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小池驿侍郎奔丧 洞庭湖排客逞强

咸丰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咸丰任命礼部左侍郎曾国藩为江西乡试正考官,又特别赏假两个月,可以回湖南探亲。曾国藩领旨谢恩,带着荆七准备出京。

荆七姓王,是曾国藩的远房亲戚,道光二十五年由父亲派遣入京,住在碾儿胡同曾家。荆七到北京后经常惹是生非,曾国藩批评了他几句,荆七很生气,跑到湘乡籍京官陈洪坤家,住了半年不敢回来。陈家家境不错,与曾国藩又有交情,陈劝荆七回湖南老家,荆七说宁愿流落街头也不回去。曾国藩也情愿多给点银子让荆七回家,荆七也不干。曾国藩无奈,又将荆七接回。荆七遭此磨炼,从此以后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在曾家看门。这几年也亏了这个远房亲戚,前几年外放四川主考,沿路上有荆七照顾,曾国藩非常省心。这次外放江西,自然少不了荆七在旁。荆七头脑灵活,为人忠诚,做事尽心尽力,又烧得一手好湘菜,深得曾国藩信任。

五月京城,繁花似锦,绿树成荫,曾国藩走在春意盎然的碾儿胡同,望着北斗星,思绪万千。

想到此次外放江西主考,又可回家省亲,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第二天一早,他快马加鞭,荆七赶辆马车在后面,两人出了京城直奔通州。

在通州上船后,曾国藩面对一江春水,回顾起这一心路历程——

嘉庆十六年(1811 年)农历十月十一日,天气寒冷而雪未至,长沙府湘乡县荷叶塘都白杨坪村(今湖南省娄底市双峰县荷叶乡天坪村),老汉曾玉屏梦见一条巨蟒自空中盘旋而下,鳞光灿烂,降到曾宅就不见了。旋即家人来报孙子出世,曾玉屏大喜,给这个小孩起名叫子城,字伯涵。

曾玉屏文化不高,但是阅历丰富,为人公正,在白杨坪很有威信。白杨坪村离县城一百多里,属湘乡荷叶塘,与衡阳交界。这里群山环绕,环境清幽。曾玉屏认为,男儿要自立,要有血性。故教育儿子曾麟书不能懦弱,否则被人欺负。

曾麟书谨遵父训,牢记“三不信”和“八字诀”,刻苦读书。然而曾麟书实非科场之辈,道光十二年,四十三岁的曾麟书连试十七场,才中了一个秀才。曾家自衡阳迁到湘乡后,五六百年间出了一个秀才也不容易,况且秀才免除徭役,还可以办私塾教蒙童养家糊口。受其父的影响,曾子城三岁开始发蒙。

道光四年(1824 年)三月,春暖花开,十四岁的曾子城跟着父亲曾麟书从白杨坪出发,第一次来到长沙府参加三年两次的秀才考试,结果父子双双落第。

衡阳秀才欧阳凝祉与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关系很好,经常来曾家,看了曾国藩写的文章,十分欣赏。曾麟书让欧阳凝祉出题考考曾国藩,欧阳凝祉让曾国藩以“共登青云梯”为题赋诗一首。曾国藩领命道:“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我有同怀友,各在天一方。”信手拈来,顷刻而成。欧阳凝祉一看,对其文采大为称赏,将女儿许配给他。曾氏父子同意了,两家成为儿女亲家。曾麟书知道自己的教学方法有问题,便让欧阳凝祉教曾国藩读书。欧阳凝祉在衡阳唐氏祠堂当塾师,师从汪觉庵,他便将曾国藩推荐给汪觉庵,汪老师同意了。

道光十年(1830 年)春,十九岁的曾国藩带着十岁的弟弟曾国潢去衡阳唐氏家塾读书,正式拜师汪觉庵。曾国潢年纪虽然小,却聪明伶俐,有问必答,甚得汪老师喜爱。曾国藩口讷,整天不说话,苦着个脸。这天,天下大雨,曾国藩想回家,又没有带雨伞,汪觉庵叫他背书,他心有旁骛,背得很不流畅。汪老师训斥他说:“你这个蠢货,读书不用功,天生的穷苦相,将来要是有一点出息,我给你背伞!”曾国藩被老师讥落,一直记在心上,八年以后,二十七岁的曾国藩中了进士,回乡拜谢老师汪觉庵时,特地带了一把雨伞。进了汪老师的家门后,他故意将伞放在堂屋的神龛旁边,走到门口告辞时,对汪说:“汪老师,我忘记了带伞。”汪老师说:“我去给你拿。”汪老师取伞给曾国藩时,曾说:“谢谢汪老师给我背伞!”汪猛然想起当年的话,哭笑不得,只有长揖而已。

曾国藩进入湘乡涟滨书院读书,号涤生。涤是“洗涤”的意思,即洗涤以前不良习惯,生即“再生”。道光十二年(1832 年),曾国藩考取了秀才,十二月,在荷叶塘与欧阳玉英成婚。两年后,曾国藩进入长沙岳麓书院读书。

岳麓书院坐落在岳麓山下,北宋时期,岳麓书院与白鹿洞、嵩阳、应天书院并称“四大书院”,在湘江西边,临市不嘈杂,环境优雅。

曾国藩带着行李从湘乡到长沙走了三天三夜,又累又饿,一身灰尘,布鞋上沾满了泥浆。从朱张渡上船以后,来到自卑亭。自卑亭距书院两百多米,周围是一片阡陌纵横的农田。

“君子之道,譬如远行,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旁边一位青年用湘乡话高声吟唱。曾国藩回头一看,只见这人身高五尺,白面无须,问其姓名,那人自称刘蓉,字霞仙,湘乡人。

曾国藩邀请他一起游岳麓书院,刘蓉欣然同意。两人来到书院门口,经过大门,转过赫曦台,前面便是二门,二门正面有“名山坛席”匾,两旁的对联是:纳于大麓,藏于名山。名山指的是岳麓山,坛席即坛位,弟子以地为坛,上设席位,以示对先生的尊敬。背面又有“潇湘槐市”匾。潇湘指的是湖南,潇湘是潇水和湘水交汇的地方,在永州,槐市又是汉代读书人聚会的地方,书籍集散的场所。后来就成为湖南文人名士聚集之所,有如汉代的槐市,这些曾国藩都懂。

岳麓书院的核心部分是讲堂,讲堂有五间,上置两把红木雕花座椅,是书院山长讲学的地方。据说宋代朱熹、张栻会讲就坐在这两把椅子上,听者云从。讲堂中央悬挂两块木匾,一块是“学达性天”,另一块是“实事求是”。岳麓山清风峡中的爱晚亭,因杜牧的诗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得名。爱晚亭始建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 年),亭内金柱圆木丹漆,外檐四根,由整条花岗石加工而成,亭顶重檐四被,攒尖宝顶,四翼角边远伸高翘,盖有绿色琉璃筒瓦,远远就可以看得到。

书院无固定学制,学生以自学为主,老师讲解、同学之间讨论为辅。曾国藩到学务处报到,办了手续后被领到宿舍住了下来。这一年曾国藩参加湖南乡试,中试第三十六名举人。

船不知不觉地到山东,岸边传来牧童悠扬的歌声:“东方发白天刚亮咯!清早放牛东山岗。牛儿吃了露水草哎,养的膘肥体又壮啰!”

曾国藩眼睛一亮,忙问:“荆七,前面是什么地方?”

“回老爷,前方是徐州,我们马上进入苏北了。”

曾国藩微微颔首,油然想起来了。道光十五年(1835 年)冬,大寒这天,他到礼部参加会试,却名落孙山,参加第二年春天的恩科会试,再次名落孙山,心中愁绪又陡然升起。

“南国思红豆,西风浣碧沙。”曾国藩非常灰心,回家途中路过徐州睢宁县,向当地做县令的老乡易作梅借了一百两银子,又到金陵拜访陶澍,在金陵花一百两银子买了一套《二十四史》,然后又将衣服当了,才从金陵买票返回长沙。

船到长沙,刘蓉、郭嵩焘到湘江码头迎接。这两年,曾国藩在北京,刘蓉与郭嵩焘混得烂熟。

曾国藩到了长沙以后,在湘乡会馆住了下来。这天,三人在一起喝酒,刘蓉说:“长沙橘子洲头有一片橘园,此时橘子飘香,我们三人既然情投意合,不如结为兄弟,学那桃园结义刘关张,搞一个‘八拜之交’,然后同心协力,再图大事,大家以为如何?”曾涤生、郭筠仙一齐叫好。

当天晚上,曾、郭、刘三人一起到长沙橘子洲头,在橘园中摆下薄酒,焚上三炷香。三人口中念念有词:“曾涤生、郭嵩焘、刘蓉三人情投意合,虽然异姓,愿结为生死兄弟,大家同心协力,共读程朱理学,以求经世致用,上报国家,下安百姓,今后不论谁先发达,都需要提携后进,共享荣华富贵,皇天后土,此心可鉴!”誓毕,换了兰谱,曾国藩二十六岁,年纪最大为兄,刘蓉二十一岁次之,郭嵩焘十九岁最小,成为小弟。

文人自古风流,曾国藩也不例外,年轻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到去做一个圣人。长沙自古繁华,花街柳巷极多,湘春街翠柳巷便是烟花女子的聚散之地。曾国藩居京三年,生活不易,为了应付一日三餐,他不得不节省盘缠。两考不中,曾国藩落归故地,又有刘蓉、郭嵩焘等一帮朋友怂恿,也就经常到翠柳巷来消遣一番。

大姑姓陈名小青,是湘春街有名的花魁,在广州、汉口跑过单,会唱荆州花鼓戏,肤色比益阳桃花江的女子还要好。她又会弹古筝,郭嵩焘跟她有诗词唱和。那天由郭嵩焘做东,几个人醉倒在翠柳巷大姑的客舍。良辰美景,春宵苦短,锦衾帐内,书生长跪美人膝。

栖凤山庄位于岳麓山西边的栖凤溪,岳麓山三面环绕,山上到处是枫林、桂树,外人到此要绕一番山路才行,这里远离城区,是一片净土。对于欲求一事,欲得一物的人来说,这段山路的蜿蜒曲折根本不算什么。这是一个**黄、枫叶红的季节,一群人坐在栖凤山庄的后花园中喝酒,小青调起琴弦,边弹边唱《小刘海》,一曲终了,满座喝彩。有人提议:“曾举人何不与青青唱一曲《补锅》?”

“好!”刘蓉带头鼓掌,郭嵩焘立即响应。

曾涤生在众人的掌声中与小青合唱了一段《补锅》:“手拉风箱呼呼的响,火炉烧得旺又旺。女婿来补锅,瞒了丈母娘……”

一曲终了,曾涤生给小青送来一方苏州丝巾,表示对红颜知己的爱慕。

深冬的栖凤溪,清澈见底,两岸梅花盛开,沿溪溯流而上,行一两里便是栖凤山庄。回想与小青同游栖凤的美好时光,曾国藩不再感慨在科举考试上屡试不第,难展鸿鹄之志,于是隐居岳麓山南的云溪堂,读书种兰,不理那些功名事业了。曾国藩很想娶小青为妾,小青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个才女,相貌却是一般。曾国藩怕娶妾以后,回家被老爷子曾玉屏责骂。这天,曾国藩刚踏进湘春街便听到小青的咯咯笑声,他脚步加快了,郭嵩焘差点跟不上。刚进院门,老鸨迎了出来,朝曾国藩道了一个万福,大声嚷道:“哎哟,大姑娘吔!姑爷回来了!”听到呼叫,小青笑声立止。过了一会,二楼西厢房的门帘自动撩开,见曾国藩走来,小青一脸笑靥,说:“唉,宽一哥,真是把我想死了,怎么不提前送个信?”

曾国藩哼了一声,机灵的郭嵩焘已溜进房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老鸨嘴快说:“姑爷吔,这么长的时间也不来看大姑,人家可是想你想得茶饭不思,都瘦得不成样了?”

小青搀着曾国藩的手臂,一阵玫瑰花瓣香味扑鼻而来,他闻到了小青肌肤的体香。屋内一张床,一张夏布蚊帐,帐帘上绣着一排芙蓉花,小青依旧体态娇媚。郭嵩焘借口出了房门,老鸨也知趣,将房门虚掩后又去张罗其他的事情了。小青站起来将门闩好,重新扑在曾国藩怀中笑着挑逗他说:“宽一哥,今天见到你好高兴,不信你摸摸我心口,看跳得有多快。”她拉着曾国藩右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

曾国藩将手缩了回来,站起来用一双犀利的三角眼打量小青,只见她头发整齐,并无纷乱,发夹上别着的芙蓉花也十分鲜艳,嘴上的红唇膏也完美无损。他将目光停在她的胸脯上,上衣也平整,没有皱纹。曾国藩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刚才她的笑声让人疑窦丛生,难道是自己判断有误?小青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给他倒了一杯茶道:“宽一哥兴许是累了,坐下来喝杯茶,让妹妹给你捶捶背,唱个曲解解闷。”曾国藩看到小青实在妩媚,又没发现什么。倒觉得是自己神经,不觉动情,也不多想,端起杯喝起茶来。

曾国藩在长沙几个月不回家。新年将至,老六曾国华、老九曾国荃到长沙找到了刘蓉、郭嵩焘。曾国藩没有办法,只好跟两个弟弟一起回了白杨坪。从此,曾国藩与小青没有再见,毕竟还是功名要紧。

道光二十三年(1843 年)冬,荷叶塘结起了坚冰,曾国藩、郭嵩焘、欧阳兆熊进京会试,曾国藩染病,住在果子巷万顺旅店。他两颊通红,大口咯血,有时不省人事,水米不沾,又手头拮据,多亏欧阳兆熊、吴廷栋精心照顾,才转危为安。

欧阳兆熊比曾国藩大四岁,精通医术。半个月以来,他坚持守在曾国藩身边,寸步不离。事后曾国藩问他:“花了多少钱?”欧阳兆熊始终不说,曾国藩索性不问了,将他当作兄长看待。

不久,进士榜发,曾国藩中三甲第三十八名进士,赐同进士出身,住进绳匠胡同北头路东,郭嵩焘则名落孙山。

四月的京师正是丁香花开的季节,郭嵩焘心灰意冷,择日南归。临走前,到内连升鞋店给曾国藩买了三双鞋,希望他一年内连升三级。欧阳兆熊科举道路不畅,四次会试均落榜,于是干脆不考了,到湖南新宁县谋了一个教谕的位置,以此度日。

曾国藩以优秀的成绩进入翰林院读书,正式踏上仕途,并成为穆彰阿的门生。朝考一等第三,道光亲拔为第二名,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散馆考试,名列二等十九名,授翰林院检讨。科举时代的翰林号称“清要词臣”,前途远大,内则大学士、尚书、侍郎,外则总督、巡抚,这些高官均出自翰林。

欧阳玉英进京后,曾国藩急需寻找一处好一点的宅子,他看中了琉璃厂一处宅院,价格也便宜,很是动心。在付钱之前他到周围一打听,才知道这宅子刚死了人,曾国藩二话不说,赶紧另寻他处。一年后,王继贤到曾家来做客,说房子的风水不好,对做官和居家都不利,应另寻他宅。曾国藩一听,什么事情也不做了,跟王继贤到处看房,终于在绳匠胡同找到一处四合院。这个院子十八间房屋,气象轩敞,只是房屋的租金很贵,一年要八十两银子。绳匠胡同住着很多京官,不少人都是翰林,这些京官都外放了各省主考。曾国藩住进绳匠胡同,立时感到神清气爽。两年后的道光二十三年(1843 年),钦命曾国藩为四川乡试正考官,一个月后补授翰林院侍讲。三个月后又充文渊阁校理,一年后又转文渊阁侍读。

道光二十四年(1844 年)初,郭嵩焘第三次进京会试,来到曾家,见曾国藩正在埋头练书法写对联。郭嵩焘上前一看,见是一副挽联:“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

郭嵩焘看完心里明白,问:“涤生还在恋着小青?”

曾国藩无限伤感地又看了眼他用心写的挽联,叹了口气说:“刘蓉来信说,她已经去世了,自古红颜多薄命!”郭嵩焘一听,唏嘘不已。

曾国藩仍然沉浸在往日的欢情中,想到大姑,脱口问:“筠仙可知‘大姑’的意思?”

“大,代也!代姑是广东人、湖南人对女性的尊称,代姑小青没有福分啊!”郭嵩焘叹了一口气说。

“筠仙说得没错!”曾国藩深有感触地说。

“我知道,大哥回家不久,小青对您念念不忘,她不再出来应酬,说想跟您日日夜夜在一起,想不到这么快就去世了。后来刘蓉将她葬在岳麓山脚山栖凤溪边,那里溪水青青,有很多梅花、兰花。你们两个人一见钟情,都是情痴,将来我要把这段故事写进湘剧传唱,将小青二字合起来为情,这个剧就叫《钟情》。开场白是:大抵浮云若梦,姑从此处销魂。”郭嵩焘拖长了声调,学着戏文里的念白,翘起兰花指,尖着嗓子,起来一板一眼地唱起来。

曾国藩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自我解嘲一番以后又转移话题了,问:“这几年你去了浙江,浙江那边的情况如何?”

郭嵩焘言归正传,说:“广东战事一起,闽、浙、苏一带是烽烟四起。英夷几次兵犯浙江,浙江学政罗文俊大人招贤纳士,经朋友介绍,我入幕到罗大人手下。当我知道葛云飞带湘西八百镇筸兵守定海,全部壮烈殉国的消息时,内心无比愤慨,其忠义之气,不可遏抑。”

曾国藩由己悲转到国恨,愤愤然道:“我堂堂大国却败在英夷手上,林大人至今还在新疆颠沛流离,列强对我华夏虎视狼顾。据内廷密报,原来活动于广东、福建的天地会已经扩散到广西、湖南一带,其支派很多,有小刀会、红钱会、哥老会等。”

“前年夏天,我从浙返湘,与刘蓉会于长沙。听说浏阳天地会在湘、赣边界有动静,去年在辰州长沙会馆见到辰州知州张晓峰,他与我分析当前形势,我说只有改革内政,才能改变被动局面。”

“筠仙说得很有道理,你在我家住下,与冯树堂一起共同学习,参加第三次会试。”

曾国藩怕郭嵩焘耽误了功名事业,对他下一步计划开始作出详细安排。

郭嵩焘点头答应,四月榜发,又未中,接着参加恩科考试也未中。好在明年还有一次考试,他便决定留在京中等待。

曾国藩在北京的朋友越来越多,大多比较合得来。唐镜海是心仪已久的良师;倭仁贤明端庄,每天写字,令人肃然起敬;吴廷栋学习倭仁,讲话规矩,行动有规律,做事能静下心来;窦兰泉一言一事,实事求是;冯树堂谈经,深思明辨;陈岱云胸怀大志,心情急切,也是良友;邵蕙西穷读经书,熟道德文章;何子贞谈字,十分精妙讲话,解读古文,精于训诂,一年三百六十日,每日除了作文以外,就是读书,习练千字文;汤鹏才气奔放,但十句话中只有一两句可信;黄子寿英气逼人,写了一篇六千字的《选将论》,真是奇才;李西仓精力坚强,聪明过人,但举止轻佻,言语易伤人。

湖广会馆是曾国藩经常去的地方,它位于西城虎坊桥以西,曾国藩在这里留过足迹。嘉庆十二年(1807 年)此地被指为会馆,是湖南、湖北两省旅京人士为联系乡谊的场所,主要用于同乡寄寓或届时聚会。道光年间,曾国藩提议再次修建湖广会馆。会馆大门向东,门嵌精美砖雕,馆内有戏楼,正厅和乡贤阁,附有花园,戏楼在会所前部,东西北上下两层,可容纳千人看戏。湖广会馆附近有晋阳饭店,纪晓岚故居。原湖南湘乡知县龙见田的儿子龙翰臣高中状元,湖广会馆大肆庆贺。萧锦忠中状元,曾国藩在湖广会馆主持了庆祝仪式,这一年湖南中了十个进士,八个进士都是长沙人。

道光二十五年(1845 年),曾国藩任会试同考官,升任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四个月转为詹事府右春坊左庶子,侍讲学士,年底充詹事府日讲起居注官。不久,充任文渊阁直阁事,升任内阁学士授礼部右侍郎,署兵部左侍郎、工部左侍郎。在京十年七迁,连跃十级,十分罕见。究其原因,除个人努力,更主要的是投身穆门。

想到这里,曾国藩非常感谢他的老师穆彰阿。

道光即位后重用曹振镛、穆彰阿等人。曹振镛做事模棱两可,只知道对皇上歌功颂德,唯命是从。穆彰阿善于揣摩道光心理,进士考试的初试、复考、朝考、散馆等大考都由穆彰阿主持。据说罗遵殿、何桂清、张芾是同榜进士,散馆时罗遵殿不去看望穆彰阿,何桂清、张芾去了,结果罗遵殿落选没进翰林院。曾国藩是戊戌科进士,中试后即去拜访穆彰阿。道光二十三年大考,曾即去拜访穆,成为仕途起点。咸丰罢黜穆彰阿,曾国藩没有受到牵连。这一年中秋节,曾国藩准备接父母、叔父到京城看看风景,让他们在家坐船先到湘潭。曾国潢到湘潭迎接,然后从湘潭坐船到汉口,又派荆七到汉口迎接,由汉口坐三辇轿子到北京。父母舍不得花钱,说他有这份心就够了。

这时,岸边传来牧童的《马川牛歌》——

做牛耕田,做狗望屋,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小娘纺花。哪只牛不耕田?眼睛生里看,耳朵生里听。脚如铁打,东边上,西边落;一脚板田,田头地角,耕得好!放你早,耕得直,有的食,耕田耕得几好!恰你吃个现成草。

听着牧歌,他应着节拍仿佛回到了荷叶塘,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这一次荆七没有喊他,在沉沉的桨声中,船快到苏北了。

次日,船到淮安,天降大雨,千里淮河,一片泽国。他接到江忠源的书信,知道太平军围攻桂林已近两月,心中由晴转阴变得沉重起来。原来跟荆七一路欢声笑语,这几天却一句话都没有说。荆七知道老爷心里难受,为了排解愁闷,唱起了《十二月放牛歌》——

正月放牛看地头,手拉缰绳眼泪流,老板问我泪为何?年年看牛无出头。二月放牛看后面,后面黄草披肩头,手割茅草来盖房,手割黄草来喂牛。三月放牛三月三,手拿草刀去割草,没想割草先割手,血点滴的疼心肝……

曾国藩仍旧眉头紧锁,行至安徽太和县小池驿,江贵来报:“老爷,江太夫人因病去世了!”

得知母亲四月二十五日去世的消息,曾国藩不亚于晴天霹雳,想不到回乡省亲却变成了奔丧,好事成了坏事。子欲养而亲不待!望着滔滔江水,曾国藩失声痛哭。

祖制,父母死后,文武官员必须在家守丧三年,对于这一点曾国藩是坚持的。

曾国藩急忙向朝廷上了一道奏折,请求在家守制。辞去江西乡试主考官后,他从九江乘船逆江西上,急急忙忙赶到武昌。湖北巡抚常大淳将其接住,他告诉曾国藩,说长沙正被长毛包围,此去湘乡,到岳阳以后不要走水路,而要改走陆路,经湘阴、宁乡到湘乡才安全。临走前常大淳还特意为曾母写了一副挽联——

星使从柴桑归来,闻慈母一笑登天,想岳轴千寻,魂依苍昊。

皇诰自阙前颁下,忆家门屡蒙异数,怅烟云万里,望断青山。

曾国藩十分感谢,又看到他那苍劲有力的魏体字,心中赞叹真不愧是衡阳才子,比起江西巡抚王晓林,江西学政沈兆霖等有过之而无不及。

曾国藩母亲江氏,出生殷实人家,是湘乡江沛霖的女儿,祖父江宏辉是一名秀才,其父江沛霖成家后分得一份不错的产业。

江氏从小勤劳节俭,农村其他女孩能做的家务她都会干,又会纺线织布,虽没读过书,却能读书信。曾玉屏去湘乡、湘潭,经常到她家去落脚。一来二去,江沛霖、曾玉屏两人非常熟悉,曾玉屏非常喜欢这个小女孩。嘉庆十六年,曾麟书十六岁,江家托人做媒,曾家一口答应。两年后曾、江正式完婚,只是江氏比曾麟书大几岁。

江氏长得端庄秀丽,嫁到曾家后,根据曾麟书排行老四的顺序,人称“麟四嫂”。她侍奉公婆二十四余年,可谓孝敬有加。她接待亲戚朋友,组织家庭祭祀,有条不紊。外人看到曾家人多钱少,说她这个家当得不容易。她却说:“我家里的男人,读书的读书,种田的种田,做生意的做生意,我主内,男人、儿子们主外,各有分工,有什么好担心钱多钱少的?”她经常勉励孩子们要自强,在遇到困难时也会讲一些风趣的话来解嘲,安慰自己。

曾国藩离开武昌,走水路花了两天时间才到岳州。船老大将船停在岳阳楼脚下,对船上的一主一仆说:“客官,船到岳阳楼,要不要下去看看?今晚就在岳州过夜,明天早晨再出发。”

只听船内答应一声:“好嘞!”

待船靠岸停稳后,曾国藩与荆七才走出船舱。

“老爷到岳阳楼去吃点东西吧!这两天在船上,你也没有好好的吃上一口。”荆七说得非常轻,曾国藩“唔”了一声。两人一前一后从岳阳楼下面的台阶上走了上去。他们来到湖边的一家酒楼,临窗拣了一个位置坐下,荆七坐在主人对面。

酒保见来了客人,满脸堆笑过来伺候。一边擦桌子,一边放碗碟,问:“客官吃点什么?”也不等曾国藩回答继续说,“我这里有洞庭银鱼、君山田螺、小炒黄牛肉、油焖大虾……”

荆七瞪了酒保一眼说:“乱报什么菜谱,没见我家老爷热孝在身吗?”

酒保忙打住舌头改口说道:“小店有攸县豆腐、武冈香干、平江蘑菇、湘潭莲子、古丈银耳,客官需要什么?”

曾国藩听到家乡菜名十分亲切,旅京十余年,一直没有回来过,便对酒保说:“安排三五样小菜,打一壶水酒。”

酒保答应一声,下去安排。过了一会儿,酒保陆续送上几盘素菜,分别是:油焖豆腐、清炒苦瓜、擂辣椒、蘑菇汤,又将剁辣椒、米饭、酱油、醋等调料摆上几样,满满一桌。曾国藩喝着水酒,吃着小炒,心想还是家乡好啊。荆七见老爷露出笑脸,连夸酒保不错。

洞庭湖的天气变化很快,刚才还是风平浪静,一会儿风起云涌,波浪滔天,大雨立至。有几只木排迅速向岸边靠拢,湖面数百米外有一只木排在惊涛骇浪中起伏,随时有被湖水吞没的危险,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在木排上面大喊“救命”。

“不得了,要死人哒!”荆七大声叫喊也没有人理睬。只见湖边冲出一个汉子,脱了上衣,扎进波涛汹涌的洞庭湖。几分钟以后,那汉子游到木排旁边,挽了木排旁边的绳子,奋力将木排拖拉到岸边,女孩获救。

“好汉!”曾国藩也不禁感叹,“天下能人异士多啊!”又对荆七说,“你下去请那位壮士过来相见。”

没多久,荆七领着那汉子来到酒楼,那汉子换了一条黑色短裤,上身套了一件粗布短褂,一身肌肉隆起,剑眉,国字脸,鼻梁端正,双目有神,双颊丰满,左眉上方有一颗豆大的黑痣,一脸福相。曾国藩一见喜欢,说:“壮士请坐。”

那汉子并未坐下,而是抱拳问道:“在下与老爷素昧平生,不知何故相邀?”

曾国藩招招手说:“刚才阁下救人义举,我看得一清二楚,心中佩服,故请你过来说说话。”

“原来如此,在下谢了!”那汉子坐了下来,曾国藩吩咐酒保切两斤黄牛肉,几盘荤菜,两斤吕仙醉,酒保答应了。

不一会儿,酒菜陆续上来,曾国藩说:“我热孝在身,不便于饮烈酒,借这杯水酒素菜和壮士喝几杯。”

那汉子刚才耗了一番体力,也不谦让,将杯中酒喝完,对酒保说:“换大碗来。”

“好!真不愧豪侠之士!”曾国藩让荆七给他倒了一碗酒,又问道,“壮士尊姓大名?何方人士?贵庚几何?”

见问姓名,那汉子回答道:“在下姓杨,名载福,字厚庵,湖南长沙人。三十岁了,先父早逝。承蒙老爷看得起,我借花献佛,敬您老一碗。”

曾国藩点头应允,杨载福一口气将酒喝完,亮了碗底,曾国藩陪了一杯,请他吃菜。杨载福坐下后,狼吞虎咽,一斤热牛肉下肚。荆七又上前添酒,两人边吃边聊,杨载福问:“不知老爷如何称呼?”

曾国藩说:“本人姓曾,家住湘乡,在武昌一个官宦人家当塾师。不久前老母去世,回家奔丧,刚到岳阳楼,不期而遇壮士,请问你这身本事如何得来?”

“原来是位饱学先生,失敬!”杨载福放下筷子说,“在下以放排为生,在沅江长大。父亲从小让我进私塾读书,奈何我对读书写字不感兴趣,只爱使枪弄棒,父亲干脆让我弃文习武,在新化梅山拜师学武。前几年父亲去世,我单独闯码头,在沅水至洞庭湖一带放排,也混出了一点小名气。”

曾国藩也久闻排帮大名,见杨载福谈起此事,大感兴趣,问道:“壮士既然是洞庭排客,对排帮的事情应该略知一二,愿闻其详。”

杨载福就开始讲起来:“排帮住在湘西武陵山一带,原来是李自成、张献忠的部下。他们结帮成团,人人强悍,有不少水上好汉。湘西排帮以雪峰山天坑岭为中心,四处活动,在洪江、沅陵、沅江、岳阳等地放排为生。排客水性特别好,尤其是第十代帮主李世森,二帮主汤力,三帮主龙洪春,占据栖凤河,掌管了整个沅水流域。贵州、湘西的货物要经过沅水出洞庭湖,必须给排帮打过招呼方可运输货物,这是数百年来形成的规矩。但是排帮决不允许云南、贵州一带的烟土经过沅江,因此这里经常有排帮‘留客’的现象。”杨载福一口气讲了半个时辰,帮中故事如数家珍。

曾国藩一边听一边仔细端详,杨载福一双眸子灼然有光,十分有神,尤其是左眼上那颗豆大黑痣,他猛然想起相书中所说:“此相者,中年以后必定富贵。”又见其精气神十足,谈吐清楚,曾国藩根据经验,认为此子今后必然前途无量,只是埋没在江湖草莽之中。如今洪杨起事,干戈方起,朝廷正需要这样的人去建功立业,不如点拨一下。等到杨载福说话告一段落,曾国藩说:“壮士一身武艺,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知你能否放弃吃排饭,到军前效力?”

杨载福说:“在下久有此意,只是报国无门,这官门中我无一相识之人,穿不上号衣,想也是白想。”

“只要壮士愿投军,我给你推荐,包你如愿以偿。”曾国藩语气肯定。

“若能进得绿营,日后发达,一定报答先生举荐之恩。”杨载福作了一个揖。

曾国藩问:“我与湖南巡抚张亮基大人有交往,今荐你去巡抚衙门当一名亲兵,你可愿意?”

杨载福拍着胸脯说:“愿意,此番去长沙,我杀几个长毛给您看看。”

“好!有志气。”曾国藩便唤荆七从酒保处要来纸笔,当场写了一封信,然后封好交给杨载福说,“亲手交给张中丞,必被录用。”

杨载福双手接过,拜谢而去。曾国藩上船时的悲伤被眼前的一幕化解了许多,望着载福离去的背影,吩咐荆七买单,欣然离开岳阳楼。

湘乡荷叶塘地处湘乡、衡阳、衡山三县交界处。这里崇山环绕,站在玳瑁山上看到荷叶塘,荷叶塘犹如一片张开的荷叶。

自四月份以来,曾府一直在大办丧事。曾家是大户人家,门前的禾场上竖着一根旗杆,旗杆上挂着一条长长的招魂幡,随风起起落落,一两里以外都看得见。禾场正中搭了一座碑亭,上面写着:“戊戌科进士前礼部右堂曾”。黄金堂门前,挂着素布灯笼,上书宋体大字“曾”字。府内六十多岁的老太爷曾麟书颓然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面无表情,目光迟滞,口中念念有词:“这老大咋还不回来呢?”

站在旁边的男子一身重孝,接腔说:“爹,已经让江贵到半路去接了。见到大哥,江贵肯定会提前回来报信的。”答话的是曾国潢,在族中兄弟排行第四,曾府里的人都称他为四爷,目前正在荷叶塘当团总。

曾麟书嗯了一声,眼光朝灵堂四周墙上看了看,墙上挂满了长沙府、湘乡县官绅送来的对联挽幛。长沙知府梅不疑写的是:“懿德永存”,长沙府教谕王静斋写的是:“风范长存”,湘乡县县令朱孙贻写的是:“千古母仪”,还有湘乡县团练老总的挽幛。幔帐上挂的是曾麟书自己写的挽联:

断杼教儿四十年,是乡邦秀才,金殿卿贰

扁舟哭母两千里,正鄱阳浪恶,衡岳云愁

曾麟书看了看墙上夫人的遗像,江夫人面带微笑看着儿女。曾麟书叹了口气,自夫人去世,他好像失去了主心骨,这偌大的家业将来依靠谁呢?

夫人江氏比曾麟书大五岁,夫妻二人育有五子四女。依次是老大长女国兰,老二长子国藩,老三次女国蕙,老四三女国芝,老五次子国潢,老六国华,老七国荃,老八国葆,老九满妹,满妹九岁就出豆去世了。曾家老兄弟五人,因此按照兄弟的排行来排——

老大曾国藩,乳名宽一,字伯涵,又名子城;

老二曾国潢,字澄侯,族辈排名老四;

老三曾国华,字温甫,族辈排名老六;

老五曾国葆,字季洪,老幺。曾国藩兄弟五人,人称“曾家五虎”。

曾麟书的父亲曾玉屏,年轻时性格豪放,遇事强梁,生有三子,自己没读书,却让三个儿子发愤读书。长子曾麟书,次子曾鼎尊,三子曾骥云。次子成年后即去世,三子曾骥云一辈子老童生,只有曾麟书考中秀才。后来曾国藩也中了秀才,曾麟书便不好意思考了,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材料,将希望寄托在大儿子身上。曾国藩也不负众望,中秀才后又中举人,后来中进士、点翰林,十年时间做到朝中二品大官,连湘乡县令朱孙贻都对曾家客气得不得了。湘乡办团练,朱县令将曾麟书推上头把交椅,还让湘乡孝廉方正罗泽南做副手,说曾家是湘乡首户,曾老太爷不坐这头把交椅,无人敢坐。

曾麟书一生没做过官,见朱县令情真意切,也就答应了。湘乡团练建立起来后,老四也被安排到荷叶塘做了团总,平时带一帮后生在荷叶塘使枪弄棒,倒也威风得很。曾麟书外出,有人护着又不管事,大小事都是夫人操心,十分省心。这两年过得很惬意,有一次醉后提笔写了一副对联挂在书房,聊表惬意:

有子孙,有田园,家风半耕半读,但将箕裘承祖泽

无官守,无言责,世事不闻不问,且将艰巨付儿曹

如今夫人去也,往日的恩情浮现,让他无限伤感,同时家中事情无人管,他越想越不能自拔,枯干的双眼里几滴浊泪流了出来。

次女国蕙过来安慰说:“爹,您别太伤心了,大哥这两天应该会回来的。”

三女国芝也是一身重孝,在整理母亲的遗物,说:“哥哥是个大官,在路上少不得有应酬。像他这样的大官,路途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巴结他呢?”

“那倒不一定,江贵回来对我说长毛正在打长沙,宁乡、益阳一带都不太平。”接话的是沅甫,他长相酷似曾国藩,读书也上进,已进了县学,说话做事考虑得较为长远。

“怕什么长毛?宁乡、益阳都有团勇,太平军敢来,抓他几个就是了。”老四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眉毛像两把扫帚一样,说话不经考虑,好像消灭太平军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四哥,如今宁乡、益阳都还没有办团练呢!这湖南的团练只有湘乡、宝庆、新宁几个地方才有。”说话的是曾家三子国华,他已过继给三叔曾骥云做儿子,虽然也是披麻戴孝,却一边跷起二郎腿一边抽着旱烟,好像死的不是自己的亲娘。他认为自己的见识比澄侯高明,继续挖苦说,“四哥,省城里的八旗、绿营、镇筸兵都不是长毛的对手,你带的那一班团勇能行吗?一个月都不出几次操,只怕一上战场就跑光了。”

次日中午,江贵急匆匆地来到曾府,向曾老太爷报告:“今天一大早,我就在县城外的歇马镇遇到了大表哥,傍晚时分,大表哥肯定可以回荷叶塘。”江贵是江老太太的侄儿,平时到曾家跑得最勤。他又将见到曾国藩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众人才放下心来。

曾国荃、曾国葆自告奋勇地说:“我俩去贺家坳迎接,只要一见到大哥,老幺马上回来报信。”曾麟书点头同意。兄弟俩饭也不吃,换下孝服,喜滋滋地朝着贺家坳方向去了。

国荃、国葆足足等了一个下午,也没见人影。临近傍晚,一顶小轿匆匆来到贺家坳,两人轮流眺望,估计是大哥回来了。曾国荃对着轿子喊了几声大哥,曾国藩听得真切,忙令停轿。兄弟相见少不了一番痛哭,曾国藩与曾国荃并肩而走,曾国葆则回家报信。

兄弟俩回到黄金堂已是掌灯时分,堂屋门口素灯高悬,禾场的招魂幡随风飘**,堂内三道大门洞开,曾家老幼大小十几口全体出动,站在中门两旁。曾国藩进得门来,见老父亲拄着拐杖站在中间,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跪倒在地,纳头便拜,慌得众姐妹急忙来扶。曾国藩拜见父亲、叔父、叔母完毕,来到母亲灵前跪下,痛哭起来,一时间,曾家老少哭声震天。

十几分钟后,曾国藩突然晕倒在地,众人吓了一跳。曾麟书慌忙令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进内室休息,国兰、国蕙在一旁看守。

一个时辰以后,曾国藩才醒了过来。大姐国兰给他喂了几勺姜汤,曾国藩挣扎着坐起来,到灵堂重新上香,下跪,然后令人打开棺材盖,看了母亲最后一眼,随即将棺材盖钉死。曾国藩回想母亲一生操劳,死前自己又不在身边,千言万语涌起,阵阵心酸,心中无限悲痛,又放声大哭,引得阖府上下哭声一片。

曾麟书颤巍巍地走过来,轻声说道:“宽一,这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不要太伤心了。”曾国藩见父亲劝,方才止住泪。叔父曾骥云过来将他扶起。此时厨子来报,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曾麟书点头开饭,在曾骥云的簇拥下,众人随着曾国藩一起来到白玉堂,按族中长幼顺序依次坐定,大家相见礼毕,才正式开饭。

当曾国藩再次出现在黄金堂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孝服,一双白鞋,他到灵前重新上香磕头完毕,又绕四周墙壁看了看,以手触摸挽幛布料,然后指挥家人将湖北巡抚常大淳、江西巡抚王晓林、江西学政沈兆霖等人的挽联取出,高高挂在灵堂前最显眼的地方。当夜,曾国藩即在堂前守灵。

咸丰元年,湘乡办团练,曾麟书是团总局局长,罗泽南为副,曾国潢整天跟着罗泽南的学生混在一起。罗泽南给曾国藩写信,言及王錱进京告状一事,请曾国藩从中帮忙,曾国藩同意了。王錱走到湖北得了病,被迫返乡,进京一事就不了了之。后来罗泽南又给曾国藩写一封信,给曾纪泽提亲,女方是贺熙龄的女儿。曾国藩认为不妥,他说贺熙龄是学界长辈,是老师一级的人物,年纪跟他父亲曾麟书差不多,辈分不合。但曾麟书却应了,曾、贺两家的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曾纪泽与贺熙龄女儿成婚,后来入赘贺家,婚后两年,贺氏体弱多病,不久去世。

罗、曾两人神交万里,但私下交情并不深厚。正是:

天降大任谁可担,湘军统帅曾国藩。

因奔母丧遭非议,自古忠孝两全难。

不知罗泽南如何一步步紧跟曾国藩建功立业,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