句:“爸,你够了吧,要不是妈,其他人谁能受得了你!”

父亲一愣。虽然普克还是少年时就喜欢和他争吵,父子两人甚至有武力上的拼斗,由于父亲酒后对家人的粗暴或忽略,普克十八岁时还曾有过离家出走的经历。但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一直不喜欢回家的儿子回来探亲了,在前些日子里,和父亲的谈话不多,也从不愿陪着父亲喝酒,但却也从未以这样的态度和父亲对立过。因此,突然之间遭到普克不客气的冲撞,父亲既感到吃惊,也有些恼火。

“你、你、你以为你训谁哪?”父亲口齿都有些不灵便了。

普克想克制火气,却克制不了:“我不想训谁,但也不想看着你整天不是训这个,就是训那个!一个家让你弄得全是火药味,你非得让每个人都抛弃你,你才甘心是不是?!”

父亲看着普克,张口结舌,脸涨得通红,一副准备和儿子大吵一架的样子。普克也头脑发热,觉得火气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想找个出口宣泄出来。

母亲忽然开口了,声音显得很疲倦:“求求你们,别吵了……小晴要离婚了。”

普克和父亲都是一愣,停了下来。继而两人几乎是同时问母亲:“什么?”

母亲无力地垂下头,慢慢地说:“你们别吵了,这个家再吵下去,真的没什么意思了。连小晴那样的家庭,现在都要散了。”

三个人安静下来。这时一直没被他们注意到的月月走上前,拉住母亲的胳膊,怯生生地问:“外婆,你刚才说什么啦?”

普克心里不由一跳,看着母亲。母亲显然也有些吃惊,她因为内心对女儿生活的重重忧虑,多少有些忽略了对外孙女的重视。看到在家里闹了一辈子的丈夫,又和难得回家一次的儿子吵了起来,多年来对悲苦的承受力似乎达到了极限。月月已经五岁了,平时早就表现出超出年龄的成熟。一家人因为孩子的这种特点,在她面前说话始终比较注意分寸。可今天,母亲却当着月月的面说女儿的家庭就要散了。

母亲有点儿费力地蹲下身,把月月搂在怀里,掩饰地说:“月月乖,外婆在跟外公和舅舅说事情,大人谈话,小朋友自己去玩,好吗?”

月月扇子似的睫毛忽闪着,疑惑地问外婆:“外婆,是不是月月快没爸爸妈妈啦?”

普克心里十分愧疚,他也在月月面前蹲下,温和地安慰月月:“月月怎么会没有爸爸妈妈呢?月月的妈妈腿摔伤了,在家里好好休息,等妈妈的伤好了,就接月月回家去住,好不好?”

父亲此时也有点儿不安,十分难得地表现出对家人的宽厚来。他走上前,勉强笑着牵起月月的手,拉着月月去看她的画,以此转移孩子的注意力。还好,毕竟是五岁的孩子,月月虽有一点儿不痛快,但还是跟着外公到里间去了。

普克小声问母亲:“妈,您刚才说的是真的?到底怎么回事儿?”

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这种事情,妈妈好乱说的吗?当然是真的。今天我回来得晚,因为在跟小晴谈心。”

普克把母亲拉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以防外面的月月又听到他们的对话。然后猜测地问:“是袁和平提出离婚的?”

出乎普克意料,母亲摇了摇头:“不是,袁和平不愿意离,是小晴自己闹着要离的。”

普克一阵困惑,凝神想了一会儿,凭着对妹妹性格的了解,忽然有些明白了:“小晴担心自己得了什么不好治的病,担心影响到袁和平的生活,害怕成为他的拖累,所以才提出要离婚的。妈,她是不是这么跟你说的?”

母亲无力地看着普克,又缓缓摇起了头:“不是这么说的。她态度很坚决,说自己跟袁和平根本没有感情,不想再……不想再像我跟你父亲一样,忍耐不幸福的婚姻……”说到这儿,母亲神色黯然,目光从普克脸上挪开,扭头看向窗外,好一会儿才落寞地说,“她说自己还年轻,为什么不能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她还说她已经想好了,不管别人说什么,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如果……如果袁和平不同意,她就不想活了。”

普克一怔,继而忍不住低声叫起来:“不对,小晴是在说谎!她是怕我们会阻拦她,所以才编这些话出来!要不然,她就是……”

普克及时收住那句没说完的话,不可能,小晴不可能是因为真的精神有病,出现了错乱的思维和判断才这样的。她一定是因为普克猜测的那个原因,才编出这样一番话来,执意要和袁和平离婚,其实一切都是为了她认为能带给袁和平的幸福。

母亲却像是有些魂不守舍,低垂着头,没有接儿子的话。

普克注意到母亲的反应,心里微微一动,放缓了语气,轻声问:“妈,您怎么了?”

母亲低低地问:“小克,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我跟你爸爸带给你和小晴的,根本不是家庭的幸福和满足?”

说完,母亲抬起头,目光有几分急切地注视着普克的眼睛。普克不禁有些哀痛,母亲对他提的这个问题,正是他和妹妹从小迷惑不解的问题,也是他们长大成人后一直回避去思考的问题。尤其到了现在这个年纪,父母都老了,他们也有了各自的小家庭,是否有必要再用那个真实而残忍的答案去刺痛母亲的心呢?

普克心里迟疑了一会儿,努力微笑地看着母亲:“妈,怎么可能呢?我跟小晴虽然不太恋家,但您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原因……不管走到哪儿,我心里永远搁着您。”

母亲淡淡笑了,笑容有几分凄凉:“我明白了,原来是真的。”

“妈,您不相信儿子说的吗?”普克有些焦急,继续解释道,“我承认,以前我们对爸爸都有怨言,现在他老了,过去的事儿我们也都不去想了。再说,他是他,您是您,这个家只要您在,对我和小晴来说,就还是温暖的,我们只要想起它,心里就还是踏实的啊。”

母亲无限惆怅地看着儿子,说:“小克,你不用解释,我现在真的清楚了。今天下午我跟小晴谈了好多事情,刚才你猜的妹妹想离婚的真正原因,其实我也同意。小晴这孩子,咱们都太了解她了,她是个善良的人,心里却有点儿孤僻,一颗心都不是为了自己着想,全扑到她爱的人身上了。她现在这样,说起来应该怪我……”

普克听着母亲这么说,心里不是滋味,张口想劝慰母亲,却被她阻止了。

“你别拦着我,让我把话说完。”母亲脸上有种了然的神情,接着说下去,“我跟你爸这辈子,说真的,没有几天日子让人觉得幸福的。别说幸福,连一个家庭最基本的平和安生都很少有。年轻的时候,他喝多了酒,就知道打老婆打孩子。老了以后,没劲儿动手了,一张嘴也是没完没了地烦人。唉,小克,从前我总是想着,再不和睦,这也是一个家,两个孩子总算有父有母,比少一个爸或少一个妈总要强些。所以以前我父母都劝我跟你爸爸离婚的时候,我总是咬牙忍着,就这么着,慢慢也就忍下来了。可我真没想到,我们这个打打闹闹的家庭,给两个孩子带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幸福安全的感觉……你从十八九岁离开家以后,这么些年很少愿意回来,你妹妹虽然住在身边,我也知道,要不是惦记着我,她也根本不喜欢回家。你是儿子,比你妹妹坚强点儿,自己又会动脑子想问题,又找着个好女人当老婆,所以我也看出来了,你现在的情况还算不错。可你妹妹就不一样了,她从小安静,心里想的事儿不喜欢跟大人说,有了什么主意就很难改变。看起来她也挺坚强的,其实心里很脆弱,经不起什么打击,特别是感情方面的。她把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自己的小家庭上了,可她运气不好,又碰上了袁和平……小克,你最近一直在忙什么,妈虽然不太清楚,不过我知道,是跟小晴出的那些事儿有关系。妈虽然老了,有时候有些糊涂,但这件事儿妈也看出点儿眉目了。现在看起来是小晴在闹离婚,袁和平死活不同意,可等着吧,用不了几天,袁和平就……唉,我就是恨自己早些年犯傻,要是我那时候咬咬牙,一个人把你们俩带大,小晴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种个性。现在我真发愁要是真有什么事儿是小晴怎么也想不到的,到时候她怎么受得了!”

普克听着母亲的话,整个人像是被一股电流触击到,头脑中那些模糊杂乱的思绪,忽然之间出现一道亮光,变得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