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邺城陷落,美甄宓初见曹丕

1

大汉建安九年(公元204年)五月,漳河之畔。

司空、车骑将军、武平侯曹操立马高岗之上,俯视着远处的邺城(今河北临漳县西南)。

谋士荀彧、郭嘉,大将曹洪、夏侯渊等十数骑雁翎般整齐地排列着,侍立在曹操左右。众谋士和大将身后,是五百衣甲鲜明、戈矛闪亮的护卫亲兵。高岗之下,是一座又一座军营,绵延直至天际,有若一条巨大的铁链,牢牢锁住邺城。每座军营都建有高大的望楼,每处望楼上都飘扬着一面大旗,上书乌黑的一个大字——曹。

乌云漫天,遍地野草随风摇曳,犹如波涛般起伏不定。

突然,鼓声大作,无数兵卒从军营里冲出。每一个兵卒肩上都扛着装满泥土的草袋,快速向邺城扑去。

邺城城墙高达五丈,在乌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雄浑壮观。从城外望去,城墙上静悄悄地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一面破旧的大旗在城楼上迎风招展,旗上醒目地绣着一个黑沉沉的大字——袁。

荀彧、郭嘉、曹洪、夏侯渊等人不觉屏住了呼吸,悄悄向曹操望过去。众人都是久经战阵,心中明白——愈是在强大的攻势面前沉寂不动的敌人,则愈是意志顽强可怕的敌人。

曹操面露微笑,左手抬起,悠然地捻动着腮上的几缕胡须。

眼看兵卒们已冲近了城墙,城垛间忽地闪出了密集的人影,紧接着弓弦声大响,飞蝗般的羽箭从城墙上劲射而出,狂风暴雨一样扫向曹军。

刹那间,惨呼声响成一片,曹军兵卒一个接一个倒在了地上。但众兵卒并不后退,直到冲至离城墙五六丈的距离,这才抛下草袋,转身狂逃。

羽箭的厉啸声清晰地传到了高岗上,凄厉的惨叫声清晰地传到了高岗上。

曹操端坐马上,依然是面露微笑,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鼓声一阵紧似一阵,冲出军营的兵卒一队紧连着一队,而城墙上射出的羽箭也是一阵密似一阵。鲜血染红了大地,兵卒们的尸体铺满了大地。

渐渐地,邺城之外多出了一道高达丈余,由鲜血、尸体和草袋垒起的“城墙”,这道城墙又分出了数条双层夹峙的“岔道”,通向波涛汹涌的漳河。

每条“岔道”和漳河堤岸的连接处,都站立着数百名身体强壮,手持铁锄、铁铲的兵卒。

曹操望着那多出的“城墙”,满意地点了点头,左手松开胡须,先是往上一抬,接着往下猛地一劈。

高岗上升起了一面火红的三角令旗,对着河堤方向连摇了几下。

兵卒们疯狂地挥着铁锄、铁铲,挖开了河堤。

哗啦啦——汹涌的漳河水顺着“岔道”直向邺城冲去。

“哈哈哈!”曹操望着奔腾咆哮的漳河水,仰天大笑,声震长空。

“哈哈哈”……曹洪、夏侯渊等武将亦是大笑了起来。

“唉——”荀彧和郭嘉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叹息。郭嘉的叹息很轻,轻微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荀彧的叹息却十分沉重,沉重得使马上的曹操听了,身子竟是一晃。

“文若,依你之见,在此水攻之下,邺城几日可破?”曹操亲切地叫着荀彧的字,尽量以平静的语气问着。

“属下以为,邺城不必强攻。司空大人集十数万大军于坚城之下,致使许都空虚,实为自蹈险地。方今袁绍虽死,而其子冀州刺史袁尚、幽州刺史袁熙、青州刺史袁谭及其婿并州刺史高干仍是拥兵割据,一旦军势联合,必成心腹大患。且荆州刘表、江东孙权、汉中张鲁、西凉马超,还有刘备等贼,俱视司空大人为敌,倘若乘虚攻击许都,则司空大人前后不能相顾,势必陷于苦战之中。依属下想来,司空大人只需留下一将,统兵万余,便可围住邺城,然后尽起大军,速速扫除袁氏兄弟和高干,解除后顾之忧。邺城虽为袁氏根本之地,但袁氏兄弟既已扫灭,则守城将士必是拱手而降。”荀彧恳切地回答道。

曹操听了,似是若有所思,又叫着郭嘉的字问道:“奉孝,依你之见,我军是否应当强攻邺城?”

郭嘉迟疑了一下,答道:“孙子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邺城乃河北第一坚城,强攻之下,损伤必重。”

“哈哈哈!”曹操又是一声大笑,说道,“文若、奉孝熟知兵法,满腹谋略,能得二位相助,实乃吾之大幸也。然法无定法,谋无定谋,当依时而变,依势而行。方今天下,能与本司空相敌者,惟有一袁绍耳。官渡之战,袁军大溃,袁绍惊惧而亡,则天下已是指日可定。刘表乃一昏庸之人,孙权乃一乳臭未干小儿,张鲁乃一愚妄之徒,马超乃一有勇无谋之匹夫,刘备虽稍有才智,却寄人篱下,无立足之处,此等贼子,不值一扫,何须忧虑?至于袁氏兄弟和高干,只是豕犬之类,但知自相撕咬,绝无联合的可能,岂足为患?邺城乃袁氏根本重地,资财堆积如山,吾若破之,养兵之费足矣,倘若先败袁氏兄弟,再攻邺城,必致多费时日,空劳军卒,非是善策也。”

“只是眼下军粮不足,难以长久围困坚城。”荀彧委婉地说道。

“营中军粮可支几日?”曹操问道。

“可支一月。”荀彧回答道。

“本司空借水神之威,十数日内必可破城。”曹操傲然说着,却又话锋一转,“不过为了安定军心,还是应该从许都多运些粮草来。嗯,此事就有劳文若督办吧。”

“属下以为……”

“文若!”曹操陡地提高声音,打断了荀彧的话头,“军粮之事至重,耽误不得!”

“是……属下遵命!”荀彧拱手说道,心中忧急如焚,思绪就似眼前流动的漳河水一样翻腾不休——曹公一向见识远大,善纳人言,今日却为何这般强词夺理,坚持攻城下策?以水攻城,必致城中百姓死伤惨重,古今良将非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会用水攻之计,以避残暴不仁的恶名。何况邺城乃一孤城,早晚可破,曹公雄才大略,为何偏偏不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呢?曹公如此急于破城,究竟是为了什么?

2

秋风渐至,遍野的乱草青中带黄,透出萧瑟之意。

将军曹丕、夏侯尚登上高高的望楼,向敌方据守的邺城望去。

草袋垒成的“城墙”依然紧紧包围着邺城,汹涌的漳河水依然不停地冲击着邺城。

忽然轰隆一声,就似天边爆响了一个巨雷——高大的邺城崩开了一道两三丈宽的缺口,咆哮的河水巨蟒一般闯进了城内。

“城塌了!城塌了!”曹丕、夏侯尚兴奋地大叫了起来。

鼓声大起,一队精锐兵卒抬着早已准备好的木筏,奋力冲向城墙的缺口,企图借着水势攻进城内。但是守城者早有准备,缺口两端羽箭齐射,将冲锋的曹军全数赶了回去。与此同时,缺口两端抛出了无数巨石和装满泥土的布袋,渐渐堵住了汹涌的水流。

“唉!”曹丕不觉叹了一口气,“又让他们堵住了。司空大人说,水攻之下,十数日便可破城。可是自从水攻以来,已经三个多月了,这城墙也前前后后崩塌了十几次,却又每一次都被敌军堵住了。”他看上去很年轻,不过十七八岁,外貌俊雅,眉宇间隐隐透出一层难以掩饰的戾气。

“司空大人纵横天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料碰上了这座孤零零的邺城,却是嚼不动,咬不烂,实在让人想不明白。”夏侯尚说道。他年龄和曹丕相当,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不似一位统兵作战的将官,倒更像是一位成天寻花问柳的富家公子。

“自从二月以来,十数万大军屯于坚城之下,差不多有大半年了,耗费的钱粮不可计数,战死加上病死的军卒亦是成千上万,士气大伤。”曹丕忧郁地说道。

“是啊,这大半年待在军营中,我可是受够了罪。春天害了一场大病,差点病死,夏天又差点热死,若不是……若不是司空大人军纪太严,我早就逃回许都去了。”夏侯尚苦着脸说道。

“听说近来常有兵卒逃走,是吗?”

“是啊,就我们营中,昨日便逃走了八十多个兵卒,后来又抓回了三十多个,当众砍了脑袋。”

“常言道,‘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行’。司空大人当初若听从文若先生的谋划,先扫灭袁氏兄弟,这邺城自是不战而下,我等也可少吃许多苦头了。”

“子桓兄,你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啊,倘若让司空大人听见了,定会甩下八十军棍,打烂了你的屁股。”夏侯尚叫着曹丕的字笑道。

“唉!”曹丕又是叹了一声,“没有文若先生的谋划,我军就不可能在官渡大战中击败袁绍。司空大人一向对文若先生推崇备至,言听计从,不知为何偏偏在围攻邺城这件事上固执己见,拒不听从文若先生的进言。”

“这大半年过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好在要不了几天,我们就会回到许都。”夏侯尚感慨地说道。

“要不了几天就会回到许都?”曹丕听了,不觉一怔,“夏侯兄,你不是在做梦吧?”

夏侯尚连连摇头:“青天白日之下,我怎么会做梦呢?”

“你没有做梦,怎么说起了梦话?”

“子桓兄怎么知道我说的是梦话?”

“邺城不破,司空大人决不会下令撤军。既然没有撤军之令,我们如何能够回到许都?”

“据我所知,三日之内,邺城必破。”

曹丕不觉冷笑了起来:“莫非夏侯兄胸藏神仙之术,可令邺城守卒不战而降?”

夏侯尚笑道:“我当然没有神仙之术,可是我耳朵长啊——可以听到别人无法听到的消息。”

曹丕心中一动,忙问:“你听到什么?”

夏侯尚故作神秘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道:“昨夜司空大人到我二叔那儿去了。当时我也在二叔那儿,司空大人一到,我就退到了帐外。不过我并没有走远,又悄悄折回来贴在帐边儿偷听。我听到司空大人说邺城守将审配的侄子审荣已有归降之心,那审荣守着东门,司空大人让我二叔挑选三千精兵,埋伏于东门外,与审荣里应外合,一举破城。”

“如此说来,我等当真可以回到许都去了。”曹丕不再怀疑夏侯尚的话——夏侯尚的二叔,是曹操的心腹大将夏侯渊。曹操的祖父曹腾是一个大宦官,并无儿子,便抱了同乡夏侯氏之子为嗣,取名为嵩(即曹操之父),故曹操实际上和夏侯渊是叔伯兄弟,关系极为密切。曹操的许多机密之事,常常交由夏侯渊办理。

“子桓兄,你不是一直不明白司空大人为何死围邺城不放吗?”夏侯尚带着炫耀之意问道。

“莫非你能明白?”

“以前小弟并不明白,今日倒是略知一二。”

“哦,这倒要请夏侯兄指教了。”

“司空大人死围邺城不放,原来只是为了一个美女。”

“只是为了一个美女?”

“正是。想不到司空大人英雄盖世,竟也过不了美人关。”

“那美人是谁?”曹丕的声音突然尖厉起来。

“是袁绍次子袁熙之妻甄……甄宓(fú)。”夏侯尚回答着,不觉后退了一步。他发觉曹丕的神情变得异常狰狞,有如在战场上面对仇敌一般。

“当真如此,当真如此吗?”曹丕厉声喝问着,右手按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

“昨夜司空大人……司空大人反复……反复叮嘱我二叔,说……说一旦城破,须得紧守袁氏府第,不得让任何人进入其中。还说……还说我二叔须得亲自看住甄宓,不得出半点差错。”夏侯尚恐惧地说着,眼中全是疑惑之意。他实在不明白,曹丕为何一下子变得这般可怕?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曹丕喃喃念着,脸色苍白。

“子桓兄,你……你这是怎么啦?”夏侯尚小心翼翼地问着。

曹丕不答,目光从夏侯尚脸上移开,盯着远处的邺城,久久不语。

一阵风吹过,望楼上的大旗飞扬起来,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子桓兄,你……你……”夏侯尚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夏侯兄,你知不知道,我平生最敬爱的人是谁?”曹丕声音低沉地问道。

“子桓兄最敬爱的人,当然是司空大人。”

“不。司空大人虽是我的父亲,但我最敬爱的人并不是他。”

“那……那会是谁呢?”

“是我大哥。”

“啊,这……”夏侯尚大感意外,一时怔住了。

曹丕的大哥名为曹昂,建安二年在曹操征讨张绣的战役中不幸战死于乱军之中。

“我大哥本来可以不死的,本来可以不死的啊。”曹丕说着,眼中泪光盈盈。夏侯尚默默无语,曹昂战死的过程,他听长辈们说过——曹昂的确可以不死。

张绣本为董卓的部众,在董卓死后逃至荆州,投奔了刘表,被刘表安置在宛城(今河南南阳)。曹操因宛城处于许都侧后,地位十分重要,遂起大兵进攻。在曹操强大的攻势面前,张绣不敢抵抗,拱手而降。曹操得意之下,见张绣的婶母貌美,竟强掳至军中寻欢作乐。

张绣闻知大怒,当即率兵反叛,直攻曹操大营。曹操措手不及,被打得大败,仓皇而逃,不料坐骑却被流矢射倒,眼看就要死于追兵之手。危急时刻,曹操长子曹昂将坐骑让给了父亲,自己徒步迎敌。曹操在儿子的掩护下,终于死里逃生,而曹昂却被追兵乱刀杀死。

“自从司空大人起兵以来,我就住在兵营里。司空大人忙于军国大事,很少看顾我。而大哥虽非我一母所生,却十分疼爱我,一有空闲便教我骑马射箭,读书写字。若是行军征战中遇到了危险之事,大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张绣反叛之时,大哥立刻把他骑的一匹快马让给了我,并且让他的亲卫兵卒保护着我速速逃走。大哥自己只骑着一匹寻常的战马,结果落在后面,遇上了司空大人,就……就……”曹丕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曹昂之死,是司空大人最为忌讳的一件事,我还是不提为妙。夏侯尚在心里想着,仍是默默不语。

“司空大人为了一个女人,害死了我大哥。如今他又……哼!虽说是子不言父过,可是我……可是我心里忘不了大哥,永远也忘不了!这一次,我决不能让司空大人如愿,我要、我要抢先进城,杀了那甄宓,杀了那甄宓!哼,我看到了那个时候,司空大人会是一副什么模样。”曹丕说着,脸上浮起快意的微笑。

“子桓兄,这可使不得,使不得!你大哥已去世多年,如今你便是司空大人的嫡长子啊。听我二叔说,将来司空大人平定了天下,必会登基称帝。自古立嫡以长,到时你就是太子了。子桓兄若是意气用事,得罪了司空大人,对将来定是大为不利啊。”夏侯尚慌忙说道。

“太子?”曹丕嘴角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将来司空大人若立太子,那一定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子桓兄,又会是谁呢?”夏侯尚迷惑地问。

“是……是……唉!不说也罢。”曹丕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司空大人从来不喜欢我,从来也不喜欢我。他喜欢的只是那些乖巧伶俐,会耍小聪明的儿子,而我呢,不是这样的儿子,也不可能成为这样的儿子。”

“就算如此,子桓兄也不能……”

“你住口!”曹丕猛地打断了夏侯尚的话头,“明日你一定要帮我杀了甄宓。不然,我就立刻去见司空大人,告你泄露军情,将你斩首示众!”他边说边刷地拔出腰间佩剑,向前一挥。

“啊!”夏侯尚惊骇地叫着,连连后退。

“哈哈哈!”曹丕盯着额上沁出冷汗的夏侯尚,仰天大笑起来。

3

只一刹那间,雕阑玉砌,朱窗绣帘,犹如天堂般的袁府就成了人间地狱。

“城破了!”

“曹兵杀进来了!”

“大伙儿全都没命了!”

……

鬼哭一样的嚎叫声里,众护卫兵卒、门客家仆、女奴乐工等东奔西逃,跌跌撞撞地奔行在花园里、厅堂上、楼阁中,忙乱疯狂若无头的苍蝇。

一个女奴被门槛绊倒,从怀中掉出了一串珍珠。两个兵卒见了,立刻扑上前,夺走了珍珠。一个乐工紧紧抱着一座雕金香炉,低头急奔。几个手执利剑的门客见了立即冲上来,乱剑齐下。乐工惨呼声里,栽倒在血泊中,雕金香炉亦被摔落在地,裂成了十余瓣,众门客各抢得几瓣,狂逃而去……

只有两个人没有随众奔逃。那两个人紧挨着坐在高高的大堂上,神情木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两个人都是妇人,一个年在五旬上下,头发斑白,身穿素衣。一个看上去正当青春年少,只是长发披肩,遮住了大半个脸庞,使人无法看清她的外貌。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整个袁府突然寂静下来,就似没有一个人一样。

微风吹过,花树沙沙轻响。

“都走了,都走了!这些人啊,平日里卖乖弄巧,一个比一个聪明,怎么今天就没有想一想,又能走到哪儿去呢?”老妇看着空空的庭院,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意。

“孩儿也该走了。”少妇低声说着,双手缓缓抬起。她的手上,捧着一条白绫,明洁似雪。

老妇伸出手,在那白绫上轻抚了几下,道:“不急,不急,还不到用它的时候。”

“孩儿身为幽州刺史的妻子,不能受辱于贼。”少妇说道。

“谁人是贼?”

“曹操。”

“曹操身为朝廷司空,名列三公,又奉皇上圣旨征战,如何是贼?”

“这……”

“成者王侯败者贼,古今同例。今日之势,贼非曹操,而是袁家啊。”老妇感慨地说道。

“可是孩儿身为……身为袁家之人……”

“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了袁家。”老妇打断了少妇的话头。

少妇听着,双手不觉一颤,那长长的白绫悄无声息地掉在了地上。

“其实,贼人本该是曹操,本该是曹操啊。”老妇带着无尽的遗憾说着,“汉室自高皇帝得天下以来,立国有四百年了,已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先是黄巾造反,接着是董卓作乱,把少帝和太后杀了,另立陈留王为帝。天下的英雄都不服气,从此不再听从朝廷的号令,各自占据一方。后来董卓为温侯吕布所杀,群贼无首,天下就更乱了,连皇帝都没有着落,到处飘**。当时天下人议论纷纷,都说能够平定乱世的英雄有两个人,一是我们袁家的大将军(即袁绍),一是曹操。但曹操哪能和大将军相比呢?大将军出身于名门望族,四世都有人在朝廷担当‘三公’的高官,门生故吏遍天下,登高一呼,四方响应。而曹操的祖上却是一个宦官,大汉的天下,就是坏在了宦官手中。曹操的家世不仅不能给他带来荣耀,反而会使他多出许多仇人。可是大将军却偏偏败在了曹操手中。曹操这个人,有一肚子智谋,又能招贤纳士。在这点上,大将军的确不如他啊。本来,大将军可以把皇帝抢到手的,可是他却犹豫不决,难下决断。结果皇帝让曹操抢到了许都,使曹操能够‘挟天子以令诸侯’,做什么都占了‘名正言顺’的便宜。还有,荀文若谋略过人,是天下公认的大贤,甚至有人说谁能得到荀文若,谁就能得到天下。荀文若本来是大将军的人,却投奔了曹操。曹操听了荀文若的谋划,便在官渡之战中打败了大将军,活活把大将军气死了。唉!官渡大战时,大将军领有冀州、青州、幽州、并州之地,兵马数十万。而曹操只领有兖州、豫州,兵马不过十余万。天下人都说,大将军定能打败曹操,可结果呢,结果却是大将军败了,败得好惨啊……这一切看来不仅仅是人谋,还是天意,是天意啊!”

少妇对老妇的话似听未听,目光透过乱发,直愣愣地盯在大堂的门槛上。

一只小鸟飞到堂前,在门槛上快活地蹦蹦跳跳。

陡然,喊杀声大起,犹如天边的滚雷,愈来愈清晰地逼向袁府。

少妇的身子忽地一抖,弯下腰,拾起了白绫。

“怎么,你害怕了吗?”老妇望着少妇,嘴角泛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孩儿不是……不是害怕,孩儿……孩儿不是害怕。”少妇不敢与老妇对视,垂下了头。

“是啊,你根本用不着害怕。”老妇笑道,“天下英雄杀来杀去,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夺走别人的东西吗?我们是什么?是女人。女人是什么?是最好的东西啊。”

“不!”少妇痛苦地叫了一声,“我是幽州刺史的妻子,我不能让幽州刺史蒙羞。”

“但是幽州刺史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想回来了。曹操围城围了多久,围了八个多月啊。在这八个多月里,幽州刺史,还有青州刺史、并州刺史都不曾发兵来救。他们为什么不来救?因为他们身边有的是女人。他们根本不在乎曹操得到了你,会使袁家蒙羞。他们都很清楚——战胜者得到战败者的女人,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老妇异常平静地说着,似乎没有听到那滚雷般的喊杀声。

“不!”少妇陡地站起身,“我是袁家的人,不能落在曹操手里。”

“我们并不是袁家的人。”老妇冷冷地说着。

少妇一怔,疑惑地望着老妇。

“你姓甄,我姓刘,本来就不是袁家的人。当初我并不愿意到袁家来,可是我的父母兄长贪图袁家的势力,硬逼我嫁到了袁家。你呢,也一样不愿嫁到袁家。但是你们甄家虽为官宦之后,家境却已衰落,要想重新振兴,只有与袁家结亲。于是,你也来到了袁家。”老妇说道。

“我……我……”少妇欲说什么,却是一句话也无法说出。

“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了袁家,可刘家还在,甄家还在。我刘家的人,不说也罢。你甄家的人,可都指望着你啊。当初你父亲早亡,是你母亲和几位兄长辛辛苦苦才将你抚养成人的。怎么到了这个要紧的时刻,你却只记得袁家,而忘了甄家,忘了你的母亲,忘了你的兄长呢?”老妇质问道。

“我没有忘记母亲,没有忘记兄长……”

“你忘了。你应该知道,曹操是一个既宽厚而又非常残酷的人。对于敌方那些有着才名、贤名的人,他会十分宽厚。但对于敌方那些无甚用处的人,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你的几位兄长都是大将军的属下,是曹操的敌人。虽说你的几位兄长俱为良善之人,却一无才名,二无贤名,只能坐等曹操的诛杀了。你明明知道兄长陷于死地,却不思解救,反倒念念不忘袁家,岂不是太过爱惜自身,而忘了孝道吗?”老妇逼视着少妇,厉声喝问道。

“不是,我不是你所说的那样……”少妇辩解着,突然停下了话头。

滚雷般的喊杀声倏地停止,就似时光倏地停止一样。

老妇晃动了一下,差点歪倒,但又很快坐正了身子。

脚步声响起,一下又一下,沉重而又清晰地向大堂上传来。

少妇如同秋风中的孤苇,摇摇欲坠。

老妇猛然伸出手,将少妇一拉。

少妇的身子一歪,头伏在了老妇怀中。

老妇从容不迫地拿过少妇手中的白绫,绕在自己的手腕上。

4

曹丕手执佩剑,大踏步走到了堂上。

老妇微笑着望向曹丕,看不出有任何畏惧之意。

曹丕似是感到意外,他放慢脚步,缓缓走到老妇跟前,缓缓抬起手中的佩剑。剑刃上鲜血淋漓,一股逼人的腥气在大堂上弥漫开来。

老妇就似没有看见锋利的剑刃,依然是满脸微笑,道:“如果罪妇没有猜错,将军定是司空大人的公子。”

曹丕眉毛一扬:“不错,你见过本将军?”

“十多年前,你母亲卞夫人奉司空大人之命,曾带着你来到邺城,祝贺罪妇的贱辰。虽然那时你才有五六岁,但已是英气勃勃,使罪妇一见难忘。”老妇语气异常亲切地说道。

“这么说来,你是大将军的夫人了。”曹丕说着,眼中全是嘲讽之意。

“罪妇正是刘氏。”

“十多年前,本将军只是一个顽劣小儿,你今日居然能够相识,倒也不易。”“将军英伟之姿,与司空大人极为相像。纵然罪妇从未见过将军,也不难猜出将军是谁。”

“久闻大将军夫人非是寻常女流之辈,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嗯,你既是这般善于猜测,想必也能知道我此刻为何来到这里吧。”

“将军来此,自然是奉了司空大人的将令。”

“不错,不错。本将军正是奉了司空大人的将令。”曹丕眼中的嘲讽之意更加明显。

啊,这曹家公子眼中为何竟是这般的神情?莫非一切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不,不!十多年前,大将军和曹操常有来往,曹操的性子我应该知道得很清楚。也许过了这么多年,曹操的性子已经变了……不……曹操不会变的……刘氏心绪纷乱,脸色苍白。

“嗯,这是怎么回事啊。”曹丕盯着刘氏的双手,做出惊讶的神情。

“罪妇乃朝廷叛逆的家眷,心中惶恐,故自缚以待将军……以待将军处置。”刘氏只觉如山的恐惧当头压来,使她几乎无法保持镇定,声音里竟带着颤抖。

“哈哈哈!”曹丕冷笑了起来,“大将军英雄盖世,名震河北,我还以为他的家眷会在城破之时以白绫自尽,好保得袁家的声誉,却不料他的家眷只是以白绫自缚其手。倘若大将军地下有灵,真不知他该作何之想。”

“袁家乃是朝廷叛逆,早已毫无声誉可言。”刘氏竭力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好,好一个‘朝廷叛逆’,大将军有这样深明大义的贤德夫人,又怎么不会兵败身亡呢?”曹丕厌恶地说着,陡地将剑锋指向少妇,厉声问道,“此乃何人?”

“此为……此为罪妇之子妇甄氏。”刘氏连表面的镇定也难以保持,全身都在颤抖。

“好,好!哈哈哈!”曹丕在大笑声中,刷地举起了佩剑。

“将军,你,你……”刘氏惊骇地叫了起来。

“我要杀了她!”曹丕狞笑着,一副猫戏老鼠的神情,将高高举起的佩剑又轻轻地压在甄宓的肩头上。

甄宓一动不动,似僵卧一般。

“将军,你不能杀她!”刘氏拼出全力大叫道。

“本将军为何不能杀她?”曹丕边说边一点点加大剑刃的力道。

眼看剑刃已刺破肩衣,而甄宓仍是一动未动,就似毫无知觉一般。

“将军,此女天姿国色,纵然西施再世,也难相比,杀之岂不可惜!”刘氏声嘶力竭地叫着。

“天姿国色?”曹丕目光若刀一样逼向刘氏,“听说大将军占据邺城之后,收罗了五位宠妾,个个都是天姿国色,迷得大将军神魂颠倒。后来大将军暴病而亡,遗体尚未入棺,刘夫人便杀死了那五个宠妾,并且让行刑者将那五个宠妾的头发剃光,容貌划破,以免她们到了地府还会去迷惑大将军。这件事,我没有说错吧。”

“这……这……”刘氏张口结舌,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哼!自古以来,美人便是祸水,留在世上,只会乱了天下。”曹丕说着,再一次高高举起了佩剑。

“将军,将军!你听我说!你听……”刘氏绝望地大叫着,忽又停住了话头。

甄宓陡地站起了身,犹如遮掩在无数枯木之后的一株玉树,极其明艳又极其突然地展现在曹丕面前。

曹丕吃了一惊,不觉连退了两步。

一阵秋风吹进堂中,甄宓的长发似轻柔的云雾一样从脸庞上飘散开来。

曹丕呆住了,神思恍恍然如飘向了另外一个世界——那是一个黑暗的世界,天上浮满了乌云地上生满了荆棘,曹丕孤零零一个人在阴森森的荒野上艰难地行走着。绿莹莹的光斑在荆棘间一闪一闪,似埋伏着无数凶恶的野兽,随时会扑到曹丕身上。恐怖如山一样压下来,使曹丕一步也无法走下去……

忽地一阵清风吹来,满天乌云倏然消散,宝石般清碧的夜空升起了一轮圆圆的月亮,将洁白温柔的光辉洒在大地上,也洒在曹丕的心头上。荆棘消失了,绿莹莹的光斑消失了,恐怖消失了,一切阴森森的事物都消失了。

曹丕只觉遍体清凉,心如水晶一样空明透亮……

当啷一声中,佩剑连同着曹丕的满腔杀意掉落在地。

曹丕一步步向甄宓走过去,就似一个迷失在路途中的孩子向家园走去。

喊杀声又一次响了起来,无比清晰地响了起来。

曹丕对那喊杀声毫无反应——他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想听见。

刘氏的脸上重又现出了镇定自若的微笑,她轻吁了一口气,心里道——男人到底只是男人。

几片赭黄的落叶随风飘进大堂,在刘氏脚下翻动着,发出低微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