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伏阙上书,呆儒生威逼君相

庄严的皇宫正门前,两旁站立着数十护卫兵卒,衣甲鲜明,兵器闪亮。牙门将向宠手按佩剑,肃然而立。忽地脚步声大起,无数黑乎乎的人影从远处逼向皇宫正门。宽阔的街道上出现了成群结队的儒生,众儒生手捧文书,神情肃然,一个紧挨着一个向前走去。谯周昂首阔步,走在最前面。向宠脸色大变,唰地拔出腰间佩剑。

皇宫外,大街上的行人纷纷停了下来,惊奇地看着众儒生,议论纷纷。

一位商人打扮的青年问道:“这些儒生想干什么?”

一位老者低声道:“听说他们想到皇宫前伏阙上书。”

商人问道:“什么叫作伏阙上书?”

老者抚着胡须道:“阙就是皇宫的门楼。伏厥上书,就是跪在皇宫的门楼下,请求皇上接受他们所上的文书。”

商人闻言大吃一惊:“还有这种事?如果皇上不接受他们的文书呢?”

老者轻轻摇了摇头:“我也是听上一辈说的,如果皇上拒不接受儒生们的伏厥上书,就会被天下的百姓看成昏君。就连朝中的那些大臣,也会被天下人看作奸臣。”

其他行人听到后,赞叹不已:“这些儒生可真厉害啊。”

只见谯周双手高举文书,跪伏在皇宫正门前。众儒生一个接一个走到宫门前,高举文书,跪伏下来。向宠紧握佩剑,竭力保持着镇定,大步走到谯周面前,严厉地喝道:“此乃皇宫禁地,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

天空上乌云滚滚,隐隐有闷雷响起。谯周并不理会向宠,陡然抬起头来,对着天空大呼起来:“皇上,皇上!千万不可让权臣独揽朝政,祸国殃民啊!”

众儒生也齐声大呼:“皇上,皇上!千万不可啊!”

呼声远远传开,发出连续不断的回鸣,无数鸟雀被呼声惊动,哗啦啦从树上飞起,飞过高大的宫门,飞过一重重宫殿的屋顶。

皇宫的御书房中,一个个书卷从空中划过,抛落在地上。黄皓和几个小太监蹲在地上,忙不迭地拾着书卷。刘禅站在堆满书卷的书架前,随手拿起一个书卷,看上一眼,就往身后一抛,接着又伸手向另一个书卷抓去。

黄皓苦着脸道:“皇上到底在找什么书?”

刘禅大叫道:“管子!管子在哪里?”

“管子?哦,奴才知道了。管子就是……就是那个管仲,那个管仲就是管子。皇上,这御书房的书卷都分门别类摆放好了,带‘子’的书卷全在这边呢。”说着,黄皓站起身,将刘禅引到另一个书架前。

“怎么不早说啊。”刘禅忽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找到了!原来管子藏在这儿啊!

黄皓赔着笑道:“皇上也没早告诉奴才要找什么书啊。”

刘禅从书架上拿起一个书卷,走到屏风下的案几后,坐了下来。黄皓紧跟过来,侍立在案几旁。

刘禅满脸笑容:“今日是朕自登上大位以来,最舒心的一天啊,哈哈哈!”

黄皓歪着头想了想问道:“这个,这个奴才倒不明白了。今日好像没什么特别呀,怎么会让皇上如此高兴呢?”

“你知道什么?四叔又上了一道奏章,告诉朕——相父已答应开府执政了!”刘禅眉飞色舞,“从今以后,朕再也不用上朝,再也不用看那些看也看不完的奏章,再也不用去想那些把脑袋想疼了也想不明白的事儿。哈哈哈!”

黄皓听了,愁眉苦脸,长长叹了一口气。

刘禅并未注意到黄皓的神情,兴致勃勃地展开了书卷:“四叔说相父就好比是那管子,朕就好比是那齐桓公。齐桓公怎么敬重管子,朕就应该怎么敬重相父。可管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朕倒不太明白,今日还得仔细看看这卷书呢。”

这时,窗外飞过一群群鸟雀,刘禅猛地抬起头来,向御书房窗外看去。刘禅疑惑道:“朕,朕好像听到有人在宫外呼喊。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黄皓领命后,快步向御书房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又陡地停了下来。他想起吴懿围攻皇宫那一日,他也是这般出去打探消息,还没走到宫门就被董允拦下来了。这次,他又能走出多远呢?黄皓想了想,苦笑一下,退回到刘禅身旁。

刘禅奇怪地问道:“你怎么不去啊?”

“奴才想起了一件事儿,皇上不是很喜欢吃胡饼吗?”黄皓小心翼翼道,“奴才听说宫外有一家很不错的胡饼店,就特地让一个小黄门出去采买。为了给皇上一个惊喜,奴才事先没有禀告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刘禅一笑道:“这算什么事儿,还用你来告诉朕。嗯,那胡饼买回来了吧?”

黄皓赔着笑道:“按时辰算,那小黄门快回来了。皇上若是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正好可以问问那小黄门。他是从宫外回来的,一定对外面的事儿知道得很清楚。”

刘禅继续翻着书卷:“不错,等那小黄门回来了,就让他立刻来见朕。”

御书房外,匆匆赶来的小五子满脸堆笑,弯腰向黄皓深施一礼。黄皓故意板着脸道:“小五子,你可知道,一个在内殿外伺候的小黄门想要见到皇上,会有多么难吗?”

小五子诚惶诚恐道:“小的知道,这,这比登天还难。”

黄皓又拿腔拿调道:“可是你小子马上就要见到皇上了,如果你让皇上高兴了,再加上我说几句好话,将来的小五子可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啊。”

“这都是黄公公的大恩大德啊。”小五子扑通一声跪下,“小的这一辈子,都是黄公公的人。小的将来若有半点对不起黄公公的地方,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快起来,千万别让人看见了。”黄皓一把把小五子拉起来,左右看看,小声道,“你要记着,在旁人面前,不必对我太过恭敬。唉!我们这些做太监的命苦啊。为了皇上,我们把常人应有的一切都舍出去了,却得不到世人的丝毫怜悯,反倒被看成天生的下贱之辈,一生一世都必须忍气吞声,受尽那些朝官的白眼和欺凌。我并不想贪求什么,我只想活得像个人样啊。要想活得像个人样,指望全在皇上身上啊。可是皇上竟然毫不珍惜他手中的大权,竟然、竟然要让丞相开府执政。”

小五子闻言一惊:“听说大臣开府执政之后,皇上就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那我们……”

“只有皇上大权在握,我们这些太监才会受人敬重。皇上若成了摆设,我们在那些朝臣眼中就是一文不值,毫无用处的废物。”黄皓眼里有几分伤感,又有几分凌厉,“皇上他早晚有一天会明白,外面的那些大臣都不可相信,只有我们这些近侍才是他值得信任的心腹。为了让皇上早一天明白过来,我们必须得抱成团儿,齐心协力对付外面的那些朝臣。”

小五子点头如捣蒜:“我们若想有出头之日,指望全在黄公公身上。”

“你小子心里还算明白,我就不妨直说了——今日让你见到皇上,就是要不露痕迹地立下一个规矩——今后外面的事儿,皇上只能从咱爷们口中知道。所以你小子说话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黄皓陡地压低声音,“费老爷对你说过什么吗?”

“费老爷说,蜀中的儒生都反对诸葛丞相开府执政。”小五子歪着头又想了想,“费老爷还说,皇上应该下旨诛杀那些儒生。”

闻言,黄皓一惊:“什么,你说什么?”

小五子咽了口唾沫道:“费老爷说,此时皇上若下旨诛杀那些儒生,所有的蜀人都会痛恨诸葛丞相。国中或许会因此闹出一场大乱来。”

黄皓顿时明白过来:“不错,不错。此时生乱,对我们大有好处。小五子,你跟我进去吧,在皇上面前,一定要小心说话。”

小五子捧着一盘焦黄的胡饼走进御书房,小太监将胡饼接过来,摆放在案几上。刘禅抓起一个胡饼,迫不及待地连咬几口,狼吞虎咽起来。小五子跪伏在案几前,头也不敢抬起。刘禅一边吃一边称赞道:“不错,唔唔,比宫里烤出的胡饼好吃得多啊。”

黄皓笑道:“皇上喜欢,就让小五子常到外边去采买吧。”

刘禅含糊不清道:“好,好。”

黄皓又装作不经意道:“皇上不是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小五子,你顺便给皇上说说。”

刘禅先是一怔,随后又点了点头,想说些什么,但嘴里还塞着胡饼,只发出了两声含混的呜呜声。

小五子低着头道:“外面有很多谣言,说,说是儒生们想造反……”

“什么,儒生们想造……”一团胡饼堵在刘禅的咽喉中,噎得他连翻白眼,怎么也说不出下半句话来。

黄皓慌忙扶住刘禅,伸手帮他顺气。

小五子惊骇中连连磕头:“奴才死罪,死罪!”

刘禅终于缓过气来:“快,快说,说啊。”

小五子瑟瑟发抖:“许多儒生都跑到皇宫大门前来了,还大骂丞相大人。”

黄皓故作惊讶道:“丞相是……丞相是皇上的相父啊。他们骂丞相,就是在骂皇上啊。”

闻言,刘禅大怒道:“他们竟敢骂朕,这,这不是真的要造反吗?”

黄皓趁机煽动道:“造反乃是十恶不赦之大罪,谁若造反,就应该立即砍了他的狗头。那些守护宫门的将领和兵卒在干什么?他们为何不杀了那些儒生?他们怎么能容忍那些儒生在皇宫禁地前大喊大叫呢?”

刘禅也拍着案几道:“是啊,那些人在干什么?快把当值的给我叫过来!”

“是。”黄皓忙安排手下太监去传董允来御书房。

此刻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宫门前的护卫兵卒紧挨着站成一排,如墙般立在皇宫正门之前,向宠警惕而又焦虑地注视着众多跪在宫门前的儒生。众儒生迎着狂风,高举手中书卷,仍在不停地大呼:“皇上,皇上!千万不可让权臣独揽朝政,祸国殃民啊!”

董允匆匆走进御书房时,看见刘禅怒气冲冲,坐在案几后面,立即上前行礼:“微臣叩见皇上。”

刘禅大叫道:“宫门外那些大喊大叫的儒生是要造反吗?快快把他们杀了,免得生出事端。”

董允大惊道:“皇上何出此言?那些儒生并未造反啊。”

刘禅瞪着眼道:“他们没有造反?那他们为何骂相父?”

董允无奈道:“那些……那些儒生只是说权臣独揽朝政,祸国殃民。”

“权臣独揽朝政?这,这分明说的是相父啊。祸国殃民?这,这不是骂相父又是什么?骂相父就是骂朕,骂朕就是造反啊。”刘禅不知哪里生出的无名怒火,第一次自己有了决断,“快去杀了这些儒生!”

“不,不可!”董允急切道,“皇上乃圣明天子,仁慈为怀,不可妄动杀意啊。”

刘禅一怔,似是想起了什么,喃喃道:“朕在做太子时就听相父说过,治国行仁政,行仁政就不能多杀人。可是……可是对造反的逆贼,也不能杀吗?”

闻言,董允哭笑不得:“皇上,这件事情应该先问问丞相大人啊。”

刘禅恍然大悟道:“是啊,朕已打算让相父开府执政了,还管这件事干什么?你快去把这件事告诉相父,相父让你们怎么办,你们就怎么办。”

董允这才松了一口气:“皇上圣明,臣马上去见丞相大人。”

董允转身离开,他和刘禅都没有注意到黄皓扭曲的面容。

天空上乌云翻滚,电光闪闪,不时发出一声雷鸣。诸葛亮站在书房的窗前,望向天空,苦涩道:“不可让权臣独揽朝政?这分明是冲着我来的啊。”

杨洪神情凝重:“属下已查明,这次儒生们伏阙上书,是受了那谯周的鼓动,而领着众儒生去往皇宫的人,也是那谯周。”

诸葛亮摇摇头道:“我知道,谯周此人年岁并不太大,但自幼博览群书,极有才学。先帝闻知其名,曾屡下诏书征召,他却拒不接受,因此在儒生中名声大起,被誉为高风亮节,刚正不阿,有古圣贤之风。然而此人竟有今日之举动,却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啊。”

“谯周当年不受征召,只因自视极高,嫌先帝所授官职太小。”杨洪语气中充满了不屑,“谯周这样的所谓名士,属下见得多了。他们虽说读过几卷书,却除了满口圣人之言,毫无经邦济世的真才实学,平日里故作种种怪异举动,只是为了沽名钓誉,希图厚利。这样的人一旦进入朝廷,就会呼朋结党,互相吹捧,然后以其虚名要挟朝廷,索取高官厚禄。倘若朝廷不能让他们如愿,他们就会借刚正之名,肆意攻击执政大臣,甚至不惜煽动儒生们上书闹事,扰乱朝纲危害国家。”

诸葛亮有点惊讶:“谯周是这样的人?他难道不怕我杀了他?”

“谯周就是这样的人,料定了丞相大人向来爱惜人才,敬重名士,不会杀他。这次儒生们闹事,原本只是为了让朝廷释放秦宓,但谯周却借此机会大肆攻击丞相大人,他这分明是想把事情闹大,最终达到要挟朝廷,索取高官厚禄的目的。”杨洪的不屑渐渐转成愤怒,“何况谯周攻击的是丞相大人。如果丞相大人下令诛杀谯周,必定是公报私仇。而丞相大人品德高尚,望重天下,又怎么会做出公报私仇的事情?”

诸葛亮沉吟道:“如果我不杀谯周,就必须拜他为高官,否则他会这么一直闹下去?”

杨洪愤愤道:“正是!绝不能让谯周这么闹下去,不然只怕会生出大乱。属下在来到丞相府的路上,已听到传言——谯周和那秦贵早有勾结,他此刻的所作所为,全是那秦贵指使的。”

“这不可能,谯周身为名士,自视极高,怎么会听从那秦贵的指使?”诸葛亮不以为意,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奇怪,“但此时竟有这样的传言出现,说明已有用心险恶之辈在利用这帮儒生,企图让事情闹大,最终不可收拾。”

此时门外的狂风越来越大,董允冒雨前来求见,诸葛乔通报后,身上还滴着水的董允走进了书房。董允将方才御书房中和刘禅的对话说了一遍,诸葛亮和杨洪听完都沉默不语。

董允叹道:“皇上已将此事的决断之权交给了丞相大人,这分明……分明是个坑啊!”

诸葛亮果断道:“这件事既已惊动了皇上,必须尽快有个结果。请休昭立即回到皇宫,劝皇上速下口谕,接受众儒生的上书。”

杨洪急切道:“丞相大人,不能让皇上接受众儒生的上书啊。那些儒生伏阙上书,分明是想阻止皇上下诏让丞相大人开府执政……”

“开府执政之事,谁也不能阻止。皇上接受上书,并不等于接受儒生们在文书中所说的一切。但皇上接受了上书之后,他们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皇宫门前。休昭,事不宜迟,你快去吧。”说着,诸葛亮向董允望了过去。

“属下遵命。”董允站起身,向诸葛亮行了一礼,退出书房。

“丞相大人,那些儒生们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他们今日离开了皇宫门前,明日还会再来。”杨洪焦急道。

诸葛亮无奈道:“不过一群手无寸铁的儒生,以季休之见,如何才能阻止他们?”

杨洪从牙缝中迸出一个字:“杀!”

一声巨雷陡地响起,大雨倾盆而下。

诸葛亮沉声道:“季休想让我杀了那些儒生?”

杨洪毫不退避,坦然面对着诸葛亮的目光:“只杀谯周就足够。当此乱世,须用重典,方可保持国中安宁。”

“谯周领众儒生伏阙上书,并未犯法,我们能以什么罪名将他诛杀?”

“伏阙上书,并不犯法。但谯周借伏阙上书之名,当众诬蔑丞相大人,已是犯下藐视朝廷的重罪。属下恳请丞相大人立即以司隶校尉的身份发出命令,将那谯周逮捕下狱,审明罪行之后,当众处以斩首大刑。”

“如果斩杀谯周,那些儒生又会如何?”

“学而优则仕。那些儒生苦读诗书,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入仕做官。丞相大人斩杀谯周之后,可立即将那些儒生中才德兼优者选项入朝中做官。如此定能使众儒生心服口服,不再生事。”

诸葛亮似是陷于沉思之中,默然无语。

“属下听说,欲使天下安定,有两种人必杀无赦——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

诸葛亮不觉点了点头:“立国有所禁,敢以武犯禁者,自当必杀无疑。治国必依其法,敢以文乱法者,理当必杀无赦。”

“谯周是那以文乱法之徒,理当必杀无赦。”

诸葛亮神情凝重道:“季休所言,大有道理。但此事必须慎之又慎,在我未做出决断之前,季休不可轻举妄动。”

杨洪恭谨道:“属下遵命。”

皇宫正门前,狂风一阵阵吹过,大雨不停地落下,向宠和众护卫兵卒一动不动地站在狂风大雨之中。谯周和众儒生跪伏在宫门前,把文书放在胸下,用背部抵挡着狂风大雨。宫门前积水渐起,漫过了众儒生的大腿。宫门忽地大开,董允大步从宫门中走出,站在檐下,谯周和众儒生不觉一齐向董允望去。

董允大声道:“皇上有旨——请各位儒生将文书呈上!”

谯周和众儒生先是一怔,随后爆发出一片欢呼:“皇上圣明,皇上圣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形成一道半透明的水帘。黄氏从厅堂中走出,站在水帘后,蚕儿紧跟着走出。黄氏望着天空道:“这场大雨来得倒是及时,可也不能太大了。雨太大了,庄稼就会发生涝灾。我对田庄一直不放心,真想去看看。”

蚕儿道:“等雨停了,我就陪夫人到田庄去。”

黄氏微微一笑道:“你若走了,谁来照顾丞相大人?”

蚕儿有些发窘:“丞相大人才不会……才不会让我去照顾他呢。”

黄氏看了她一眼道:“不至于吧。我看这几天来丞相大人对你已十分和善,有时候看丞相大人对你那个客气样子,都可以称得上相敬如宾了。”

蚕儿垂下头道:“丞相大人如果……如果把我看成了家人,就不会这样客气。我对丞相大人来说,根本就是……就是可有可无。”

黄氏沉思道:“难道丞相大人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丞相大人不是不明白。丞相大人是……”蚕儿突然有点心酸,“丞相大人是没有心思明白啊。丞相大人的心思全在朝廷大事上,哪里容得下一丝一毫的儿女之情呢?”

黄氏叹道:“这正是我最不放心的地方啊。我本以为经过了国舅爷的一番闹腾,朝中会暂时安静一阵,谁知刚才又听说那些儒生生出了事端,这一切何时是个尽头啊。”

蚕儿不解道:“这些儒生为何要与丞相大人作对?”

黄氏望着书房的方向道:“我不知道。但我真害怕丞相大人动了杀心啊。上一次,丞相大人几乎按捺不住他的杀心。这一次,这一次他会怎么样呢?”

蚕儿也望向书房的方向:“现在我才知道夫人为什么会那么担心……”

“何止是担心啊。国舅爷那日闹出来的事,还有这几日的事,丞相大人若有半点疏漏,就极有可能被人所制。到了那时,你和我都会走上刑场,身首异处。”黄氏将手搭在蚕儿肩上,“你害怕吗?如果你害怕,现在离开丞相府还来得及。”

“我,我害怕。可是我,我不会离开丞相府。”蚕儿鼓起勇气道,“我已经是丞相府里的人,我应该承担我该承担的一切。”

黄氏凝视着蚕儿,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也会这么去做的。你放心,丞相大人不会有什么事的。他一定能渡过这个难关,战胜他的对手,和从前每一次一样。”

过了不知道多久,雨停风止,天空上缓缓飘过一团团乌云。蚕儿来到后园,看见诸葛亮站在后园那个角落,看着面前的三块山石。山石垒在低洼之处,周围全是积水,竹子的根部都泡在水里。

诸葛亮自言自语道:“这雨再下下去,竹笋就活不成了。”

蚕儿接话道:“这雨不会再下了。”

诸葛亮奇怪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看看天上的云就能知道。”蚕儿又抬头望望天空,“我听父亲说过,观云可知晴雨——云往东,一阵风。云往西,雨凄凄。云往北,一阵黑。云往南……”

诸葛亮与蚕儿同声说道:“云往南,大雨漂起船。”

蚕儿惊奇道:“丞相大人也知道?”

诸葛亮笑而不语。

蚕儿忽然抬起手,打了自己的脑门一下:“我可真糊涂,我听人说,说丞相大人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借一阵东风,就火烧了曹操的八十三万大军。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呢?”

诸葛亮苦笑一下道:“人言可畏,这话真是一点也不错啊。”

蚕儿好奇道:“这都是好言啊,丞相大人又畏什么?”

诸葛亮感慨道:“有时候好言比恶言更可畏啊。当年火烧赤壁,周郎功居第一。我哪里借的是东风,我借的分明是周郎之力,这才得以打败曹操,帮助先帝夺取荆州,最终三分天下。可是在一些传言中,周郎只是因为我借了东风,才得以成就大事。难怪东吴有许多人对我甚是不服,处处想与我为难。”

“但是没有丞相大人,那周郎也不可能独自打败曹操。”

“你知道的事儿好像不少啊。”

“我是听父亲说的。”

“你父亲定是一个对天下大事十分关心的人。”

“我父亲虽是一个商贾之人,但与朋友们谈论最多的却是天下大事。父亲常说,天下之事,成败在于一个势字,势可天成,也可因人而成。”

闻言,诸葛亮受到强烈的震动:“势?天下之事,成败在于一个势字,势可天成,也可因人而成?”

蚕儿点了点头:“我父亲说,天下三分之势,就是因人而成——因丞相大人之谋,因周郎之力而成。”

“你父亲是个极有见识之人。我应该立即去见,与他作长夜之谈……”诸葛亮陡然停住了话头,向蚕儿望去,只见她眼中一片晶莹,泪光闪烁。

诸葛亮带着歉意道:“是我不好,让你想起了伤心事。大汉基业太过弱小,每当想到这些我的心中就分外沉重,就想找一个人好好说上一说。可此时此刻,这个人偏又不在我的身旁。”

蚕儿问道:“这个人是谁?”

诸葛亮还没开口,看见诸葛乔快步走了过来,忙大声问道:“乔儿,是不是马参军来了?”

诸葛乔停下脚步道:“回父亲大人,参军冒雨而来,急着要见父亲大人。”

诸葛亮兴奋道:“我正说到他,他就来了。我马上就去见他。”

诸葛亮回书房去了,蚕儿心里长叹一声,他竟连片刻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书房中,马谡见到诸葛亮拜伏在地,欲行大礼。诸葛亮抢步上前,一把扶起道:“幼常,此处并非公堂,那些俗礼就全免了吧。坐,快坐下。”说着,诸葛亮退到案几后,坐了下来,马谡退后两步,在他对面坐下。

诸葛亮笑道:“幼常回来的正是时候啊。”

马谡已换上了干衣,头发还是湿的,却似乎浑然不觉:“若非这场大雨,属下至少可提前两个时辰回来。”

“成都发生的事情,我已在信中对你说了,不知幼常有何见解?”

“成都的事情,无论是发生在曹魏,还是发生在孙吴,都会是一场血流成河的残酷杀戮。但丞相大人却以包容天下的气度将此事化为无形,使万千之人得保性命。如此仁德,虽古圣贤复生,也不能做到啊。”

“幼常之言,实为过誉。何况这件事情的发生,我也有错啊。”说着,诸葛亮忽然从案几后站起,拱手向马谡施了一礼。

马谡慌忙站起还礼:“丞相大人……”

“幼常请坐,”说话声里,诸葛亮已在案几后坐下,“幼常啊,知道我为什么向你行礼吗?”

马谡刚刚坐下,惶恐道:“属下……属下不知。”

“我是在向幼常赔罪认错啊。幼常曾对我说过——非常之时,当以非常之策应对。我必须独揽朝政大权,决断军国大事——这在当时,是我应该接受的良策啊。可恨我当时心有杂念,竟然拒绝了幼常。以致让那些名利之徒生出非分之想,险些酿成大乱。”

“不,错不在丞相大人,在属下啊。属下曾仔细想过——为何属下所献之策,丞相大人不能采纳?属下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直到眼前这件事情发生,属下才恍然明白过来——丞相大人所思所想,全都是以天下为重。而属下的所思所想,仅仅局限于派别之事,只是想奋斗目标如何让所谓的荆州派独掌大权。”

“人生在世,谁都会有犯错的时候。犯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重复错误。这一次我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出现什么样的情形,我都必须接受皇上的重托——开府执政,独掌朝中大权!”

闻言,马谡又惊又喜:“丞相大人早该如此,早该如此啊。”

“但此时此刻,蜀中名士谯周却公然与我作对,企图逼迫我放弃开府执政的决断。我并不愿意轻易杀人,尤其是名士。可此时此刻,我却很想杀了他。”

马谡有点诧异:“丞相大人对谯周为何如此难以容忍?”

诸葛亮愤愤道:“如果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就会明白我为什么难以容忍。”

听完诸葛亮所说的情况,马谡神情凝重道:“谯周竟敢策动众儒生伏阙上书,说明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铁了心要与丞相大人对抗下去。”

“还是幼常见识深远啊。季休以为谯周只是故做怪异之举,为的是沽名钓誉,谋取厚利,未免太看低了那谯周。”

“属下曾与那谯周交谈过几次,发觉他对天下的看法,与我们大不相同。”

“如果他对天下的看法与我们相同,就绝不会有今日之举动。这就是我想杀了他的理由——当此非常之时,国中必须上下齐心。对天下的看法,只能相同,绝不能相异。可是谯周却在鼓动众儒生与朝廷离心离德,企图用他与我们相异的看法危害大汉基业。此人不杀,国中必无宁日!”

“不,此人不能杀!若是从前,属下一定会赞同丞相大人诛杀谯周。但是近几日来属下感触甚多,对许多事情都有了全新的看法。”

“不知幼常的看法是什么?”

“这些新的看法全是丞相大人所赐。从前,属下的眼中只有丞相大人,只有荆州派。认为最要紧的事情,莫过于牢牢抓住权柄。丞相大人和我们荆州派只有牢牢抓住了权柄,一切事情都可迎刃而解。但是丞相大人这番化大乱于无形的苦心却让属下领悟到了——看任何事情,眼中必须先有天下。属下这几日试着从天下大势上去想事情,越想越感到昨日之非——对于丞相大人来说,最要紧的事情绝不仅仅是权柄。而是人心。”马谡的话直指诸葛亮的内心,“如果丞相大人仅仅是想坐保益州,偏安一方,那么只需牢牢抓住权柄,就无大忧。但丞相大人受先帝重托,是要平定天下,兴复汉室啊。而丞相大人欲以益州平定天下,就必须先得到人心。如果丞相大人此时诛杀谯周,定会失去人心。”

诸葛亮深有同感:“是啊,益州地处偏僻,人口稀少,能以什么与中原争锋?人心,我们能仗以与中原争锋的是人心,只能是人心啊。我之所以想诛杀谯周,也正是因为那谯周会以他的看法扰乱人心,最终使我们失去人心。”

“属下只恐丞相大人杀了一个谯周,会使国中出现更多的谯周。丞相大人还记得昔日的天下第一名士——孔融孔文举吗?”

诸葛亮心头剧震,默然无语。

“当初孔融反对曹操独掌朝中大权,处处与曹操作对,终于使曹操杀心大起,将孔融当众斩杀。”马谡当然知道诸葛亮了解这些事情,但此刻他必须点醒诸葛亮,制止他的摇摆不定,“当时我们荆州的儒生中有许多人对曹操十分钦佩,甚至已下定了投奔曹操的决心。但孔融一死,却使绝大部分儒生改变了主意。大伙儿都说,天下未定,曹操就不能容下一个小小的孔融,倘若天下归于一统,曹操定会成为那焚书坑儒的秦始皇,容不下任何一个读书之人。当曹操大军压境之时,大伙儿宁愿投奔先帝,宁愿投奔江东的孙权,甚至投奔远在益州的刘璋,也不愿归附曹操。”

诸葛亮呼吸陡地急促起来,额上隐隐透出汗珠。

“曹操智谋过人,见识深远,却没有料到——他杀了一个与他作对的孔文举,却使天下多出了无数与他作对的儒生。”

诸葛亮忽地又站起来,向马谡深施一礼,马谡从容站起,还了一礼。

诸葛亮感慨道:“若非幼常,我几乎又犯了一个大错。”

马谡主动请命道:“属下愿意立刻去见那谯周,劝他改变对天下的看法。”

“谯周既是名士,岂可轻易改变自己的看法?我将亲自去见谯周。”解决了谯周造成的困扰,诸葛亮思路格外清晰,“幼常既已回到成都,就请多多派出探马,查探各处军情,尤其要查探曹魏的军情。”

马谡大声道:“属下遵命!”

丞相府的厨房中,热气腾腾,黄氏揭开锅盖,将几片生姜放入锅中。蚕儿提着一个食盒走到灶台前。黄氏笑道:“幼常也太不爱惜身体,居然顶着大雨来到丞相府。据乔儿说,当时他全身湿透,有如落汤鸡一般。”

蚕儿打开了食盒的盖子,道:“大公子已给参军大人换了一身干衣。”

“可他毕竟在雨中淋了一场啊。这个幼常什么都好,偏改不了毛毛躁躁的性子,做什么都急慌慌的,恨不得一天做一辈子的事情。”

“夫人对参军大人好像很熟悉啊。”

“我是看着幼常长大的,怎会对他不熟?”

“我倒忘了,参军大人和夫人是同乡啊。”

“何止是同乡。我们黄家和他们马家都是襄阳一带的大族,世代交好。马家兄弟五个,都以才学远近闻名,其中以老四马良马季常名气最大。马良平生最钦佩的人就是丞相大人,当年常到隆中的茅庐与丞相大人谈论天下大事,一谈就是几天几夜。马谡马幼常是老五,那会儿还是个毛头小子,却也喜欢谈文论武,到茅庐来得比他兄长还勤。不过在那个时候,我可有点不太欢迎他。”

“这是为何?”

“他喜欢和丞相大人争论,一争起来就没完没了。”

“他这样喜欢争吵,丞相大人不烦吗?”

“丞相大人不仅不烦,还对他特别欣赏,说有许多事情他想不太明白,经幼常一吵,就明白了。有时幼常几天没来,丞相大人就念叨——马家老五是不是生病了?过后幼常来了,我一问,那几天他当真是生了病。”

蚕儿喃喃道:“原来这样啊,难怪丞相大人会如此看重参军大人。”

“蚕儿,你把这碗姜汤送去,让幼常趁热快快喝下去。”说话声里,黄氏已从食盒中拿出一个陶碗,盛了满满一碗姜汤。

蚕儿将姜汤送到书房时,马谡正在和诸葛亮闲聊,看到黄氏煮的这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马谡感动异常。

洛阳闹市中,一座酒楼临街而立。两辆马车缓缓驰来停在酒楼前,片刻后,司马懿和司马馗从马车上下来,一前一后向酒楼中走去。酒楼豪华的单间中,司马懿和司马馗隔着一张案几,相对坐在铺锦竹席上。案几上放满盛着佳肴美酒的杯盘,几个美丽的酒家侍女弯侍立在案几旁。司马懿袍袖抬起,轻轻摆了两摆,众酒家侍女放轻脚步,悄然退到外面。

曹丕回朝之后,表面上是因为瘟疫而不得不撤兵,背地里却成为大臣们私下议论的笑柄,曹丕恼羞成怒,迁怒于他的同胞兄弟曹彰,曹彰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朝堂上受了曹丕一通大骂,回到邸舍后竟然暴病而亡。此事一出,大臣们噤若寒蝉,再不敢私下议论,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

对此司马懿并不感到意外,他知道曹丕一直在记恨曹彰。当初曹操去世之时,曹彰企图拥立曹丕的死对头曹植继承大位,差点引发了一场大乱。尤其曹丕继位之后,曹植在封国中成天饮酒作诗,经常醉成了一摊烂泥,而曹彰在封国中领着一帮家兵家将,成天布阵演练,早就成了曹丕眼中的大患,这次不过是找了个借口出口恶气罢了。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司马懿再不敢闭门不出、成日在家研读兵书战策,而是和司马馗一起来酒楼中来寻欢作乐。

司马懿轻叹道:“唉!从今以后,就要在这酒楼中多多快活。”

司马馗笑道:“说是快活,二哥却在皱眉叹气。来来来,饮酒。”

司马懿却只把酒杯拿在手中:“愚兄可不能重蹈曹彰的覆辙啊,得到兵权之前,一定不能让皇上猜疑,就先做个胸无大志的酒肉之徒吧。”

忽然一阵喧哗声传来,司马懿和司马馗不觉站起了身,走到窗前,向酒楼下看去。在众多家兵的呼喝簇拥下,两辆华丽的彩漆马车停在了酒楼之前。两个壮实的家兵走到马车前,跪伏下来,曹真和夏侯尚踏着两个家兵的后背,傲然走下马车。司马懿和司马馗回到案几前,重又坐了下来。

“难道这两个人的身上竟没有弱点?”

“怎么会呢?这两个人身上的弱点太多太多。可是每一个弱点都不足以使他们犯下让皇上震怒的致命大错啊。”

“四弟不能只盯着他们身上缺失之处,也要多看看他们身上的好处啊。对于许多人来说,他们身上的好处,往往才是最致命的弱点。”

“好处?这两个人身上会有什么‘好处’呢?啊,我明白了,哈哈哈……”大笑声中,司马馗手舞足蹈起来。

司马懿陡然低喝:“四弟不可失态!不论在何时何地,我们兄弟都不可忘了谨慎二字。”

司马馗一怔:“是,是小弟错了。可惜这‘好处’是在夏侯尚身上。夏侯尚见了我们兄弟,还算尊重。那曹真见了我们兄弟,却是理也不理。”

司马懿沉稳道:“这样看来,夏侯尚身上的‘好处’还真不少啊,但足以致他死命的却只有一个。我们必须牢牢抓住他的这个‘好处’,绝不放手。”

司马馗将杯中酒斟满道:“二哥放心,这件事情不论多难,小弟也要把它办好。这时候该快活一下吧?”

司马懿点了点头。

司马馗抬起手,用力拍了几下巴掌,片刻后,几个酒家侍女走了进来。司马懿看到其中一个酒家侍女流光溢彩的衣袖,忽地一怔道:“这分明是蜀锦啊。想不到连酒楼上的侍女,都用上了此物。”

司马馗也仔细看了看:“天下之锦,以蜀地所产最佳。我大魏上上下下,俱以穿着蜀锦为荣。”

司马懿腹诽这个四弟只会注意这些细枝末节,却只是淡淡道:“蜀锦产自蜀地,必经商贾之手,才能至此。四弟若能结识几个这样的商贾,就可得知许多蜀中的消息。”

司马馗这才明白过来,对司马懿又多了几分佩服:“小弟一定会对此多加留意。”

一间简陋的书房中,案几上立着一盏陶灯,昏黄的光芒照亮了简陋的书房。靠墙处摆放着一座粗木书架,架上堆满书卷。谯周坐在案几旁,手里端着一碗姜汤。案几之旁,谯周的弟子陈宗侍立着,见谯周只喝了一口姜汤,就将碗放了下来,陈宗焦急地说道:“先生淋了雨,一定要把这姜汤喝下去。”

谯周摇摇头道:“我不喜欢这姜汤的味道。宗儿,你且把笔墨拿来,我要立刻写一道文书。”

陈宗紧张起来:“先生为何又要写文书,难道先生还会到皇宫门前去吗?”

谯周正色道:“当然要去。皇上接了我们所上的文书,不一定就会接受我们所说的一切。我们必须继续上书,请皇上公开下诏拒绝权臣独掌朝政。”

“此话倒是大大有理。”说着,谯周再次端起那碗姜汤,大口大口喝起来。

喝完姜汤,写完文书,谯周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抬起手,轻轻在书卷上抚摸着。陈宗站在谯周的身后,眼中全是惶恐之意。

“趁天黑,宗儿快走吧。”谯周抚摸着书卷感慨道,“为师不善理财,家中找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唯有这些书卷算是财物吧。宗儿,你仔细看看,还有哪些书卷是你没有读过的,看好了,赶快收拾起来,带回家去吧。”

陈宗猛地抬起头,眼中含泪道:“不,学生不离开老师。”

谯周坚决道:“你必须离开这儿。”

“不,学生不走。老师在哪里,学生就在哪里。”陈宗一脸倔强。

谯周焦急道:“你怎么这样不听话?为师公然与权臣作对,已是身陷必死之地。你留在这儿定会受连累,枉送了性命。你若不走,就不是我的学生。”

陈宗垂下了头,小声道:“学生……学生就算是死,也要……也要和先生死在一起。”

谯周又急又怒:“你……你……”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年家仆忽然奔进了书房,喘着粗气道:“先生……”

“莫非是官府的人来了?”谯周一惊,还不等老年家仆说出后面的话,他猛地伸出手从书架上抱起一堆书卷,塞到陈宗怀里,“快,宗儿快从后门出去。”

老年家仆急忙道:“不是……是丞相大人来了。”

谯周和陈宗都愣住了,在老年家仆的提醒下,才想起去迎接诸葛亮。

柴门缓缓打开,谯周眼中带着困惑,从柴门中走出,迎着诸葛亮弯腰下拜:“草民拜见丞相大人。”

诸葛亮微笑着还了一礼。谯周将诸葛亮让到书房,书房的地上铺着草席,诸葛亮和谯周隔着粗木案几,相对坐在席上。诸葛亮望着谯周,和颜悦色道:“下官今日来此,是有些事情难以明白,想得到先生的指教。”

谯周迎着诸葛亮的目光,神情冷峻道:“丞相大人言重了。”

诸葛亮不以为意:“下官听说蜀中的儒生对秦老先生十分关切。这次有许多外地儒生来到成都,为的说是上书朝廷,恳求皇上下旨释放秦老先生。可是后来儒生们伏阙上书,好像没有提到这件事啊。”

谯周恭敬但倨傲道:“有句话,不知丞相大人听说过没有——覆巢之下无完卵。”

诸葛亮有点不解:“覆巢?这巢……”

“这巢就是草民生于斯、长于斯的巴蜀之地。无论是草民、是秦老先生,还是千千万万的百姓,俱为巢中之卵。一旦巢穴倾覆,谁也不能独存。”

“下官明白了。先生不顾一切鼓动众儒生伏阙上书,是要阻止即将发生的覆巢之灾。”

“先生又为何断定将会发生覆巢之灾?”

“因为朝中的权臣——也就是丞相大人,企图独揽大权,为所欲为。”

诸葛亮笑道:“如果下官是权臣,岂能容你活在世上?”

谯周却面不改色:“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陈宗站在书房外,听见这句话都快吓傻了,老师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万一丞相发起怒来,如何是好?却听诸葛亮缓缓道:“先生错了,下官并非权臣。”

“丞相大人本为百官之首,又兼任录尚书事和司隶校尉。权势赫赫,无人可及。丞相大人若非权臣,谁又能称为权臣?”

“权臣以权谋之道立身,为权而生,为权而死。”

“丞相大人不是以权谋之道的权臣。丞相大人乃是以权为舟,以权为车,欲借此越过重重险阻,实现胸中的远大志向。”

“这难道不对吗?”

“不对!天下人都知道,丞相大人的志向是‘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诸葛亮万没想到谯周会这样说,艰难地问道:“原来——原来先生其实并不是在与下官作对,而是在与‘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这八个字作对。”

“天命已定,汉室已亡,必不可兴。”谯周一字一句地道。

“下官明白了——天命已定,汉室已亡,必不可兴。这就是先生对当今天下的看法。先生竟敢在大汉丞相面前说出‘汉室已亡,必不可兴’的大逆之言,当真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啊。”

“是的,这就是草民对天下的看法。人生谁无一死,只要是死得其所,就已足矣。”

“只是,先生又错了。先生企图以死激起蜀中儒生与朝廷公然对抗,最终使下官有所顾忌,不得不放弃开府执政,独揽权柄的决断。先生以为,下官一旦开府执政,独揽权柄,立刻就会不惜一切,去实现‘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远大志向,而这个志向,必将带来覆巢之灾。”

“丞相大人为了‘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大业,必然会不惜一切,企图以一州之力对抗中原。如此,巴蜀之地势将再次陷于战祸之中。”面对诸葛亮的威严,谯周丝毫不惧,句句直指诸葛亮的内心,“那无穷无尽的税赋盘剥犹如毒蛇,不知要吸尽多少良善人家的口中之食,身上之衣。那腥风血雨的杀戮战场,犹如猛虎,不知要吞噬多少巴蜀男儿的血肉之躯。无数父母将痛失爱子,无数新婚之妻将永别丈夫,无数孤儿将号泣于凄风苦雨之中。可叹我巴蜀之地本为人间乐土,天府之国,却要因此成为冤魂遍野的鬼蜮之地。”

闻言,诸葛亮深受感动:“先生身居陋室,不以贫困为念,所思所虑全是人间疾苦,一片赤诚之心,可感天地。”

“就算草民的言语能感动天地,也无法感动丞相大人的铁石心肠。虽然丞相大人乃是执政大臣,一念之仁足可惠及天下。”

“丞相大人是在……是在说那李严吗?”

“下官并没有在说谁,只是想让先生的眼中能够看见更多,更深,更远的事物。先生想过没有,此时此刻的巴蜀之地,如果处处是权臣,将会如何?”

“处处是权臣,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当年刘璋治蜀,国中处处都是权臣,结果内不能平张鲁之乱,外不能阻止先帝进入成都。”

“当年刘璋昏庸软弱,蜀中实已处于无主的境地。如今……”说着,谯周陡地停住了话头,似是若有所思。

诸葛亮点点头:“如今皇上年少,确实不足以承担一国之主的重任。”

谯周默然无语。

诸葛亮继续道:“此时此刻,巴蜀之地危机四伏,内忧外患俱是迫在眉睫。稍有风吹草动,就有可能引发一场席卷巴蜀之地的战乱。难道先生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形出现吗?”

闻言,谯周眼中透出痛苦之意:“不,不!巴蜀之地再也经不起一场战乱,再也经受不起。”

“先生如此痛恨战乱,一定是亲身经受过战乱之苦。”

“请问丞相大人,你们当年占据巴蜀之地,最惨烈的攻城之战是哪一场?”“是雒城之战。”

“当时草民就在雒城之中,你们从四面八方困住雒城,整整围困了一年。城中粮草俱尽,连树根树皮都寻找不到,每天都有人活活饿死,而那些人正是草民无比熟悉的亲朋好友。”谯周的声音中充满了恐惧,他今生都不愿再回想当日的情形,却又不得不回想,“草民不知道,下一个饿死的是谁?草民不知道,不知道是否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草民害怕,从骨子里害怕。草民最怕看到的,就是那一双双饥饿的眼睛。那,那已不是人类的眼睛,那分明是要吃人的兽类……不,不是人变成了野兽。是战乱,是万恶的战乱逼迫人成了野兽,成了人杀人、人吃人的野兽……”谯周无法说下去,眼中已满是泪水。

诸葛亮沉痛道:“战乱是这个世上最可怕,最难以控制的野兽,一旦让它肆意横行,巴蜀之地必会成为人间地狱。所以下官必须开府执政,独揽大权,替皇上承担一国之主的重任。这样,下官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权臣,唯一的权臣——你能理解吗?”

谯周喃喃道:“我能理解,只是……这太可怕,太可怕……”

“是啊,这太可怕了。下官身为人臣。居然拥有人君的大权。国中上下,将不会有任何一人敢与下官公然对抗。下官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一念之仁,可造福天下苍生。一念之恶,可祸害万千百姓。”

“如果下官是先生,是蜀中的一个儒生,也不会容忍朝中出现这样一个能够为所欲为的权臣,下官也会伏阙上书,也会不顾一切阻止这个权臣的出现。”

“但是现在,草民根本不能阻止丞相大人,也不能不相信丞相大人的话——巴蜀之地,绝不能处处是权臣。否则,必会生出大乱。巴蜀之地,只能有一个唯一的权臣,这就是丞相大人。可是,可是丞相大人成为唯一的权臣之后,又必然会不顾一切,去实现‘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远大志向,然后给巴蜀之地带来无穷无尽的战祸……”

“先生的眼光,为何还是停留在‘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八个字上面?如果先生的眼光更深一些,就会看到,在‘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这八个字后面,还有四个字——仁孝大道。”

谯周闻言浑身一震,不觉怔住了。

“我知道,先生痛恨战乱。可下官比先生更痛恨战乱。下官知道先生亲身经历过残酷的战乱,可下官经历的战乱比先生见到的更残酷百倍。下官出生在山东琅琊,那里本是天下最富足的地方,物产丰富,人烟稠密。我们诸葛氏乃是当地大族,名满天下,世世代代冠盖不绝。我少年时见到的一切,都不得是那么安详和平。欢歌笑语处处可闻,快乐如意时时相伴。可是战乱犹如洪水猛兽,忽地咆哮而来,把所有的一切都毁了,那一年下官只有十三岁,却亲眼看见了世上最残暴的杀戮。当时曹操为报父仇,与徐州牧陶谦展开了一场血腥大战,大军深入到琅琊境内,兵锋所过之处,血流成河,鸡犬不留。幸而下官是官家子弟,受到了父亲旧部的保护,这才勉强保住了性命。可是……可是下官的左邻右舍却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那时遍地都是血淋淋的尸首,身边就是那些杀红了眼的兵卒,他们手里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在下官眼前晃来晃去。如今这一切都快过去三十年了,却还常常在梦中出现……”诸葛亮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战乱?”

“是啊,从那以后,下官一直在这样问自己。现在找到了原因——是贪欲。”

谯周不禁重复了一遍:“贪欲。”

“是的,是贪欲。先汉兴盛,是君上能够克制心中的贪欲,亲贤臣,远小人;后汉衰败,是君上被贪欲所制,亲小人,远贤臣。亲贤臣,远小人,则天下安定;亲小人,远贤臣,则天下大乱。”

“为什么在先汉之时,君上能够克制心中的贪欲?后汉的君上就做不到?”

“因为在先汉之时,人们的心中存有仁孝大道。而在后汉之时,仁孝大道在世人心中己是**然无存。失去了仁孝大道,世人的心中就只剩下了贪欲,无不争相夺权谋利,祸害天下。”

“只要心存仁孝大道,人人都可以克制心中的贪欲。”

“果真是这样吗?当年曹操首倡讨逆,为救国难不惜冒死孤军奋战,后来又在万般艰难中迎归建安皇帝,仁孝之心可感天地。但是当曹操成为朝中唯一的权臣之后,却不能克制他心中的贪欲,一心一意,只想取代汉室。”

“先生以为,下官也会成为曹操那样的权臣?”

“草民只是以为,一个谁也不敢对抗的权臣,终究有一天会无法克制他心中的贪欲。”

“但是一个真正读书人的赤诚之心,绝不会容忍那贪欲的存在,也不会忘记仁孝大道。”

“草民想知道,丞相大人心中的仁孝大道,是一种什么样的仁孝大道?”

“仁者,天下为公也。所有的人都能相互敬重,而不只是敬重自己的父亲;所有的人都能互相爱护,而不只是爱护自己的儿子。孝者,恭顺之德也。为子者,顺从其父;为臣者,顺从其君。国中上上下下,俱是依礼而为,行所当行,止所当止。如此,世间的贪欲就无处可存,天下再也不会出现争夺抢掠,战乱亦是消于无形,家国安宁,人人快乐。圣人所说的大同之世,必将重现于人间矣。”

谯周眼中闪烁出异样的光彩:“这样的仁孝大道,是每一个读书之人心中的梦想啊。”

诸葛亮坚定道:“为了实现心中的梦想,下官必须开府执政,必须独揽大权,必须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为志向,从而聚集天下忠义之士的仁孝之心,击败强敌,平定天下。”

谯周忽地从席上站起,向诸葛亮深施一礼道:“我错了,错了。”

诸葛亮连忙站起,还了一礼。

谯周惭愧道:“草民一直以为丞相大人是一个虽不以权谋之道立身、但仍以权谋之道为手的权臣。草民没有想到,丞相大人虽然身居高位,但在心底里,依然是一个读书人,一个真正的读书人。”

诸葛亮感动道:“知我者,先生也。”

谯周肃然道:“虽然草民对天下的看法仍然与丞相大人不同,但草民再也不会阻止丞相大人开府执政,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只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草民也许还会与丞相大人作对。”

诸葛亮朗声道:“朝中若有犯颜直谏的诤臣,是国家之大幸。而室中有先生这样赤诚相见的诤友,则是我之大幸也!哈哈哈!”

谯周亦是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