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仙女翻车贬凡尘

杜芃芃是个神仙。

可花蛤村没有一个人相信她是神仙。

虽说天界的仙有三六九等之分,她只不过是个等级最低的地仙,还是每家每户各自供奉的一个小小灶王仙。

可这有什么关系,她总归还是个神仙呀!

她的吃穿用度,皆是凡人供奉所得,如何还能过上叫凡人欺负的日子了?

说来惭愧……

这得从三年前某个春光灿烂的日子说起。

那时,杜芃芃吃的是一户富贵人家的供奉,日子过得很是潇洒惬意,于是乎,一不小心就养成小酌的习惯。

那日,她多贪了几杯,又正逢凡间小年夜,她得回天界禀报事务。这酒意作祟,她迷迷糊糊地便身骑白马冲撞了天帝的宝座。

她甚至还在金殿上大放厥词:“有钱……有钱有何用啊?日子快活才是正道,瞧这尊座上的帝王,头……头都薅秃了,他可有我快活?”

杜芃芃勒住白马,马蹄堪堪落在宝座金角边,再往前半分,就得踏在那张镶金嵌玉的宝座上了。

她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地重复了数遍:“他可有我快活……可有我快活啊?”

大殿中的仙家无一不嘘声惊叹:“见过胆肥的,没见过胆肥成这般模样的。”

杜芃芃当场便被五花大绑丢入司命鉴,成了被贬下凡的一缕魂体。

作为惩罚,司命星君还将她剩余的魂魄轮回重生到一户贫农家里。

杜芃芃流下了悔恨的泪水,不只是悔自己冲撞了大殿宝座,还悔七百年前因为八两南海小鱼干同司命结下梁子,如今落到人家的手里。真的,人家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她的魂魄重生为凡人后,因为缺了一缕“爽魂”,从生下来那刻起就看着不太机灵。这长着长着,街坊四邻也看出来了——这是个痴傻的。

而杜芃芃作为神仙仅剩的那一缕魂体也和这个孩子深深地捆绑在了一起,只有等那傻孩子睡着了,她才能得片刻自由,继续做潇洒灶王仙。

只是自从闯下祸事后,她便成了无人供奉的灶仙。司命公报私仇,将她的神像扔在一处臭水沟里,只要没人捡回家供奉,她就会长长久久地穷下去。

这厮真的太狠了,为了八两小鱼干,他竟恨了七百年!

在花蛤村,还有另外一个谜一般的存在。

这里且先说一说那个和杜芃芃捆绑在一起的孩子。

她叫小豆花,因是个三魂不全的人,所以那户贫农连正经名字都懒得给她取。

在小豆花长到三岁时,村里来了一个俊生生的小儿郎,莫约七岁的模样,他独自一人牵着匹小红鬃马,踏着斜阳慢吞吞地走进了村子。

从此,那位小儿郎过上了捡破烂的日子,还在村头一间废弃的马棚里安了家。

也就是从那日起,他成了村里唯一一个比小豆花家还穷的人。

小豆花时常被同龄的孩子欺负,她会生气地捏起拳头,大喝:“我是神仙,欺负我,天上的神明不会放过你们的!”

那副横眉瞪眼的模样,一点也不凶,反而透着股憨傻劲。

可没办法,这已经是杜芃芃蹲在小豆花身旁,凑着她的耳朵教了无数次,她才憋出来的一句话。

在这世上,小豆花是唯一一个能听见杜芃芃说话的凡人。

我们再观那位小儿郎,人长得极其俊俏,小脸蛋、小鼻子、小嘴的,一双眼睛眨巴眨巴泛着光,仅是对视一眼,都能叫人痴上三分。

虽说穷是穷了些,可照那模样,他长大后也不愁在村里找个好姑娘,做个一身轻松的上门女婿。

偏偏他也是个脑子有毛病的。

小儿郎逢人便说:“实不相瞒,我在京都有万贯家财要继承,只是遭黑心亲支陷害才沦落于此,你若能随我一同进京夺回财产,我便在京都给你买一座宅子,大小样式,随你挑。”

一捡破烂的,全身家当不过一匹小马,脑子还有毛病,这真的……长得再好看,也拯救不了丝毫。

好在自打小豆花三岁起,杜芃芃便不再寂寞了。

她教小豆花说自己是神仙,全村无一人信。

那小儿郎说自己有万贯家财要继承,不光全村没人信,连隔壁蚬子村那日日在村口晃悠的傻大个儿都不信。

小豆花总算是有伴了。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杜芃芃的神像被一条野狗从水沟里叼了出来,丢在田间一坨牛粪旁。

盛怒之下,杜芃芃使唤三岁的小豆花磕磕绊绊跑到田里,想让她捡来藏着,虽无法供奉,可总归比同牛粪比肩的好。

不想小豆花竟在田间偶遇捡破烂归来的小儿郎,他正蹲在田埂上,手指悬空,左右点着牛粪和神像,喃喃道:“点兵点将,福从天降,点到哪坨,我捡哪坨……”

神像和牛粪,他竟然在犹豫!

小豆花在他身旁蹲下,杜芃芃在小豆花身旁蹲下,一人一魂的眼神齐齐地同那小儿郎对视了一眼。

就在那对视的电光石火之间,杜芃芃灵机一动,决定将小儿郎当作最后的救命稻草,想让他将自己的神像捡回去,再忽悠他供上。

想到平日里小豆花总是不听她的话,还喜欢同她反着干,于是,她凑在小豆花耳旁小声道:“指着那坨牛粪,让他捡。”

小豆花伸出小手,嘴里脆生生道:“你,捡它。”

一切本该顺利进行,可当杜芃芃一挪眼,却发现那只小手竟真指在了牛粪上,她一巴掌拍在自己脑仁心上,险些没原地晕死过去。

那小儿郎看看牛粪,再看看圆滚滚的小豆花,弯眼一笑,应道:“你想骗我捡屎?”

一旁的杜芃芃狠狠闭了闭眼,心中顿觉自己应该再教小豆花说点什么,好掩盖这一番痴蠢的行为。

可还不等她开口,那只指向牛粪的小手便往前戳了戳,同时,手的主人点点头道:“对,捡它。”

三年了,直到今日,杜芃芃才认清现实,原来小豆花并不是喜欢同她反着干,而是深深地和她的灵魂杠上了。

那日,小儿郎带着小豆花找了一条水沟,将她戳了牛粪的小手放在水中反复清洗干净。

他从自己随身的麻袋里抽出一把铁锹,铲了一团干土将那坨牛粪盖上,随后捡起杜芃芃的神像,顺手扔进装破烂的麻袋里。

他脚下踩着斜阳,手中拖着麻袋,再顺便牵着小豆花回村了。

路上,小儿郎自我介绍道:“我叫刘楚君,暂时家住村头马棚。小妹妹,你叫什么?”

小豆花憨憨回道:“豆花。”

“你可有喜欢吃什么?”

“小鱼干。”

闻言,刘楚君停下步子,抽手在衣兜里翻了半天,终于掏出半条小鱼干,拎在小豆花眼前。

傻乎乎的小姑娘被半条小鱼干馋得一边流哈喇子,一边跺脚转圈圈,嘴上还脆声道:“是鱼干!好吃好吃……”

这落日黄昏下,一人一仙,踩着黄土蹦蹦跳跳,极其幼稚不说,还蠢。

杜芃芃哭了,一边流着辛酸泪,一边庆幸凡人看不见自己的魂体,否则她能原地放弃仙生,潇洒死一回。

杜芃芃心想,八成是因为那半条小鱼干,小豆花竟对刘楚君很是友好。

自那日两人在田间相遇后,小豆花竟时常跑去马棚找他,还帮着他捯饬些拾捡来的破烂。

刘楚君白捡了个小娃跟在身边使唤,腾不开手的时候便唤道:“豆花,过来帮哥哥扶一下这块板子。

“对了,那边地上有根木棍,也帮哥哥带过来。

“还有那边,棚沿下有些纸糊,帮哥哥递一下……”

每每这时,不得不跟着小豆花团团转的杜芃芃心里别提有多气闷了。

杜芃芃边走边口气不善道:“你这种行为,在我们地宫能称之为‘舔狗本色’,见色忘利,遇着个俊的,就巴巴地往上蹭,任劳任怨地供人使唤,还卖笑脸。

“你可是个小姑娘,你要矜持的呀。”

地宫是天界最底层的神仙居所,从前杜芃芃还是个正经灶王仙时就住在地宫。

那种有钱又有自由的日子,如今想来竟成了奢侈。

小豆花有时听她唠叨,烦了便会蹙着眉头,气鼓鼓道:“神仙姐姐,你话真多。”

“嗯?”刘楚君听了,不解道,“哪里有神仙?”

小豆花指着身侧,回道:“这里。”

闻言,杜芃芃颇为不屑地朝刘楚君吐了吐舌头,后者却只是朝她所在的方向轻飘飘看了一眼,随后目光落在杜芃芃正脚踩着的一团丝线上。

“对了,”刘楚君招呼小豆花道,“将那团线拿过来,哥哥给你做个纸鸢,飞到天上玩。”

诸如此类的,还有可以套在指尖上迎风旋转的竹蜻蜓,用一根木柴打磨而成的小剑,山里竹藤制成的手环等等物件,小豆花都喜欢得不得了。

供人使唤还不算什么,家里人不怎么管小豆花,小豆花也是个大胆的,小小年纪便敢跟着刘楚君走上半日路程,去隔壁村的集市上倒卖那些变废为宝的小玩意。

赶集结束之后,小豆花能从刘楚君那里得到一大捧小鱼干奖励。

对此,杜芃芃颇有些无奈,毕竟自己从前在天界,也是个实打实的吃货,她没有资格去吐槽另一个爱吃的人。

思前想后,杜芃芃决定棒打鸳……呸,是棒打“刘豆之交”。

杜芃芃趁小豆花蹲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发痴时,随意同她聊道:“你喜欢楚君哥哥吗?”

小豆花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回:“喜欢。”

“你……”杜芃芃气顿了片刻,“你才三岁多啊,妹妹,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我、我自然……自然知道!”

小豆花一着急,说话便会结巴,脸颊还会涨红。

瞧这模样,杜芃芃有些好笑。

杜芃芃动了动蹲到酸麻的两条腿,安抚道:“行行行,知道就知道呗,你急什么?”

换个姿势蹲稳妥后,杜芃芃又道:“那你跟姐姐说说,何为喜欢?”

小豆花笨拙地撩撩裙摆,小小的身子稳稳地落座在巨石上。她遥望一眼不远处正面朝黄土、辛勤耕耘的背影道:“喜欢……喜欢便是我想要的,楚君哥哥都能给我,他比我自家哥哥姐姐对我都要好上许多许多。”

“那是你傻。”杜芃芃极快反驳,“最贵也就要过二两鱼干,你若问他要一锭银子,看他给或不给。”

“我为何要银子呢?”

“银子好啊。”

“银子哪里好了?”

“银子可以买很多小鱼干。”

“可是……很多小鱼干,楚君哥哥会给我的呀。”

这逻辑听着竟还有那么些道理,杜芃芃一时无言以对。

刘楚君进村后没两个月,便在村口小河边开垦出两亩荒地。

那副小身板,长得白白净净的,竟也能吃这般劳苦,倒是让杜芃芃对他另眼相看了三分。

小豆花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刘楚君在农地里劳作的模样,杵着下巴傻呵呵道:“家里的哥哥姐姐都不喜欢我,不带我玩,还会抢我的粥食,但楚君哥哥不同,我喜欢他。”

这话怎么这么不像是一个三岁傻孩子会说的话呢?

杜芃芃掏了掏耳朵,索性耍起赖皮,悠悠道:“喜欢也没用,你娘不让你跟他玩。”

小豆花眉头一蹙,颇有几分生气:“我娘没说。”

“她说了,今日晨时说的,”杜芃芃继续瞎扯,“你睡得迷糊,怕是没听着。”

“我娘没说,你……你骗人!”

杜芃芃眉头一扬,颇有气势道:“我骗你作甚?你娘说他太穷了,一捡破烂的,不配跟你玩。”

这话她家里人的确是说过,只不过是她爹说的。

你说这全村第二穷的人家,竟也好意思取笑那第一穷的,杜芃芃偶尔也会给小豆花的爹竖个大拇指,感叹一声“奇人也”。

那日,小豆花说不过杜芃芃,索性噘起小嘴不搭理她了。

眼瞧着这“刘豆之交”棒打失败,杜芃芃将小豆花骗回家,在晌午时分哼上一首无比平和的小调将她哄睡着之后,掐了个诀,一溜烟跑去地宫潇洒了。

杜芃芃在天界有个关系特铁的仙友,名叫楚楚仙子,是一位地位颇高的老仙君的内门大弟子。

这位仙子在天上没什么大的功绩,但名字却传遍仙界,这要说起来,杜芃芃还颇有点心绞痛。

遥想七百多年前,杜芃芃刚刚修成一名小小的地仙,正好赶上那位老仙师放话要收徒。

这几千年难得一见的大好机遇,难免地宫的一众小仙挤破头也要往前凑,一个两个皆揣着自己的毕生绝学前去拜师。

什么刀枪剑戟、杂耍特技都派上了场。

杜芃芃当时仔细想了想自己最擅长的东西,思来想去后,觉得自己做起来最舒坦自在的,竟只有一件事,她执笔在报名处写下了一个字。

待不日去参加比赛,她竟瞧见众多仙家里有一位同自己写了一模一样的字,那位便是楚楚仙子了。

她们两人皆在报名处写下一个“寂”字,于是自然而然地被分到了一组。

说到这里,该有人不明白那个“寂”字到底是为何意了。

其实说得通俗易懂点,就是一项“谁比谁更懒”的比赛。

自那日开赛之后,杜芃芃同那位楚楚仙子就被送到了老仙君的岛上,在一棵挂满鸟窝的大树下开始了比拼。

两人肩并肩闭眼打坐,一坐就是三百年。

待杜芃芃再睁眼时,茫茫天界哪里还有什么老仙君的消息,当初参加比赛的一众小仙也早已经各奔东西了。

顿觉被耍的杜芃芃还来不及生气,一扭头便瞧见身旁一朵巨大的蘑菇柱体。

她想再瞧仔细些,于是上前扒拉了两下,那一层层蘑菇下竟是个仙人。

杜芃芃疑惑了,她再往上扒拉,片刻后惊呼道:“这这这……这不是楚楚仙子?”

四周本来挺安静的,杜芃芃突然拉上一嗓门,吓得周围的蛇虫鼠蚁都绕路了。

那位周身长满蘑菇的仙子半晌之后才慢吞吞抬起眼皮,睨了杜芃芃一眼,道:“怎的,仙生没见过蘑菇?”

“倒也不是没见过蘑菇,就……就是没见过……”

“实不相瞒,”仙子打断道,“小仙真身乃凡尘灵土上的一棵朽木桩头,长久不动弹,又吸了天地间灵气,自然得长菌菇,仙子莫要见怪,这场比拼你输了,慢走不送。”

说完话,那仙子又闭了眼。

提到比拼,杜芃芃鼻孔一撑,道:“还比什么啊,方才我拿灵识问了从前一起报名的仙友,说那位祈岭仙君发布收徒信息之后就消失了,什么仙生福利,真真是比浮生一梦还虚得紧。”

杜芃芃一通抱怨,那位仙子却极其镇定,闭上眼继续打坐,仿佛仙君收不收徒与她打不打坐并无半点关系。

唉,既如此,那输了便输了吧。

杜芃芃起身,扭扭腰又抖抖腿,在走的时候觉得自己白搭了三百年光阴,于是心中极其不平衡,走之前理直气壮地顺走了那位仙子身上的一捧小蘑菇。

当晚,杜芃芃便将那捧小蘑菇熬了汤,只是还不等她揭锅,地宫的仙家圈里反倒先炸了锅。

大家都在说消失三百年的祈岭仙君回家时,一不小心将一堆蘑菇踩得稀碎,最后发现竟是被他遗忘到九霄云外的那场比赛中坚持到最后的参赛者。

于是,他心中感怀,此仙之恒心可撼天地,大手一挥,收为了座下第一大弟子。

你看,有的人运气就是有这么不好。

杜芃芃后来也想过,若是自己不急着先走那一步,会不会她如今也是老仙君座下的二弟子了?

唉,很多很多年之后,杜芃芃对这件事记忆最深的一幕,便是当晚她蹲在自家大灶旁,含泪吃了两大碗蘑菇汤,伤心的眼泪从嘴里止不住地流。

痛哭之余,她连连称赞:“我的天啊,这蘑菇绝了,太香了。”

这位楚楚仙子便是如此用“懒”打败了地宫一众小仙,名头在上天庭也极其响亮。

而她与杜芃芃的交情也是从蘑菇汤开始的。

一个拥有最新鲜的食材,一个拥有最精湛的厨艺。

两人在地宫搭伙过日子,一过就是四百年,直到杜芃芃犯错被贬下凡。

那日,杜芃芃刚踏入地宫的街市,楚楚仙子便拖着她往回走,语气颇有几分不自然道:“无趣无趣,这地宫的街市几百年了也没点新鲜事物,走,今日我们去凡间小市里逛逛。”

“怎的?”杜芃芃疑惑道,“你平日不是最喜地宫街市,觉得此处比上天庭还热闹好玩些,今日为何突然对凡间有兴趣了?”

“哎呀,就……就突然想去逛逛嘛。”

楚楚仙子吞吞吐吐的,让杜芃芃觉得不太对劲,她蹙眉道:“有事瞒我?”

“没有。”某仙快速否认。

“你有。”杜芃芃目露精光,“莫不是你又招惹了哪家仙门小儿郎,怕人家找上门来非要缠着你同修,这才着急要躲?”

楚楚仙子将两手从杜芃芃身上撒开,随后捂紧自己身上的斗篷,神色颇有几分凝重道:“你莫要胡说,不是我的事。”

“那是谁的事,难不成还能是我的?”杜芃芃追问。

“我……”楚楚仙子迟疑应道,“我说了你可别哭啊。”

杜芃芃两条眉头一皱,神气道:“哭?笑话,我杜大仙什么没经历过,这世上能让我哭的事情就没两件。”

也不知道是谁,玩游戏输了三两鱼干都要哭,被罚下凡时也哭,觉得丢脸了还哭。

楚楚仙子懒得同她掰扯,悄悄翻个白眼后认真道:“江舟公子干涉凡人命数一事,上天庭的神判今日敲板了,公子被罚至涂灵险境,不出意外,该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这头话音刚落下,那头杜芃芃大嘴一张,哭声响彻四方。

杜芃芃甩着手臂往路边的土墩子上一坐,边哭边气恼道:“村里有孩子扎堆打架,小豆花都知道绕路躲开,他竟还不如一个傻孩子!”

整个天界最知道这位江舟公子在杜芃芃心中分量的,恐怕只有楚楚仙子了。

楚楚仙子捂着斗篷在好友身旁坐下,惋言道:“可惜了,像江舟公子这般品性纯良,心中仿佛能包罗万物的仙家,竟落得这般下场。

“唉,大仙,你别太伤心了,涂灵险境又不是罗刹地狱,他总归是活着的,只要不死,就还有希望。”

楚楚仙子将手从斗篷里探出来,拍拍她的背,又道:“不哭了,不哭了,我这还有个好消息没告诉你呢。”

闻言,杜芃芃收嘴,抽噎道:“你能有啥好消息?”

前段时间,杜芃芃托楚楚仙子帮她找一个凡人,如今有下落了。

江舟公子是地宫的前任宫主,同时亦是地宫最有钱的灶王仙,杜芃芃很小的时候便跟在他身边修习。

于杜芃芃来说,他的身份亦师亦友,亦是她很仰慕的仙者。

关于江舟公子此次所犯的罪,杜芃芃一个小小的地仙,且不说她如今还成了一缕幽魂,就算是从前,她也没什么能耐干涉。

于是当知道自己还能帮到他一星半点时,她不曾思虑分毫便打定主意要帮他了。

待杜芃芃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楚楚仙子单手捏诀,带着她便下凡尘去了。

不过须臾之间,两人落定在一处破旧的马棚前。

那马棚里有一匹小马,旁边是用干草遮挡起来的一间小屋子,那屋子前用竹片围起来一个小院子,院子里堆放着许多杂物,瞧起来像是些被丢弃的破……

破烂?

杜芃芃脑瓜子一转,对眼前这地方的那三分熟悉感瞬间变成了十分。

这不正是刘楚君的马棚嘛!

“你走错路了吧。”杜芃芃平静道,“这不是花蛤村吗?”

楚楚仙子点头应道:“没错啊,就是这儿。”

她上前两步,眼神四处搜寻后,落在农地里弯腰耕耘的那抹身影上,她从斗篷里探出一根指头,指向刘楚君。

“你瞧,那便是你要找的人,江舟公子拼上仙途也要救下的凡人,他可让我一顿好找,我从京都一路寻来,四周的城池皆摸排了个遍,哪想他小小年纪,竟能从那繁华蜜笼徒步走来如此贫瘠之地……”

不等她话说完,杜芃芃已经气冲冲地撩起衣袖,抡着拳头便大步跑过去。

眼看着拳头便要落在那小小少年身上,不想后者突然间侧身,转了一个方向弯腰,去拨弄脚下的小树苗。

杜芃芃的拳头从小少年肩侧擦过,砸空了。

这简直是有辱仙生颜面!

作为一个神仙,暗中要捶一个凡人,竟然都能失手?

杜芃芃咬牙切齿地重新抡起拳头。

可神奇的是,她往右边捶,刘楚君便往左边侧身,她再往左边捶,他又往右边侧身。

每次他不是去扒拉那几棵树苗,便是弯腰去捡地上不知何人掉落的小豆子。

反正最终是一下也没捶在他身上。

杜芃芃气急了,转身就要去捡地上的干牛粪。

见状,楚楚仙子连忙上前拦下,阻止道:“咱们做仙女的,怎么能做出手抓牛粪这等有失颜面的事情呢?”

“我……”杜芃芃竟气出了哭腔,“他害公子受了天界重罚,我怎的就不能拿牛粪砸他了?”

“来来来,消消气,咱们喝口水缓缓啊。”

楚楚仙子揽过好友,玉手一挥,原本空旷的农地里便多出一套白玉桌椅:“这位小儿郎可是江舟公子特意提过,要你多加照看的,你都应下了,就别再为难人家了。”

杜芃芃被连拖带拉地按在石椅上,缓了好半天,才稍显平静道:“要早知道是他,打死我也不答应。”

“他怎么你了?”楚楚仙子略有些疑惑。

“他招惹我那痴傻的凡身了,”杜芃芃愁啊,“那孩子如今眼里就只装着他,已经完全被这张脸迷得七荤八素了。

“你说我怎么着也是个神仙,虽说小豆花是凡胎,有独立思索的能力,可再怎么说,她也算是我仙生的一部分啊。

“对着一个凡人如此作为,待我以后重回仙班,颜面何存……”

杜芃芃说着就愁眉苦脸地趴在了玉桌上。

见状,楚楚仙子拍拍她的小脑袋,献宝似的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绿瓶子,贼兮兮道:“来两口?”

杜芃芃一怔:“有了?”

“有了。”

有什么了?

当然是楚楚仙子有蘑菇了。

她这棵千年老朽木,近来却不怎么长蘑菇了。

大概是受气候影响,地宫近些年干燥得很,于是突然长出的蘑菇就变得极其珍贵。

为了吃上第一口新鲜食材,两人动作十分迅速地在玉桌上摆好小火炉,再架上一口纯铜的小锅,烧水下料,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杜芃芃手上动作不停,两眼四处打探,决定就地取材。

花蛤村是沿河而建的村庄,刚巧,刘楚君的马棚就在村口那条小河边。

虽说气候干燥得紧,河中水量极少,但总还算是有点水的,什么小鸭子之类的小动物非常喜欢下去泡澡。

杜芃芃双眼一亮,提议道:“我们今日就吃小鸭炖蘑菇吧。”

闻言,楚楚仙子扭头看了一眼,以她如今的仙术,信手拈两只鸭来,也不算什么难事。

可还不等她出手,两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句叹息:“唉,少生优生,幸福一生,这鸭妈妈怎么就是不懂此番道理呢。”

说着,刘楚君便将袍子边角扎在粗布腰带上,起身走到小河边,捡起两块碎石扔进河里,将那群欢乐畅游的小鸭子给赶走了。

他随之回身,边走边喃喃道:“上个月才叫那黄鼠狼叼走一窝孩子,如今竟又孵了一窝,天可怜见,可别让那鸭妈妈再受一回丧子之痛了。”

此时,小河对岸发出异响,杜芃芃顺声看去,是一只巨大的黄鼠狼掉头跑回山间的背影。

楚楚仙子也瞧见了,啧啧夸赞道:“你瞧,这孩子是个良善之辈。”

“良不良善的暂且不论,”杜芃芃扭身利索地从好友后颈上摘下一捧蘑菇,“反正我是明白了,他和小豆花一样,擅长让我不好过就对了。”

眼瞅着到嘴的鸭子飞了,两人只能就蘑菇下酒,吃个素食锅了。

不多时,三盏小酒下肚,杜芃芃晕乎乎的,模糊听见农地里的刘楚君说要吃了小豆花,于是心里那个火啊,一蹿而上。

她起身摇摇晃晃地咒骂道:“你听听,你听听,这个浪**子,牲畜,他……他竟然要吃小豆花,她才三岁,她还是个孩子啊……”

楚楚仙子一盏酒只下了半盏,尚且清醒。

她连忙搀住杜芃芃,解释道:“听错了,听错了,人家说的是要用捡来的那些豆子去煮点豆花吃,你急什么……”

“浪啊……浪**……”

最后一个“子”还未出口,杜芃芃便“咻”的一声,原地消失了。

想来,该是睡午觉的小豆花醒了。

杜芃芃再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一身焦黑地躺在小豆花的床榻之下。

她睁着眼愣怔了片刻,两行热泪滚滚而下,砸在耳后冰凉的土地上,一瞬间,透心凉。

欺仙太甚!杜芃芃猛地一咬牙,起身坐起,瞧着自己那一身焦黑的衣服和手脚,还有奓毛一般的发髻,暗暗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司命当初将杜芃芃打下凡尘时,不光抽了她一魂,还在她如今这缕仙魂和小豆花的凡身之间施了法。

只要小豆花醒着,杜芃芃就不能离开小豆花周身半尺远的距离。

这相当于将杜芃芃禁锢在一个圈内,就算是伸出半根指头,也会被雷轰到全身焦黑。

而此时此刻,小豆花正背着小箩筐,跟着刘楚君上山摘野菜。

小豆花午间醒来时,见神仙姐姐脸颊红扑扑的,睡得正香,便蹑手蹑脚独自出门了。

哪知她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道雷穿梁而过,劈在了杜芃芃身上。

杜芃芃咬牙切齿做下的那个决定,当然是……不可能回天界找司命大战一场了,她决定卖掉自己的仙岛,保命要紧。

稍有地位的仙家,除了在天界拥有自己的宫观,还会在凡间寻一处无人涉足且灵气充盈的小岛做居所。

那为何杜芃芃这样的下阶仙家也会有仙岛呢?

这要细说起来就太久远了。

一句话概括,便是勒紧裤腰带攒钱,攒它个三四百年,在那种地段、灵气、环境皆一般的地方买座小岛还是足够的。

这种地方别的不说,就是安静,没啥邻居。

得知杜芃芃想卖岛保命,楚楚仙子阔手一挥,将自己的半年俸禄划到她账上,道:“拿去花,拿去花,你那仙岛,我暂且先帮你打理着,待你有了供奉,再找我赎岛。”

瞧,每当这种时候,杜芃芃心中就忍不住泛酸。

毕竟那种整日闲逛,心情好便寻个地盘凝心修炼,心情不好便四处逛吃逛喝,啥事没有,每月还能准时准点地领高薪俸禄的美好仙生也曾与她擦肩而行过。

杜芃芃心酸之余,扭头就去地宫的仙货铺子里将钱花了个精光。

她揣着一条云湖仙索下凡,一头绑在了小豆花的腰上,另一头则绑在自己的腰上,以此来防止她在小豆花清醒时不小心踏出那个圈,再次被雷劈。

做完这一切,杜芃芃在夜深人静时盘点起自己的私产,真是干净得不像话,一个子儿都没剩。

思来想去,她一个地遁,遁到了刘楚君的马棚。

马棚四周被油灯照耀得亮如白昼,它的主人正在屋里屋外忙着捯饬那些破烂,属于她杜大仙的那尊神像却安安静静地躺在漆黑角落里,被遗忘得彻底。

杜芃芃颓了,一颓就颓了十年。

期间,她也不是没想过办法,奈何刘楚君油盐不进,不管如何点他,他都未曾想到那是尊灶神像。

无奈之下,杜芃芃威逼利诱小豆花,要她向刘楚君直言这尊神像要供在灶台。不料,刘楚君轻飘飘应道:“哦,原来是神像啊。”

那副“我知道这是神像但我就是不供”的模样,气得杜芃芃想飞起一脚踢爆他的头。

幸得小豆花死死拽住那条缠在两人腰间的仙索,这才避免了一场血腥大战。

杜芃芃最终认命了,反正穷也穷不死,再怎么穷,也不过是走完小豆花这一生,她杜大仙百年后重归天界,还是一条好汉。

于是穷着穷着,十年过去了,小豆花也长大了。

小豆花从圆滚滚的小女娃长成了个标致的小姑娘,从前能淹过她头顶的那条小河,如今她挽着裤腿下河摸鱼,水面仅仅过膝。

这边摸鱼时,那边刘楚君在河边给马儿刷洗马鬃。

当初那匹随他一起进村的小马如今长得又高又壮,架个马车在它身上,依旧能跑得飞快。

“你们快看,那不是咱村里那谁……”

从远处走来三个姑娘,她们背着小筐咯咯笑道:“就她那傻劲儿,还想摸鱼呢。”

那三两声窃笑飘进刘楚君耳朵里,他拎着湿淋淋的刷子,突然抬头,粲然笑道:“三位妹妹可是要去邻村赶集?”

这一笑,让那些个姑娘怔住片刻,随后其中一位眉眼含羞道:“嗯,端阳将近,去集上替母亲采办些小货。”

刘楚君应道:“妹妹们好生贤惠,我今日也要去集上卖货,你们若是不急,待我套好马车,一起同乘吧。”

听到这儿,小豆花一个挺腰,眼神直勾勾地看过去。

杜芃芃盘腿飘在河面上,睨了她一眼,声调懒散道:“怎的,急了?”

小豆花不应她,反而悄悄揪着仙索,将她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些,低声问道:“那几个姐姐的脸,为何红得如熟苹果一般呀?”

杜芃芃瞥眼看了看,从鼻腔中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