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记水程

——李贽在晚明

“啪!”

一滴血滴在地上。

“啪!”

又一滴血滴在地上。

“啪,啪,啪,啪……”

血流像一根凝重的红丝线,不,红丝线比这要纤细得多,这分明是一条曾经丰盈现已濒临干涸的溪流,曾经鼓**的生命,正渐渐变成无限的哀婉和叹息。

血,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死神在不远处纵声大笑。他常年游走在监狱的高墙之内,看惯了刽子手砍下犯人的头颅,麻利得如探囊取物。他不相信这个衣衫褴褛、像乞丐一样的糟老头子能挺很久。可是,这一次,他竟然在这里等了整整两天。这个苟延残喘的躯壳里到底有着怎样顽强的意志?他揣摩不透。李贽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用最后残余的力气凝视着死神,以及死神身后遥远的远方。巴掌大的窗口里,只有巴掌大的蓝天,枯索的双眸里,满是慈悲和傲岸。这不屈服的眼神,逼得死神偃旗息鼓,节节后退。死神怀着从未有过的惊恐向后张望,仿佛自己的身后,还站着另一个死神。

李贽早已说不出话来,他的喉咙被割断了,伤口溃烂得像残败的罂粟,腐败的气息游**在这残败的躯体里。苍蝇嗡嗡叫着一群一群地飞过来,吃得脑满肠肥。血,快要流尽了,从喷涌而出,到干涸如斯。

前不久,有消息传到狱中,某个内阁大臣建议,既然不能将李贽处以死刑,不妨将其递解回原籍,借以羞辱之。李贽闻之大怒:“我年七十六,作客平生,死即死耳,何以归为!”

士可杀,不可辱!

两天前,李贽要侍者取来剃刀为他剃头。花白的头发披散着,如同废弃的麻绳,他要理一理这三千烦恼丝。可是,侍者未曾料到,稍不留意,李贽便抢过剃刀,用力割开了咽喉。他已经年逾古稀,狱中的粗茶淡饭、离群索居,耗尽了他最后的元气,包括力气,否则,他会一剑毙命,哪怕剑锋指向自己。

颈上血流喷涌而出,整整两天,血流不止。

朝廷无人过问,只有年轻的侍者守在身边,痛哭不止。

“和尚,痛否?”侍者握住他干枯的手,颤抖地问他。

“不痛——”李贽气若游丝。

“和尚何自割?”侍者哽咽。

李贽黯然神伤,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李贽用尽力气,牵过侍者的手,在掌中一笔一画写道:“七十老翁何所求!”

袁宏道记载,李贽在自刎后两天,方才死去。

血泊中辗转两日,这究竟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苦?悲恸中一心向死,这又该是怎样一往无前的决绝?袁宏道不敢想象,只能饱蘸笔墨,奋力写下两个大字:“遂绝”。

遂!绝!

李贽的慷慨刚烈,尽在这真气淋漓的两个字中。

李贽想要用自己枯瘦的双肩托住黑暗的闸门,放久被压抑的人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可是,过于沉重的闸门却非李贽的双肩所能承受。这一刻,这黑暗的闸门终于重重地落了下来。

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

一颗耀眼的流星,划破暗夜沉沉的天际,倏尔陨落。

一 志士在沟壑,勇士丧其元

将头临白刃,一似斩春风。

其实,李贽早就准备好了,将“荣死诏狱”作为最后归宿。

多少个贫病交加的惨淡黄昏,多少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多少个彻夜参悟的饮露清晨……李贽拖着孱弱的身躯,在逼仄的狱室里走着,椎心泣血,思绪万千。

他要以死明志,用死来了结这场官司。是的,士可杀,不可辱!

万历三十年的春天,乍暖还寒,御河桥边的冰凌开始融化,棋盘街旁的杨柳开始吐绿。可是,春的讯息藏不住北京城的波诡云谲、杀机四伏。

一场政治阴谋在悄悄酝酿着,这阴谋直指李贽和他的异端思想,株连他的朋友们,扫**他的追随者,甚至祸及利玛窦之类西方传教士。

从都察院礼科给事中张问达向万历皇帝神宗上疏弹劾李贽、要求逮捕高僧达观,到礼部尚书冯琦上疏焚毁道释之书、厉行科场禁约,再到礼部上疏要求驱逐西方传教士,这些事,都紧锣密鼓地发生在二月下旬到三月下旬之间短短一个月内。有明一朝逾二百年矣,政治机器运转得如此高效、如此整齐划一,这或许还是第一次。

去年的这个时候,曾经写《焚书辨》声讨李贽的蔡毅中在辛丑科的会试中了进士,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蔡毅中心中恨恨,他的老师耿定向对李贽太多隐忍,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了,他要效法孔子诛少正卯,要置李贽于死地而后快。

于是,各种流言蜚语开始在京师流传,其中之一就是李贽公然著书诋毁内阁首辅沈一贯。沈一贯闻知此事,大光其火,却苦于找不到李贽的把柄。他思虑再三,决定以“辨异端以正文体”为名,发动一场清除以李贽为代表的思想异端的政治运动,先从李贽下手,再逮捕高僧达观,进而驱逐利玛窦等西方传教士。

如果你认为,迫害李贽的都是宵小之徒,那你就错了。

在这个向李贽投出匕首和刀剑的队伍中,不仅有观风派,有保守派,有激进派,而且有担当社会进步之责的贤达先驱、治世能臣。

张问达,东林党中享有盛名的君子之一。《明史》记载,张问达与东林领袖顾宪成乃同乡。万历十一年(1583年)中进士,历官知县、刑科给事中、工科左给事中、礼科都给事中、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吏部尚书等职。当万历皇帝派矿监税史对商民进行掠夺时,张问达上疏“陈矿税之害”,为民请命。万历三十年(1602年)十月,他又乘天上出现星变之机,再次上疏请“尽罢矿税”。巡抚湖广时,正值万历皇帝大兴土木建造宫殿,要湖广出资420万两皇木银两费,张问达又“多方拮据,民免重困”。

闰二月乙卯(廿二日)这天,张问达呈送的这份奏疏便摆在了神宗的案头:

李贽壮岁为官,晚年削发,近又刻《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以吕不韦、李园为智谋,以李斯为才力,以冯道为吏隐,以卓文君为善择佳偶,以司马光论桑弘羊欺武帝为可笑,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狂诞悖戾,未易枚举,大都剌谬不经,不可不毁。

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庵院,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带衾枕而宿庵观者,一境如狂。又作《观音问》一书,所谓观音者,皆士人妻女也。后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于明劫人财,强搂人妇,同于禽兽而不之恤。迩来缙绅士大夫,亦有诵咒念佛,奉僧膜拜,手持数珠,以为律戒,室悬妙像以为皈依,不知遵孔子家法,而溺意于禅教沙门者,往往出矣。

康丕杨,以贤能著称,先后任宝坻县(今宝坻区)知县、密云县(今密云区)知县、陕西道监察御史监管河东盐政、辽阳巡按兼学政,后署理两淮盐课。他中进士后,先于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任宝坻县知县,后调密云县知县。他在宝坻、密云六年间,清理垦田,裁撤县内不必要的建设项目;清丈土地安置回乡灾民,平反冤假错案,重修白檀书院。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康丕杨在赴京等待重新安排职务期间,根据密云的战略地位与地形,写出《千秋镜源》六十卷,为山海关一带的治乱和战备,提出诸多颇有建树的见解。

三月乙丑(初三日),陕西道监察御史康丕杨向神宗递上了参劾李贽及僧人达观的奏疏:

僧达观狡黠善辩,工于笼术,动作大气魄以动士大夫。……数年以来遍历吴、越,究其主念,总在京师。……深山尽可习静,安用都门?而必恋恋长安,与缙绅日为伍者何耶?昨逮问李贽,往在留都,曾与此奴弄时倡议。而今一经被逮,一在漏网,恐无以服贽之心者,病望置于法,追赃遣解,严谕厂卫五城查明党众,尽行驱逐。

如此密集的箭矢让李贽无处躲藏。神宗见张问达、康丕杨等人奏疏,批复道:

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便令厂卫五城严拿治罪。其书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尽搜烧毁,不许存留。如有党徒曲庇私藏,该科及各有司访参奏来,并治罪。

李贽旋即被捕入狱。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他还是没有料到,他将在狱中度过人生的至暗时刻。袁中道在《李温陵传》中记录了李贽被捕时的情况:

至是逮者至,邸舍匆匆,公以问马公。马公曰:“卫士至。”公力疾起,行数步,大声曰:“是为我也。为我取门片来!”遂卧其上,疾呼曰:“速行!我罪人也,不宜留。”马公愿从。公曰:“逐臣不入城,制也。且君有老父在。”马公曰:“朝廷以先生为妖人,我藏妖人者也。死则俱死耳。终不令先生往而己独留。”马公卒同行。至通州城外,都门之牍尼马公行者纷至,其仆数十人,奉其父命,泣留之。马公不听,竟与公偕。明日,大金吾置讯,侍者掖而入,卧于阶上。金吾曰:“若何以妄著书?”公曰:“罪人著书甚多,具在,于圣教有益无损。”大金吾笑其倔强,狱竟无所置词,大略止回籍耳。

落难狱中一个月,李贽陆续写下《系中八绝》,不妨看看他在这八首诗背后的情感历程。第一首题为《老病初苏》:“名山大壑登临遍,独此垣中未入门。病间始知身在系,几回白日几黄昏。”遍历名山大川,却独独未曾进入监狱的大门。刚刚入狱的李贽,将坐牢也视为人生的体验,这是何等的超然!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李贽在狱中愈来愈绝望,他用《不是好汉》为第八首题名:“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

从第一首的超拔淡薄,到第八首的唯求速死,难以想象他中间经历了怎样的情感变迁。时间,像一把钝刀,一下又一下,割着他的感觉,也割着他的灵魂。走笔至此,李贽已经明白,寄希望于皇恩浩**,那无异于白日做梦。他下定决心——

以身殉道,唯求速死。

李贽的学说使他处于万历年间中国社会时代矛盾的焦点上,这就是——继续维护传统的泛道德主义、用“死的”来拖住“活的”,还是冲破传统的泛道德主义、用“新的”突破“旧的”、为朝气蓬勃地创造自己的新生活的人们打开一条新路?

破旧不堪的青布直身宽大长衣,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边角磨圆了的黑色纱罗四角方巾,折叠得整整齐齐,码放在一边。原以为对人生还有所留恋,可是,这些天写完这部《九正易因》最后一个字,李贽明白了,“未甘即死”是因为这部著作还未完成。周文王的易经、孔子的易传,被后人穿凿附会到不成文理,如此这般,何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现在,书稿终于完成,他此生了无遗憾。

可是,《九正易因》撰成,李贽的病却更重了。他写过一篇谈论生死的短文,题目叫《五死篇》,列举了人的五种死法:“人有五死,唯是程婴、公孙杵臼之死,纪信、栾布之死,聂政之死,屈平之死,乃为天下第一等好死。”为义而死,死得壮烈。谈到自己的死,他写道:“第余老矣,欲如以前五者,又不可得矣。……英雄汉子,无所泄怒,既无知己可死,吾将死于不知己者以泄怒也。”李贽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早有预感,“春来多病,急欲辞世”,二月初五,他提笔写下遗言:

倘一旦死,急择城外高阜,向南开作一坑:长一丈,阔五尺,深至六尺即止。既如是深,如是阔,如是长矣,然复就中复掘二尺五寸深土,长不过六尺有半,阔不过二尺五寸,以安予魄。既掘深了二尺五寸,则用芦席五张填平其下,而安我其上,此岂有一毫不清净者哉!我心安焉,即为乐土,勿太俗气,摇动人言,急于好看,以伤我之本心也。虽马诚实老能为厚终之具,然终不如安余心之为愈矣。此是余第一要紧言语。我气已散,即当穿此安魄之坑。

未入坑时,且阁我魄于板上,用余在身衣服即止,不可换新衣等,使我体魄不安。但面上加一掩面,头照旧安枕,而加一白布中单总盖上下,用裹脚布廿字交缠其上。以得力四人平平扶出,待五更初开门时寂寂抬出,到于圹所,即可妆置芦席之上,而板复抬回以还主人矣。既安了体魄,上加二三十根椽子横阁其上。阁了,仍用芦席五张铺于椽子之上,即起放下原土,筑实使平,更加浮土,使可望而知其为卓吾子之魄也。周围栽以树木,墓前立一石碑,题曰:“李卓吾先生之墓”。字四尺大,可托焦漪园书之,想彼亦必无吝。

遗言如此冷静,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而是谈论旁人的日常琐事,读来却让人五内俱焚。李贽担心自己的死给大家平添烦恼,在遗言中特地叮嘱,用五张芦席安顿他的魂魄就可以了,不要用板材,不要用棺木,落葬的时候穿着平时的旧衣服即可,不需要更换新衣。甚至,他还不忘提醒朋友,一定记得将抬尸骨的木板还给主人。他了无挂碍,不希望朋友们因为他的离去而痛苦,更不希望自己的离开给朋友们留下任何烦扰,“我心安焉,即为乐土”。

遗言行至后半部,李贽愈加冷静、清醒:“我生时不著亲人相随,没后亦不待亲人看守,此理易明。”他希望干干净净,了此一生,生生死死都无牵挂。在遗言的结尾,李贽又反复叮嘱:“幸勿移易我一字一句!……幸听之!幸听之!”

呜呼!卓吾远矣!

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岸。

二 回头十万里,举目九重城

原来,万历三十年对李贽的迫害,只是万历二十八年那场迫害的继续。

今天,我们站在五百年历史的这端,发现李贽回湖北麻城,无疑是一个重大失策。但是身处彼岸,他怎会料想,一时间,上下左右前后的势力竟然合谋对他下手?他年老多病,赶回麻城,原本只想找个偏远僻静的地方聊度余年。

这样看来,或许这不是李贽的失策,而是他在劫难逃。

这一年,李贽寓居南京永庆寺,此间,他还编辑了《阳明先生道学钞》八卷、《阳明先生年谱》二卷。对于这件工作,他至为得意,骄傲地写道:“我于《阳明先生年谱》,至妙至妙,不可形容,恨远隔,不得尔与方师(方时化)同一绝倒。”

好朋友都力劝李贽不要回麻城。远在北京的袁宏道致信南京好友,请他们一定留住李贽,不要让他离开南京:“弟谓卓老南中既相宜,不必撺掇去湖上也。亭州(麻城)人虽多,有相知如弱侯老师者乎?山水有如栖霞、牛首者乎?房舍有如天界、报恩者乎?一郡巾簪势不相容,老年人岂能堪此?愿公为此老计长久,幸勿造次。”

在南京的那几个月,或许是李贽风烛残年里最欢喜的时光。这期间,六十八卷本《藏书》付刻,他还见到了诸多新老朋友:杨起元、焦竑、马经轮、潘士藻、梅国桢、汤显祖、佘永宁、吴世征、李登、李朱山、吴远庵、徐及、无念、程浑之、方沆、曹鲁川、杨定山、袁文炜……这是一份长长的名单,李贽与朋友往来应和,切磋琢磨。二十一年前,他曾寓居南京,那时,他还鲜为人知,而此时,他已是名震四方的大学者。

未几,河槽总督刘东星以漕务的身份巡河到南京,将李贽接到山东济宁,寓居济宁漕署。在这里,李贽受到刘星东的礼遇,却也受到更多人的攻击。著名闽派诗人、博物学家谢肇淛大肆挞伐:“近时吾闽李贽,先仕宦至太守,而后削发为僧,又不居山寺,而遨游四方以干权贵,人多畏其口,而善待之。拥传出入,髡首坐肩舆,张黄盖,前后呵殿。余时客山东,李方客司空刘公东星之门,意气张甚,郡县大夫莫敢与君茵伏。”他毫不吝惜笔墨,以表达对李贽的极度反感:“余甚恶之,不与通。”

这一次,向李贽频频出击的又是正人君子。万历四十年(1612年)——李贽逝后十年,天大旱,谢肇淛上疏神宗为民请命。他痛陈宦官搜刮民众的行为,指责国家诸多浪费的弊端,语气恳切。神宗虽然感其诚,传旨嘉奖,但是最终还是没有采纳他的谏言。天启元年(1621年)谢肇淛任广西右布政使,他痛恨吏治腐败至极,屡屡力挽时弊。他设法抑制土司的权力,增兵边境,以抵御安南侵扰,整顿盐政,发展经济。

这个谢肇淛,可谓博学多才,更是爱憎分明。他与李贽一样,同为闽中翘楚,叙年齿,他还年少李贽四十岁。也是这个谢肇淛,却也不顾乡谊与人伦,眼里就容不下一个落拓的书生,频频向李贽发难,频频向李贽投出利刃和各种污言秽语。一个耿直博学的人,不能容忍他的耿直博学的前辈,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正是在这个时候,李贽准备取道潞河回麻城。他知道,麻城人还记恨着他,随时想滋生是非。他出游在外的时候,就叮嘱守院众僧关门闭户,慎而又慎,可是这些年,还是有人不停到龙湖芝佛院寻衅滋事。

李贽是带着病回到麻城的。此次回来,李贽原想安心编书著述,完成选注《法华经》,编辑《言善篇》,继续改正《易因》。自落发至今已有十多年了,朝朝暮暮唯有僧众相伴,他们随他奔波劳碌,驱驰万里,吃了太多的苦,他实在难以忘记他们的友情,李贽想给跟随自己多年的这些朋友和弟子留下点什么。他在《与友人书》中写道:“俾每夕严寒或月窗檐下长歌数首,积久而富,不但心地开明,即令心地不明,胸中有数百篇文字,口头有十万首诗书,亦足以惊世而骇俗,不谬为服侍李老子一二十年也……”

可是,他发现,麻城开始出现“僧尼**”的风言风语,也有人开始称他为“说法教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写信给焦竑辩解:

生未尝说法,亦无说法处;不敢以教人为己任,而况敢以教主自任乎?……关门闭户,著书甚多,不暇接人。亦不暇去教人,今以此四字加我,真惭愧矣!

他曾经一再抨击耿定向及一些以救世自命的大人先生的好为人师,却从不愿以导师自居。也曾经有人要追随他,他觉得其人有骨有志,方才予以启发开导,当然,这都是出于友情,怎么能称为“说法教主”呢?他不接受。

紧接着,又有风声传出,因为李贽诲**诲盗,官方要将他递解回原籍福建泉州,以免他危害风气教化。李贽无疑也听到了这些风声,在同一封给焦竑的信中,他写道:“若其人不宜居于麻城以害麻城,宁可使之居于本乡以害本乡乎?是身在此乡,便忘却彼乡之受害,仁人君子不如是也……”他更不接受。

李贽不接受,可是,这些需要他接受吗?他想讲理,可是,他又跟谁讲理去呢?

焦竑回信中以诗寄情,邀请李贽再往南京相聚:“独往真何事,重过会可期。白门遗址在,相为理茅茨。”

然而,还没等李贽思考,又一件大事发生了。这年冬天的一个深夜,龙湖芝佛院燃起了熊熊大火,顷刻间,下院、上院、塔屋……全部被大火吞噬。人们在大火中奔跑、逃命。有人说,这是新上任的湖广按察司佥事冯应京放的火。冯应京,他的确是最大的嫌疑人,甫一到任,便扬言要“毁龙湖寺,置从游者法”。冯应京放火烧了龙湖的芝佛院,砸毁了李贽为百年之后准备的藏骨塔,抓住寺中的小沙弥,要他们交代妖僧李贽现藏何处,又下令麻城县学行查李贽是否藏匿在杨定见等人家中。墙倒众人推,当地的暴民趁机作案,一时间,麻城乱作一团。

此时,李贽还是享受着四品官员待遇的社会名流,为何麻城人敢蔑视王法、向李贽施暴?我们发现,这纷繁复杂的事件背后,还藏着心思缜密的铁腕人物冯应京。

冯应京,安徽人,进士出身,累官至湖广监察御史。冯应京出任湖广按察司佥事时,遇税监陈奉是当地一霸,在这里百般搜刮,甚至掘坟毁屋,剖孕妇,溺婴儿。受害者上诉,从者万人,哭声动地。然而此案一直被纵容包庇。陈奉也试图将黄金放在食物中贿赂冯应京,被其揭露。陈奉恼羞成怒,焚民居,碎民尸,支可大不敢出声,冯应京却大义凛然,上疏列陈奉十大罪。此案最后以冯应京被捕入狱结束。令人感叹的是,冯应京于狱中著书,朝夕不倦。他死后,赠太常少卿,谥“恭节”。

冯应京,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好官,那些在他治下企图发横财的土豪恶棍,听闻他的名字,纷纷逃窜。“绳贪墨,催奸豪”,一时间,冯应京“风采大著”。

又一个正人君子、治世能臣!这些被封建体制裹挟、又推动着体制巨轮的正人君子、治世能臣,一次又一次冲出帷帐,向试图挑战体制的李贽射出暗箭,充当了剿杀叛逆者的凶手。

李贽在哪里?

更多的朋友们冲出来,试图替他挡住时代的暗箭。在火灾之前,麻城城关以及四乡已有人张贴《驱李贽文》,扬言为麻城人除害。一年前,北通州前御史马经伦在京郊结识了李贽,担心他的安危,致信湖广当局:“卓吾今何在?弟盖奉之寓商城黄檗山中耳。”他得到李贽在麻城的遭遇,立即南下冒雪入楚,想要迎接李贽到通州。

倔强的李贽岂肯服输远去?他来到离麻城不远的商城,在无念和尚所在的黄檗山法眼寺暂避一时,随时准备回湖广讨回公道。正是在商城,李贽写下了反对盲从、提倡独立思考的《圣教小引》,重申他对于孔子的态度:“果有定见,则参前倚衡,皆见夫子;忠信笃敬,行乎蛮貊决矣,而又何患于楚乎?”也就是,无论处在什么场合都可以见到孔子,不论是南北边远地区还是楚地,都可以通行忠实信用、诚恳恭敬。

然而,这一年十二月,武昌爆发了历史上少见的城市民变,李贽的生命历程就此改变。

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春,李贽依依惜别了相交二十多年的无念和尚,在心中默默辞别所有与他相濡以沫、相知相敬的“此间相识人”,离开湖广,北上通州。

一路跟随李贽的有不少老朋友。通州马经伦、新安汪本钶、麻城杨定见,以及僧众十余人。杨定见家中还有堂上老母、枕边妻子,曾因窝藏李贽受到县学的追查,李贽不想再连累他和他的家人,执意请他返回麻城。杨定见依依不舍,执手相望泪眼。沿途不时有久慕李贽之名的学人士子拜会、加入。李贽感慨——

岁晚登黄山,言此是蓬瀛。

我为何病来,君胡自商城?

惭非白莲社,误作苦寒行。

赠我七言古,写君雪里青。

古木倚孤竹,相将结岁盟。

麻城,是李贽前世注定的心灵故乡,也是他此生归不得的地方。这次惜别,李贽有多少哀恸,多少无奈,已经无从得知了。可是,他一定知道,这一辈子,他不会再有机会回到这里了。像他这般志向高远的人,从来都是四海为家的吧!

三 古来聪听者,或别有知音

上一次从麻城龙湖踏上北往山西的道路,还是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的秋天。入楚十六年以来,这是李贽第一次离开湖广。

毕竟是七十高龄的人了,每一次启程长途跋涉,李贽都深感悲凉,老来病多,形销骨立,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的诗里充满了“三秋度沁水,九月到西天”的彻骨之寒。这年秋天,他在《秋怀》中吟咏:

白尽余生发,单存不老心。

栖栖非学楚,切切为交深。

远梦悲风送,秋怀落木吟。

古来聪听者,或别有知音。

三年前——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春,李贽从武昌回到麻城。

正是在麻城的龙湖芝佛院,李贽好友、浙江道监察御史梅国桢的三女梅澹然落发为尼。梅澹然称李贽为“卓吾师”,李贽也尊称其为“澹然师”。梅澹然可谓李贽的红颜知己,他在不久前回复她的信中谈及自己治学的志向和感受,不愿意再钻故纸堆。又说,自己年老体衰,病苦渐多,希望早日回到麻城,麻城是他的第二故乡,哪怕他死也要死在麻城。如今,他在武昌完成了《藏书》的修订,终于回来了。

梅国桢为澹然落发事,特地从北京赶回麻城。李贽亦自觉来日无多,开始思考身后事。他请梅国桢为自己的藏骨塔作记,梅国桢欣然命笔,作《书卓吾和尚塔》。梅国桢在文中说:“卓吾之爱其身可谓至矣。余窃怪世人之爱其身者,必享富厚之乐,有妻子之奉,以快意生前,而后为生后计。卓吾捐家屋,守枯寂,厌甘毳,就恶口,且精洁其藏,而又不比于牛眠马鬣之习尚也。卓吾可以寻常比拟乎?余亦不知所为书矣。”

就在世人皆“快意生前,而后为身后计”之时,李贽却坚持“捐家屋,守枯寂,厌甘毳,就恶口”,这是怎样一个苦行僧,怎样一个逆行者!

可是,也正是这样的坚忍执着,李贽又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麻城掀起了一轮又一轮迫害李贽的风暴。这些人,这些事,李贽都看在眼里,“改岁以来,老病日侵”,他豫立戒约,以使侍者日后有所遵循。李贽的《豫约》共有七条,前五条是戒律式的约言,后两条是遗嘱和生平自述。其中《感慨平生》一文,是后世研究李贽的重要文献。在这部分,他申诉为官的艰难处境,“来而迎,去而送;出分金,摆酒席;出轴金,贺寿旦。一毫不谨,失其欢心”;总结“缘我平生不爱属人管”的桀骜性格,是以“宁漂流四外,不归家也”:

虽然,余之多事亦已极矣。余唯以不受管束之故,受尽磨难,一生坎坷,将大地为墨,难尽写也。

朱熹、苏轼、苏辙、邵雍、司马迁这些大儒的命运给了李贽巨大的鼓励。“晦庵婺源人,而终身延平;苏子瞻兄弟俱眉州人,而一葬郏县,一葬颍州。不特是也,邵康节范阳人也,司马君实陕西夏县人也,而皆终身流寓洛阳,与白乐天本太原人而洛阳居洛一矣。”“盖世未有不是大贤高品而能流寓者”,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品行不清净高洁而流落他乡的贤者。此时,李贽回望自己的一生,悲喜交集——那些磨难曲折,那些崎岖坎坷,纵使以大地为墨,又怎能书写得明白?他叹息说:“我愿尔等勿哀,又愿尔等心哀,心哀是真哀也。真哀自难止,人安能止?”

《藏书》的写作、修订是个巨大的工程,李贽好像放下了背在身上的巨石,松了一大口气。他在给焦竑的信中写道:

山中寂寞无侣,时时取史册批阅。……自古至今,多少冤屈,谁与辩雪!故读史时真如与百千万人作对敌,一经对垒,自然献俘授首,殊有绝致,未易告语。今不敢谓此书诸传皆为妥当,但以其是非堪为当前人出气而已。

《藏书》不藏。《藏书》未经刊印,便在师友间广为传抄阅读,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在南京公开刊印,更如巨石投水,波浪滔天,一时“金陵盛行”,洛阳纸贵,“海内又以快意而歌呼读之”(陈仁锡《无梦园集》)。尽管李贽自言:“藏书者何?言此书但可自怡,不可示人,故名曰藏书也。”可是,天真的李贽不知道,这又怎么可能?

得知李贽回到麻城,“公安三袁”袁氏三兄弟宗道、宏道、中道开心不已,他们立即邀请朋友王以明、龚散木一行五人自荆州泛舟而下,前往龙湖拜访李贽。

这一天,正值端午,皓月当空,李贽与袁氏三兄弟、王以明、龚散木六人在堂上饮酒赏月。李贽兴致大发,道:“今日饮酒无以为乐,请诸君各言生平像何人。”

袁宗道在三兄弟中最长,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最爱苏东坡,但我又不像他,我看自己还是最像白居易吧!”

王以明接着袁宗道说:“庄周。”明朝开国二百余年,崇尚儒家之道,老庄之学一度荒凉。李贽曾著《庄子解》,他对庄子“以真为贵”的精神气质大为赞赏。可是,庄子所贵之真,是万物的本相和人的自然本性,而王以明与庄子之间仍差距甚远。李贽坦率地说:“庄子太高了,你且说个近似的。如果说是庄子的话,恐怕你还不知道他的学说的着落处。”

李贽又问袁宏道。袁宏道说:“我最喜欢竹林七贤中的嵇康。”李贽想了想说:“似乎也不大像。”

于是李贽便问袁氏三兄弟中最小的袁中道,中道大笑回答说:“我从来只爱齐人,家有一妻一妾,又中日觅得酒肉。”对这玩世不恭的回答,李贽并不以为忤逆。他评点道:“你却有廉耻,不会说像古书中说的那个齐国人,白日在外乞讨,晚上回家哄妻妾说是整日与达官贵人在一起喝酒吃肉。我看,你最是谨慎周密。你的疯癫放浪,都是装出来的,诸位不要信他。”大家都大笑,开怀不已。

李贽再问龚散木,散木说:“我最爱李太白。”

少顷,李贽半是顽皮半是认真地说:“诸位来评一评我,如何?”袁宗道说:“李耳。”李贽连连否认:“我怎么能跟老子相比呢?”袁中道说:“你就是盗跖。”李贽闻之大笑:“盗跖也不容易啊!昔日在黄安时,亦有友人对我说,你就是林道乾,是泉州的大海盗,横行各郡县,无人敢惹。你们了解林道乾吗?他亦有趣。有一次他回到家中,被官兵团团围住,他照样与众人高饮不顾。到了天亮,官兵打杀进去,却不见了他的踪影。你们看,他耍戏朝廷命官如同小儿,亦算胆大包天了!”

袁宏道则说,李贽还是像东汉时的太学生领袖李赝。

接着,李贽请众人互评,又为这次“龙湖雅会”做了总结:“袁宗道气量像黄书度,学识似管宁。袁宏道像刘禹锡和柳宗元,他二人相扶相持,柳宗元被放逐到柳州,刘禹锡则被放逐到更僻远的播州,柳宗元要求以柳州换播州,可见其患难真情。袁中道像袁彦通,一掷百万,倚马万言。”李贽又说:“凡我辈人,这一点情,古今高人个个有之;若无此一点情,便是禽兽。”

李贽也不客气地品评自己:“我骨气也像李赝,然李赝事,我却有极不肯做的。”东汉李赝以天下名教之是非为己任,被视为传统的伦理至上主义者。李贽认为李赝虽有骨气,但是自己绝对不会像李赝那样维护名教。袁中道闻之,说:“古人有者,我不必有;我所有者,古人未必有。大约风神气骨,略有相肖处耳。”李贽很欣慰,高兴地回答:“善。”

五月十五的龙湖,夜凉如水,月映四野。众人谈兴甚浓,话语遂长。不觉时光流逝,已是夜半时分,寒意入骨生凉,六人方才散去。

这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龙湖雅会”,被袁中道记录在《柞林纪潭》中,今人得以一窥究竟。正是缘于这次“龙湖雅会”,李贽对“公安三袁”有了足够的了解和认知:袁宗道沉稳忠实,袁宏道、袁中道二人英武奇特,不愧为天下名士。若论胆识与魄力,袁宏道迥绝于世,是真英灵男儿也!也正缘于这次“龙湖雅会”,李贽发现,袁宏道有能力从哲理的高度把握自己的学说精髓,可以交付重任。

在李贽离经叛道思想的启迪下,袁宏道视野大开,“始知一向掇拾陈言,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从此,他决心改变诗文创作之风,“能为心师,不师于心;能转古人,不为古转。发为语言,一一从胸襟流出”。他受李贽“童心说”影响,在《叙小修诗》一文中提出公安派的文学主张“性灵说”,在文风凋敝的晚明,举起了文学革新运动的旗帜,自此卓然独立。

这一天,李贽终于准备离开他无比眷恋、又无比伤心的麻城了。金秋九月,金桂飘香,李贽抵达山西沁水。也就是在这里,李贽在回复朋友的来信时第一次提到了自己的结局——“荣死诏狱”。“吾当蒙利益于不知我者,得荣死诏狱,可以成就此生。”言罢,鼓掌大笑,“那时名满天下,快活快活!”

谁料想,此言一语成谶。

在山西,李贽真正感到茫然无归的痛苦,可是,他决意无怨无悔。此间,他听闻焦竑被贬为行人,继而被谪为福建福宁州同知,写信劝慰:

世间戏场耳,戏文演得好和歹,一时总散,何必太认真乎?觇笔亦有甚说得好者:“乐中有忧,忧中有乐。”夫当乐时,重任方以为乐,而至人独以为忧;正当忧时,众人皆以为忧,而至人乃以为乐。此非反人情之常也,盖祸福常相倚伏,惟至人真见倚伏之机,故宁处忧而不肯处乐。人见以为愚,而不知至人得此微权,是以终身常乐而不忧耳,所谓落便宜处得便宜是也。

李贽天生异禀,冰雪聪灵,他明明看懂了这些,掏心掏肺地劝导焦竑,在信的结尾还贴心地问:“兄以为然否?”可是,他却在自己的戏场里入戏太深,衷肠百结,以致付出生命的代价。

刊刻《藏书》时,李贽在《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中,反复强调写作动机——人人都有不同的是非标准,“人之是非,初无定质。人之是非人也,亦无定论。无定论则此是彼非,并育而不相害。无定论则是此非彼,亦并行而不相悖矣”。在书中,他提出疑问:“后三代,汉唐宋是也,中间千百余年而独无是非者,岂其人无是非哉?”并做出结论:“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

历史就像一盘大棋,风云变幻,高手云集,千百年来,这些高手将孔子学说打造为封建道德理论的基石。可是,李贽偏偏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不仅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还按照自己的理解和判断,对千百年来的人物重新做了评估和分类——从来都被认为是“草寇”的陈胜、项羽、公孙述、窦建德、李密,李贽将他们堂而皇之地列入了《世纪》里,与唐太宗、汉武帝等并列。他将评语也重新做了修正,称誉陈胜“古所未有”、项羽“自是千古英雄”;秦始皇“自是千古一帝”,然焚书坑儒,终致覆灭;而汉惠帝呢?仅作附录,因为“无可纪”。他还在《大臣传》中《容人大臣传》末评论:“后儒不识好恶之理,一旦操人之国,务择君子而去小人,以为得好恶之正也。夫天有阴阳,地有柔刚,人有君子,小人何可无也。君子国有才矣,小人独无才乎?君子固乐于向用矣,彼小人者独肯甘心老死于黄馘乎?是皆不可以无所而使之有不平之恨也。”将人作为他的出发点,只有人的现实才是真正的现实,这就是李贽的学术之道。

他自信《藏书》定是“万世治平之书,经筵当以进读,科场当以选士”,而他,会在这本书中获得永生。自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时代结束,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此后千百年来封建伦理秩序井然,中国思想文化定于儒教,李贽偏要捅破这严严密密的天空,大喊一声:“执一便是害道!”

这还了得?怎容他如此大逆不道!

四 寂寞从人谩,疏狂一老身

“天下嗜卓吾者,祸卓吾者也。”

《藏书》刊刻之后,秉性耿直、富贵显赫的翰林院编修陈仁锡在他的《无梦园集》中这样写道。

若干年后,恰是这个陈仁锡,协助崇祯皇帝朱由检除掉了魏忠贤,惩治了阉党。明王朝建国历二百七十余年,也许,这样的人和事,都是最后的光辉了。

翰林院编修之后,陈仁锡以右春坊右中允出任武举会试主考官,升为国子监司业,再直经筵讲官,以预修神宗、光宗二朝实录,升右谕德,直至黯然退场。

聪明如李贽者,怎会不知道“嗜卓吾者”与“祸卓吾者”都是何许人也?

越来越多的人走进了他的朋友圈,相知的心灵不需要手臂就可以相拥。可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猎杀他的队伍,他们虎视眈眈,气势汹汹,枕戈待旦,等待着李贽走进他们精心织就的天罗地网。对于那些磊落君子譬如耿定理的哥哥耿定向者,李贽不惜用一辈子时间与他论战。可是,对于那些鸡鸣狗盗的宵小之徒,李贽直接抛出白眼,把不屑写在脸上,最大的蔑视就是连眼珠都不错一错。

自万历十八年(1590年)始,整整八年时间,他一直在四处避难,自麻城到武昌,从武昌到汉阳,由汉阳到武昌,又自武汉赴麻城,从麻城至沁水,由沁水到大同。

其实,早在万历十六年(1588年),李贽便住进了龙湖芝佛院。这次搬家,他希望躲开那些让他烦恼的人。

龙湖,端的是个好地方!李贽开心极了,他兴致勃勃地在《初居湖上》一诗中写道:“迁居为买邻。”

四年后——万历二十年(1592年),“公安三袁”同访龙湖。在《龙湖记》中,袁宗道对这里怡情养性的风物大加赞赏:“万山瀑流,雷奔而下,与溪中石骨相触,水力不胜石,激而为潭。潭深十余丈,望之深青,如有龙眠,而土之附石者,因而夤缘得存。突兀一拳,中央峙立,青树红阁,隐见其上,亦奇观也。”他发现自己被美景所惑,忘记来意,自嘲道:“余本问法而来,初非有意山水,且谓麻城僻邑,当与孱陵、石首伯仲,不意其泉石幽奇至此也。”

龙湖,距麻城三十里,倚山抱水,风光旖旎。此时,李贽已逾耳顺之年,在芝佛院这个简朴的寺院,他找到了家的感觉。李贽将芝佛院右边的“聚佛楼”做起居的精舍,在“寒碧楼”侧辟一洞为藏书所,“闭门下键,日以读书为事”,准备在这里安居乐业、了此残生了。

李贽不仅把芝佛院当作了家,还煞有介事地做起了主人。袁中道评价这个爱干净、有洁癖、性耿直,志合则不以山海为远、道不同则不相为谋的老头儿说:“**扫地,数人缚帚不给。衿裙浣洗,极其鲜洁,拭面拂身,有同水**。不喜俗客,客不获辞而至,但一交手,即令之远坐,嫌其臭秽。其忻赏者,镇日言笑,意所不契,寂无一语。滑稽排调,冲口而发,既能解颐,亦可刺骨。”

李贽将自己的读书观写成了一篇《读书乐》:

天生龙湖,以待卓吾。天生卓吾,乃在龙湖。

龙湖卓吾,其乐何如。四时读书,不知其余。

读书伊何,会我者多。一与心会,自笑自歌。

歌吟不已,继以呼呵。恸哭呼呵,涕泗滂沱。

歌匪无因,书中有人。我观其人,实获我心。

哭匪无因,空潭无人。未见其人,实劳我心。

弃置莫读,束之高屋。怡性养神,辍歌送哭。

何必读书,然后为乐。乍闻此言,若悯不谷。

束书不观,吾何以欢。怡性养神,正在此间。

世界何窄,方册何宽。千圣万贤,与公何冤。

有身无家,有首无发。死者是身,朽者是骨。

此独不朽,愿与偕殁。倚啸丛中,声震林鹘。

歌哭相从,其乐无穷。寸阴可惜,曷敢从容!

尽管书中没有黄金屋,也没有颜如玉,却有歌哭相从,李贽乐在其中,其乐无穷。

麻城,李贽把生命中思维最活跃、生命最旺盛的岁月交付给了这里,《说书》《焚书》《藏书》的个别文章相继在麻城刻行。他在《自刻〈说书〉序》中说:“以此书有关于圣学,有关于治平之大道……倘有大贤君子欲讲修、齐、治、平之学者,则余之《所书》,其可一日不呈于目乎?”他在《焚书自序》里写道:

独《说书》四十四篇,真为可喜,发圣言之精蕴,阐日用之平常,可使读者一过目便知入圣之无难,出世之非假也。信如传注,则是欲入而闭之门,非以诱人,实以绝人矣,乌乎可!其为说,原于看朋友作时文,故《说书》亦佑时文,然不佑者故多也。

为何取名《藏书》《焚书》呢?李贽说:

自有书四种:一曰《藏书》,上下数千年是非,未易肉眼视也,故欲藏之,言当藏于山中以待后世子云也。一曰《焚书》,则答知己书问,所言颇切近世学者膏肓,既中其痼疾,则必欲杀我矣,故欲焚之,言当焚而弃之,不可留也。《焚书》之后又有别录,名为《老苦》,虽同是《焚书》,而另为卷目,则欲焚者焚此矣。

《焚书》是他万历十八年以前所写的书信、杂著、史论、诗歌等。李贽之所以不顾“逆耳者必杀”的危险,毅然决定在麻城刻行书稿,是因为他认定此书是“人人之心”,必将存之长久。而这些,会将那些宵小之徒照出原形的。

麻城,也将李贽一生中最好的知音留在这里。只要李贽开坛讲学,不管哪座寺庙,不管哪个衙门,不论是庙堂之上还是江湖之远,官员、商贾、和尚、樵夫、农民,甚至连女子也勇敢地推开绣住了的闺门,他们纷纷跑来听李贽讲课,一时间,满城空巷,路无拾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