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与民休息,诸葛亮开府执政

白帝城的深沉夜色中,军营大帐前燃着一堆熊熊篝火,映红了半边夜空。几个兵卒赤膊站在篝火旁,向篝火上方伸出长长的铁钩,铁钩上悬着一条条尺余长的活鱼,正在痛苦地挣扎。离篝火不远处的空地上铺着一方竹席,席上放着一张案几,案几上摆着金壶、玉杯和银盘。李严和邓芝隔着案几,相对而坐,李丰微微弯着腰,侍立在案几旁。

李严感慨道:“伯苗兄匆匆而来,又将匆匆而去。今后长夜漫漫,又有谁能与我畅谈天下之事呢?”

邓芝叹道:“能与中都护大人作长夜之谈,是属下梦寐以求的事。只是这东南之事丞相大人极为关切,属下早一日回到成都,丞相大人就会早一日心安。”

“是啊。若论私交,我就算将伯苗兄留下来一年半载,也嫌太短。若论公事,我又恨不得伯苗兄立刻便乘上轻车,日夜兼程,驰往成都。”

“属下真想立刻就上路啊。”

“那怎么能行?伯苗兄无论如何也得在我的大帐中住上一晚。明日一早,我就将你送走,绝不多留一刻。”说着,李严向篝火望去,篝火上的活鱼已不再挣扎,通体成为焦黄之色,“白帝城地处偏僻,我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让伯苗兄一饱口福。唯有这活烤江鱼还算是别有风味,能使伯苗兄回到成都之后,与同僚之间有个谈笑之资,哈哈哈!”

笑声中,几个赤膊兵卒已将焦黄的江鱼放进了银盘中。

酒过三巡,烤鱼入肚,案几上杯盘狼藉,兴许是心情舒畅,邓芝喝得太多,已是烂醉如泥,这一觉看样子要睡到明日早晨。

李丰将邓芝在大帐中安顿好,走到坐在帐外竹席上的李严身边道:“已经安顿好了,尚书大人好像很高兴。”

李严笑道:“伯苗并不善饮,但今日却是开怀畅饮,以致大醉。他当然高兴,他将给丞相大人带去最好的消息,并会因此受到丞相大人更深的信任。”

李丰不满道:“尚书大人不该这样高兴。”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伯苗这样高兴。第一次伯苗如此高兴,是因为我听从了他的劝说,以大义为重归顺先帝,从而避免了一场惨烈的大战。今天他也应该高兴。”

“可是没有父亲大人的举荐,能有尚书大人的今日吗?”

“伯苗是当世才俊,眼光远大,不仅会看到昨日、今日,更会看到明日。谁能给伯苗一个更好的明日。是我这个中都护?还是独掌大权的丞相大人?”李严淡淡道。

李丰默然无语,眼中透出难以掩饰的痛苦之意。

李严抬起头,望向夜空,夜空中星光灿烂:“斗转星移,时光飞逝,留给我们父子的明日又有几何?丞相大人的明日,又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李丰黯然道:“我们父子的明日,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但丞相大人……当年的曹操,就是丞相大人的明日。”

“如果丞相大人一切都像曹操那样,并不可怕。”看着李丰不解的眼神,李严解释道,“丞相大人会拥有曹操那样的权力,却没有曹操那样的贪欲,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我不相信,丞相大人会没有贪欲。丞相大人一定会像曹操那样,满口仁义忠孝,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谋取大位。”

“如果丞相大人真是这样的人……”李严话锋一转,“先帝让我领重兵镇守白帝城,就是为了防止曹操那样的权臣出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父子绝不可辜负先帝的信任啊。”

李丰兴奋道:“父亲大人一定是有了对付丞相大人的办法……”

“胡说!”李严陡然打断他,“丰儿,你要记着,我们父子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为了对付哪一个人,而是为了不负先帝之恩,尽人臣忠孝之心,是在维护圣人的仁孝大道啊。”

李丰微微垂下头:“是。”

“前些天,我问过你几句话,让你好好想想,你想过吗?”

“父亲大人问那吴起为何会遭人陷害,不得不远投他国。孩儿……没有想明白。”

“唉!丰儿还是太年轻,少了些阅历啊。陈老先生很快就会回到白帝城,丰儿要向他多多请教。”

李丰惭愧道:“是。”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霞光万道,映照着巍峨的皇宫。皇宫大门轰然打开,浩浩****的皇帝仪仗出现在宫门之中。穿过宫门,浩浩****的皇帝仪仗在大街上行进,沿路行人莫不肃立。最终,仪仗停在丞相府前,刘禅在近侍太监的搀扶下,从高车上走下来,一步步向丞相府大门走去。在刘禅身后,跟随着朝中百官,吴懿、赵云、廖立、王连等人全都停在丞相府门外,肃然而立。诸葛亮身穿朝服,从丞相府大门中缓步走出,站立在门前的台阶上。

仪仗之中,鼓乐声大起。刘禅拱手向诸葛亮行了一个长揖之礼:“拜见相父。”

众百官也一齐弯腰向诸葛亮行礼。

“微臣惶恐,惶恐。”说话声里,诸葛亮已走下台阶。

刘禅登上台阶,缓缓转过身,面对着诸葛亮和众百官。

诸葛亮跪伏在地,向刘禅行以大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百官也伏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禅忙走下台阶,伸手扶住诸葛亮道:“相父免礼,免礼!众爱卿免礼!”

诸葛亮站起身来,众百官也跟着站起。

刘禅望着诸葛亮,眼中透出难以掩饰的轻松喜悦之意,大声道:“朕今日以古礼拜见相父,恳请相父开府执政。从今以后,国中祭祀之事,由朕主持。国中军民事务,则无论大小,俱由相父决断!”

诸葛亮再次跪下行以大礼,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只说出了一句:“谢皇上。”

丞相府中的厨房,木案上摆放着一个面团,黄氏正不停地揉动着面团。那面团一会儿方,一会儿圆,越来越有韧性。蚕儿站在木案旁,聚精会神地看着黄氏揉动面团。

黄氏一边揉面一边道:“丞相大人对饮食一向不甚讲究,特别喜欢的吃食并不多,其中最爱吃的算是胡饼。我们荆州人对面食所知不多,当初我花了许多功夫,才学会了这做胡饼的方法。”

“听说这胡饼是从西域传来的,就算是那些特别喜欢面食的中原人,也不怎么会做。”

“所以开胡饼店的人很多,这成都城里就有好几家呢。”

“是啊,我小时候就很喜欢吃胡饼……”蚕儿陡地停下话头,眼圈红红。

黄氏奇怪地问道:“蚕儿,你怎么啦?”

“没什么,我……我想起了父亲……”

一阵鼓乐声从远处传来,打断了蚕儿的话。

蚕儿有意转过话头:“真没想到,皇上竟会以如此隆重的仪式拜见丞相大人。这,这可是千古少见的荣耀啊。”

“唉!这种荣耀让人心惊胆战啊。”黄氏轻叹道,“我最害怕的就是丞相大人要独自挑着这个重担,一直盼着有许多人能够与丞相大人分担重负。可……可是这根本就不可能啊。”

“丞相大人既已独自挑着重担,就应该独掌大权。”

“是啊,这重担已是无法解脱,丞相大人就必须增加他的力量,使他能够支撑下去。因此对开府执政这件事,虽然我还不怎么赞成,却没有多说什么。何况,丞相大人主意已定,我就算多说什么,他又怎么会听得进去?”

“丞相大人对夫人十分敬重,夫人说的话丞相大人一定会放在心上。夫人心里若有什么时候话,还是应该多和丞相大人说说。”

黄氏苦笑一下,又叹了口气道:“我还是担心啊,丞相大人独掌朝中大权,皇上心中会怎么想呢?”

蚕儿安慰道:“皇上既是对丞相大人如此敬重,就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

“是啊,皇上现在是不会有什么想法,可将来呢?皇上还是一个孩子,这会儿巴不得丞相大人为他担着本该由他担负的国家重任。可是,皇上会一天天长大啊。长大了的皇上,还会是现在的这个皇上吗?”黄氏有些出神。

蚕儿对这些事本就似懂非懂,此时也沉默了。

“这些事儿,不说也罢。还是让我来教你怎样做胡饼吧。要想做好胡饼,和面这道活儿特别要紧。嗯,你先来试试。”说着,黄氏退后了一步。

蚕儿走上前,伸出手揉起了面团。

诸葛亮开府执政之后,刘禅每日玩乐,过得甚是惬意。这日诸葛亮求见,刘禅春风满面端坐在内殿御榻上,再无之前一听到诸葛亮要来就哭丧着脸的忌惮之心。诸葛亮从殿外走进,向刘禅深施一礼。

刘禅忙道:“相父免礼,请坐,请坐。”

“谢皇上。”诸葛亮退后一步,在御榻前的铺锦竹席上坐了下来。

“相父入宫,是为了何事?”

“微臣开府,长史和曹掾二职至关重要。微臣想请兴业将军王连出任长史,主掌丞相府日常事务。另请尚书郎蒋琬为东曹掾,主掌府属官史升迁任免之事,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朕已将国事托付给了相父,这些事儿相父不必告诉朕,自行决断即可。”

诸葛亮眼中透出明显的不悦之意:“皇上何出此言?皇上是一国之君,必须勤于政事,时刻不忘国计民生。”

闻言,刘禅心中一颤:“是,是。”

诸葛亮语气凝重道:“皇上,微臣开府执政,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实是权宜之策。终有一天,皇上当亲裁国政啊。”

“不,不。相父开府执政,绝非权宜之策。相父永远……永远都是朝中的执政大臣。”

“人生不过百年,总有一天,微臣会离开皇上啊。从今以后,丞相府每天都会将处置国中事务的文书送到宫中,皇上一定要仔细观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召微臣讲解。”

“朕、朕知道了。”

“微臣今日进宫,还有一件大事要和皇上商议,就是皇上的大婚之事。皇上的大婚之事,乃是先帝的安排。皇上应及早完成大婚,册立皇后,以慰先帝的在天之灵。”

闻言,刘禅脸色大变,一下子呆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从内殿出来,遇到赵云在巡视宫中禁防,诸葛亮和他一起完成巡视,然后二人登上了宫墙转角处的敌楼。站在敌楼之上,远处白云悠悠,众鸟高飞,皇宫气象尽在眼底。诸葛亮笑道:“皇上那句‘祭祀之事,由朕主持’,是子龙将军教导出来的吧?”

“末将没有对皇上说过这句话。这句话是当年管仲为相时,齐桓公说出来的。末将只是在表章中告诉皇上应该像齐桓公敬重管仲那样敬重丞相大人。”

“原来如此。”

“丞相大人之才智绝不在管仲之下。丞相大人之贤德,更在管仲之上。如今丞相大人身负天下大任,必将尽展胸中韬略,做一番远远超过管仲的大事业。”

“子龙将军谬奖了。天下大任,一人之力岂可担当?我大汉臣子必须齐心协力,各尽其才,方能不负先帝重托,完成兴复大业。”

“丞相大人知人善任,一定能让大伙各尽其才。”

“将军之才,也当为朝廷大用一番啊。先帝身边曾是战将如云,关、张、马、黄俱是勇猛无敌,威震天下,只可惜都已凋零。今后我能在军机大事上倚重的人,唯有子龙将军了。”

“末将自当竭尽全力,为朝廷所用。只是……末将已至暮年,来日无多。丞相大人欲成大事,就应该选拔更多的年轻人才担当重任。”

“我今日正要和子龙将军说这方面的事。子龙将军当助我执掌全国军务,这御营之事和内宫守护之职,就让年轻将领去干吧。”

“末将遵命。”

“御营之事至关重要,接掌之人不仅要通晓军事,勇敢善战,更须德行高尚,性情谨慎。不知子龙将军心中,可有这样的人选?”

赵云想了想道:“以末将想来,向宠接掌御营之事较为合适。”

“向宠的确是可造之才,应该给他委以重任。明日我就让蒋琬拟出旨意,拜向宠为中都督,主掌御营事务。”

“内宫守护之职,也是极为重要啊。”

“董允一直担负着内宫守护的具体事务,干得还不错。我想给他加上黄门侍郎兼虎贲中郎将的职衔,让他名正言顺地担当起内宫守护的重任。”

“如此甚好。”

“董允是否还在追查那些不妥的军卒?”

赵云压低声音道:“那些军卒越查越多,竟有数百之众。”

诸葛亮意外道:“竟有这么多?不,这样不好。请子龙将军告诉董允,如今大局已定,过去之事不必深究,凡有不妥的军卒,遣归原籍即可。”

“末将遵命。”

“我今日与子龙将军相见,还有一件大事相托。”诸葛亮的语气甚是为难,“皇上的大婚之事,应及早举行,我想请子龙将军主持此事。这比将军单枪匹马,直入万人大阵中取上将首级要难得多啊。”

赵云苦笑了一下道:“不是难得多,而是难上百倍。”

“是啊,刚才我对皇上提起这件事时,皇上立刻就变了脸,一句话也不说。我们身为人臣,却要让皇上去做他不情愿的事情,实在是难乎其难啊。”

“可是这一件事情,皇上必须去做。”

“皇上大婚,册立皇后,对安定民心大有益处。子龙将军乃元老重臣,又深受皇上信任,主持此事最为合适。”

“末将……末将遵命。”

御书房中,刘禅猛地伸出手,将青玉案几上放着的一本《管子》扫落在地。黄皓慌忙拾起书卷,放回到案几上:“这是皇上近几日最喜欢看的书啊,怎么说扔就扔了?”

“朕不看了,不看了!”刘禅大发雷霆,“朕像那齐桓公敬重管仲一样敬重相父,可是……可是相父却不能像管仲对待齐桓公那样对待朕。”

黄皓小心翼翼地问道:“管仲是如何对待齐桓公的?”

刘禅痛苦道:“管仲从来不让齐桓公去做他不喜欢做的事情。齐桓公可以大造亭台楼阁,齐桓公可以广选美女,齐桓公还可以出宫四处游玩。”

“啊,这管仲真……真是一个圣贤之人啊。”

“朕不要亭台楼阁,朕不选美女,朕也不想出宫游玩。朕只是……只是不想娶黑妞啊。”

“皇上保生龙体要紧啊,千万别生气。”

“朕能不生气吗?朕什么都依着相父,为何相父……为何相父就不能依从朕一次呢?”刘禅还不解气,又将案几上其他书卷也扫落在地。

“也许丞相大人不知道皇上的心意。”黄皓将书卷一一拾起,盘算着是好言相劝还是趁机挑拨。

“不,相父知道。相父早就知道,朕不愿意娶黑妞。可是相父……相父偏要朕娶黑妞啊。”

“皇上已将大权交给了丞相大人,就只能听从丞相大人的安排。丞相大人让皇上娶谁,皇上就必须娶谁。”

“不,朕不娶黑妞,绝不娶黑妞!”

丞相府后园中,翠竹丛中的三块山石在阳光照耀下,格外醒目。诸葛亮和马谡缓缓行走在山石旁。

马谡兴奋道:“丞相大人的立国之策终于可以实行了。”

诸葛亮点了点头:“我已让王连、蒋琬、杨洪他们连夜拟定各种诏令,速速宣示国中。”

“丞相大人也该让属下做些事情啊。”

“幼常需要做的事情,只一个字——‘势’。”

“‘势’——那是什么意思?”

“天下之事,成败在于一个势字,势可天成,也可因人而成。”

“丞相大人所言极是。”

“这句话,并不是我说的。”诸葛亮有点怅然,眼前突然浮现出蚕儿的脸,“说出这句话的人,是一个隐于商贾中的智谋之士,只可惜此人已早早去世,我等无缘相见啊。”

“唉!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才埋没于草野之中。”

“所以我们一定要珍惜人才,发现人才,用好人才。”

“丞相大人说到人才,属下倒想推荐两个人——费祎和杨仪。他们都曾因劝谏先帝东征被冷落,一直闲居在家。”

诸葛亮略想了想,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费祎机智,见识深远,甚有谋略。杨仪谨慎,行事干练,刚直果敢。此二人都是朝廷急缺的人才啊。我会让蒋琬立即发出诏令,征此二人入朝。”

马谡忽然停下了脚步,盯着其中一块山石道:“这最小的一块山石,似乎有些松动。”

“大雨过后,竹笋冒出,这块山石根基不稳,竟被顶得摇摇欲坠了。”诸葛亮仔细看了看,感慨道,“这就是眼前的天下大势啊。曹魏家大业大,可以无所作为,东吴偏安江南,也可以无所作为,唯独我们西蜀不行。西蜀太小,如果无所作为,就会像这小小的山石一样,摇摇欲坠。”

马谡振奋起来:“丞相大人是说,我们应该主动出击?”

“眼前最要紧的事情是与民休息,减轻税赋,恢复巴蜀之地的元气。但是我们绝不能仅仅看到眼前,从现在开始,幼常就应该好好想一想,将来我们出击之时,如何才能获得一种最好的‘势’。”

“什么是最好的‘势’?”

“势可天成,但天成之势却与我们极为不利,然而势也可因人而成,只要我们能坚守自己心中的志向,尽力而为,最终必能以因人而成势,战胜那天成之势。”

“丞相大人的教导,属下一定会牢记在心。”

“幼常今后还要多多关注敌国之事,必须做到对敌国之事了如指掌。甚至敌国大臣的家务之事,也要有所了解。”诸葛亮只希望朝中不要再有人跳出来和他做对了,让他能有精力去分析敌国的态势,为日后做好准备。

听出诸葛亮语气中的无奈,马谡深知这任务的重要,肃然道:“属下遵命。”

洛阳远郊的山野之地杂草丛生,树林密布。一群猎狗咆哮着从草地上跑过,数十匹高头大马奔腾而至,惊起林中的鸟雀,哗啦啦满天乱飞。夏侯尚一马当先,张弓搭箭,注视着前面的草丛。草丛一阵波动,奔出一只灰扑扑的野兔。夏侯尚立刻射出了羽箭,羽箭呼啸着从空中掠过,正中野兔。一只猎狗迅速蹿来,叼起野兔奔到夏侯尚马前,连连摇着尾巴。身后的众随从在马上齐声大呼:“大将军神箭无敌!”

夏侯尚得意地大笑起来。突然,他看到远处的树林中出现了一个身穿红裙的少女,在一片苍翠之中十分醒目。夏侯尚停止了大笑,和众随从拍马驰向树林,只见树林旁,路口边,立着几间茅屋,屋前高高挑出一面酒旗,迎风飘扬。

夏侯尚和众随从停在茅屋前,翻身下马,走向茅屋。茅屋中铺着几方草席,草席上摆放着粗木案几。夏侯尚大步从外面走进来,四处张望。

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迎上来,抢着行礼道:“大将军,请,请坐!小店有新酿的好酒……”

夏侯尚打断他道:“本将军明明看见一个女子跑进了你这小店中,为何一转眼就不见了?”

“一个女子?哦,那女子是小人的侄女,刚从外地来此,怕见生人,因此躲在了内室。”

“把她唤出来,让本大将军看看。”

“是。”中年人站起了身,大声道,“潘姬,快,快出来,大将军要见你。”

一个身穿红裙的少女羞怯怯从里屋走出,低着头站在夏侯尚面前。

中年人佯怒道:“潘姬,见了大将军,还不快快行礼?”

“不用。”夏侯尚摆摆手,走上前一步,伸出手,托着潘姬的下巴,轻轻抬起。阳光从茅屋外照射进来,映在潘姬如花似玉的脸上,分外动人。

夏侯尚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比方才射中了野兔还要高兴几分。

洛阳城中,司马懿和司马馗坐在书房的竹席上,也正在相对而笑。

司马馗笑道:“夏侯尚此时大享艳福,定是快活似神仙一般。”

“不好女色,本是夏侯尚身上最大的‘好处’,但他其实只是不敢喜好女色。”司马懿的目光深邃,仿若能看穿人心,“夏侯尚的夫人是曹真的妹妹,自幼生长在先帝身边,极得先帝喜欢,太后和当今皇上亦是对夏侯尚的夫人十分宠爱。夏侯尚就算是心中贪恋女色,也绝不敢表露出来。但在荒野之地,身边只有亲信随从时,夏侯尚一定会暴露了他的本性。”

“夏侯尚定会将那美人藏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但他的一举一动,却尽在小弟的眼中。”

“不知夏侯尚此时此刻,是否想起了老子的一句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哈哈哈!夏侯尚如果在此时还能想到这句话,那他就不是夏侯尚了。”

“如果你是夏侯尚,你能在此时想起这句话吗?”司马懿神情肃然。

司马馗不觉一愣,呆住了:“小弟,小弟……”

“这句话是至理之言,四弟一定要牢牢记住。无论我们遇到了多么顺利的事情,也要明白危机潜伏在身边,万万不可大意。无论我们遇到了多么艰难的事情,也要相信出路就在前方,绝不可轻易放弃。”司马懿正色道。

“小弟明白了。此时此刻,远远不是我们得意忘形的时候。那……我们应该让夏侯尚享受多久的艳福?”

“这得看朝中的情形而定。嗯,夏侯尚的事情四弟可以放一放。此刻愚兄最想知道的,是西蜀那边的事情。”

“小弟近日结交了几个从西蜀来的客商,从他们那儿听说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一些客商说,成都发生了大乱,国舅爷吴懿和侍中廖立公然领兵造反,曾一度包围了皇宫,企图劫持西蜀皇帝刘禅。但更多的客商却说,成都十分太平,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那些客商几乎是同时离开成都的,怎么会对一件事情有着截然相反的说法呢?”

“这果然是一件奇怪之事。”司马懿皱起了眉头,“你应该问问那些客商,吴懿和廖立是否还在朝中做官,他们的官职是升了还是降了?”

“我当然问了。他们都说,吴懿和廖立仍然在朝中做官,官职没有升,也没有降。小弟疑心,这是那诸葛亮在故弄玄虚,以对付他的敌人李严。二哥说过,诸葛亮若想对付李严,就应该有意示弱,引诱那李严冒险深入,然后突然施以雷霆之击一举将李严置于死地。但诸葛亮若想示弱,就应该让成都发生一场人所共知的大乱,这样李严才会有所行动。”

“是啊,这件事太奇怪了。”司马懿凭直觉嗅到了此事的不同寻常,成都乱或不乱都可以理解,但有人说乱有人说没乱,背后必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件事对愚兄来说极为重要。你马上派出心腹探马,尽快查明这件事情的真相。另外,那诸葛亮此时此刻有什么举动,那李严此时此刻又有什么举动,也要探听明白,越详细越好。”

司马馗点点头道:“小弟遵命。”

陈奉日夜兼程终于赶回了白帝城,李严在中军大帐里召见了他。陈奉面有愧色地说完成都之事前前后后的情形,李严面无表情地抚摸着乌漆案几上的一卷帛书道:“这是皇上特派钦使给我赐下的一道诏书——赐封我为都乡侯,加光禄勋。”

陈奉垂首道:“属下理应恭贺中都护大人。可是属下此刻心碎如裂,实难说出违心之言。”

“先生切不可如此自责。成都之事先生已尽全力,从今以后,就不要再去想这些已成为过去的事情。”

“可是……可是丞相大人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难以容忍啊!他居然行开府执政之事,独揽朝中权柄,分明已成为那曹操……”

“陈老先生!”李严陡然提高声音,“先生不可妄言。丞相大人是我大汉的忠贞之臣,怎么可以与那逆贼曹操相提并论呢?”

“属下是说……是说丞相大人掌有的权力,已远远超过了当年的曹操。”陈奉的声音中充满了不甘,“皇上已下诏赐封丞相大人为武乡侯,加益州牧。丞相大人本已身兼录尚书事和司隶校尉,权势极盛,此刻竟又把益州牧的官职抓在手中。益州牧为益州之地的最高长官,丞相大人居有此职,就可以直接干预地方郡县的事务。如此看来,丞相大人不仅是要独揽朝中大权,就连地方郡县长官的权力,他也要加以侵夺。”

“唉!真没有想到,丞相大人竟是如此贪恋权力。这样下去,实是让人担心啊。”

“是啊,丞相大人如此看重权势,必然不能容忍中都护大人……”

“先生此言差矣!我是在为丞相担忧。”

闻言,陈奉不禁一怔:“属下……属下愚钝……”

“过犹不及,做什么事情都不能过分。可丞相大人这一次真的有些过分了。先帝当初将皇上托付给丞相大人和我,是相信丞相大人和我是永不变节的忠贞之臣啊。可现在我真的很担忧——丞相大人还会保持一颗忠贞之臣的赤诚之心吗?”

“丞相大人权欲熏心,已不愿做一个忠贞之臣了。”

“不,丞相大人愿意做一个忠贞之臣,他不过是一时糊涂,做出了错误决断。唉!这都怪朝中无人,使丞相大人听不到逆耳忠言,无法改正他的错误啊。”

“朝中无人?属下明白了。”陈奉若有所悟。

从中军大帐出来,陈奉去了李丰帐中,李丰正伏在案几上,手里拿着一卷《吴起兵法》。

看见陈奉从外面外走了进来,李丰连忙站起行礼:“陈老先生请坐,请坐。”陈奉还了一礼,在李丰对面坐下来。

李丰也坐下来:“陈老先生见过了中都护大人人吗?”

“老朽刚刚见过中都护大人。”

“陈老先生一定是有什么奇谋献给中都护大人吧?”

“奇谋谈不上。不过,老朽的确是想好了一个谋划。”

“什么谋划?”

“引诱南中的蛮王孟获发兵北上。”听起来陈奉酝酿已久,“我们先是有意败退,让那孟获深入巴蜀腹地。然后我们借着追击堵截孟获的机会,抢占各处郡县,扩充兵势,最终逼迫那诸葛亮不得不放弃开府执政的权力。”

“好,好啊,这是极好的谋划啊。”

“可是老朽并未将这个谋划献给中都护大人。”

“此为何故?”

“老朽的谋划一旦实行,中都护大人就成了那诸葛亮的生死仇敌,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我反复用言语试探过中都护大人,虽然中都护大人对诸葛亮开府执政极为不满,但并不想在此时与他公然决裂。”

“莫非中都护大人还想把这表面上的事情维持下去?”

“是啊,现在看来,中都护大人的确是不愿有所改变。”

李丰陡然激动起来:“不!中都护大人一定要有所作为。难道他不明白——那‘开府执政’就是一把杀人的利斧。诸葛亮人拥有开府执政的权力,就是把那利斧举在了手中,随时都能向我们劈来。”

“中都护大人说丞相大人只不过是一时糊涂,做出了错误决断。”

“我看他才是一时糊涂……”李丰忽然察觉到自己失态,忙停住了话头。

“中都护大人见识深远,对眼前之事必是早有应对之策。以老朽想来,中都护大人或许对中郎将大人已有所提醒?”

李丰若有所思道:“近些天来,中都护大人反复问过我——吴起是一个大有本领的人,却为何不能被魏国所容,以致逃亡他国,身遭横死。这个问题我已想了好几天,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陈奉向案几上的书卷望过去,陷入沉思中:“吴起?朝中无人?吴起?朝中无人……老朽明白了,明白了!”

李丰疑惑道:“陈老先生在说什么?”

“吴起不能被魏国所容,是因为他长久处于西河之地,难以进入朝廷,执掌中枢之权。”

李丰眼中一亮:“原来是这样,我也明白了。”

当晚,李丰陪李严用饭时,李严又问起这个问题。李丰肯定地回道:“孩儿明白了。不论在任何时候,中枢之地都是至关重要。吴起是大有本领,且又独镇一方,掌有兵权。但终因远离中枢之地,以致无法在权位之争中占得上风,最后不得不逃亡他国,身遭横死。”

李严欣慰地点点头:“你果然明白了。丰儿,你要记住,我们虽是身在边远之地,但心中一定不可忘记朝廷。”

“孩儿一定会牢记父亲大人的教导。”

“我知道,你认为我们父子在此时此刻应该有所作为。可是你一定要明白——只有当朝廷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我们父子才能有所作为。而绝不是反过来——成为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丞相大人来有所作为。”

李丰深受震动道:“孩儿明白了,真的明白了。”

“丰儿,从今以后,你要对朝中之事多多关注啊。”

“孩儿近几日已打听到了许多朝中之事。”

“是吗?那你就说说看,朝中近日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

“丞相大人近些天来以皇上的名义连连下诏,减免了许多郡县的赋税,解除了国中丁壮的劳役,说是要与民休息。此外丞相大人还开了几处储备军粮的大仓,赈济贫病孤寡之人。百姓们无知,竟对此小恩小惠大加赞颂,说丞相大人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圣贤之人。”

“什么是百姓?只看得见眼前之利的人就是百姓啊。丞相大人深知此理,驭民有术,不得不让人钦佩。”

“我们是不是也实行这与民休息之策?”

“必须立即实行。古人说,不可竭泽而渔。白帝城至江州一带是我们父子的根本之地,可不能成为一方枯泽啊。”

“父亲大人见识深远,孩儿远远不及。”

“听说丞相大人还曾下诏封赏朝中众臣,不知谁得到的封赏最为丰厚?”

“赵云所得最为丰厚。他不仅受封为侯,官职亦升为中护军,另加镇南将军的封号。成都周围的所有驻防之军,都必须听从赵云调遣。其他被丞相大人看重的朝臣,所得也是极为丰厚。就算那些丞相大人不怎么喜欢的朝臣,也多少得了一些封赏。如今朝廷中同样是一片赞颂之声,众朝臣争先恐后地对丞相大人大加吹捧,竟说丞相大人是周公那样的贤明宰相。”

“这就是开府执政的好处啊。”李严的语气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讥讽,“国家的刑赏大权本应操之于上,方能使臣下感君之恩,畏君之威,从而激发臣下的忠孝之心。可是现在,无论是国中百姓还是朝中的大臣,都只会感丞相大人之恩、畏丞相大人之威。”

“长此下去,国中将只知有丞相大人,不知有皇上。”

“这样的情形,绝不应该出现。不论发生了什么时候事情,都不能改变先帝的遗令——大汉的托孤大臣是两个人,而不只是一个人。”

“孩儿明白。”

“朝中不会所有的人都受到了封赏吧?”

“据孩儿所知,朝中所有的人都得到了封赏。”

“吴懿也得了封赏吗?”李严有点意外。

“得到了。吴懿被封为县侯,官职也升为骠骑将军。骠骑将军官职极高,仅在大将军之下,其尊贵可与三公相比。但吴懿这位骠骑将军,手下只有两千屯田之卒。”

“丞相大人到底是丞相大人啊,所作所为总是出人意料。”诸葛亮这个封赏,让李严也不得不刮目相看。

“还有,廖立的官职也升为了长水校尉,名义上是禁军主将。不过嘛,廖立这位禁军主将,手下却连一个兵卒也没有。”李丰不甘道。

李严轻轻点点头,望向案几上那卷赐封都乡侯、加光禄勋的帛书,眼神更复杂了。

成都郊外的大道上,一辆马车缓缓而行。诸葛乔坐在御车者的位置上,不时轻挥一下手中的马鞭。诸葛亮和王连身穿便服坐在马车上,向大道旁望去。

诸葛亮却感慨道:“收成好,粮价必然不高。官府应该及时大修仓库,以市价多多收购粮食,使百姓得到实在的好处。”

“属下已命各郡县速速办理此事。”

“好,很好。”

“只是属下又有些担心,到时粮食太多,朝廷只怕拿不出那么多铜钱啊。”

“这倒是件难事。今日我与王大人微服出行,除了访查民情之外,就是想亲眼看看这条往年最为繁忙的大道上,会有多少商旅人等。谁知我们行了半日,竟然没见到任何商旅之人。”

“如今成都城内已有商贾来往,不过大都是来往于汉中、陇西、上庸等地,并不从这条大道上行走。这条大道上行走的商贾,多与东吴来往贸易。朝廷在这些商贾身上征得的赋税,几乎要占到国家府库收入的一半。也就是说,走在这条大道上的商贾,才是我们最需要的。”

“朝廷要想彻底恢复元气,必须让这条大道热闹起来。”

“丞相大人所言极是。”

“看来我们应该尽快向东吴派出使者,早日与孙权结成和好之盟。”

“只有如此,于民于国都极为有利,属下真想看到这条大道恢复从前的繁荣。”

巡视完毕,一行人掉头回城。马车缓缓从城门中穿过时,蒋琬忽然出现在马车前。诸葛乔连忙勒住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

蒋琬低声道:“丞相大人,属下有紧要之事禀告。”

诸葛亮应道:“我正好想到城头上去看看,你先在那儿等着吧。”

诸葛亮走下马车,走上城头。残缺的城垛上积满尘土,生出了几丛野草。诸葛亮和蒋琬一边看着城垛,一边缓缓行走,诸葛乔远远跟在二人身后护卫。诸葛亮抚摸着城剁伤痕累累的墙砖感慨道:“有人说成都的城墙已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应该征召丁壮加以整修。我今日特地来看看,情形果然如此。”

蒋琬立刻道:“丞相大人有意征召丁壮?属下马上去办。”

诸葛亮摇摇头道:“不,不可轻易征召丁壮。什么叫与民休息,就是要在近几年内,停止一切使百姓劳累的官府工程。”

“那这城墙怎么办?”

“让守城兵卒加固一下,只要不倒塌就行了。其实最坚固的城墙,是国中的民心士气。一旦民心思乱,士气衰败无论城墙多么高大,也无济于事。”

“丞相大人此言实为至理。民心不乱,士气不衰。在于朝中政事清明,百官奉公守法,严于律己。”

“所以我们不仅要与民休息,更要修明内政,改变朝中的不良风气。公琰职掌人才选拔任用,在这方面要多用些心思啊。”

诸葛亮连忙伸出手扶道:“公琰何故如此?”

蒋琬愧疚道:“属下有负丞相大人厚望,犯下了大错。属下一时不慎,几日前竟然接受廖立之请,去往他府中做客。”

诸葛亮神情顿时严肃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属下一向认为廖立智计过人,是难得的人才,只是权谋之心太重,以致误入歧途,实在可惜。因此当廖立卑辞恳请属下做客时,属下并未拒绝。”蒋琬悔恨不已,“谁知廖立竟另有所图。席间廖立故态复萌,竟公然召集朋党,借品评朝中人物之名,妄议朝政,并以此造势自重,希图权位。属下……属下多次用眼色制止,或故意岔开话头,他仍是自顾妄言,实在是有失体统。”

诸葛亮的眼神也凌厉起来:“朝臣借品评人物之名行结党营私之实,原是后汉最大的弊端之一。如今我们欲修明内政,必须严厉禁止这种风气。”

“朝臣的派别之争,与这种风气大有关联。”

“我明白了。廖立请你做客,是向众人表明——他是所谓荆州派的人,背后有荆州的人扶持,不论犯下什么过错,都不会得到真正的惩罚。”

“属下如果不去廖立府中做客,他的那些朋党未必敢公然聚在一起。属下的举动已有损丞相公正清明的声誉,还请丞相大人重重责罚。”

“损坏丞相府的清誉事小,助长这等不正的风气事大啊。公琰之错,在于内心深处,仍然不能摆脱派别之见。”

“属下……属下确有派别之见。属下心里还是把廖立看成了荆州派的人,这才会……这才会中了他的圈套。”

“公琰一定要时刻不忘提醒自己是大汉臣子。”诸葛亮知道派别之见由来已久,此时借机整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公琰可将廖立的种种劣行立即写成表章,公之于众,依法严惩。”

“是,属下自当牢记丞相大人的教诲。”蒋琬领命而去。

几日后,杨洪带着手下禁卒来到廖立府中,当众宣读了丞相府拟好的圣旨:“长水校尉廖立借品评人物之名,勾结朋党,败坏朝纲,实不堪为朝廷所用。当废为庶民,立即迁往边远郡县。”

廖立如雷击顶,一下子呆住了,大呼道:“我要见丞相大人!让我见丞相大人!”

杨洪让手下先将廖立逐出城,自己去请示诸葛亮。诸葛亮沉吟良久,最终答应再见一次廖立。

城外的大道旁,立着一座长亭。诸葛亮站在亭中,遥望远方无边无际的田野。廖立走进亭中,跪在地上行以大礼:“罪人……罪人叩见丞相大人。”

诸葛亮转身扶起廖立道:“公渊请起。”

廖立站起身,眼中泪光隐隐。

诸葛亮叹了口气道:“与公渊这样相见,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你一定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不,你讨好的不是我。”见廖立并没有意识到自身的过错,诸葛亮有点伤感,“你讨好的是权势。此刻朝中大权尽在我的手中,在你眼里,我就是权势的化身。”

廖立喃喃道:“罪人以为,有了权势,才可大有作为。”

“公渊眼中只有权势。当你没有权势的时候,你会想尽一切办法谋得权势。当你得到权势的时候,你又会想尽一切办法去保住权势。这就是你的大有作为吧。”

廖立掩面泣道:“罪人以为,天下……天下就是权势。争天下,得天下,就是争夺权势,得到权势。”

“但在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心中,天下绝不是权势。权势只是用来平天下的器具。以器具为天下,天下只会成为贪欲之徒的私天下。以器具平天下,天下才会成为人人安居乐业的公天下。我问你,你我自幼苦读诗书,为的是什么?”

“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但是当公渊成为朝中大臣之后,心里还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吗?”

“罪人……罪人有治国的想法,没有……没有平天下的愿望。因为平天下太难太难。古往今来,只有争天下,得天下,没有……没有平天下。罪人以为,平天下只是圣人的空想罢了。”

“是啊,当年董卓乱政,祸害百姓。关东各路诸侯齐举义旗,慷慨誓师,以平天下为己任。但曾几何,这一切全都烟消云散,那平天下的大旗被各路诸侯争天下的残杀撕得粉碎,人世间的一切罪恶都在这争天下,得天下的贪欲中暴露无遗。”

“罪人……罪人终于明白了,丞相大人为何会坚持‘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治国之道,原来丞相大人的真正志向,是以圣人之道平天下,而不仅仅是为了刘室皇统争天下、得天下。”廖立重又抬起头嘶声道,“可是天下有几个真正的读书之人?学而优则仕,读书人一旦踏上仕途,几乎没有谁能抵挡权势的**。罪人也曾慷慨激昂,以平天下为己任。但是当罪人手中握有一些权势之后,眼里就只有权势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得不整肃朝纲,使权势之徒远离朝廷,让真正以天下为己任的志士能在我大汉尽展其才,实现胸中的远大抱负。也正因为如此,这里不能再留你。”诸葛亮的眼神中有一点点可惜,又有一点点憎恶。

“罪人直到今日,才算真正认识了丞相大人啊。罪人心中本来充满怨恨之意,此时此刻却只有侥幸,侥幸上天让罪人遇到了丞相大人。”廖立再次跪了下来,向诸葛亮行以大礼,“罪人此去山长水远,请丞相大人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