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行美人计,司马懿欲取兵权

魏国皇宫,司马懿和曹真并肩站在内殿外等候曹丕召唤。几名侍卫军卒拖着一个小太监从台阶上走下,从曹真和司马懿的面前经过,小太监面色如土,五官扭曲,不知犯了什么事。司马懿拉住一名军卒询问,得知曹丕今日刚刚收到一份文书,看后怒不可遏,大发雷霆,刚才这个小太监在跟前,就成了迁怒的对象。这时,近侍太监出来宣司马懿和曹真进殿,司马懿和曹真对视一眼,都决定今天一定要慎言。

司马懿和曹真进入内殿,行完礼后,曹丕犹自怒气难消:“孙权那贼果然与西蜀结为联盟,企图以此对抗朝廷。”

司马懿忙道:“皇上料事如神,早已知道孙、刘二家会在表面上立下一纸盟约。孙、刘二贼就算是真心联盟,也不足以对抗皇上的天威。”

曹丕又愤愤道:“朝中已有众多元老大臣给那诸葛亮送去了劝降文书,却无一人接到回信。”

曹真宽慰道:“那诸葛亮本是刘备死党,几封书信岂可令其动心?这也在常理之中。”

司马懿也不甘落后:“皇上的天威,已使那诸葛亮胆战心惊。否则,以诸葛亮之狂妄,怎么会连一封回信也不敢写呢?”

曹丕终于露出笑意:“以朕想来,那诸葛亮虽然不至动了归降之心,但也足可让他感知我大魏之强盛,不敢轻举妄动。”

司马懿抢着道:“皇上圣明。那诸葛亮不过是腐草间的萤火,岂能与皇上的日月之光争辉?”

曹丕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扫了一遍道:“孙权那贼竟敢与朝廷对抗,必须受到惩罚。”

曹真明白曹丕的意思,上前一步道:“朝廷若发兵出征,微臣愿为先锋。”

曹丕看着曹真道:“子丹觉得,朝廷若发兵出征,当以什么方略进兵?”

“当南下江陵控制长江中游,然后顺江而下直捣建业。”曹真挺起了胸脯。

“如此进兵方略,能够做到出奇制胜吗?子丹还是有勇无谋啊。”曹丕又向司马懿望去,“仲达有什么进兵方略?”

司马懿为难道:“微臣一时……一时想不出能够出奇制胜的进兵方略。微臣斗胆,恳求皇上准许微臣多想几日,也许,也许微臣能为皇上献上一策。”

曹丕大度地挥挥手道:“那就请仲达回去好好想想吧。”

“微臣遵旨。”说罢,司马懿站起身退出殿外。

司马懿渐渐消失在殿外,曹丕转头望向曹真,神情变得异常凝重:“伯仁今日为何没来?”

曹真不敢正视曹丕的目光,垂下了头道:“听说伯仁在远郊游猎,已有十数日未归。”

曹丕不满道:“伯仁也太过分了,怎么能如此游猎无度?等他回来了,你让他立刻来见朕。”

曹真躬身道:“微臣遵旨。”

离开皇宫后,司马懿觉得后背发凉,看来夺取兵权一事刻不容缓,夏侯尚这件事在此时了结,对司马氏最为有利,必须让夏侯尚马上从朝廷消失,他要加快速度了。

第二天,司马懿设法向郭皇后传递了夏侯尚在外面寻花问柳的消息。这是一步险棋啊,郭皇后当初是在司马懿的帮助下,才得以接近曹丕,并最终被立为皇后,因此对司马家极有好感,愿意帮助司马懿掌握大权。但朝臣结交后宫,向来是人君之大忌。如果曹丕发觉他至今和郭皇后尚有来往,立刻就会痛下杀手,毫不留情。好在司马懿此次万分谨慎,没有留下丝毫破绽,今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再惊动郭皇后。司马懿坐在书房中,随手拿起一卷书开始读,心思却飞到了宫里。此刻,夏侯尚的夫人应该已经从郭皇后那里知道一些事情了吧?

春光初现,山野中林染新绿,花蕾含红,分外明丽。山野中露出一座精致的院落,古松苍翠,斜映着白色的粉墙。松枝下,院落的两扇大门紧紧关闭。夏侯尚骑着一匹高头骏马,身后跟着几位随众,直向院门奔去。

夏侯尚迫不及待道:“潘姬,潘姬,我回来了。”

两扇院门轰然打开,从中走出一个身体圆润、浑身珠光宝气的中年妇人,正是夏侯尚的夫人曹氏。夏侯尚犹如五雷击顶,一下子呆住了。随后而至的众随从见此情景,纷纷溜下马背跪伏在地。夏侯尚不禁双膝一软,跪在曹氏面前。

曹氏微笑道:“夫君行此大礼,叫妾身如何承受得了啊?”

夏侯尚惶恐道:“夫人,我……我错、错了。”

曹氏的笑容又深了几分:“夫君怎么会有错呢?”

夏侯尚哀求道:“夫人,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瞒着夫人在此……在此行乐。如今要打要罚,任凭夫人。只求夫人、只求夫人放过……放过……”

曹氏意味深长道:“放过什么?”

夏侯尚痛苦道:“夫人……夫人,上天有好生之德。求夫人……求夫人放过潘姬吧。”

“妾身为什么要放过潘姬?”曹氏冷笑道,“潘姬替我伺候了夫君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妾身怎么能放过这样一位善解人意的美人儿呢?妾身应该把潘姬带回府中,让她正正经经做夫君的侍妾,好好伺候夫君。夫君快快请起,堂堂一位大丈夫,竟当众给女人下跪,成何体统?”

夏侯尚又是恐惧,带着一丝希望,缓缓站起身,按照曹氏的安排,把潘姬带回了夏侯府。

夏侯府华丽的厅堂上帘幕高卷,日光从窗外映入,处处辉煌夺目。曹氏笑容满面,坐在彩绘屏风下,潘姬穿着艳红的长裙,似受惊的鸟儿一样畏畏缩缩,不敢正视曹氏。

曹氏热情道:“看你这样子,真是楚楚可怜,来,别站着啊,快坐下,坐下。”

潘姬战战兢兢,在曹氏对面坐了下来。曹氏吩咐侍女将一张案几抬放在她们之间,然后在案几上摆满丰盛的菜肴和各种酒具。

曹氏笑眯眯道:“潘姬,你在山中天天陪着大将军喝酒吧?”

潘姬头都不敢抬:“奴婢、奴婢见了酒就吐。大将军在山中都是一个人自斟自饮,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让奴婢陪着喝酒。”

“当真是这样吗?”

“真的,真的是这样。奴婢、奴婢可以对天发誓。”

“这可不好。大将军那么喜欢饮酒,你多少也得陪他喝上几杯,这才不枉他疼了你一场啊。来,今日你就喝上一杯。喝多了,你就会越来越喜欢这杯中之物。这样,你也就能更好地伺候大将军。”说着,曹氏向身旁的侍女看了一眼。

那侍女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在案几上拿起一把纯金酒壶,在两只精美的琉璃杯中注满美酒。曹氏伸出手,端起一只琉璃酒杯,潘姬陡然颤抖了一下。

脸色苍白的夏侯尚在厅堂外徘徊,几次欲走上台阶去推门,但一想到要面对曹氏,又瑟缩着缩回了手。

厅堂上,曹氏举起酒杯道:“潘姬,请啊。”

潘姬颤抖着将手伸向酒杯,刚刚挨近,忽又缩了回去。

曹氏不高兴道:“你这是怎么啦?莫非疑我会在酒中下毒,要了你的性命?”

潘姬惊恐道:“不,不,不!夫人……夫人怎么会下毒呢?”

曹氏逼问道:“那你为何不端起酒杯?”

潘姬带着哭腔,听起来分外可怜:“奴婢……奴婢实在不能喝……”

曹氏目光如刀:“如果你不喝下这杯酒,那就是怀疑我下了毒,你必须喝。”

潘姬恐惧至极,却再也不敢拒绝,只得伸出手,异常艰难地将那注满了美酒的琉璃杯端了起来,竭力控制着手腕的颤抖,缓缓将酒杯送到唇边。

听到里面的动静,夏侯尚再也忍不住了,从厅堂外冲进来大叫:“且慢!”一把将酒杯从潘姬唇边夺过来,脸上露出恭敬的笑容,望向曹氏。

曹氏眼中透出强烈的恨意:“夫君,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这是我们女人间的事儿,你用不着过来瞎掺和。”

夏侯尚讨好道:“夫人,潘姬天生不能饮酒,你就让我替她喝了这一杯吧。”

“不,我就要潘姬喝了这一杯。”

“夫人……夫人,我、我求你了。”

曹氏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为了这小妖精,你不惜求了我一次又一次。若是让这小妖精活在世上,你心里还会有我吗?”

夏侯尚大惊道:“啊,这果然是毒酒!”

潘姬“啊”的一声惊呼,瘫软在地。

曹氏猛地站起身,端着酒杯扑到潘姬面前,一只手揪在潘姬的头发,使劲向后拽,迫使潘姬仰起头来,另一只手侧将酒杯抵到潘姬的嘴唇上,企图将杯中的酒液硬灌进去。

夏侯尚情急之下伸出空着的左手,拉住曹氏的后背使劲一拖。曹氏一声怪叫,仰天摔倒在地,手中的酒杯远远甩了出去,酒液泼在地上竟冒出丝丝青烟。夏侯尚呆住了,右手一松,琉璃酒杯翻滚着落到地上,在一团青烟中摔得粉碎。

曹氏狂怒地吼道:“为了这小妖精,你竟敢打我?好,你有本事你就打,打死我好了,打死我好了!”大叫声中,曹氏爬起身发疯一般扑向夏侯尚,乱抓乱打。

夏侯尚久被压抑的怒火突然爆发,狠狠打了曹氏一个耳光。一丝鲜血从曹氏的嘴角流了下来,曹氏呆住了,愣愣地看着夏侯尚。

夏侯尚忽然感到了害怕,不禁倒退一步,竭力在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但在曹氏看来,夏侯尚此时的笑意,分明是对她表示出了最大的轻蔑。曹氏咬咬牙,猛然转过身,向厅堂外奔去。夏侯尚知道,她一定是进宫找曹丕哭诉去了,但他没有想到,曹氏进宫后竟是一夜未归。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夏侯尚的心越来越凉,曹丕把曹氏留在宫中,分明是要让他难堪,也说明曹丕知道此事后,一定大为震怒。想到曹丕的喜怒无常,夏侯尚越来越害怕。

继续等下去会等来什么?是曹氏先到家,还是降罪的旨意先到家?曹丕没有让曹氏回来,也没有派人来斥责他,还是想给他一个机会,那么如何抓住这个机会?夏侯尚终于冷静了下来,他知道,若想继续得到曹丕的信任,继续牢牢掌握兵权,现在最理智的做法就是杀死潘姬,然后入宫请罪。

夏侯尚拿起酒壶,将酒从壶口全数倒进嘴里,不知为何,美酒入口,味道竟格外苦涩。他提着酒壶,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潘姬休息的偏房,酒壶上,清晰地映出他扭曲变形的面容。

潘姬看到夏侯尚神情悲苦、眼中满是泪水,浑身一颤:“大将军,你、你怎么啦?”

夏侯尚仰天长笑道:“大将军?哈哈哈!我连一个心爱的弱女子都保护不了,还算是什么大将军?”

潘姬陡然扑进夏侯尚的怀中:“奴婢……奴婢好害怕,大将军,您快带着奴婢离开这儿,回到山里去吧。在山里,奴婢天天给大将军唱歌,天天给大将军跳舞,奴婢一刻也不想待在这儿啊。”

夏侯尚紧紧抱着潘姬道:“潘姬,我不能失去你……啊,不,不!我不能再看见你,不能,不能!”说着,夏侯尚猛一咬牙将怀中的潘姬推了出去,跌跌撞撞地扑到厅堂的墙壁前,从墙上取下悬挂的佩剑,转过头瞪着潘姬,双目赤红。

“啊!不,不要……不要……”凄厉的呼叫声中,潘姬挣扎着爬到夏侯尚身前,抱住了夏侯尚的双腿。

“潘姬,你不要怪我,我是大将军,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统领我大魏雄兵征讨四方,一统天下啊。”说着,夏侯尚猛地闭上眼睛,高高举起了手中佩剑,向潘姬直直地劈去。潘姬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尖叫,听起来令人心碎,夏侯尚双手剧烈地颤抖着,再也无法使剑刃前进一寸。

夏侯尚不由自主地睁开双眼,看见潘姬倒在地上,哽咽着道:“大将军,您就杀了奴婢吧。奴婢……奴婢死在大将军的剑下,心甘情愿……心甘情……”

夏侯尚的手臂软软地垂了下来,再也没有力气提起佩剑,无力地说了一句:“拿酒来。”

夏侯尚手中握着酒杯,潘姬一杯接一杯地给他斟酒,空了几个酒壶之后,夏侯尚酩酊大醉,含糊不清道:“潘姬,潘姬,你知道皇上最最喜欢什么样的人吗?皇上最喜欢的是女人,绝色女人啊。”说完又灌了一杯酒,潘姬重又满上,“你知道皇上最恨什么样的人吗?皇上最恨的也是绝色女人啊。”

潘姬一颤,杯中酒泼了出来,淋在夏侯尚的胸前。夏侯尚却浑然不觉,继续说道:“当初先帝为了夺取一个绝色女人,害得皇上最敬重的兄长死在了乱军之中。从那以后,皇上就恨透了绝色女人,可是见了绝色女人,一样会去抢,抢来了……抢来了又容不下……容不下啊……”

潘姬好奇道:“那女人是……是谁?”

夏侯尚眼神空洞,不知道看向了什么地方:“那是天下最美……最美的女人,可惜最终还是死在了皇上手中。我知道皇上不喜欢好色之徒,就一直装作不近女色,旁人都以为我怕夫人,其实我怕的是皇上,是皇上啊。可是这一次,这一次……”

潘姬不解道:“奴婢听说朝中的大臣都有……都有很多侍妾。”

“别的大臣可以有很多侍妾,可是……可是我却不能,因为我……我不能让皇上失望啊。”夏侯尚抚摸着潘姬的脸,“可是现在,就算我立刻杀了你,也难以挽回皇上对我的失望。我知道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知道……”

突然,一个家兵从厅堂外奔进来,跪在夏侯尚面前,惊慌地道:“大将军,皇上……皇上来了!”

夏侯尚浑身一抖,呆住了。

此时已是旭日东升,霞光满天,征南大将军府中的院门一重重打开,众多家兵家将纷纷跪倒在门旁。曹丕脸色铁青,在众侍卫和太监的簇拥下走过一重重院门。众多家兵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曹丕大步从厅堂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众多侍卫和太监,报信的家兵慌忙转过身,俯伏在地。曹丕停下脚步,冷冷注视着夏侯尚,潘姬浑身颤抖,缩成一团,伏在夏侯尚的胸前。夏侯尚恍然如从梦中惊醒,欲用力推开潘姬,但双手竟是无法抬起。见状,曹丕怒极反笑:“这就是我大魏堂堂的征南大将军吗?”

夏侯尚终于拼命推开身上的潘姬,伏在曹丕脚下:“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曹丕怒吼道:“滚起来!夏侯尚,朕为什么会拜你为征南大将军?”

夏侯尚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微臣……微臣……”

“因为你是皇亲国戚吗?”

“不,不……”

“因为你是朕少年时结交的好友吗?”

“皇上……微臣……”

曹丕痛心道:“是啊,你是皇亲国戚,可我大魏的皇亲国戚多得数不胜数。你是朕少年时结交的好友,可朕少年时的好友只有你一个人吗?朕信任你,重用你,是因为你不贪女色,胸怀大志,忠心报国。朕将平定天下的大任放在你身上,实指望你能为君分忧,做出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业来。可是你,可是你都在干什么,干什么?”

夏侯尚无地自容道:“微臣死罪。”

曹丕冷哼一声,向地上的潘姬望去,厌恶道:“祸水,祸水。此等祸水留在世上,必会乱了天下。”

夏侯尚又跪倒下来:“求皇上饶了潘姬。”

曹丕大怒道:“你,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向朕哀求吗?

夏侯尚连连磕头,泪流满面。

曹丕暴怒地抬起手,指向潘姬道:“绞死这祸水,立刻绞死!”

潘姬大叫一声,顿时晕过去,几个侍卫走上前,拖着她就向厅堂外走去。

“慢!”曹丕眼中露出残忍之色,“就在这儿绞死祸水。让我们这位堂堂的征南大将军睁大了眼睛,好好看看。”

众侍卫将潘姬架在夏侯尚面前,然后找来一条绢巾,绕在潘姬的脖子上,紧紧勒住。夏侯尚剧烈地颤抖着,深深低下了头。

曹丕严厉道:“抬起头来。”

夏侯尚痛苦万分,却又不敢违抗曹丕的命令,被迫一点点抬起头来,向潘姬望去。众侍卫愈来愈用力地勒着绢巾,潘姬面孔变形,眼珠突出,大张着口。夏侯尚猛地闭上了眼睛。

曹丕大喝道:“仔细看,不许闭眼!

夏侯尚嘴角抽搐着,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潘姬的鼻中、口中流出了鲜血。夏侯尚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曹丕。

曹丕心头剧震:“夏侯尚,你想干什么?”

夏侯尚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曹丕在说什么,直挺挺地移动着身子,一步步走向曹丕。曹丕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两个侍卫急步上前,抽出佩刀,用锋利的刀刃挡住了夏侯尚。

夏侯尚仰起头来:“哈哈哈,哈哈哈!我是大将军,谁敢阻拦?我是大将军,谁敢阻拦……”大笑声中,夏侯尚竟迎着那刀锋向前走去。

两个侍卫只得向后退去。

曹丕大喝道:“夏侯尚,你不想活了吗?”

夏侯尚诡异地一笑,忽又跪倒在地,望着曹丕放声大哭:“夫人啊,我的夫人,呜呜,求你饶了潘姬,饶了潘姬吧,呜呜……”

曹丕惊骇中连连后退:“疯了……他疯了,疯了!”

曹丕下旨罢去夏侯尚征南大将军官职的消息,司马懿很快就从司马馗口中知道了。司马懿长出一口气。为了夺取夏侯尚手里的兵权,从设下美人计引夏侯尚上钩,到给郭皇后传递消息,挑拨曹氏把事情闹大,尽管每一步都精心安排,但也都有可能出意外。夏侯尚可能不上钩,曹丕可能置之一笑,夏侯尚也有可能为求自保壮士断腕……最终,这两个人没有跳出司马懿对他们性格的洞悉,才上演了他想要的结局。

一只小鸟从花树间飞过,司马懿和司马馗轻松地走在花园小径上。

司马馗笑道:“夏侯尚被罢去兵权,皇上一定会重用兄长。”

“现在还不会,皇上在等我的一道奏章。”司马懿苦笑道,“皇上还是要征讨东吴,令愚兄献上一个能够出奇制胜的进兵方略。可是东吴占有地利,面对着那浩浩长江,任何进兵方略,都难以取得出奇制胜的结果啊。”

司马馗略加思索便道:“我大魏的兵力远在东吴之上,最好的进兵方略就是占据长江中游,然后顺流而下,强攻东吴都城建业。”

“这是唯一正确的进兵方略。但是这个进兵方略得不到皇上的欢心啊。愚兄若想借此良机掌握兵权,就必须迎合皇上,猜透皇上的心思。”司马懿摇了摇头,“其实猜透皇上的心思并不难,可是愚兄万万不能让皇上知道这一点。”

司马馗挠头道:“二哥不能让皇上看出来你在揣测他,又必须迎合他……这可真有点难。”

“这就是愚兄的难处啊。”司马懿一声长叹,“愚兄的这道奏章既要迎合皇上,又要露出些破绽,让皇上感到愚兄确有智谋,但这智谋和皇上相比,还是要差那么一截。”

司马馗嘿嘿笑道:“这样的奏章,只有二哥才能写出。”

司马懿双眼望向远方:“愚兄写这道奏章的时候,心中很不是滋味啊。那诸葛亮也是人臣,但他就不用费尽心思去写迎合皇上的奏章,我真的很羡慕他。”

成都的丞相府后园中,轻风拂过,艳红的花瓣纷纷飘落。诸葛亮和黄氏坐在草亭中,看着亭外的一株桃树。

黄氏有些出神道:“夫君还记得吗?在隆中的茅庐外,有一片桃林,每当暮春之时,夫君就会看着那些落花感慨不已。”

诸葛亮感慨道:“我怎么不记得呢——花开一年又一年,大好时光就此虚度,怎不令人感慨万千?”

“但是夫君出仕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过落花。”

“那是因为我已不再虚度时光。”

“是啊,夫君胸怀天下,眼中看见的都是军国大事,哪有闲心理会这地上的落花呢。”

诸葛亮心中一颤道:“夫人……”

黄氏苦笑道:“我只是一个女人,看见了这落花,就会想到,我又老了一岁。夫君,我一直希望你有个孩子,但是我已无法实现那心愿了。”

诸葛亮宽慰道:“夫人,我并不在意……”

“可是我在意。这些年来,我心里就像堵着一块石头,越来越沉重……”

“夫人,我们已经有了乔儿。”

“乔儿是个好孩子,可是这并不能减轻我心中的沉重啊。又到农忙季了,我想到田庄去住上一段时日。”

诸葛亮点了点头道:“也好,夫人就带上蚕儿到田庄去……”

黄氏打断了诸葛亮的话:“不,蚕儿留下来。”

诸葛亮立刻愣住了。

诸葛亮的卧房中,案几上摆放着一面小巧的青铜圆镜,镜背雕着精美的花纹,光彩夺目。圆镜的正面晶莹如月,映出蚕儿秀丽的面容。

黄氏坐在案几旁,望向蚕儿道:“喜欢吗?”

蚕儿低声道:“喜欢。”

黄氏抚摸着铜镜道:“其实,我也喜欢铜镜。十五六岁的时候,我天天都在照着这面铜镜。可是十七岁那年,我得了一场大病。后来虽然好了,整个人却完全变了个样子,头发黄黄,又黑又瘦,成了一个丑姑娘。后来,我就把家中的铜镜全都藏了起来。”

蚕儿忙道:“不,夫人看上去十分端庄……”

“我的这个模样,此刻还看得过去。可是在十七岁的时候,我无法接受病后的变化,不知痛哭了多少次,还发誓这一生绝不嫁人。”黄氏苦笑道,“我们黄家在荆州算是大族,有财有势。虽然我的外貌变丑了,但上门提亲的人却是络绎不绝。我并不为此高兴,反倒认为那些提亲的人全是冲着黄家的财势来的,没有谁会真心看上我。为此,我不知推掉了多少亲事,以致年过双十,还是独守空闺,使父母日夜忧心,不得安宁。唉!现在想来,我当时实在太任性了,只顾自己的感受,全然不能体谅父母的一片苦心。可是我终究嫁了出去,而且是嫁给了丞相大人这样一个相貌堂堂、名扬天下的大丈夫。当时在我的家乡,曾有许多无聊之人嘲笑丞相大人,说什么‘莫学孔明择妇,只得黄家丑女’,实在可笑。”

蚕儿诚恳道:“丞相大人胸怀大志,所作所为,寻常之人怎能看透。”

“当时我也无法看透丞相大人,可是……可是……”黄氏脸上的神情,仿佛重又变回了少女,“可是我在媒人提亲之前见过丞相大人。结果这一见啊,就让我再也没有办法忘掉他,把那绝不嫁人的誓言不知抛到哪儿去了。只是我总有些担心,害怕他看上我,仅仅是因为黄家的财势。为此我故意让父亲推举丞相大人到刘表那儿去做官,结果他十分生气,差点推掉了亲事。”

蚕儿不禁神往:“夫人……夫人真是幸运。”

“是啊,像我这样一个相貌并不出众的女人,能够得到丞相大人这样的好男人真心相待,一生还有何求?新婚之时,丞相大人曾对我说过,他喜欢孩子,希望诸葛家香火鼎盛。当时我就在心中发誓,我一定要满足丞相大人的愿望,多生几个孩子,可是……可是……”黄氏脸上的光彩渐渐褪去,“为了这件事,我不知向上天乞求过多少次,许下了多少誓愿。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孩子。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我得到了不该得到的幸福,引来了上天的惩罚?”

蚕儿心中也感到深深难过,手足无措道:“不,不是这样,绝不是这样……”

“随着我的岁数一年比一年大,这件事就像一块巨石,越来越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上。这时候,我已经明白了——这个心愿,只能让另外一个人来完成。”黄氏说着,眼中充满泪水,殷切地望着蚕儿。

蚕儿身子一颤,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黄氏将铜镜塞到蚕儿手中道:“这面铜镜送给你,今晚,你就在这儿等丞相大人。”

时间已近午夜,诸葛亮才处理完公务,回到卧房。卧房的案几上,亮着一盏陶灯,诸葛亮见到蚕儿端坐在灯边,不觉一怔:“你怎么在这儿?”

蚕儿站起身道:“夫人已经到田庄去了。今夜……今夜我就在这儿伺候丞相大人。”

诸葛亮皱眉道:“你还是到自己的房间去歇息吧。”

蚕儿陡然抬起头,凝视着诸葛亮问道:“我做错了什么吗?”

诸葛亮有点不自在:“你没有错……是我,是我心里有事放不下。”

蚕儿眼圈有点红,抬起袖子擦眼睛时,不小心带翻了陶灯,灯油溅到手上,疼得惊呼起来。诸葛亮忙上前把陶灯扶正,火苗扑腾了两下重又燃起,又关切地问道:“疼吗?”

“不疼。可是……我心里疼。”

诸葛亮一颤:“心疼?是我伤了你?”

“丞相大人一点也不喜欢我吗?”

“我喜欢你,可是……可是我不能像喜欢夫人那样喜欢你。”

“我知道。我只求……只求永远留在丞相大人身边。”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永远留在丞相府中。”

“我只想留在丞相大人身边。”

诸葛亮叹了口气道:“不是我有意要冷落你,是我心中堵着一件事情……”

“那件事情,是南中的反叛吧?这些天,丞相大人常常在无意中说起‘南中’二字。”蚕儿神情黯然,“我父亲是在南中让人害死的。一听到‘南中’二字,我就会……就会想到许多事情。”

诸葛亮忽有所感,问道:“你父亲当初为何一定要走南中这条商路呢?”

“因为我父亲有一个心愿。”蚕儿将手伸入怀中拿出一幅绢巾,在诸葛亮眼前展开。

诸葛亮看见绢巾上画着山水图形,染有几滴暗红的血迹,惊讶道:“这,这是南中地图?”

蚕儿点了点头:“这张地图是我父亲亲手画的。”

诸葛亮近日常常看南中地图,对地形已烂熟于心,又看了片刻,沉吟道:“你父亲的这张地图和我书房的地图不一样,多出了几道山谷,几条溪流。”

“我父亲走过的一些地方,就连南中当地的人也未走过。我父亲说过,他一生都在寻找当年博望侯张骞没有找到的一条道路。”蚕儿也望着地图出神。

“我明白了。在我大汉武帝之时,曾派遣张骞出使西域。在西域,张骞发现了蜀地出产的麻布和竹杖。而这些蜀地物品,据说是从身毒国传过去的。张骞据此猜测,在蜀地西南一定有一条通往身毒国的道路。如果找到了这条道路,大汉就可以避开匈奴的封锁,从另一个方向去往西域。”

“父亲说,朝廷派出了许多人马去寻找那条道路,但最终都失败了。”

“蜀地西南山高林密,险阻重重,令人无法越过。”

“可是我父亲说,只要朝廷当时能够坚持下去,一定可以找到那条通往身毒国的道路。”

诸葛亮笑了笑道:“大汉打败匈奴之后,使者已能毫无阻挡地去往西域。朝廷也因此对那身毒国失去了兴趣。”

“但是蜀地的商人却从来没有失去寻找身毒国的兴趣。他们一代又一代地冒险穿越高山密林,虽然屡遭挫折,却也无怨无悔。”蚕儿的语气骄傲中带着几分伤感,“我父亲说,找到了通往身毒国的道路,不仅商人会得到丰厚的回报,蜀中的百姓也能得到很多好处。”

“是吗?他还说过什么?”诸葛亮早知道蚕儿的父亲是一位奇人,但没想到竟如此奇特。

“丞相大人,我们蜀中最好的物产是蜀锦,我父亲说,天下无论何处,都以身穿蜀锦为荣。”

“不错,无论是我住在山东老家的时候,还是住在荆州卧龙岗的时候,见到的富贵之人都是身着蜀锦。”

“可是近年蜀锦所产总有剩余,以致价钱不高。蜀中织锦的百姓虽然众多,但并没有因此得到多少好处。”

“唉!天下战乱不断,能够穿得起蜀锦的富贵之人已是越来越少。”

“我父亲听人说过,那身毒国人口极多,富贵之人比比皆是,一旦能找到通商之路,蜀锦的外销必然大增,蜀中织锦的百姓所得也会增加许多。”

闻言,诸葛亮心中一动:“若果然如此,朝廷的赋税也会增加许多啊。”

“所以我父亲说,找到通往身毒国的道路,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蚕儿眼中闪出异样的光彩,“丞相大人应该派人去寻找那通往身毒国的道路啊。”

“寻找通往身毒国的道路必须经过南中,可是南中反叛多年,怎么可能容许朝廷的人过境呢?”一说到南中,诸葛亮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我父亲认识那些蛮王,他说过,南中的蛮王并不愿意反叛。”

诸葛亮先是一喜,接着又惋惜道:“可惜你父亲去世了。不然,我一定可以从你父亲那儿知道许多南中的事情。”

蚕儿又道:“我义父也认识那些蛮王。”

诸葛亮这才高兴起来:“今日你暂且在这里休息,我去书房休息。明日,我去见一下你义父。”

蚕儿虽然心中有些失望,但看到诸葛亮这么高兴,也笑了起来。

第二天,诸葛亮去了蚕儿义父彭畅家中。从彭畅口中得知,南中蛮王十分喜爱蜀中物品,彭畅因多年来一直与南中做生意,常在蛮王府中出入,又善于交际,因此与众多蛮王相识。

诸葛亮点点头道:“听说南中的蛮王并不愿意反叛?”

彭畅恭谨道:“据草民所知,南中的蛮王绝大多数都不愿意反叛朝廷。现在南中的反叛,只是极少数蛮王的作为?”

诸葛亮好奇道:“为何这极少数蛮王竟能控制绝大多数蛮王,发动叛乱?”

“南中的蛮王大致分为夷帅蛮王和大姓蛮王两种。夷帅蛮王乃是土蛮,有数十人之多,但部众较少,每个夷帅蛮王的部众只有数千人。大姓蛮王的先祖多数是移居南中的汉人,只有十余人,但部众却是不少,每个大姓蛮王的部众都有上万人。”彭畅解释道,“反叛朝廷的蛮王,乃是孟、朱、高几个大姓蛮王。刘璋当年为控制南中,曾有意扶持孟、朱、高几个大姓蛮王,使他们的势力越来越大,已完全压服了其他的蛮王。故孟、朱、高几个大姓蛮王一举反旗,众人就不得不呼应。”

“孟、朱、高几位大姓蛮王,先生都认识吗?”

“都认识。”

“如果朝廷此时招降几位大姓蛮王,他们会听命吗?”

“依草民想来,他们恐怕不会听命。孟、朱、高几个大姓蛮王气势正盛,野心极大,退则欲自立为南中之主,进则想夺取蜀中之地。此时朝廷若发出招降之令,在他们看来分明是示弱之举,只会助长他们的骄狂之意。”

闻言,诸葛亮若有所思:“先生此时去往南中,可有什么凶险?”

彭畅坦率道:“此时去往南中,自是比平日多了些凶险,但若是丞相大人有令,草民自当万死不辞。”

“先生是否愿意朝廷早日平定南中?”

“草民经商之利十有八九来自南中,自然是盼着朝廷能够早日平定南中。”

“我打算请驻守江州的中都护大人招降孟、朱、高等大姓蛮王。先生可以秘密去往南中,告诉孟、朱、高等大姓蛮王——朝廷意欲北伐,对南中的招降实是出于一片诚心。”

彭畅为难道:“我可以试试,不过,那些蛮王绝不会相信朝廷的诚心。”

“先生只要把话传到那些蛮王耳中,就是为朝廷立了大功。”诸葛亮忽然站起身来,拱手向彭畅一揖。

彭畅没想到诸葛亮会这样看重自己,慌忙还礼,心中感动不已。

又到了晚上,轻风习习,一轮弯月斜挂在树枝上。诸葛亮的卧房内,案几上放着一架七弦古琴。诸葛亮坐在案几旁,十指在琴弦上划过,弹出一串悦耳的琴音。

蚕儿坐在案几旁,崇敬道:“没想到丞相大人还能弹出这么美妙的琴音。”

诸葛亮淡淡道:“读书之人必须精通六艺。乐为六艺之一,琴为君子之器。我自幼学琴,至今已有数十年,不知弹过了多少乐曲。”

“乐为心声。心中无乐,我又怎么会弹琴呢?”

蚕儿窃喜道:“此刻丞相大人定是心中有乐了。”

诸葛亮轻松道:“是啊。这些天来,我一直对南中之事放心不下。但是今日,我终于把这件事放了下来。”

蚕儿幽幽道:“丞相大人的心中有乐,只是因为如此吗?”

“南中之事对朝廷至关重要,但究竟如何应对,我一直是没有把握。可是现在,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去应对……”正说着,诸葛亮看见蚕儿眼中隐约闪烁的泪光,忽然停下了话头,低声道,“我心中有乐,也是因为蚕儿在身边啊。”

蚕儿喜极而泣道:“当真是……是这样吗?”

诸葛亮点了点头。

“那么……那么丞相大人能为蚕儿弹奏一曲吗?”

“常言道,弦而歌之。我为蚕儿弹奏,蚕儿可否为我歌唱?”

闻言,蚕儿脸上浮满红晕:“我一直想为丞相大人唱一支歌——上邪。”

诸葛亮心里一动,看见蚕儿望向他的眼神中,含着无尽的柔情。他轻轻抬起手,抚弄着琴弦。优美柔婉的琴音从琴弦上流出,回**在卧房中。

蚕儿低声吟唱——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在琴声和歌声的余音中,诸葛亮和蚕儿的身影渐渐合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