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漳河射鹭,痴子建又逢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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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五月。

漳河如一条柔软的玉带,自西而来,优雅地绕过邺城。

河岸上柳树成行,微风吹来,低垂的柳枝轻轻飘拂,远远望去就似青翠的烟雾在天际浮动。甄宓陪同着一位年约三旬的妇人,缓缓行走在柳荫里。在她们的身前身后,各有三个侍女,或握着长柄羽扇,或抱着卷起的芦席,或捧着铜壶,或拎着香炉,还有一人托着长长的玉筝。

一株柳树斜斜伸出粗大的树干,将浓荫泼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

侍女们将芦席铺在那平坦的草地上,又将铜壶、香炉等物放在席旁,然后退到一边,垂手侍立。

甄宓和那妇人坐在席上,凝目远望。

河水悠悠,天高云淡,几只红嘴翠鸟忽高忽低,在清碧的水波上嬉戏追逐着。

“真没想到,邺城还有这么清静雅致的地方,难怪司空大人要将此地圈为禁苑了。”那妇人说道。她穿着一袭玄色罗衣,面容清丽,却又布满风霜之色,发鬓中还隐隐透出几根银丝。

“司空大人想在此地大建亭台楼阁,尽享声色之乐。”甄宓说道。

“不会吧。我读司空大人的诗作,其中有‘侈恶之大,俭为共德’之句。司空大人既然将奢侈视为最大的罪恶,又崇尚俭朴之德,怎么会大建耗费资财的亭台楼阁呢?”妇人说道。

“诗为口中之言。世上之人,心口不一者,数不胜数。”甄宓冷冷说道。

“依愚姊看来,司空大人应该是言行如一的贤者。”妇人说道。

“文姬姐姐真是这样看的?”甄宓似笑非笑地问道。

“司空大人如果不是贤者,又怎么会把我蔡文姬从苦寒的匈奴之地赎回来呢?”

“所以你为了报答司空大人,就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来充当说客来了。”

蔡文姬脸上泛起红潮,有些发窘地说道:“司空大人也是一片好意,他担心你……”

“这些话,你根本不该说的。”甄宓陡地打断了蔡文姬的话头,“论公,我是司空大人属下的妻室;论私,我是司空大人的子媳。司空大人若是贤者,就没有必要对属下的妻室表明他的好意,更没有必要向他的子媳表示担心。”

“宓妹,不论你怎么说,我也相信司空大人对你的关切是出于一片好意。因为你……你实在是有着太多令人担心的地方。”

“我到底有什么地方令人担心?”

“我听司空大人说,自从你进入曹家以来,就从没有露出过一丝笑容。”

“文姬姐姐,你博学多才,一定知道‘桃花夫人’的典故。”

蔡文姬听了一怔,默然不语——

桃花夫人传说是春秋之时息侯的夫人。后来楚文王攻灭息国,将桃花夫人掳去做了王妃。桃花夫人在楚国王宫中一住十数年,为楚文王生了两个儿子,但始终不说一句话。楚文王奇怪之下,追问不休,桃花夫人答道——身为女子,嫁有二夫,只差一死,还有何言可说?

两只黄鹂从河对岸飞来,落在碧绿的柳枝上,轻盈地跳动着,并发出悦耳的鸣叫声。

甄宓和蔡文姬不觉都转过了头,向那两只黄鹂望过去。

“唉!”甄宓忽然轻叹了一声,转回头,仍将目光凝在悠悠流动的河水上。

“宓妹,你莫非是在自比‘桃花夫人’?”蔡文姬也转回了头,若有所思地问道。

“我只是想告诉文姬姐姐——我直到现在,才明白桃花夫人为什么在楚宫中不说一句话。”

“为什么?”

“因为桃花夫人的心已经死了,她活在世上,只是一个毫无生气的躯壳。”

“宓妹,你其实和桃花夫人不一样。司空府中,亦非楚国王宫。”

“从古到今,女子的命运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同。”

“依宓妹说来,我也该和那桃花夫人一样——心丧若死了。”

“不,文姬姐姐不一样,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呢?”蔡文姬凄然一笑,“桃花夫人只嫁了两个丈夫,而我呢,我已经嫁了第三个丈夫。自从我一来到人间,厄运便紧紧相随。先是父亲得罪了当朝权贵,被迫逃亡,我小小年纪,也跟着到处流浪,受尽了磨难。到我十六岁时,总算安定了下来,还嫁了一户好人家。谁知后来……后来天道不仁,又使我早早失去了丈夫。而此时董卓擅权,天下大乱,父亲不明不白地让司徒王允杀害了,我也……我也为乱军所掠,流落到了匈奴……那一段……那一段的日子,想起来就似到了地狱之中,不知……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不知如何说……就……就不说也罢。”甄宓说着,微微垂下了头,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我要说,因为我无法明白,我不负上天,上天却为何给了我这么多苦难,我不负神灵,神灵却为何让我骨肉分离,使我孤零零漂**在世上,生不如死!”蔡文姬痛苦地说道。

“文姬姐姐,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别太……别太放在心上。”甄宓劝慰道。

“可是我忘不了啊。有时只要我一闭上眼睛,过去的事情就清晰地浮现了出来,好像我的第一个夫君卫仲道,还有我留在匈奴的两个子女,都在牵着我的手。卫仲道他年纪轻轻就病故了,我虽然时时思念,也知他和我天人异路,今生今世不可相见。只是……只是……我那两个孩子,留在苦寒之地的两个孩子,分明还和我同在一个世上啊。两个孩子都是那么聪明可爱,那么活泼善良,却……却……”蔡文姬声音哽咽,再也无法说下去。

甄宓听着,眼中一片潮红,欲再出言劝慰,却久久无语——蔡文姬被乱军所掠,最终落到了匈奴贵族左贤王手中,被迫与左贤王生活了十二年,并且为左贤王生下了一子一女。曹操派人以金帛赎回蔡文姬时,本欲将蔡文姬的一双儿女一并带回,但因左贤王坚决不允,只得作罢。

唉!文姬姐姐虽然得以生还故乡,却又失去了亲生骨肉,心中自是伤痛至极,世上的任何言语也难以劝慰她啊。只是……只是这等伤心之事,文姬姐姐为何要在我面前提起呢?莫非她是有意如此,使我对她生出同情之心,不知不觉听进她的劝说?不,不,文姬姐姐不会这样……甄宓心绪纷乱,眼中不觉透出了疑惑之意。

忽有一阵旋风掠过,柳枝连晃,将两只黄鹂惊起,呼啦啦飞到了天空上。

“在匈奴的时候,我最想看到的就是天上的鸟儿。”蔡文姬说道,她的神情似已平静,声音也渐渐平缓下来。

“在这禁宛中,我最想看到的也是天上的鸟儿。”甄宓说道。

“那时候,我常想,如果我是一只鸟儿,就可以飞回故乡。”

“现在就算我是一只鸟儿,也不知道飞向何方。”

“宓妹,你听愚姊一句话——人生在世,就该好好活着。愚姊受了那么多苦难,也没有心丧若死……”

“文姬姐姐,你难道真的不明白——你和我不一样吗?”

“宓妹,你……你为何总是这样说呢?”

“文姬姐姐,流落在匈奴的中原女子数不胜数,为何司空大人偏偏把你赎了回来?”

“因为司空大人与先父一向友善,不忍见故人之后沦落他乡。”

“与司空大人友善的故人甚多,他们的后代也有沦落他乡的,司空大人对待他们为何不似对待你这般关切?”

“以宓妹之见,这是何故?”

“因为在司空大人眼中,你不仅仅是故人之后。”

“不仅仅是故人之后?那还是什么?”

“还是一个博学多才,诗赋俱佳,记忆惊人的文士。”

“文士?”

“正是。司空大人不仅喜好武功,也极爱文章,他渴望当世会出现司马相如、枚乘那样的大文士以华彩的文字颂扬他**平天下的不世之功,粉饰离乱之后的太平气象。”

“如果真是这样,司空大人一定会失望。我不论怎么说,也只是个小小的女子,写不出司马相如、枚乘那样的华彩文字。”

“文姬姐姐何必太谦。女子有才者并不少见,春秋之时,许君夫人以一首《载驰》之诗传遍天下,而班固之妹班昭为其兄续写《汉书》更是文苑美谈,足可流芳千古。文姬姐姐之才,丝毫不逊于许君夫人和班昭,必能名传后世——就连司空大人,也将会因你之故,在史册上留一善德。”

“其实宓妹之才,也不逊于当今任何一个文士……”

“不!”甄宓猛地一摇头,道,“我和文姬姐姐不一样。在司空大人眼中,我永远只是一个女子,可以任凭英雄豪杰们掠夺的女子。司空大人现在还愿意关切我,不过是因为我此刻不在他的手上罢了。司空大人一直认为我应该是属于他的,并且认为我明白他的这种感觉。为此,我应该又是哀怨又是感激——哀怨我为什么不能得到司空大人的宠幸,感激我身为子妇还能依旧得到司空大人的关切。可是我偏偏到现在为止,仍然没有表露出司空大人想看到的那种哀怨和感激。于是,司空大人就让文姬姐姐来了……”

“宓妹,你错了,司空大人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文姬姐姐,我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司空大人这个称呼。”

蔡文姬怔住了,甄宓也不再说什么。

空旷的堤岸上分外寂静,只听得见水波的起伏声和风吹杨柳的沙沙声。

“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景致,我们为什么不弹奏一曲呢?”蔡文姬忽然问道。

“今日来此,本来就是为了能够一听文姬姐姐的雅音。”甄宓微微一笑,向端着玉筝的侍女招了招手。

那侍女立刻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将玉筝置于蔡文姬面前。

蔡文姬也不推辞,随手调了一下筝弦,便弹了起来。

清脆的音韵犹如玉石相击,又似珍珠一粒粒落在铜盘上,伴随着轻柔的水浪声和柳枝摇曳声,恍若传说中的仙乐一般。甄宓听着,微微闭上眼睛,脸上泛起红晕,就像饮下了美酒一般。

蔡文姬一边弹着玉筝,一边轻声吟唱——

有美一人,宛如清扬。

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哀弦微妙,清气含芳。

流郑激楚,度宫中商。

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离鸟夕宿,在彼中洲。

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眷然顾之,使我心愁。

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文姬姐姐!”甄宓陡地睁开眼睛,低呼了一声。

蔡文姬吟唱的是一首名为《善哉行》的乐府诗歌,为曹丕所作,赞颂一个美女姿态既佳,心肠又好,还多才多艺,通晓乐曲。这首乐府诗歌词语清丽,早已流传街市之间,成为宴饮场合的常备之曲。

“怎么,我是唱错了吗?”蔡文姬从弦上移开手指,问道。

“我不想听这首曲子。”

“听说这是子桓将军专为宓妹所作的,文辞极佳……”

“文姬姐姐,我不想听到这首曲子!”甄宓提高声音说道。

“宓妹既是不愿听,我就另弹一个曲子吧。”蔡文姬说着,拨动筝弦。再次吟唱起来——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

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

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

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

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

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

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

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

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

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

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

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

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

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文姬姐姐!”甄宓又一次打断了蔡文姬的吟唱。

蔡文姬这一次吟唱的同样是一首乐府诗歌,名为《美女篇》,为曹丕之弟曹植所作,其词之婉转清丽,更胜于曹丕的《善哉行》,因此更受欢迎,已成为邺城富豪之家宴客的必唱之曲。

“宓妹又是不愿听么?”蔡文姬问着,已露出不悦之色。

听曲者屡屡打断演奏者,是一种十分不礼貌的举动。

“非是我有意为难文姬姐姐,而是我实在不能听人弹唱曹家之诗。”甄宓带着歉意说道。

“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曹家所作的诗不好吗?”蔡文姬又问道。

甄宓不答,只是低叹了一声。

“其实愚姊也不是有意要唱曹家之诗,而是当今文士所作的乐府诗歌,佳者甚少,难与曹家相比。”蔡文姬说道。

“当今能诗之人甚多,难道就没有作出一首乐府好诗吗?”

“司空军谋祭酒陈琳曾作了一首《饮马长城窟行》,在民间广为流传,只是其诗立意虽佳,文辞却略带俗语,且过于悲凉,有违‘哀而不伤’的乐理。”

“人但凡哀到极处,自然心伤,何必为了乐理之故,反而拘束了自己呢?”“可是……”

“你也别‘可是’什么了,就唱陈琳的这首《饮马长城窟行》吧。”

“这……”蔡文姬犹疑了一下,还是拨动筝弦,低声吟唱了起来——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

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

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

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

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

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

善侍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

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

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

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

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通!通!通……陡地战鼓声大响,就似天边的闷雷一样从河水上游传来。“咚”的一声,筝音戛然而止。

蔡文姬手指颤抖,已拨断了一根筝弦。

“文姬姐姐,你怎么啦?”甄宓诧异地问道。

蔡文姬脸色苍白,身子摇晃不定,口张了一下,似是欲说什么,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甄宓忙扶住蔡文姬,让侍女端来铜壶,将壶中之水喂进蔡文姬的口中。

喝了几口水之后,蔡文姬的神情渐渐镇定下来,脸上也透出了几丝晕红之色。

“文姬姐姐,你可吓死我了。”甄宓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说道。

“唉!”蔡文姬低叹了一声,道:“当初我被乱军掠去,强迫西行,一路上只要鼓声响起,便有许多走不动的百姓被……被杀,那些杀了人的军卒还……还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到处摇晃,有一次他们……他们故意晃到我的面前,把鲜血都涂……涂到了我的脸上。我当时就昏晕了过去。从那以后,只要一听到鼓声,我就……我就……”

通!通!通……鼓声又一次大响起来,打断了蔡文姬的话头。

“啊!”蔡文姬颤抖着,扑倒在甄宓怀中。

“别怕,别怕。”甄宓轻拍着蔡文姬的肩头,柔声说道,“子桓近日演习水战,常乘着战船在河上巡游。这鼓声是子桓他们敲击的,并非是你想象中的那些乱军。你如今身在太平之时,没有人敢伤害你。”

“我知道没有人会伤害我,只是……只是一听到鼓声,心中仍然……仍然发慌。”蔡文姬垂着头说道。

“那我们就别听这讨厌的鼓声,回去吧!”甄宓边说边扶着蔡文姬站起了身。

“都是我连累了你,以致今日不能尽兴。”蔡文姬带着歉意说道。

“如今在这个世上,惟一能让我诉说真情的人,就是文姬姐姐。如果我有什么话说得失礼了,还请文姬姐姐别见怪。”甄宓说着,顺着河堤向来路行去。

众侍女连忙将草地上的芦席等物收拾好,跟随在甄宓和蔡文姬身后。

“今日唱了三首乐府诗歌,都没能唱完,实是憾事。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好好向宓妹请教一番。”蔡文姬边行边说道。

“文姬姐姐,你唱的乐府诗歌,都是别人所作。什么时候,你能自作一首,唱给我听听呢?”

“我也想自作几首乐府诗歌,只是每当提起笔,从前的种种伤心之事,都涌到了眼前,使我无法写下去。”

“诗为心声,只要是你心中的真情,就可以写下去。”

“也许以后我能写出,可现在……现在我只怕写不出来。”

“不论你什么时候写出来,一定要唱给我听听啊。”

“只要我能写出,你一定是第一个听到我吟唱的人。”蔡文姬说着,停下了脚步。

河堤上出现了一条岔道,直通向柳林深处。

“子桓不在家中,文姬姐姐可以去我那儿坐坐。”甄宓说道。

“改天再去吧。愚姊这就告辞了,请宓妹代我向子桓将军问好。”蔡文姬说着,弯腰深施一礼。

甄宓连忙还礼,说道:“请文姬姐姐代我向董都尉问好。”

董都尉名为董祀,和蔡文姬是同乡。蔡文姬从匈奴回到中原时,亲戚俱已亡故失散,无从依靠。曹操哀怜之下,便令屯田都尉董祀娶了蔡文姬,并赐下许多礼物,用作嫁妆。

蔡文姬依依不舍地望了甄宓两眼,这才带着一个侍女,向柳林深处行去。

甄宓站在原地,凝望着蔡文姬的背影,直到再也望不见了,才转过身,依旧顺着河堤缓缓行走。

2

嘎——嘎——嘎——天空中忽然响起了悲鸣声。

甄宓停下来,抬头向天空望去。

但见从远处飞来一只白鹭,摇摇晃晃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掉落在河岸上。

“啊!”甄宓不觉惊呼了一声,疾步向那只白鹭奔去。

马蹄声骤然响起,一匹雪白的骏马飞驰而至,马背上骑着一位身穿紧身短装的少年,右手挥鞭,左手握着一张牛角弯弓。

是曹植!甄宓望着马背上的少年,猛地停下了脚步。

曹植见到甄宓,立刻勒住马头,将弯弓和马鞭挂在鞍上,然后飞身跃下,抢步上前,弯腰深施了一礼:“见过大嫂。”

甄宓侧身回礼,问道:“这么热的天,你也出来行猎啊?”

曹植拱手答道:“司空大人在玄武池召见荆州使者,命我等兄弟前往演示武艺。此鹭乃是我行进途中,偶尔射下的。”他年约十六七岁,五官清秀,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看你,行在路上,也不安分。这只鸟儿好好的飞在天上,你又射它作甚?”甄宓摇摇头,走到了白鹭跟前。

白鹭挣扎着,竭力想飞起来,但它的右翅上插着一支锋利的羽箭,一动便鲜血迸流,以致无法张开翅膀。

见到甄宓走近,白鹭不再挣扎了,两眼定定地望着甄宓,露出楚楚可怜的哀求之意。

甄宓只觉心中一痛,缓缓伏下了身,眼中泪光盈盈。

“大嫂,我……我其实也不想射它的,只是……只是……”曹植望着那只白鹭,神情尴尬,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植弟,这只白鹭就送给我,好吗?”甄宓站起身,问道。

“好。”曹植连忙回答道。

“玉儿。”甄宓轻唤了一声。

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侍女应声走上前来。

“你把这只鸟小心拿好,快快送到府中,让辛管家把它的伤治好了,放它一条生路。”甄宓说道。

“是!”玉儿答应着,把白鹭从地上抱起,快步向河堤尽头走去。

“大嫂,是我不好,我不该射下这只鸟儿。”曹植不安地说着。

“植弟不射下这只鸟儿,别人也会射下的。谁让这只鸟儿无知,竟飞到司空大人的禁苑中来了呢?还好,它只不过是一只鸟儿,若是一个百姓,就会惹下‘私闯禁苑’的大罪,不仅自身性命难保,连家人都要带累了。”甄宓语含讥刺地说道。

“今日幸亏大嫂心地仁慈,使小弟免了杀生之罪。”曹植自我解嘲地说道。

“心地仁慈?”甄宓摇了摇头,“这倒说不上,顶多是物伤其类罢了。”

“物伤其类?”曹植眼中满是困惑,“大嫂怎么……怎么能和一只鸟儿比为同类呢?”

“鸟儿无知,自己飞到了禁苑之中。我呢……我也是身在禁苑之中。不同的只是鸟儿有一双翅膀,而我没有。可是鸟儿纵有一双翅膀,也不免被利箭射中。”

“大嫂,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你还小,许多事情都不明白。”

“我不小了。似我这个年龄,已经能够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了!”

“是啊,你的确不算小了。”甄宓望着曹植,若有所思,“听说你很快就要成亲,做新郎……”

“不,我不成亲!”曹植不等甄宓说完,陡地大叫了一声。

“为什么不呢?听说新娘子是邺城大族崔家的女儿,又聪明又美丽……”

“我不要什么崔家的女儿,谁也不要!”曹植再次打断了甄宓的话头。

甄宓望着曹植,见他额上青筋暴跳,脸色涨得通红,眼中全是痛苦之意,不觉诧异起来:“你这是怎么啦?崔家的亲事可是司空大人定下的,由不得你任性啊。”

“明明是我娶亲,却为何不能由我做主?”曹植似是在问着甄宓,又似是在问着自己。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便是凭着媒妁之言,由父母做主。”甄宓说道。

“这种规矩,是哪个混账东西立下的,竟然祸害至今?”曹植愤愤地说道。

甄宓看着曹植气鼓鼓的样子,不觉笑了:“你呀,又没有见过新娘子,怎么就这样一肚子不情愿呢?也许等你到了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反倒会喜欢得跳了起来。”

“我不会喜欢她,决不会喜欢。”

“这倒怪了,莫非你自己喜欢上了哪个姑娘。”

“也……也可以这样说吧。”

“她是谁?”

曹植不语,怔怔地望着甄宓。

甄宓穿着一袭青色罗衣,在柳枝的映衬下,整个身子就似融化成了烟雾。而在朦朦胧胧的烟雾中,又隐隐透出几点晶莹的星光,惊魂夺魄般射进曹植的眼中。

曹植一阵眩晕,心跳陡地加快,微微喘出了粗气。

“植弟,你这是怎么啦?”甄宓看着神情异样的曹植,不觉后退了一步。

甄宓心中无端地怦怦大跳起来,一阵阵发慌。

我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甄宓恐惧地在心中问着自己。

“我的话,只想……只想说给大嫂一个人听。”曹植低低地说着。

“到底是哪位姑娘迷住了你,使你如此神魂不安?”甄宓竭力以平静的语气说着,挥手让侍女们远远退开。

曹植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向清碧的河水望去,低声吟道——

其象无双,其美无极。

毛樯彰袂,不足程式,

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

甄宓听着,不觉愣住了。

曹植所吟乃是宋玉《神女赋》中的一段,大意是——

她的美貌世上无双,已至极处,纵然是天下最著名的美女毛樯、西施见了,也是自惭形秽,羞得掩面而去。

风吹着甄宓的衣袖,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堤岸上站立的两个人久久不语,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植弟形容的,分明是天上的神女,人间哪能见到呢?”终于是甄宓先开口了。

“她不仅是‘其美无双’,更令人难忘的是她志趣潇洒,高雅娴静,虽是神仙之姿,却又幸而生在人间,只是不幸……不幸……”曹植说着,猛地停住话头,眼中晶莹闪烁,一片潮红。

“幸而生在人间……只是不幸……你的话倒让我听糊涂了。嗯,这姑娘到底是谁啊?”甄宓话一出口,立刻生出了悔意,心道,在这个时候,我还问他干什么呢?植弟虽然善良,可到底是曹家的人啊,我既然心如死灰,就当不理会植弟才对。可我为什么每次见了植弟,都控制不住自己呢……

曹植缓缓转过头,凝望着甄宓:“我心中爱慕的那人分明近在眼前,却好像是远在天边。”

近在眼前?甄宓心中剧震,骇然望着曹植:“你……你在说什么?”

曹植只觉浑身热血上涌,冲口说道:“我心中爱慕的人,就在眼前,就在眼前!”

甄宓听着,只觉天旋地转,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了地上。

“大嫂,你怎么啦!”曹植慌忙上前,伸手欲扶甄宓,却又似想起了什么,把手缩了回去。

甄宓退后几步,背靠着一株柳树,心绪纷乱如麻——天啊!曹家的人为何都是这样?莫非他们一定要将我逼进死地,方才称心如意。不,不!植弟好像不是这样,他和曹操、曹丕不一样……不,曹家的人,没有什么不一样……

“大嫂,我……我……”曹植脸色红涨,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甄宓脸色苍白,喃喃道:“植弟,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终于说出这句话来了。可以……可以死而无憾了。”曹植说着,只觉全身似火一般滚烫。

“不,不!”甄宓痛苦地摇着头,“植弟,你不该这样说,你不该……”

“是的。我不该,不该!可是我无法……无法忘了你。”曹植走上前一步,梦游一般说着,“自从两年前,我从许都来到邺城,见到了你,就再也无法忘了你。我几乎夜夜都梦见你,梦见在春花盛开之时,我和你同乘一车,在桃林中漫游。风吹来,满天桃花雨一样落下来,落满在你的身上,也落满在我的身上。夏夜星光灿烂,我和你同乘一叶扁舟,在芙蓉池中漂游。我坐在船尾鼓琴,你坐在船头吟唱,唱的是‘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别说了,你别说!”甄宓陡地打断了曹植的话头,眼中隐隐闪出了泪光。

植弟他和曹操、曹丕不一样,不一样!他只是个孩子,一个毫无机心,不知人心险恶,又不懂世故的孩子。他只是一时迷惘,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不能伤害他,更不能让他这么迷惘下去。只是……只是我又该怎么对他说呢。甄宓心中的乱麻愈理愈乱。

曹植看到了甄宓眼中的泪光,不觉垂下了头。

“我不该说出这些话的,我本来已在心中发誓——永远也不对大嫂说出爱慕之语。可是我又无法管住自己,无法管住自己……”曹植的声音愈说愈低。

“植弟,你……”甄宓的喉头似堵着什么,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这么对大嫂无……无礼。我其实也恨死我了,恨我为什么会做出那么荒唐的梦来。白天,我恨不得抽出剑来,将我的双眼刺瞎了,让我永远见不到你,好让我不再做那样的荒唐梦。可是到了夜间,我又……我又盼着能在梦中见到你……我受不了,受不了!我再也不能待在邺城,再也不能!我要请命出征,讨伐叛逆!我要纵横沙场,匹马直冲敌阵,于千万人之中直取上将首级!纵然我被万箭穿心,也毫无畏惧……”

“别说了!”甄宓大声叫道。

曹植身子一颤,停下了话头。

“植弟,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一个孩子,说了些你自己也不明白的糊涂话。其实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天下美丽的姑娘多着呢。从今以后,你别再胡思乱想了,更别去请命出征。你还太年轻,你根本不知道战场上是怎么回事。”甄宓缓缓说着,竭力使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平静。

“我不年轻了。当年骠骑大将军霍去病远征匈奴之时,也不过是我这般年岁。如今中原虽已平定,荆州、江东等地还未归顺朝廷,大丈夫生于此时,就该立功沙场……”

通!通!通……战鼓声又如雷一般响了起来。

曹植转过身,向河上望去。

从河水上游驰来了一艘战船,船身长约三丈,宽有丈余,船头置着大鼓,桅杆上飘扬着大旗。

曹丕手握长剑,傲然站立在船头。烈日当空,汗水不断地从曹丕的额上流下,湿透了衣领。

数十个兵卒手持长矛盾牌,如临大敌伏在船舷上,一动也不动。

3

见到岸上的曹植和甄宓,曹丕大感意外,立即下令战船靠岸停下。

战船渐渐抵近岸边。兵卒们待到战船停稳之后,抬出一块长长的木板,搭在岸上。

曹丕踏着木板,缓缓走近岸边,然后猛地一跃,飞身掠到曹植面前。

兵卒们仍是保持着战斗姿势,伏在船舷后一动不动。

“见过大哥。”曹植拱手行了一礼,他的心绪尚未宁定,话音微微带着颤抖,脸上满是潮红之色。

甄宓也向曹丕行了一礼,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曹丕脸色阴沉,目光若刀一样在甄宓和曹植身上掠来掠去。

甄宓迎着曹丕的目光,脸上毫无表情。

曹植却垂下了头,不敢与曹丕对视。

一直低头吃草的白马忽然昂起头来,发出长长的嘶鸣之声。

“三弟,司空大人命我等兄弟前往玄武池演武艺,你却为何身在此处?”曹丕陡然问道。

“顺此河岸,亦可行至玄武池。”曹植答道。

“好一个亦可行至玄武池!”曹丕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司空大人召见,是何等重大事,你不疾驰而去,却偏要绕道而行,是何道理?你这般不知轻重,将来若是领军征战,必坏大事!嗯,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走,走!”

曹植看了甄宓一眼,默默转过身,跃上白马,猛甩一鞭,飞驰而去。

曹丕望着远去的白马,一言不发。

甄宓背倚着柳树,亦是一言不发。

地上的日影渐短,微风也渐渐停息,柳枝如凝固般悬在空中。

一只知了在柳梢上叫了起来,尖厉的声音在甄宓和曹丕的心头上一遍又一遍划过。

曹丕只觉全身燥热,就似投身到火炉中一般。他猛地转过头,对战船一挥手:“你等且上岸歇息一会儿。”

汗水湿透战衣的兵卒们如逢大赦,争先恐后地跃到岸上,远远蹲在树荫里。

曹丕上前一步,两眼直直地盯着甄宓,怒声喝问道:“我早已说过,不许你和三弟相见,你今日为何偏要与他相见?”

甄宓仍是一言不发,转过头,向河水望去。

水波**漾,日光映在其中,闪烁着刺目的亮斑。

“四年了,我得到你已经整整四年了,你却还是这个样子!你从来不肯在我面前露出一丝笑容,从来不肯和我多说一句话。你在我的面前,就似一块寒冰,不论我怎么热乎,也让你给冷透了。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还不够抬举你吗?我让你成了后堂的主人,家门以内的事情全由你说了算。我得到的俸禄赏赐,也全交给了你掌管。还有府内的花园,城外的禁苑,我都任你游玩,使你尽量快乐。我能给的都给了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曹丕低声吼叫着,脸上的神情被愤怒扭曲,显得异常狰狞。

“你想得太多了,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对于我来说,能够活在世上已经很满足了。”甄宓平静地说道。

“你若满足,又为何要与三弟相见?”

“植弟只是个孩子。”

“他不是孩子。他已经十六岁,不小了。当初……当初我得到你时,比他大不了多少。”

“对我来说,他仍是个小孩子,我已经二十六岁,比他大了许多。”

“不,三弟不是小孩子,他不是。我看得出来,他一见了你就不自然,常常兴奋得手舞足蹈,忘了身在何处。而你呢,你也喜欢见到他。你在我们曹家,见了谁都是那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毫无笑容。可你惟独见了三弟,却能露出笑意。你别不承认,我曾眼看到你在三弟面前笑眯眯的样子。你……你在三弟面前,竟是那般快乐。可你在我面前呢,却一点也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曹丕痛苦地说道。

“既然我活在世上,令你这般痛苦,你何不把我杀了,一了百了。”甄宓冷冷地说道。

“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我当初就想杀了你。可是我……我……”曹丕怒睁双眼说着,语气忽然软了下来,“过去的事,我不想再说了。你已经是我的正室夫人,我并不愿意失去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快乐。你也不要折磨我,不要让我心烦。你知道吗?我很快就要南下征战。这次征战不同往日,我们这些惯常骑马的北方人,要乘着战船和南方人厮杀。我不愿意去南方征战,我害怕一去便不能回返,再也见不到夫人。可是……可是我又怎能违抗军令呢?我不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啊!”

他又要征战了,又要杀人或被人杀了。甄宓的心中忽似压上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坠着,她缓缓转回头,凝视着曹丕,清晰地说道:“我已经顺从天意,将你视为夫君,自会知道如何立身处世。人世间的快乐,永远也不会属于我。但是我决不会让你心烦,因为我和你已有了共同的至爱——睿儿。有了睿儿,我就是有了一切,不会再有任何奢求。我现在只想告诉你,不论你在何处征战,我也会盼着你平安归来——因为睿儿他不能没有父亲。”

甄宓点了点头。

“如果我不能平安归来,你会怎样?”曹丕又问道。

“若是没有睿儿,我会相从夫君于地下。现在有了睿儿,我会竭尽为母之道,将睿儿抚养成人。”

曹丕听着,默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微风又起,柳枝轻摇,发出沙沙低响。

曹丕忽然转过身,大步登上了战船。

众兵卒见了,慌忙站起身,急急向战船上奔去。

通!通!通……在闷雷般的鼓声中,战船顺着水势,向下游疾驰而去。

甄宓望着远去的战船,心中一片茫然——我真的会盼着他平安归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