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的旅程02

胡子跟在后面跑了过来:“师父,这一趟还算顺当。”边说边掏出汇票给师父交差。

师父拍拍胡子的肩膀:“死里逃生,折了一个背夫,给六爪报了仇,总算上还是赚了,结果就不错了。”

六爪女跟胡子目瞪口呆,他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最直接的感觉是觉得师父跟着他们走了这一趟:“师父,你跟我们一路走呢?”六爪女嘴快,直接问师父。

师父岔开了话题:“回来了就好,师父给你们接风。”

胡子要交账,就跟六爪女一起朝师父的宅院走,路上喋喋不休、十分亢奋的讲述着黑煞神的手下劫掠他们,六爪女杀了满脸毛、制住伙头,解救了大家解救了货物的过程。师父笑吟吟地听着,一声不吭,带着他们进了宅院,六爪女和胡子又是大吃一惊。原来,院子中间摆放了张大桌,黑子、条子、豆子、秃子那几个留在寨子里的家伙团团围坐在桌边,见到他们进来,一哄声地立起,拥上前来问候寒暄。大概师父在跟前盯着,这些人都有几分戒惧,没敢像以往那样放肆喧哗。

师父咳嗽一声,大家顿时噤声,师父说:“让胡子跟六爪去洗洗,有的是时间说话。”

胡子和六爪女撇下众人进到内院痛痛快快洗去了一身风尘,回到前院的时候,桌上酒菜已经上齐,师父端坐上座,两边留出了了个座位,见胡子和六爪女出来,就招呼他们俩坐到了自己身边。黑子、秃子、条子那帮伙计难得见到这满桌的大鱼大肉、酒香扑鼻的米酒,一个个馋涎欲滴,迫不及待,却又不敢造次,一个个就像等待冲锋的士兵,紧张、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唯有白胡须看门阿公端着一大碗米酒,旁若无人的饮着,对满桌的佳肴却视若无睹。

煮饭阿嫲给大家斟满了酒,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这个时候师父端起了酒碗:“大家伙今天聚在一起,既是为胡子和六爪接风,也是为六爪亲手毙了杀父仇人庆贺,还有一件大事,这一次胡子和六爪两个人带的背夫背回来的盐巴顶的上我们全体跑两趟的量,今后我们的日子会好过得多,这也是值得庆贺的,来,大家举杯,干了这头一杯酒。”

师父话音刚落,大家便纷纷举杯,也用不找别人劝,咕嘟嘟都干掉了杯中的酒,接下来就举起筷子,争抢起盘中的鸡鸭鱼肉。过去,看到伙计们的吃相,六爪女很是有些不屑,觉得这都是一帮粗俗之人,这些日子没在一起,看到谁都觉得亲切,此时看到他们忘情的大啖狂饮,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烦腻,反而觉得特别兴致,由不得也撸起袖子,露出瘦伶伶的胳膊,跟这些粗汉们斗起酒来。

酒足饭饱,师父起身说是有点累,要去休息,其实为了主动避开,让大家能够更加畅意一些。师父一走,看门阿公也端了一壶米酒离开桌子,转移到天井旁的一张石凳上浅斟慢酌独自逍遥。胡子便开始滔滔不绝的聊起了他们此行一路上的经历,深夜被黑魔寨黑煞神的匪徒们劫掠,六爪女出手化险为夷,并且顺便报了杀母之仇的经过自然是重头戏,胡子就像说书一样绘声绘色,说得口沫横飞。听众们听得如痴如醉、啧啧不已,黑子率先提议,给六爪女敬酒,感谢她拯救了货物和胡子,大家齐齐站起,就连在一旁独自享受米酒的守门阿公也赶过来朝六爪女举起了酒碗。盛情难却,六爪女端起酒碗,一饮而干。紧接着条子也举起了酒碗,给六爪女敬酒,祝贺六爪女报了杀母之仇,大家齐齐响应,六爪女再一次盛情难却,又跟大家干了一碗。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少言寡语的煮饭阿嫲也举起了酒碗,要跟六爪女单独干一碗:“阿嫲不会说话,就是心里高兴,跟你干一杯。”

众人轰然叫好,六爪女自然不能违了阿嫲难得的情感流露,连忙斟满酒,跟老阿嫲碰了一碰,一饮而干。就这么几趟下来,六爪女终于不胜酒力,昏昏欲睡,老阿嫲驱散了众人,搀扶着六爪女回到她的房里,安顿她睡了。

六爪女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挺早,可是头痛欲裂,浑身酸软,这是米酒的后作用,现在六爪女已经懂得。她赖在被窝里不想起来,却听到煮饭阿嫲在门外叫她赶紧起来吃饭,吃过饭以后,师父叫她有事。听到师父叫她,六爪女忍住头疼,强挣着起床,洗漱后也不吃早饭,吃也吃不下去,忙忙地跑去找师父。

六爪女一头闯进师父的屋子,师父微微摇头,却又没指责她的莽撞无礼,或许师父已经习惯了她的进门方式,底线退缩到了只要她不破门而入就能够忍受的程度:“来了?早饭吃了没?”

因为不知道师父一大早叫她干什么,六爪女略微紧张,告诉师父说还没吃,不想吃。

师父微微一笑:“肯定昨晚上喝多了。”

师父那张脸上难得见到个笑纹路,一笑六爪女就不紧张了,起码她知道师父情绪还不错,不会因为她做错了什么而管教她:“师父叫我有事?”

师父正在看书,放下书把桌上的一摞账本朝她推推:“回来了就别闲着,把这些账目汇一下。”

六爪女上前要抱账本,师父却说:“你等等,我还有话问你。”

六爪女便装乖,老老实实的垂手而立,师父乜斜她一眼:“坐下啊。”

六爪女便端端正正的坐到了师父对面的椅子上,师父对她的了解显然非常深刻,看她这副装模作样就知道她怀揣念头:“你要说什么?说啊,别装神弄鬼。”

六爪女吐吐舌头,嘻嘻一笑:“师父火眼金睛,我想啥都瞒不过你。”

“你是说我是猴子?”

六爪女连忙分辨:“你是火眼金睛的人,比孙悟空还厉害,不然怎么会连我们出去遇到什么事情,你在家里都能知道?”其实,这正是六爪女心里一直想弄明白的事情,她当然知道师父绝对不是坐在家里便能知道远在百里之外的事情,所以才想知道他们还没回来,师父怎么就能知道他们途中发生了什么。

师父绝对是个聪明人,马上知道她想要什么:“你想师父能放心就让你和胡子两个人带着背夫往返几百里去贩私盐吗?”

六爪女顺杆上爬:“师父你也跟着我们去了?”

师父摇头:“那倒没有,我让黑子和条子跟着你们,条子在前头给你们探路。这倒不是不放心你们,而是担心你们,毕竟你们这一路带的都是外面人,不要说碰上黑煞神那种杀货,就是背夫里有人不怀好意,就凭你和胡子两个人也很难对付。”

六爪女骂黑子和条子:“他们俩个稀松狗屎的,那天晚上怎么不露面?胡子他们差点就把命丢了。”

师父说:“那天晚上的情形的确太意外,他们见你们在村里住下了,想着在村子里不会有啥危险,就在村子另一头找了一家人也住了下来。等到他们知道出了事情,你们已经处置完了。”

师父起身给六爪女端了一碟米糕,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吃点东西,喝过酒早上起来不能空腹。”六爪女捡起一块米糕慢慢咀嚼,心里却有些嘀咕,不知道师父还有什么话说,从现在的情形来看,师父找她绝对不是紧紧让她核对那些账目。

师父看着她吃,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纹路,眼睛里流露出父亲般的慈祥,六爪女瞥到了师父的神态,心里松了下来,她断定,师父找她肯定不是麻烦。然而,师父说出的话却令她大吃一惊:“六爪,今后私盐的生意做不成了。”

“为啥?”嘴里的米糕还没有咽下去,说出来的话也含糊不清,六爪女急着把米糕咽下去,却又噎住了,连忙喝水,把噎在喉咙的米糕朝下面冲。

师父悠悠地说:“我们的路数爆给了黑煞神,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听到这话,六爪女松了一口气:“没有啊,你放心师父,我和胡子把整件事情推到了泰宁萧家,自然这也是我们编的,让他们到泰宁去找吧。”

师父说:“你觉得黑煞神会那么老实,相信你们的话吗?再说了,要是你会专门跑到泰宁稀里糊涂去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萧家吗?”

六爪女到了这个时候还要硬拗:“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知道是我们。”

师父说:“黑煞神用不着知道到底是谁,这一趟他已经摸透了我们的路径,只要在往来关要处加紧探查,甚或顺着路子朝后推,追到漳浦白老板那里也是可能的,不管用什么手段,真的要查清我们的下落,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啊,今后我们的生意做不成了,起码几年以内做不成了。”

六爪女傻了,也愧疚的不成,就是因为自己做事不谨慎导致了寨子赖以生存的生意彻底败了:“师父,我做错了,可是,今后该怎么办啊?”

师父说:“你没做错什么,换做是我,那天晚上也只能那么做。”

六爪女后悔不迭:“我们要是不放了黑煞神的人,也就没有了后患。”

师父说:“你们把黑煞神的人放了,也做得对,要是你们真把那七八个人都杀了,你年纪轻轻的杀孽就太重了。我今天找你来不是说你做错了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报仇雪恨没错,知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可是,报仇的办法多得是,手刃仇人自然能获得快意情仇的一时,却也可能留下遗憾终生的一世麻烦。”

聊到这里,六爪女由不得郑重起来,往日里跟师父闲聊时候的轻松和随意一丝一毫也没有了。她感觉到了,今天师父跟她谈的绝非消磨时间的闲话,而是非常严肃的人生话题。六爪女身上的顽劣和对于人生命题的好奇是并行不悖的,只是很少有人能从她的顽劣表征中看到她内心深处的渴求而已,师父看到了:“六爪,你说实话,杀了那个仇人,你心里快活了吗?”

六爪女毫不犹豫的摇头:“没有,就像肚子饿有点吃的没吃饱一样。”

师父点头,起身,开始在屋子里转圈子,六爪女懂得,这是师父想事儿的样子:“六爪,”师父字斟句酌的说:“真正报仇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我的看法是,把黑煞神一伙彻底灭了,那才叫报仇,因为这个仇不是你一个人的,而是你们一村人的,缩小里说,杀你妈妈的人你杀掉了,那么杀你爸爸的人呢?还有,眼睁睁看着你们一村人被黑煞神屠杀殆尽,却闭门旁观,还对你们这些遗孤赶尽杀绝的赖家老爷是不是你们的仇人呢?”

六爪女毫不迟疑地肯定:“是,他们都是我的仇人。”

师父紧接着问:“那你能把他们都杀了吗?”

六爪女想了想回答:“不能。”

“为什么不能?”

六爪女说:“有的人该杀,可是我一个人也没有本事全都杀了,比方说黑煞神他们。还有,有的人虽然很坏,可是不到杀的程度,比方说赖家土楼的赖老爷……”

六爪女还没有说完,师父就兴奋了,停下来在她脑袋上拍了拍:“好孩子,懂事,有些仇不是靠你一个人一把枪就能报得了的,还有些仇并不是非要杀人不可,因为跟你有仇的人并不都是死罪,能辨清这些区别,说明你心窍是开的。”

师父的肯定并没有驱除六爪女心中的阴霾:“可是,我们的生意做不成了,今后该怎么办呢?”

师父说:“我们客家人常说,有苗不愁长,我们有人有资金,私盐生意本身就很难做长久,我本来也打算换个方向做做看,你赶紧把账目核对清楚,去看看红点和哑哥去。”

六爪女激动了,粗粗算起来,她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见到红点和哑哥了,时间久了,过去的记忆已经被现实的生活取代,红点和哑哥在她的记忆中已经变得淡薄,就像窗户上贴久了的窗花。而有的时候,尤其是无聊孤寂的时候,对于红点和哑哥的思念却又格外真切,就像昨天才刚刚分手一样。听到师父答允她去看望红点和哑哥,六爪女有点不敢相信:“真的啊?啥时候走?”

师父说:“你把帐算完了就走。”

这既是期限也是考核,六爪女起身就走,师父叫住了她,让她把账本带走,六爪女抱起账本出门,在门外她听到师父叮嘱了一句:“算错了帐就不准你去了。”

连城县城在冠豸山脚下,真正走起来不过两个时辰就到了。这么近六爪女却没有去过,不是不想去,而是师父没让她去,即便让她去了,没有人引路,就像这一回有胡子陪着,六爪女也不知道该怎么走。站在山上遥望,跟真正往那儿走,是两回事。

她们的竹林寨在冠豸山背朝县城的一边,所以要去县城就首先要翻越冠豸山。一路上尽管峰峦叠嶂,草木繁茂,风景如画,可是因为山道弯弯狭窄陡峭,六爪女跟在胡子身后时时刻刻要防着脚底下,却没有机会观景,急于赶到县城看望红点,也没有心思停下脚步欣赏沿途风光。冠豸山属于丹霞地貌,平地上突然隆起了一座高峰,与平川几乎没有过度的漫坡,六爪女正走得浑身上下汗唧唧的,却已经下山到了平川。

往常看县城都是从冠豸山上俯瞰,觉得县城远远地小小的就像一个摆满了棋子儿的棋盘。到了平川上,看过去,县城则成了房屋林立、人来车往的大集市。六爪女虽然也曾经跟着爹妈、师父去过平和、龙岩那样的州县繁华之地,可是这一次到连城不同,她是在自己能够独立自主的放松状态下进入城镇的。虽然有胡子跟随,充其量也就是跟随而已,一切,包括怎么逛、买什么、吃什么、做什么,都由自己做主,这是一份多么难得的自在感啊。

六爪女摸了摸背着的包袱,底部硬梆梆的,那是她的枪和五块大洋,用枪保护大洋,似乎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大洋自然是师父给的,让她到了城里住店吃饭买点零碎用。

胡子也不知道冠豸书院在什么地方,他只知道到连城县城怎么走,到了连城县城里边,就得打听。县城不大,就一个十字街,十字路口是商贸繁华区域,沿街一些店铺和饭馆。打听了一路,才知道冠豸书院并不在城里,实际上是在城外冠豸山脚下,他们蒙着头走,走过了。

走了一晌午,既累又饿,六爪女提议先吃饭,吃饱了肚子再返回头去找冠豸书院。对此提议,胡子连连赞成:“我也饿得不成了,先说好,吃饭我请客,算是还你一个人情。”

六爪女问他什么人情,胡子说就是你把我从黑煞神伙头手里救下来的啊,那是一个大大的人情。六爪女说不管还不还人情,只要你掏钱,我就没意见。

两个人沿街走了一阵,有的饭馆六爪女嫌太脏,有的饭馆胡子嫌净是素食,最终选了一家叫“客家饭庄”的馆子走了进去。坐定之后,店小二过来报了一连串菜名,胡子专门点肉菜,酱白鸭、烧牛肉、白斩鸡、肥猪肉,六爪女要了芋饺、灯盏糕和一盘青菜,两个人光顾点得高兴,店小二厚道,提醒估计他们俩的饭量怎么样也吃不下这么多多东西,他们才停了下来。

吃的时候,就听到别的食客谈论广东军队过来招兵,说是去读什么军官学校,两三年出来就能当官。有的食客说这是革命党骗人的,报名了马上拉到前线去当炮灰,有的食客说是真的,很多学生娃都跑去报了名。这些事情跟六爪女和胡子不搭界,他们也不在意,不管是当兵还是当官,他们俩都不可能去上什么军校,两个人埋头大吃,使劲把满桌难得一见的美食往肚子里填塞。

或许这家店实在,上菜量足,或许他们俩点的实在过量了,两个人吃得腰都弯不下去了,还剩了一大半。看着桌上剩下的美食,六爪女实在舍不得,可是吃也吃不下,带也带不走,只好忍痛舍弃,恋恋不舍的结账走人。有了走过头路的教训,两个人谁也不敢再瞎蒙,一路打听着终于找到了冠豸书院。书院坐落在一处山洼中,一弯雪白的院墙遮掩着青瓦白墙的幢幢屋宇,坐北朝南,背后是青山氤氲,前面是一弯碧水,风景绝佳,风水绝佳。

六爪女艳羡不已,喃喃念叨:“师父偏心,把红点送到这么好的地方读书。”

胡子说:“心疼的娃儿不离家,师父是偏心,把你留在身边教你算账管家,把红点和哑哥送出去学艺。话说回来,就是师父送你来,你是女娃娃,人家也不要,不信你进去看看,都是男娃子,没有一个女娃子。”

六爪女没敢跟胡子争论师父到底对谁更偏心一些,平心而论,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认,师父对自己是偏心一些。“心疼的娃儿不离家”,六爪女喃喃把胡子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心中略有所悟,师父之所以把自己留在身边,最基本的原因还是因为自己是女娃娃,撒出去师父不放心。

书院竟然连个看门人都没有,两个人大摇大摆进了书院,正面是一个花坛,里面栽种着朋口兰花,姹紫嫣红开得正盛。正面的堂屋上也挂着一方匾额,上书“冠豸书院”四个正楷大字。清幽雅致的环境给了胡子和六爪女无形的压制,两个人由不得走路都蹑手蹑脚,就像怕惊醒了什么似的。

六爪女轻声催促胡子:“你打听一下红点在哪。”

胡子刚要到堂屋去找人,就听得从书院后面传出哄然闹声,很多人一齐声的呼喊着口号,喊了些什么胡子和六爪女却听不明白,好像是革命、胜利之类的话头。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幽静雅致的书院里发生了什么事儿,楞怔片刻,两个人一起拔腿奔着口号声跑了过去。

绕过正面的堂屋,后面的院子里聚集了几十个学生,果然如胡子所说,都是男娃娃,没有一个女娃子。一个学生站在众人面前拿了一页纸,情绪激动精神亢奋地带着他们喊口号,他喊一句,其他人就跟着一齐声地喊:“中华民国万岁!”、“革命到底!”、“打倒军阀,拥护共和!”……

胡子和六爪女眼睛搜寻红点,可是那么几十个人聚在一起,加上好几年没有见到红点的面,一时间还真的看不到红点在不在这帮人里头。他们俩站在那群聚会的人外面,很显眼,一个男生跑过来喊六爪女:“昭女,你是昭女吧?”

男生比昭女高了一头,四方脸是健康的黑红色,挺直的鼻子和棱角分明的嘴之间,已经有了薄薄的绒毛。如果不是他双眉中间那颗朱红的痣,六爪女相信,走在路上即便相逢,也绝对不会认得出面前这个人就是红点。粗粗一算,他们俩分别已经三年多了,据说每年冠豸书院要放两次假,可是三年来红点一次也没有去过竹林寨。想到这一点,六爪女忽然有气,推了红点一把,红点被推的倒退几步,满脸惊愕:“怎么了?六爪,你怎么了?”

红点质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山上看我来?还得等我来看你。”

红点揉揉肩膀头:“你长大了,劲真大。我不是不回去看你,是师父不准我回去,说是我要是没有他同意就回去,就再也不让我读书了。”

六爪女相信红点说的是真话,至于师父为什么不让红点回山上看看她,一时半会也顾不上去想。能想到的是,师父不让红点回山上看她,那么,肯定也同样不准哑哥回山上看她,不然哑哥不会也这么久不上山看看她。

红点却又说出一句令六爪女大惊失色的话:“多亏你今天来了,你要是晚来一天,就看不到我了。”

“你今天就会死吗?”六爪女不太相信,因为从小红点说话办事经常就不靠谱。

“不是我会死,我死还早呢,我报考了民国陆军军官学校,已经考试合格了,明天就出发。”

那会儿,黄埔军校的名头还没有叫响,正式的名称是:“中华民国陆军军官学校”,六爪女想起来在饭馆里听食客们议论的话:“我听说那是骗你们的,一去马上就会让你们上前线当炮灰去。”

红点不以为然:“你别相信那种话,那都是军阀反动派造谣的。”

六爪女又问他:“你给师父说了没有?”

红点说:“那有什么可说的?我是独立自由的,谁也没有权利干涉我。”

六爪女气急败坏:“你什么独立自由不自由的,你在这儿上学都是师父花钱供的,你现在要走,也不给师父招呼一声,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红点说:“投笔从戎,报效国家,不用说师父也会支持的,这跟有没有良心没关系。”看到六爪女又伸手过来也弄不清是要推他还是抓他,红点躲闪了一下又说:“你别碰我,我现在已经是革命军人了,你再干涉我的自由,我就不理你了,反正明天我就出发了。”

胡子在一旁看到她们俩话不投机,连忙出面打圆场:“算了,算了,红点已经长大了,能够自作主张了,我想师父也不会计较的。”

红点的强硬和坚持是六爪女没有想到的,她蓦然醒觉,红点已经早就不是过去那个跟她一起在山上野地里瞎跑乱逛的大男孩了,更不是那个没什么主意事事都听她的跟在她屁股后面当伙伴的幼年朋友了,那一刻,红点突然变得陌生、疏远,就如一个刚刚照面的路人。当然,这仅仅是一种感性体验,理性告诉她:这毕竟还是红点,只不过是长大了的红点,就像一棵树,虽然跟原来小的时候长得一点都不一样,但是它还是那颗树,并没有变成另外的一棵树。 理智同时告诉她:既然是已经长大了的红点,自然不会再听自己的话,他有他自己的主意,有他自己的奔头,也正因为这样,才证明他确实长大了。

况且,他明天就要走了,说不上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也许永远再也不会见面,就像村里那些乡亲,原来亲亲热热或者冷冷冰冰,一夜之间就都永远分开了。想到这些,六爪女冷静下来,也不再为红点自作主张气恼,话说回来,即便是气恼,也轮不到她,她毕竟不是他的亲人,更不是他妈:“你明天就走,东西收拾好了吗?”六爪女的口气和缓了下来。

红点的口气也和缓了下来:“也没啥可准备的,来招生的长官说了,到了军校,一切都由国家供给,啥都不用自己花钱。”看到六爪女怏怏地失落,红点又安慰她:“昭女,你放心,我能照顾好我自己。等我当了军官,手下有了兵,我一定带着我的兵回来给你爹妈还有我爹妈报仇,我还等着住你盖的土楼呢。”

红点这话一出,六爪女心里顿时暖烘烘地,眼窝也酸酸地一个劲往外涌热辣辣的泪水:“你还没忘了这些啊。”

红点挺了挺胸脯:“你是女娃娃,这些事情当然得我扛,给你说实话吧,我报名读军校,当军官,就是为了报仇,为你,也为我。”

六爪也是个硬性女子,硬把泪水憋了回去:“那好,红点,我给你饯行。”

红点马上答应:“好啊,你们等等,我去给同学打个招呼,咱们就走。”

六爪兜里还有五块大洋,那是师父让她进城住店、吃饭再买些女孩子用的零碎,她花了一块大洋,又在那间“客家饭庄”点了酒菜。分别在即,离情别绪充塞在六爪女和红点中间,胡子夹在中间感觉别扭,却又不好明目张胆地避开,也怕他俩一句话不合再闹别扭,只好硬着头皮做陪。刚开始两个人话不多,你问一句,我答一句,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几杯酒下肚之后,话就多了起来,聊起了过去在家乡的日子,聊起了两个人过去共同的朋友和敌手,聊起了一起从家里逃跑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想起了哑哥。

“哑哥要是也在就好了。”六爪女感叹。

红点说:“我明天要是不出发,就跟你一起去看望哑哥,听说他现在可有名了,是培田武状元最喜欢的弟子。”

六爪女说我明天送你,送完你以后就去看哑哥。红点连忙说:“你一定替我问候哑哥一下,告诉他,等我当了官,有了兵,就回来找他,一起去报仇。”

六爪女想起了哑哥,心里忐忑,哑哥会不会也和红点一样,长大了之后就变了一个人。想事儿,走神,胡子这个时候才算有了插话的机会,连忙告诉红点,那个杀害六爪女的满脸毛匪仔已经被六爪女给毙了。红点听到六爪女能开枪毙人,呵呵笑着摇头不信,胡子动手从六爪的包袱里掏出她的手枪给红点看:“看看,就是这把枪,一枪就把那个满脸毛给毙了,正中眉心,就是这儿。”说着,还点了点红点的眉心的红痣。

红点半信半疑问六爪女:“他说的是真的?”

六爪女点头:“碰上了,算是天网恢恢吧。”

红点说:“光毙了他一个还不算报仇,黑煞神杀了我们全村,我一定要把黑煞神所有的匪仔都杀光不可。”

六爪女举起手中的酒杯:“红点,你说得对,一定要把黑煞神彻底灭了,我们起誓。”

红点也举起酒杯,两个人对天盟誓:“此生不灭了黑煞神,不杀光黑煞神的匪仔誓不为人。”

酒干掉了,两个人也都撑不住酒劲了,开始胡言乱语,一会哭一会笑,把饭馆的伙计们吓得躲得远远地,胡子看他们醉了,只好出面付账,然后左搀一个右扶一个,把他们弄进了一家旅馆歇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六爪女和胡子就去送红点,报名到陆军军官学校上学的并不是红点一个,大概有十几个人,都是和红点年龄相仿的壮实小伙。六爪女把师父给的大洋塞给了红点,红点推辞不要,六爪女硬塞进了他的兜里。

红点跟着其他学生兴致勃勃、意气风发的爬上了一台大汽车,汽车轰鸣着摇摇晃晃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驶去,红点站在车上朝六爪女挥手,六爪女的眼睛被泪水给糊住了,觉得整个世界都湿漉漉的,还有些变形。

培田在连城县的西南方向,说不清是因为有了武状元而出名,还是因为有了培田才有了武状元,六爪女和胡子到培田找哑哥反而比找红点而顺当得多。培田是一个很大的村落,村子外头有一个大牌坊,上书“恩荣”两个大字,旁边的对联,上面的话说得诘屈聱牙,六爪女也没耐心去读。据说这个大牌坊就是当初光绪皇帝为了表彰吴拔祯专门赐建的。

这个村子似乎比县城还要大,还要规整,明清时代,这里曾经是交通要道、商贸繁华之地。现在这个村子用青石铺就的道路既无车也无人,随处可见的豪舍大屋大都荒草萋萋,路旁的商铺仍然还开着却因无人光顾而寂寞孤独。遗迹毕竟是遗迹,房子多,路好,牌匾处处皆是,可是大白天村子里竟然杳无人迹,如果没有偶然出现的鸡鸭犬豕,谁都会误以为这里是一处被人遗弃的历史遗迹。

就连著名的武状元吴拔祯的那座豪宅也是门前冷落车马稀,门楼上悬挂的“都阃府”牌匾破旧不堪,据说这块匾还是光绪亲笔题写的。根据路上打听的情况,胡子和六爪女确认这里就是武状元的宅邸,站在门口招呼了几声:“有没有人啊?”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应答,两个人便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空场挺大,地面上铺着青砖,大概时代久远,青砖上已经铺满青苔。院子里的房子也已经半数坍塌,唯有正面的厅堂和西厢的厢房相对完好。院子里有一口水井,井边一个老婆婆佝偻着身躯,趴伏在箩筐上洗菜,六爪女过去打听:“阿婆,这里是武状元吴老爷的家吗?”

老婆婆连头也不回,很不耐烦地摆手:“没有啦,没有啦。”

六爪女纳闷,弄不清她这“没有啦”是什么意思,是说没有一个武状元,还是说这里不是武状元的家?六爪女还要再问,阿婆却已经颤巍巍地端着水淋淋的菜走了。

胡子说像这种大宅院,一般都是三进,最差的也是两进院子,吴老爷家里人丁不旺,会不会住在后面的院里?我们到后面看看。两个人就穿过正厅,后面果然还有一个院落,却比前面的院子洁净了许多,青砖地面上纤尘不染,房舍也整洁得多,不像前院那么破败。面南的正房窗棂撑开着,里面有屡屡青烟飘散出来,满院子都能嗅到幽幽的香火气。

不管怎么说,这里毕竟是传说中的武状元的宅院,六爪女和胡子不敢造次,轻声招呼:“有人吗?有人吗……”

没有人应声,两个人朝正房踅了过去,透过撑开的窗户朝里面窥测。房间里很暗,影影绰绰可以看到正面墙壁前倚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放着灵位,灵位前的香炉里袅袅青烟袅娜盘旋,香味一直散发到了外面。地上放了一个铁盆,铁盆里堆满了烧纸的灰烬:“看样子有人死了。”胡子悄声告诉六爪女。

六爪女忐忑不安,这里有人死了不用胡子提醒她也能感觉到,可是活人呢?总不会活人都跟着死人走了吧?她回过身来,猛然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们的身后站立了五六个披麻戴孝的人,这些人实在太诡异了,那么多人过来,就站在他们身后,她和胡子两个人竟然都没有听到一丝动静。

人丛中一个披着破麻袋、腰里系着白布条的人抢身出来,抓住六爪女的肩膀嚎啕大哭起来,六爪女本能的挣脱,挥手格开了他的胳膊:“你干嘛呢,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那人的嘴哭成了一个大瓢,脸上泪流成河,脏兮兮的脸被泪水冲刷成了沼泽,边哭边汲哩哇啦地诉说着什么,至于他说了些什么,六爪女一句也没有听懂。

旁边一个同样披着破麻袋片、腰里系着白布条的人过来揽住痛哭流涕的人,同时问六爪女和胡子:“你们是谁?可是来吊孝的?”

胡子连忙拦到前面,躬身作揖:“乡亲,我们是冠豸山竹林寨的,到城里办事,顺便来看看哑哥,这是我们女头家,我叫胡子。”

就在这个空挡,六爪女也认出来了,那个抓住她肩膀头痛哭呜咽的人,正是哑哥,是长大了的哑哥,跟红点一样,如果走在路上,碰到了,不搭话,擦肩而过也不会认得出来。他头上又蒙着破麻袋,如果不是他呜呜咽咽的哑语,六爪女的视觉配合了逻辑辨析,光靠看,无论如何也不会认出他来。

这人一看就是掌事的,果然他自我介绍是吴老爷的儿子:“我姓吴,家父走了,今天是三七,我们刚刚从坟上回来,这些都是吴爷的子侄辈和他的徒弟,感谢二位前来吊孝,这里我们跪拜了。”吴老爷的儿子说罢咕嗵一声就跪了下去,其他几个人也纷纷跪倒在地,反倒把胡子和六爪女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这是培田的古老风俗,死者为大,吊者为尊,凡是为自己的长辈前来吊孝悼念的人,来了之后守灵的主家晚辈人都要跪拜感谢。

胡子走南闯北见识多多,当时懵了一下,马上也就明白人家的意思了,连忙从腰里掏出一块大洋双手奉上:“这是我们的葬仪,请代我们给老人家上一炷香吧。”这也是老规矩,来了就要上香、跪拜送葬仪。

吴老爷子的儿子接过胡子的大洋,然后起身毕恭毕敬的将胡子和六爪女迎进了屋内,胡子毕恭毕敬地从桌上捻起三根香,在油灯上点燃,插进了香炉,然后倒地跪拜。六爪女学着胡子的样儿,也将那套程序进行了一遍。

两个人起身,六爪女抓了哑哥的手,打量了一番,也许分手时哑哥年龄大些,这几年哑哥的身形、相貌虽然变得大了些、硬了些,可是却没红点的变化大,现在的哑哥和记忆中的哑哥很快在意识中重合成了一个人。

传说中的武状元吴拔祯老先生走了,这实在是出乎意料的事儿,六爪女马上想到的是今后哑哥怎么办?胡子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向掌事的吴老爷后人征求意见:“乡亲,哑哥是从我们山上下来的,也是我们师父送来跟吴老爷学艺的,现在吴老爷不在了,哑哥你们看是跟我们回去,还是继续留在培田吴府?”

掌事的吴家儿子说:“我们都在外面安家立业,过去祖屋就是哑哥跟傻婆婆陪着家父,现在家父故去,哑哥也不可能跟着我们走,又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祖屋里,哑哥是你们竹林寨的人,本来我们也想等三七过了之后登门拜访你们头家,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都是本家,啥事都好商量。既然你们来了,你们要是能做主,就把哑哥带回去吧。”

六爪女连忙指手画脚把胡子和掌事人的对话大模糊地告诉了哑哥,哑哥连连点头,六爪女又问了胡子一声:“用不用先给师父说说?”

胡子说:“不用了,吴老爷不在了,今后哑哥的出路没人能定,就是给师父说了,师傅也肯定是让他回冠豸山。”然后又对吴家后人说:“那我们也不耽搁了,今天就起身。”

六爪女又连忙把胡子意思给哑哥比划了一遍,哑哥连连点头,转身跪倒在吴老爷的牌位前面,嚎啕大哭起来。

六爪女和胡子带了哑哥告别了培田,哑哥赤手空拳,连个包袱皮都没有拿,六爪女问他有什么东西要带,他直摇头,六爪女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一听到要带他回山上,就马上答应,他也明白,吴老爷子不在了,他也就没有了继续住在吴家祖屋的权利。刘爪女为此很有些不忿,胡子解释说:“这都正常,谁家的祖屋愿意让外姓人住呢?宁可空着也不能让外姓人住,那样就意味着这家人没有后人了。”

送走了红点的惆怅和失落,被哑哥的归来冲淡了,六爪女的心情也因为哑哥的归来云开雾散。经过县城的时候,六爪女问胡子还有没有钱,胡子说只剩下一块大洋了,六爪女说再去“客家饭庄”给哑哥接风,胡子有点迟疑,看到六爪女渴望的神情,勉强答应了:“我们进一趟城,可便宜了那家饭馆,实在不行换一家吧。”

回去的路上,六爪女心情起伏如潮,这是一趟悲喜交加的旅程,红点走了,这让她悲伤、惆怅,哑哥回来了,却又让她高兴、舒畅。然而,她们三个人谁也不会想到,接踵而来的突变,意料之外的大变故,将会成为她人生的又一次大转折。

7

翻过冠豸山主峰,一抹黛青的山坡中,山凹凹处就是他们现在的家竹林寨。越过那道山坡,就是走向竹林寨的唯一通道,那道险峻的鲶鱼背。站在山梁这头,就能看到山梁另一头的寨子。走到山梁前,已经是薄暮时分,沉重的山影黑乎乎地压在山梁上,如果不是天上暗淡余光的投射,就连眼前的鱼脊梁山脊都会看不到。六爪女、胡子是走惯了这条山脊的,即便是天黑下来,也能顺顺当当的走过去。六爪女有些担心哑哥,让他走在自己和胡子中间,哑哥依靠着异于常人的眼神和常年习武练就的矫健身手,走在山脊上却一点也不输于六爪女和胡子。走到山梁中间,哑哥抽了抽鼻子,叽哩哇啦指手画脚,神情甚是不安。六爪女和胡子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又往前走了几步,六爪女也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腥气:“胡子,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胡子走得好好地,脚下却一滑,险些跌倒,如果跌倒,在这狭窄险峻的山脊上,弄不好就会滚落山下,摔个七零八落尸骨无存:“衰佬怎么回事,谁把汤水撒到这里了,滑不溜丢这不是害人吗。”

胡子的话音未落,六爪女明白了哑哥的不安和焦急,胡子踩到的肯定不是汤水,她蹲下去摸了一把,山脊上湿漉漉滑腻腻到处都是这种**,与此同时,稠稠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胡子,血,这是血啊。”

胡子方才险些跌倒,腿上、手上都沾上了这黏腻的**,经六爪女提醒,把手举到鼻子跟前嗅嗅,连连惊叫:“是血,真的是血。”

其实如果不是天黑,他们应该还能看到更加惨烈的场面,多亏天黑看不到,他们才避免了惊骇可能造成的失足与随之而来的悲剧。三个人都有些紧张不安,也都在心里认定那肯定是人血,却几乎同时说出了一厢情愿的猜测:可能是寨子里什么人猎到了什么野物。胡子和六爪女用的是语言,哑哥用的是手势。

三个人本能地相互拉起了手,脚下也不再是轻盈和娴熟,小心翼翼成了他们心弦紧绷的表现。到了脊梁头上,行走中间的哑哥一把拽紧了走在最前面的六爪女,六爪女还没有反应过来,脚底下已经绊上了一个软塌塌的物体,多亏已经到了山梁的尽头,多亏哑哥提前拽了她一把,否则六爪女就会被绊倒。六爪女本能地跳了起来,越过了脚下的障碍,却也接连几个趔趄才稳住脚。哑哥跟着六爪女起跳,后面的胡子被哑哥扯动,几乎是脚不沾地直接越过了脚下的障碍。

胡子俯身过去,将那人的上半身拉了起来,身子起来了,脑袋却像一个断了枝干的瓜果东倒西歪,这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死尸了。胡子胆大,两手扶着尸体的脑袋,在黑暗中再三辨认,然后确定:“不是寨子里的人。”

这时哑哥又开始抽鼻子,叽哩哇啦地怪叫起来,一只手连连朝寨子的方向比划。六爪女向寨子望去,心脏顿时就像擂鼓一样砰砰疾跳,寨子那边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光亮,一阵阵烧柴火的焦味儿顺风飘**过来。六爪女拔腿朝寨子奔了过去,胡子也察觉情形不对,扔掉手里的尸体,转身朝寨子疾跑,身后传来了尸体跌落山涧的闷响。

寨子的牌楼已经不见了,跑到跟前才看清楚,那座牌楼只剩下底座,上半部分倾倒在地,已经烧焦。六爪女呆了,就如脑袋被倒下来的牌楼砸中一样,那一会儿脑子里就像装的都是糨子,完全丧失了对于外界的感知能力。

胡子在六爪女身后呆立片刻,告诉她:“你跟哑巴在这儿等一会,我进寨子探查一下。”

六爪女根本就没有听到胡子的话,下意识地拔腿朝寨子里奔了过去。师父的那座宅院只剩下了断壁残垣,院门楣上的横匾“耕读传家”在两堵颤巍巍没有倒塌的门柱上挂着。进了院子,屋宇经过大火的焚烧,房顶和门窗都变成了黑洞洞的伤口。几年来这座宅院一直是她的家,她已经习惯了跟严父一样的师父、少言寡语的守门阿公和烧饭阿嫲像一家人一样的生活。她难以相信,也不愿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狠狠地掐自己,企图把自己从噩梦中掐醒,渴望从噩梦中醒来之后,一切都还原成过去的月朗风清、太平安宁。

然而,眼前的情景并没有如她所愿像一场噩梦那样幻化消失,她掐醒了自己,现实难以接受,却不得不接受,六爪女疯了一样冲进院子大声呼喊着师父、阿公、阿嫲,没有应声,山风将她的呼喊飘**到山野间,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回声。胡子按住哑哥,示意他照看六爪女,自己则朝他们居住的偏院奔去。

六爪女的嗓子嘶哑了,唯有山风和夜枭的啸声在四周的黑暗中回应,她身心疲惫,无力地蹲坐在地上,心中的苦水化作眼泪放肆地流淌出来。哑哥看着她哭,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胡子返回来,整个身形就像一座即将坍塌的屋舍,摇摇欲坠、歪歪斜斜:“完了,全都完了,人呢?人都跑到哪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说完,一屁股坐到六爪女身旁,垂头耷脑长吁短叹。

三个人返回院子,只有南厢房的屋顶尚且没有烧毁,勉强可以遮风避雨,胡子先进去看了看,招呼六爪女和哑哥,三个人就在损毁程度稍微差一些的南厢房里安顿下来。六爪女缩在墙角,昏昏欲睡,蔫头耷脑就像断了瓜秧的苦瓜。胡子蹲在门口,既像卫兵,又像随时准备逃跑。哑哥不声不响坐到了六爪女身前,企望用自己的身体给她挡住从已没了门扇的门洞钻进来的凉风。

睡眠永远是最好的安慰剂,睡眠永远是最实用的抚慰药,巨大的灾变,深切的痛苦,甚至饥肠辘辘的煎熬,都抵挡不住睡眠的侵入。六爪女三人不知不觉中都陷入了梦乡,然而,睡眠并不能控制他们的意识,身心遭受沉重创伤的时候入睡,就成了睡眠与意识的搏斗。此起彼伏的酣睡声中不时夹杂着一声痛苦地呻吟,一声短暂的惊叫,一阵慌乱的挣扎……

当睡眠刚刚修复了他们的疲惫,痛苦的意识就主宰了他们的生存。胡子年纪最大,醒的也最早,清醒过来对他并不是一件好事,他最早回到了苦难的现实当中。六爪女还在睡眠中挣扎,哑哥的感觉极为敏锐,胡子刚刚趔身欲起,哑哥便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胡子,又看看四周,显然,他还没有立刻从梦境中回到现实当中。胡子“嘘”了一声,又指了指六爪女,哑哥点点头,悄悄地起身,跟着胡子来到了屋外。

一夜的山风没有吹散焦木散发出来的焚烧味道,白天看到的景象比晚上更加惨不忍睹:院子里普遍过火,土墙经过大火燎烤,残败中泛出了陶器的赭黄。经历了大火的木头和柴草,一概变成了黑糊的焦炭,院中还散落着一些零碎的骨渣,胡子过去仔细辨认,大概是原来饲养的鸡鸭被人吃剩下的骨头。屋子里的所有木制家具、被褥书籍纸张都成了柴灰,院子里所有的屋子内外除了火烧的遗迹,基本上是一片荒芜。奇怪的是,经历了这么大的破坏,却没有发现一具人的尸体,无论是主人还是入侵者。

这给六爪女他们几个人留下了悬念,也留下了希望:“师父他们呢?会不会他们不在的时候贼人闯了进来?”胡子满怀希望的揣测。

六爪女心里却知,胡子的推理站不住脚,昨夜他们在鱼脊背上碰到的那具死尸,证明绝非寨子里没人的时候贼人闯入,因为在鱼脊背那儿发生了冲突、搏杀。而且,即使师父他们都出去办事,不在寨子里,可是守门阿公和煮饭阿嫲不会离开,发生了这么大的灾祸,不论生死,他们俩都不会杳无踪影:“我们再回鱼脊背看看去。”六爪女转身就走,胡子和哑哥连忙紧紧跟上。

哑哥突然急切地拍打胡子,作势让他朝山脊下面看,胡子和六爪女俯首朝山下看去,陡峭的山崖下面,几具尸体以各种怪异的姿势或悬挂在树杈上,或躺卧在草丛中。他们转过山脊的另一边朝下面看,也是一样,几具尸首僵硬地散落在巉岩峭壁之间。几个人呆了,从尸体的衣裳颜色看,肯定不是寨子里的人。

胡子坐倒在山脊上,六爪女也觉得腿软头晕,由不得就坐到了地上,唯有哑哥在认真地数着,最后向胡子和六爪女伸出两只手掌又前后翻了又翻,六爪女能看懂他的意思:下面一共有十三具尸体。这是能看到的,或许还有被浓密的树林和草丛遮蔽看不见的。六爪女浑身战栗,可想而知,这里曾经经历了多么惨烈的一场血拼。眼前的景象,击碎了六爪女他们心里的希望,贼人们绝对不是在师父和伙计们不在的情况下袭入寨中的,而是在这里经历了一场顽强的抵抗之后,进入了寨子,并且放火焚烧了竹林寨。

胡子突然激动,揪住六爪女的肩膀提示她朝寨子那边看,六爪女站立起来,听到了阿嫲呼唤她吃饭的声音随风飘**过来:“六爪女,吃饭了……”六爪女以为自己幻听了,却还是本能地朝寨子的方向望了过去。

胡子激动、紧张地问她:“六爪,听到像阿嫲……”

还没等六爪女回答,又一声呼唤传了过来,证实“六爪女,吃饭来……”的声音绝非幻听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呼叫。

六爪女拔腿就跑,胡子和哑哥紧跟其后跑回了寨子。阿嫲站在宅院坍塌的门楼外面,晨风吹散了她的发髻,飘乱的发丝就像飞舞的柳絮在晨曦的辉映下熠熠闪光,她两手拢成话筒,喊六爪女回来吃饭,无论是姿势还是声音,都是六爪女听熟了、看惯了的。

那一刻,六爪女有些恍惚,似乎眼前这一切都是梦境:“阿嫲,师父他们呢?”

过去,六爪女贪玩没有按时坐到饭桌上,阿嫲就会站在院门外这样喊她,六爪女每次回来也都会自然而然地问一声:“师父他们呢?”

阿嫲就会说:“都坐好了就等你呢。”

今天,阿嫲却没有那么说,她看看胡子,又看看哑哥,然后对六爪女说:“饭做好了,你们去吃,吃完了我有话说。”口气和态度都是六爪女从来没有见过的冷峻、威严。

几个人团团坐地,本来饥渴难忍,只是突然遭逢大变,也没有指望能吃上东西,现在有了吃的,却因为刚刚从鱼脊梁的搏杀现场回来,血淋淋的刺激令谁也没有胃口。

“快吃,吃完了我有事情说。”阿嫲冷冷地催促。

在阿嫲威严峻冷的目光下,几个人匆匆吃了早餐,阿嫲自己没吃,坐在一旁看着他们,见他们吃过,起身叫六爪女:“六爪,你跟我来。”

六爪女跟着阿嫲出来到了院外,阿嫲又回头瞅瞅,胡子和哑哥知趣地留在厨房没有跟出来,阿嫲指着尚未倒塌的门楣说:“这是你师父留给你的,上去取。”

六爪女爬上了门楣,发现那块“耕读传家”的匾额竟然是空悬的,匾额背后,正是那把金光闪闪的黄铜算盘。睹物思人,见到算盘那一刻,六爪女眼泪涌了出来。

阿嫲在下面叫她:“拿到了吗?拿到了就下来。”

六爪女抱着算盘从门楼上跳下来,踩到了从门楼上散落下来的砖头,趔趄了一下,阿嫲并没有伸手搀扶她:“你师父说,算盘要好好打,也要好好看,让你记住。”

算盘要好好打六爪女明白,过去师父就常说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干啥的都不能荒废手艺。可是算盘要好好看是什么意思呢?六爪女正要问,阿嫲却不容她问,接着说:“你师父还说,从此以后,除非是为了保命,不准你动枪动刀。”

六爪女又楞住了,从知道竹林寨被烧毁以后,她嘴上没有说出来,心里却不知道把“报仇”两个字念了多少遍,这两个字几乎已经成了她精神的组成部分,可是师父却留话给她,让她从今往后不能再动刀枪,不动刀枪怎么报仇?

她问了阿嫲,阿嫲说:“报不报仇那是你的事,不动刀枪是你师父的遗言,你记住就行。”

阿嫲此话一出,无疑于正式告诉六爪女,师父确定已经死难,留存于心中的微弱希望至此彻底毁灭,六爪女站立不住,蹲在地上抱着算盘大哭起来。听到哭声,胡子从院子里跑了出来,六爪女哭喊着告诉他:“师父没了,师父真的没了……”

胡子心底隐存的侥幸也被击破,站在那儿泪流满面:“那黑子、条子他们都去哪了?”

阿嫲先回答胡子:“你们走的第二天,你们师傅就都把他们派出去不知道做什么事了,贼人来的时候,寨子里只有你师父、阿公和我三个人。”说完后,转过身按住了六爪女的肩膀:“跪好,起誓。”

“你师父给你留的话,你要起誓一定遵守,这也是你师父说的。”

六爪女迟疑了,保证打好算盘、看好算盘都行,可是起誓不动刀枪,她想不起还能有什么办法替师父报仇雪恨。她又想起了师父说过的话:“知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这证明报仇雪恨师父是赞成的,然而,师父却又不准她动刀枪,这是什么意思呢?

阿嫲催促她:“赶快,我还要走呢。”

六爪女只好跪下,抬起头来对天发誓:“我起誓,一定要听师父的话,好好练习打算盘,好好看算盘,不再动刀动枪。”

阿嫲点点头:“好,起了誓就要遵守,不遵守老天爷不容你。”说完,阿嫲扭头朝鱼脊梁走去,六爪女看到她要离开,连忙追上:“阿嫲,你上哪去?你要一个人不跟我们一起了?”

阿嫲哈哈笑:“我怎么能是一个人,我去找他们。”

六爪女没明白她的意思:“他们是谁?”

阿嫲不再说话,急匆匆地朝鱼脊梁走,六爪女本能地跟随着她:“阿嫲,你不跟我们一起了?”

阿嫲摇头:“我把天成奶大,就跟他娘一样,我要跟他在一起。”

六爪女懵然:“天成?天成是谁?”

阿嫲没有回答,路上对六爪女说:“你们别送了,告诉你们吧,到寨子里来撒野的是黑魔寨黑煞神的人。你师父把伙计们都派出去了,只有他和阿公还有我堵在山梁上跟他们打,他们的人黑压压杀也杀不尽,可是他们也一个都冲不过来。后来他们就动枪了,我们只好跟他们搅在一起,捞住一个是一个,最后跟他们一起都掉到了山崖下面。要不是你师父让我等你们,我早就跟他们一起走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鱼脊梁山背背上,毫无征兆,阿嫲突然就纵身跳下了山崖。六爪女本能地扑过去抓阿嫲,却抓了一个空,脚下失稳,身子摇晃,如果不是哑哥抢上来一把揪住她,她说不准也会掉下山崖。六爪女、胡子、哑哥都惊呆了,阿嫲在他们印象中是一个和蔼、沉默寡言的老阿嫲,默默地服侍他们的吃喝,即使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也从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万万想不到她竟然如此刚烈、如此决绝,义无反顾地追随着师父而去。

六爪女和胡子对着山崖下面嘶喊:“阿嫲、阿嫲……”回应他们的只有潇潇山风和鸟儿的鸣叫声。六爪女呆呆坐在山梁上,突然觉得万念俱灰,恨不得跟着阿嫲一起跳下山崖,永远跟师父、阿公、阿嫲他们在一起。哑哥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情,过来一把将她生拉硬拽地从山梁上拖到了平缓处,嘴里还叽哩哇啦地嚷嚷着。

胡子将脸上的泪水抹去,僵僵地说:“不能让师父他们就这样暴尸,我们得把他们掩埋了。”

三个人回到宅院,却找不到一根能够把人送下山崖的绳子。胡子说不行就只能用藤条了,把藤条接起来,我下去敛尸,你们两个在上面拽。三个人便又到山上砍藤条,然后把藤条续接起来,把胡子吊到山崖下面,将师父、守门阿公、煮饭阿嫲的尸首一一拽了上来,然后又运回竹林寨,挖了一个大坑,把师傅三人掩埋了。

到了这个时候,悲伤已经成了心中凝结成的石头,眼泪也早已经流干,他们几乎是机械的、麻木的做着这一切。看着眼前隆起的土堆,六爪女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掩埋在土堆下面,黑暗、沉重。她让胡子和哑哥搬来一块从门楼上坍塌下来的石条,竖在土堆前面,权当墓碑。

“胡子,你还记得阿嫲说天成是她奶大的吗?天成是谁啊?怎么听着耳熟,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了。”六爪女跪在地上给埋在地下的人烧纸,寨子里所有能烧的东西基本上都被黑煞神的匪仔烧光了,他们从山上楼来了干枯的树叶权当纸钱,烧给师父他们。

胡子说:“那是师父的名讳吧?你不记得我们走私盐的时候,永昌银号的汇票上写的就是……”“吴天成”三个字胡子没有说出来,在师父的坟前说师父的名讳,大为不敬。

六爪女听明白了,想到师父对自己的种种关爱、养育,却至今连师父的名讳都没有记住,更别说师父的来历身份种种她应该铭记的事情都成了空白,或许今后再也无缘得知,六爪女悲从中来,忍不住又哭泣起来。

胡子劝她:“人终有一别,师父他们已经走远了,我们也该走了。”

哑哥走在前面,六爪女怀里紧紧抱着那把金灿灿的铜算盘跟随其后,胡子走在最后面,三个人默默地走在鱼脊背上。六爪女不时回望,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重返,如父的师父和慈祥的阿公、阿嬷长眠于此,今生今世不得再见,离别的惆怅和忧伤让她泪眼蒙眬,几次在走惯了的鱼脊梁上险些失足,多亏胡子在后面不时抓扶她一把,否则很可能她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在师父的墓前,他们三个人起誓:一定要为他们报仇雪恨,拿了黑煞神的人头前来祭奠他们的时候,再给他们竖起一座大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