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桃李不言02

李敢见霍去病拿家中私事来问他,自知并非霍去病的心腹,骠骑将军不耻下问,自然是因为自己年纪颇长的缘故,倒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他心直口快,便直截了当地道:“将军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去看望亲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将军的亲人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觉得唐突呢?”

霍去病长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对李敢的话表示赞许。他又来回踱了几步,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回头道:“好!明日一早拔营,去河东平阳。”

李敢很是不解,回乡省亲并没有错,轻骑简从又省事又方便,为什么非要大军都绕道河东呢?出营帐后才蓦然醒悟过来,这位少年得志的将军就是要让亲人看看他的威风。

平阳县地处黄河中游,两旁是纵横千里的吕梁山、太行山,汾河水穿越县境,滋润着这块物产富庶的肥沃土地。但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跟边郡其他地方一样,常常会遭受匈奴铁骑的**。早年白登之围、文帝、景帝在位,平阳均遭受过匈奴人的侵扰,县城被踏破,八成以上的人家有亲人被杀或被掳去胡地为奴。

霍去病率数十骑快马驰到平阳县的时候,远远就听到城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击鼓声和哭声。随侍的李敢道:“这是杀人的鼓声。”

汉代执行死刑前,通常要先击鼓,以壮声威,鼓声一停,就有人头落地。但那鼓声停歇一阵后又重新敲起,似乎被杀的不止一人。

到城门前,县卒们听说是与大将军卫青齐名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到来,惊得张大了嘴巴,好久才回过神来。一名机灵的县卒听说将军要找平阳县吏霍中孺,忙道:“新任郡太守上任,路过本县,正与县令在县廷前处决犯人,霍君人当在那里,小臣这就领将军去。”霍去病心道:“哪有在刑场上与亲人相认的道理?”道:“不必,先带我去霍家。”那县卒忙应了,又派同伴去刑场找霍中孺。

一路问明情由,才知道是新任河东郡太守义纵上任路过平阳,正督促本县县令在大开杀戒。

义纵任长安令时直法行治,不避贵戚,颇有威名。皇帝刘彻同母异父的姊姊金俗有子名梅仲,仗着是皇亲国戚的身份,有恃无恐,横行京师。义纵查知后,派人捕获,绳之以法,由此震烁京师,赢得了皇帝的侧目。自朝廷对匈奴展开大规模的反击后,连年有大军远征塞外,花费巨大,而民间不法之徒趁机滋事,不少郡县吏治败坏,境内秩序混乱,因而刘彻特别喜欢任用果断敢杀的人,认为只有这样的酷吏才有治民的能力,得知义纵敢拿自己的外甥开刀后,立即提升其为河东郡太守,并当面勉励他放手作为。

平阳是义纵入河东的第一站,一到县廷就将狱中被关押的数十名罪行较重的罪犯都定了死罪,又将来县狱探望过罪犯的两百多名亲朋好友全部抓起来,用酷刑逼迫他们供认曾私下为囚犯解脱手脚上的桎梏。汉律,为囚犯解脱刑具与其同罪,这些人既然承认罪名,也被一并判了死刑,今日恰好就是处决这三百名罪犯的日子。

霍去病在战场上纵横驰骋,杀人如麻,从来没有眨过一下眼睛,但那毕竟是有“九世之仇”的敌人,忽听得义纵对待治下的百姓如此狠毒,为立威杀人不择手段,不禁有些心惊。但他从来不问政事,况且心爱的妻子司马琴心曾跟随义纵之姊义姁学习医术,多少算是有些干系的人,虽然不满,也只是一闪而过的情绪。

霍中孺家位于城南阖里中,是一处一堂二舍的低矮房子,带有一个前院,算是最普通的人家了。听见人马声,一名十四五岁的稚气少年开门出来,忽见到许多全副武装的军人,个个高大魁梧,登时吓得呆住,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些陌生人。

县卒道:“这位就是霍君的公子霍光。”

霍去病翻身下马,走过去问道:“你是霍光?我叫霍去病,是你的……”正想要去拉弟弟的手,霍光蓦地尖叫一声,转身跑回院子,又回身将门关上。县卒忙要去拍门,霍去病阻止道:“不必,我等在这里便是。你也去吧。”

在霍家门外等候的这段时间竟然是霍去病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他从来没有这样忐忑过。前一宿,他便已经失了大半夜的眠,那种因疲倦而产生的紧张现在还在周身动**。他自己也颇为诧异,他在大漠中纵横驰骋,即便大敌当前,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何以自己年纪轻轻,位高权重,而会对从未谋面的父亲和那扇薄薄门板后的弟弟这般害怕?不,不是害怕,是不安。那时响时歇的鼓声愈发加剧了这种躞蹀不下的心理,他终于烦躁起来,再也忍不住,转身命道:“李校尉,你去趟县廷,叫义纵暂且罢手。”李敢道:“遵令。”

李敢刚走,巷外便有车马声传来。片刻后,一大群人朝巷子里涌来,平阳县令咸宣走在最前面,一见霍去病便抢过来拜伏在地,满口是仰慕骠骑将军等赞语。霍去病见面前黑压压地伏了一地人,却不知道哪位是自己的父亲,正要出声询问,却见巷口站着一名年近五旬的老年男子,须发银白,正好奇而警觉地注视着他。从第一眼起,霍去病就猜到他一定是自己的父亲霍中孺,忙排开众人,走过去下跪,深深拜道:“去病拜见父亲大人。”

那老年男子正是霍中孺。他当年被卫少儿无情抛弃,曾发誓今生今世再不理睬她。他也当真说到做到,即使后来卫家一门因卫子夫得宠而显贵,他也从未生过要与卫少儿重修旧好的念头。他当然知道卫少儿之子霍去病是自己的儿子,但他一怒之下离开京师时,霍去病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因为对卫少儿的怨恨,他也并不如何爱这个孩子。回到河东后,他从未跟旁人提过在京师的风流往事,重新娶妻生子,开始了新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第一个孩子的面孔早消逝得干干净净,直到两年前冠军侯声名鹊起,他才重新想了起来,原来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私生子。不过光有血缘又有什么用呢?对他而言,那个儿子就跟卫少儿一样,只是个功成名就、飞黄腾达的陌生人。

此刻,陌生人就跪伏在他的面前,当众叫他“父亲大人”,不仅令他惊异,更令县令一干人瞠目结舌。那催着要人命的鼓声终于止歇,天地间陡然安静了下来。

霍去病抬起头来,道:“去病早先不知道自己是大人之子,没有尽孝。”说着竟然有些哽咽了。霍中孺也终于回过神来,慌忙扶起阔别二十年的儿子,道:“老臣能够托命将军,这是上天的眷顾啊。”一时父爱天性流露,老泪纵横。

咸宣咳嗽一声,躬身道:“恭喜霍公和骠骑将军父子相认,这就请二位移驾造访县廷,也好让本县略备薄酒,为骠骑将军接风。”霍中孺不敢接话,霍去病摆手道:“不必了,你们都去吧,我父子二人自有话要说。”

霍中孺闻言,心中更对这个儿子刮目相看,忙引着霍去病进门,叫道:“光儿,快过来拜见你兄长。”

那霍光躲在树后,只露出半边脸来,死活都不肯过来。霍中孺连连抱歉,说是乡下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胆小怕见生人。霍去病虽然年轻,却是在宫中长大,见惯了宫廷的尔虞我诈、互相利用,此刻沉浸在亲人相逢的巨大喜悦中,倒也不以为意,命从人尽退出院外,亲自走过来牵起霍光的手,道:“不要怕,我是你阿兄,我的名字叫霍去病。”霍光陡然抽回手去,又躲到父亲身后,无论如何都不肯叫霍去病一声“兄长”。

之后霍去病在平阳停留了三天,为霍中孺大买田宅、奴婢,为父亲安顿好一切后,才提出要带霍光去京师长安。霍夫人去世已有两年,霍中孺一直与霍光相依为命,虽然很有些舍不得,但为了霍光的前程,也只能答应。只是霍光胆怯异常,一直不肯跟兄长说话。霍中孺只得一再向霍去病道歉,嘱咐霍去病小心照顾弟弟,霍去病自然满口应承下来。

离开河东后的数日,霍去病一直想方设法地亲近霍光,无奈始终只是一头热,霍光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令出如山的骠骑将军也拿这个呆头呆脑的害羞弟弟没有办法。汉军士卒都在暗中议论说:“一个是威风凛凛、战无不胜的骠骑将军,一个是木讷不言的乡下小子,同是一个父亲生的,差别竟然这么大。”

那霍光被父亲强逼着跟随兄长去长安,心中百般不情愿,一路也是百无聊赖,不知道什么缘故,竟对随军押送的匈奴王子日磾发生了兴趣,不停地拿水和食物到囚车边,给那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囚犯。汉军士卒不免更加诧异,但霍光是骠骑将军的弟弟,也没有人敢轻易干涉他,只得任由他去了。

几天后,军中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某日半夜里,日磾利用汉军对他看管的松懈,竟然设法溜出了囚车。但他也没有就此逃走,而是径自来到霍去病的大帐,打算杀了这个名震天下的骠骑将军,好为族人报仇。满腔仇恨的日磾倒是躲过了巡逻的士卒,顺利溜进了骠骑将军的大帐,但却在偷取佩剑时惊醒了霍去病。汉军士兵听到喊声,一拥而进,将日磾擒住,夺下佩剑,见到骠骑将军毫发无损,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却不由得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本朝律令苛严,倘若骠骑将军被刺,今晚巡逻守卫的士卒都要连坐获罪,可就一个都别想活了。

一时间汉营中火光霍霍,亮如白昼。霍去病心中恼恨,下令将日磾拖出去乱刀砍死。忽见霍光匆匆掀帐而入,大叫道:“不要杀他!”他上身**,下身套着一条薄裤,想是睡梦中刚刚得到讯息,便立即赶来营救。

众人惊讶地望着霍光,他虽然满脸畏惧,但还是勉强鼓足勇气,直直走到霍去病面前,低声道:“阿兄……请你……请你不要杀他!”

霍去病大感惊讶,弟弟终于跟他说话了,这是第一句话呢。他有些喜出望外,于是下令将日磾重新锁入囚车,与其他的重要俘虏一起先行押送长安。日磾被带出去的时候,霍光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望着他,那一直不肯屈服的匈奴王子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扭转头去,不敢再看。

待众人都退出大帐后,霍去病严肃的神色一下松懈了许多,见弟弟衣衫单薄,连忙取过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霍光依旧沉默,但望着兄长的目光显然不再像以前那般畏惧,多少有些感激和亲近之意。霍去病大喜,将霍光一把抱住,道:“来,阿弟,你跟我睡这里……不,我们还是不要睡了,一起喝喝酒、说说话。”

祁连山是水草丰美之地,绿草如茵,山花烂漫,是匈奴的主要牧场之一。焉支山上林木葱翠,盛产红蓝花,花瓣中含有红、蓝两种色素,匈奴妇女习惯挼取英鲜者,放在石钵中反复杵槌,淘去蓝汁后,即成鲜艳的红色染料,称为“胭脂”,用以修饰面容。单于妻号“阏氏”,也是言其可爱如胭脂。河西一战,霍去病踏破焉支、祁连两山,匈奴势力不得不退到焉支山以北,因而有匈奴歌谣哀唱道:“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胡地哀声,长安却是欢声笑语。许多降汉的匈奴人第一次见到如此雄伟的城池,惊叹之余,更是畏惧大汉的强大。匈奴人来到西市、东市,用大汉皇帝慷慨赏赐的金钱疯狂地购买各种物品。商人们也纷纷使出各种解数,兜售商品。匈奴人天性好战,最为他们钟爱的自然是大汉优质的兵器和精良的弓弩,尽管商人趁机抬价,价钱比以往高出几倍,但店铺的武器还是销售一空。

麻烦也随之到来。大汉律令,马高五尺九寸、齿未平、十岁以下者,十石以上弩,均不得出关。这条律令既针对诸侯王,也适用于匈奴,且吏民不得持兵器及铁出塞,更不准将兵器卖给匈奴人,不然以死罪论。虽然匈奴人投降了汉朝,但还是匈奴人的身份,是以售卖兵器的商人均违反了律令,被逮捕判处死刑的多达五百余人。

右内史汲黯向皇帝进谏道:“大汉发兵征讨匈奴,死伤不可胜计,消耗费用以巨万百数。臣以为陛下得到胡人,会把他们赏赐从军死难者家属做奴婢,以此来谢天下。即使做不到这一点,浑邪王率领数万部众前来归降,也不该虚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将这些胡人供奉得如同骄子一般。百姓无知,又哪里懂得卖给匈奴人兵器就会触犯法律呢?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赢以谢天下,又要用苛严法令杀戮五百多名无知的老百姓,此即所谓‘庇其叶而伤其枝’,臣私下认为陛下此举是不可取的。”皇帝刘彻听后只是沉默,但最终还是下诏减免了五百人的死罪,从轻发落。

霍去病军功赫赫,回到长安后,皇帝刘彻为他举办了隆重热烈的庆功大宴。霍去病自此恩宠有加,与大将军卫青地位相等,其弟霍光也当场被皇帝拜为郎中,入未央宫当差。

霍光第一次见到皇帝,伏在地上,紧张得全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刘彻见状反而很高兴,道:“是个淳朴的孩子。”特命霍光随侍在自己身边。

郎中等同于亲信侍卫,职责多是侍奉皇帝,随时奔走传令。当郎中没几天,霍光就接到了第一个任务——充当使者,替天子到茂陵取董仲舒新著。刘彻喜欢读书,经常派人到茂陵向董仲舒、司马相如这样的大家索读新书。霍光从宣室出来,不觉很有些茫然无措,不知道茂陵在哪里。踌躇了许久,只得去找郎官苏武,嗫嚅着请他帮忙。

皇宫中的郎官个个有来历,即使不是权贵亲属,也必是武艺出众的良家子弟,有趾高气扬的,有踌躇满志的。霍光不喜欢那些人,除了苏武,苏武就像他老家的邻家大哥一样,平和,亲切,令人安心。

苏武与霍去病同岁,之前二人同为郎官时就没什么交情,而今霍去病显达,苏武之父苏建跟随大将军卫青出战匈奴时因全军覆没失去了官职,他更不想与霍氏走得太近,以免有攀龙附凤之嫌。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看到霍光紧张得满头大汗时,颇同情这个笨拙的少年,便慨然答应道:“我陪你一起去。”跟当值的侍郎说了一声,与霍光同乘一辆车子,往茂陵而来。

出了长安,霍光紧绷的脸才松弛下来,贪婪地望着车外咸阳原的美景,大口大口地吸气。他好久没有如此畅快地呼吸过了!

自从来到长安,霍去病就走马观花地带霍光出席许多庆功宴会,将他引荐给各种各样的人。原来天下间最有权势的人都是他这个乡下穷小子的亲戚——皇帝是他姨父,卫皇后是他姨母,大将军卫青是他舅舅,平阳公主是他舅母,大名士司马相如的女儿是他嫂子,还有许多的王侯公主,全部跟他沾亲带故。他从来没有想到一日之间能跟这么多声威赫赫的人结亲,眼花缭乱之余,也令他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压得他几乎窒息。而霍去病却不顾他的感受,将他强送进宫中当差,他稍有畏缩之语,便招来兄长厉声呵斥。在宫里惶恐,在家里委屈,真不如过去在老家平阳跟父亲相依为命的日子,生活虽然苦些,却是过得逍遥自在。他虽然心里这么想,却不敢对任何人说。唯一的安慰就是去未央大厩[1]看马。倒也不是他格外喜欢骏马,而是日磾做了黄门署的马奴,专门负责养马。他跟那匈奴王子虽然语言不通,却有一股难言的默契,暗中做了好朋友。若非日磾是囚犯,行动被限制在大厩之内,霍光真想带他来这咸阳原看看。

苏武见到霍光的样子,知道他被压抑得太久,心头微微叹息。

来到茂陵董仲舒家,仆人称董先生正在静坐,霍光便请仆人去转告皇帝的旨意,自己等候在院中。董宅甚大,西院中树有一个箭靶,正有一名八九岁的少年在练习射箭。他挽一张常人用的大弓,羽箭飞出,正中靶心。一旁观战的少男少女立即拍手喝彩。

苏武见霍光瞧得目不转睛,道:“那少年是飞将军的孙子李陵公子,是个小神射手。他也是太子的伴读,同时教太子学习射箭。”

霍光见那李陵连发五箭,箭箭射中靶心,最后一箭甚至劈开前一支箭的杆身,不由得大叫一声:“好!”

李陵回过头来,笑道:“苏武哥哥,这位郎官君是谁?”苏武道:“霍光,骠骑将军的弟弟。来,我为你们一一介绍——这位是飞将军的长孙李陵;这位是李敢将军的儿子李禹;这位是桑弘羊侍中的儿子桑迁;这位是平阳侯曹襄,平阳公主之子;这位是江都国翁主,细君翁主也是董先生的义女。这位小女娃娃呢,是刘宗正的女儿刘解忧。他们都住在茂陵,时常聚在董先生这里读书射箭。”

霍光见李陵年纪比自己小许多,却能射一手好箭,很是羡慕,迟疑着问道:“我能拜李公子为师,跟你学习箭术么?”

李陵年纪虽小,为人却是豪迈热情,笑道:“别说什么师不师的,大伙儿一起玩就是了。来,你射一箭试试。”

霍光却是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生怕丢份儿被人耻笑。刘细君微笑道:“不要怕,总比我射得好,我可是连弓都拉不开呢。”

霍光遂取了李陵适才用过的弓,搭了一支羽箭,开弓到一半,便觉得吃力,手一松,羽箭飞出,斜射入面前不远的地下。李禹登时放声大笑起来,道:“你当真是骠骑将军的弟弟么?怎么一点也不像骠骑将军呢?”霍光脸臊得通红,极是难堪。

李陵笑道:“你步法和射姿都不对,应该先站稳身子,像这样……”正指点霍光射箭,仆人匆匆送了一大卷竹简出来,道:“这是董先生献给皇上的新书。”

霍光忙接了书简,道:“我得赶紧回宫向皇上复命了,下次再来向李公子学习射术。”匆匆辞别出来,登车走出老远,才闷闷地问道:“我是不是太给我阿兄丢脸了?”苏武道:“不过是射箭而已,何须介怀?多练几次就好了。”又指着一旁的宅子道:“这是司马相如先生的宅邸,你嫂嫂……”忽见司马琴心正陪着一名男子走出来,不由得一愣。

霍光也很奇怪,心道:“原来嫂嫂今日回来茂陵了。”车子驰出一段,苏武命驭者停车,道:“你先回未央宫。我临时有点私事,办完再回来。”说罢跃下车子,回头往司马相如家赶来。

那男子刚与司马琴心道别,往东而去。苏武疾步追上去,叫道:“雷被!”

那男子闻声回过头来,果真是被当做射杀匈奴太子於单车夫的嫌犯而遭缉捕的雷被!苏武认得他,完全是巧合。五年前的某日,他奉皇帝之命来茂陵取司马相如所著之书,正好遇到司马琴心和雷被手牵手出来。后来雷被被指认杀人,司马琴心险些遭到牵连,但雷被一直未能被捕获。

雷被虽不记得苏武,但见他一身郎官服饰,立即本能地去拔佩剑。苏武冷笑道:“你是要在京畿之地当众跟我格斗么?只要我高喊一声,你连茂陵都走不出去。何不乖乖束手就擒?免得牵连了旁人。”这“旁人”自然是指司马琴心了。

雷被道:“天子在去年大赦了天下,我之前所犯下的所有罪行都已勾销,就算你擒住我送官,也没有多大用处。”正想要说服苏武放过自己,夷安公主凑巧散步过来,一眼认出雷被,立即命侍从上前围住他。

雷被道:“公主一点也不念旧情么?”夷安公主道:“我跟你有什么旧情?是你行刺於单又用毒药害死他吧?也是你射杀了车夫朱胜又射伤我师傅吧?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谁做事?”雷被道:“要我说实话不难,可我要见了天子才能说。公主,我愿意束手就擒,这就请你带我进宫吧。”当真解下佩剑,递给了苏武。

夷安公主很是意外。苏武道:“公主,小心有诈。”

夷安公主便命仆从寻来绳索,反缚了雷被双手,令他与苏武同乘一辆车子,带着侍从往未央宫而来。

刘彻正在宣室阅读董仲舒新书,手不释卷,听说夷安公主和苏武捕到了行刺匈奴太子於单的刺客雷被,大为意外,立即召见。雷被一番供述后,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淮南王刘安的阴谋。

淮南从来就是个不太平的地方。大汉第一任淮南王是开国名将英布,当时的淮南国辖九江、庐江、衡山、豫章、会稽五郡[1],地域广阔,风光无限。然而好景不长,刘邦立国站稳脚跟后即大肆诛杀功臣,用具五刑的酷刑杀死梁王彭越后还将其剁成肉酱,分赐给诸侯。英布得到肉酱后恐惧异常,担心自己也会落到如此下场,于是集结军队谋变,结果兵败被杀。之后刘邦封少子刘长为淮南王,辖九江、庐江、衡山、豫章四郡。

刘长的母亲原先是刘邦女婿张敖的小妾。张敖封赵王,系刘邦与吕雉唯一爱女鲁元公主的夫婿,依然逃脱不掉被猜忌的命运。刘邦路过赵国时,张敖为了讨好刘邦,将身边最貌美的小妾赵姬送去侍寝。不久,赵国丞相贯高设计刺杀刘邦未果,张敖和赵姬都受牵连入狱。赵姬在狱中上书,称自己怀了刘邦的孩子,托辟阳侯审食其转告皇帝。审食其是吕雉的情人,先将这件事告诉了吕雉,吕雉出于嫉妒不予理会。赵姬在狱中生下刘长,之后悲愤自杀。刘邦得知后很是痛心,命人厚葬赵姬,将刘长抱给吕雉抚养。吕雉因赵姬已丧,对刘长还算不错,视若己出,尽心抚养,所以后来吕氏当权时,刘邦诸子或被逼死,或被毒死,或被饿死,刘长都得以无恙。

刘长被封淮南王后,得知母亲赵姬自杀的真相,归咎于审食其,有心复仇,但因审食其有太后吕雉的庇护,不敢妄为。吕雉死后,群臣倒吕拥汉,选出了代王刘恒做皇帝。刘长自恃是皇帝的弟弟,骄横跋扈,亲自用铁椎杀了审食其。这一举动震惊朝野,上至薄太后、太子刘景,下到王侯大臣,均忌惮刘长。但是文帝刘恒认为高皇帝在世的儿子只剩下自己和刘长,手足情深,因而没有追究。刘长归国后又自作法令,驱逐朝廷任命的官吏,派人与匈奴、闽越暗通声气。事发后被削去王爵,逮捕至长安,文帝赦免其死罪,发配到蜀郡。刘长途中绝食而死。民间有歌谣唱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文帝听到后大有愧色,为表示自己不贪淮南之地,将淮南国一分为三:淮南、衡山、庐江,分别封给刘长的三个儿子,长子刘安继任淮南王,都城设在寿春。

刘安当真是诸侯王中的佼佼者,好读书操琴,谈玄论道,与当今天子颇为投契。刘彻极爱刘安写的《内篇》[1],读得手不释卷,又令刘安再写《离骚传》。每每刘安入朝,叔侄二人在宣室中交流方术诗文心得,惬意得如饮美酒,心都快要醉了。在刘彻眼中,刘安是如玉如圭的有斐君子,尤其他那一套养生炼丹、追慕神仙的方术令人迷恋不止。所以当雷被跪伏在宣室殿下,告发刘安预备造反的种种时,刘彻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

但雷被所讲述的故事也是有头有尾,有枝有叶,毫无破绽,令人不得不相信。

原来雷被本是长陵人氏,汉时墨子遗风尚存,青壮年好为游侠,他也是如此,跟人学了一手好剑法后,四处游历,成为江湖游侠。到淮南时被刘安招入门下任郎中,因外表潇洒,剑术精湛,成为刘安最倚重的心腹。

之前雷被伪造关传来到右北平郡,目的在于刺杀郡太守李广。倒不是他本人或淮南王刘安跟李广有私人恩怨,而是刘安久有谋逆之心,想借助匈奴人的势力。这不是什么新鲜法子,他的父亲前任淮南王刘长谋反时,就暗中派人与匈奴、闽越暗通声气。昔日吴楚七国之乱,诸侯王谋反前也曾与匈奴暗中结为联盟,只不过匈奴还没有来得及发兵,七国就已经兵败。刘安也走父亲的老路,派人与匈奴相结。他是高皇帝刘邦的亲孙子,在当今诸侯王中地位最高,军臣单于甚是看重,同意在他起兵时发兵相助,但要求刘安先拿出一点诚意来——以匈奴人最畏惧的飞将军李广的性命作为结盟的见面礼。雷被前往平刚,正是要办这件送给匈奴的礼物。

他本已有周密计划,在城南酒肆撞见李广不过是个意外,他本有意借机杀了李广,可又畏惧同在酒肆的郭解,心中正矛盾不已时,居然听到了淮南国翁主刘陵的声音,惊讶得无以复加。他是直接从淮南国赶来边郡,而刘陵八月底便离开京师,陪着夷安公主来到边郡,未及遇上刘安派去长安的使者,因而她并不知道父王的计划。但她为人极其聪慧,第一眼见到雷被就猜到他的来意。雷被武艺高强,剑术精湛,有“淮南第一剑客”之称,可李广也并非泛泛之辈,一旦动起手来,杀之不易,但要杀夷安公主就容易多了。公主死在右北平郡,郡太守李广失职,论罪要当弃市,所以她先有意以言语暴露夷安公主的身份,目的就是要提示雷被。雷被虽然会意,可依然畏惧郭解,不敢轻易动手。刘陵不知究竟,不免怀疑雷被因为飞将军李广的威名而心生胆怯。凑巧羌人阿胡为族人复仇行刺李广,刘陵遂有意唆使夷安公主离开酒肆,原本是要给雷被胁持杀死公主的机会,但后来又改变主意——她与夷安一直在一起,公主若死,她也难脱罪名。况且她与夷安交好,日后还有许多可以利用的机会,就此杀死未免太可惜,遂暗令雷被设法接近公主。公主爱玩,果然被雷被哄得团团转,到地下搏庄疯玩了一夜。

次日,刘陵得知了匈奴军臣单于已死的消息,急忙设法通知雷被,令他停止行刺李广的计划。万一新单于跟大汉结盟,将淮南王与匈奴相结之事告诉朝廷,那可就大事不妙。尤其是刘陵意外听到赵破奴与东方朔的对话,怀疑那逃归的宫女王寄知道了淮南王与匈奴结盟的计划,虽说王寄醒来后不记得前事,暂时缓解了危机,但万一有一日她又记起来了呢?所以一直有心想杀其灭口。但郡府那样的地方,外人实在难以混进来,刘陵甚至想过自己动手,可又忌惮东方朔之精明,最终计划在返回京师的途中由雷被带人劫道。哪知道上路之时,朝廷正好有诏书到达,召李广回朝任郎中令,李广与使者一同上路,其随从士卒不少,又多是武艺精良之辈,雷被劫杀计划遂告泡汤。

一行人返回京师后,王寄反倒不足为虑,新投降的匈奴太子於单成为淮南王势必要除去的眼中钉。淮南国太子刘迁气走太子妃梅瓶,淮南王刘安将太子捆送京师,实际上就是要寻机将刘迁送到京师来主持行刺於单之事。而雷被也一直藏身在淮南邸,并有意无意地跟司马琴心来往,目的就是要利用她获取最新消息。刘陵知道夷安公主不愿意嫁给於单,也想利用这一点,假意是为朋友之义气而行刺,万一事败,还可以拿夷安公主来当挡箭牌。

当晚,雷被先派人放火,引开於单手下的注意力,自己闯入於单卧室,出其不意地刺伤了他。但匈奴人也足够机警,很快赶来将他团团围住。於单命手下退开,告诉他道:“我大致知道你是谁派来的,你回去告诉你的主人,我现在是大汉的涉安侯,以前我当匈奴太子时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我都不记得了。”言下之意,无非是暗示他绝不会出卖之前暗中与匈奴通好的汉朝高官。

雷被由此全身而退。他回到淮南邸后将经过情形报告给太子刘迁和翁主刘陵,刘陵推测於单定然不会张扬遇刺一事,刘迁遂连夜作出安排。次日,於单的车夫朱胜按计划到东市接了假的淳于光大夫来到北阙甲第为於单疗伤,伤药是最好的外伤药,但裹伤的药布上却早浸泡了雄黄。

几日后,於单在赴长乐宫家宴时于西阙外遭暗箭伏击,淮南邸的人这才知道不只他们一家想要於单死。至于当晚长乐宫家宴,据说刘陵本来也有计划,但后来没有实现,反而是隆虑公主之子陈耳因为喜欢夷安公主而抢先对於单下了手。

於单死后次日,夷安公主和东方朔很快追查到北阙甲第,淮南太子刘迁遂命将朱胜灭口。雷被伪装成车夫,有意停在於单宅邸附近,果然顺利载上着急回家的朱胜,趁他进门时用带毒的弩箭射杀了他,线索最终中断于此。雷被则一直藏在淮南邸中,躲过了追捕。后来刘陵觉得东方朔成了夷安公主的师傅,人又那么聪明,对自己威胁太大,又令雷被伺机射杀东方朔。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东方朔与车夫都中了弩机射出的毒箭,车夫死了,东方朔却命大活了下来,不过终于还是半瘫在床,再也不能东奔西走地去查案了。

之后雷被伪造关传逃回淮南国,因立下许多功劳,加官晋爵,成为淮南王宫的座上宾。淮南王太子刘迁酷爱剑法,拜了不少名师,勤学苦练,自觉得武艺了得,所以特意找“淮南第一剑客”雷被较量。哪知道太子心高手低,剑法根本不堪一击,雷被上来两下就击伤了刘迁。同场较艺,受伤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但刘迁却心胸狭窄,怀恨在心,从此处处为难雷被。雷被在淮南国里实在待不下去了,正好皇帝颁布诏令大赦天下,允准民众自愿从军出击匈奴,规定诸侯壅阏不与击匈奴者当死,于是雷被向淮南王刘安请求从军去打匈奴,为国家效命疆场。雷被知道如此多的淮南国机密,刘安怎么可能轻易放他离开?遂将其软禁起来。雷被担心早晚会被刘迁诛杀,想方设法逃出了淮南。他原本也没有打算就此背叛淮南王,只是忽然很留恋那段与司马琴心交往的日子,遂来到京师茂陵重访故人,这才从卓文君口中知道琴心早已成为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妻子,风光无限,不由得悔恨交加。卓文君也是个奇女子,见他悔不当初的样子,居然同意安排女儿跟他见一面,今日凑巧司马琴心回来茂陵父母家中,二人一番长谈,琴心送雷被出来,正好被苏武看见。雷被见难以脱身,遂决意面见天子,说出一切真相。

这一番交代,雷被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刘彻听完惊异不已,夷安公主更不能相信最好的女伴刘陵居然是淮南国安放在京师的奸细。

宣室寂静了下来,连咳嗽也不闻一声。过了好久,夷安公主才问道:“这些……这些是真的么?”雷被道:“天子面前,罪臣不敢妄言。”夷安公主道:“我不信,我不信,我要当面去问阿陵。”正要奔出宣室,刘彻命道:“拦住公主。去召东方朔和淮南国翁主刘陵来。”郎中飞奔出去传令。

过了小半个时辰,谒者引着刘陵进来。她见雷被被缚在阶下,很是诧异。雷被道:“翁主,臣已经将一切实情都招出来了。”刘陵奇道:“什么实情?”

夷安公主奔过来问道:“雷被说之前行刺於单、射杀车夫朱胜、射伤我师傅都是受你和你王兄指使,是真的吗?”

刘陵大吃一惊,道:“什么?”夷安公主见她一副浑然不知情的样子,便将之前雷被的招供大致复述一番。

刘陵忙上前拜见天子,叩首道:“雷被满口都是诬陷之词,请陛下明察。”刘彻道:“噢,那么翁主不认得雷被了。”刘陵道:“不,臣女认得他,右北平郡之行后,雷被来投淮南邸,臣女见他武艺高强,就私自留下了他,没有告诉公主等人知道。但臣女并不知道雷被其实是别有所图,得知他就是射杀朱胜的凶手后,臣女本要绑他见官,但却给他逃走了。臣女怕惹来朝廷怀疑淮南,所以也没敢声张。而今事情已然明白,雷被早先投在淮南邸,就是要地利之便,好行刺匈奴太子后嫁祸给我淮南。”

刘彻道:“照翁主的说法,是雷被设下了一个大圈套,目的就是要陷害你们淮南?”刘陵道:“陛下先听了雷被的供词,已经先入为主,臣女不敢再多妄辩,仅举一事为例,夷安公主的金簪是我拿的……”

夷安公主瞪大了眼睛,道:“真的是你?”刘陵道:“是,是我。大夏殿家宴前,我到永宁殿看望公主,见公主泪水潸然,心中不忍,一时冲动,就顺手取了金簪,想用它杀了於单,这样公主就再不用再嫁自己不喜欢的人了。第一巡酒后,於单最先出殿去方便,我就将金簪交给了王兄刘迁,让他跟去茅房,伺机杀死於单。但杀人这事说起来容易,真的动手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兄长跟於单并无深仇大恨,又是被我所逼,所以一直不忍动手,结果不小心遗失了金簪,最终也就没能下手。至于后来昭平君陈耳捡到金簪,暗中加害於单,则是另外一回事了。果真如雷被所言,是我和王兄安排了一切,派他到甲第行刺,又连夜安排下假大夫之计,往药布上涂毒,那么我该知道於单早晚必死,又何须再多此一举,还要在大夏殿冒险用金簪动手呢?”

刘彻闻言很是震动,道:“翁主是不愿夷安公主嫁给胡人而起杀人之意?”刘陵道:“正是如此。”

夷安公主却道:“金簪的确是很好的借口。但之前我和师傅推测是王寄在永宁殿拿了金簪……”忽然意识到王寄已经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忙改口道:“是王夫人在大夏殿遗失了金簪,王夫人本人又不记得这件事,你说是你拿了金簪,只是空口无凭。”

刘陵闻言很是失望,道:“公主,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你居然不相信我的话?”忽听得背后有人道:“我相信翁主。”

只见四名郎官抬着一具坐榻进来,榻上所坐之人正是东方朔。夷安公主忙迎上去,叫道:“师傅。”

郎官将坐榻放下,东方朔道:“臣有伤在身,无法行礼,请陛下见谅。”刘彻一摆手,道:“卿说相信淮南翁主的话,可有凭据?”

东方朔道:“大夏殿之案,用金簪向於单下手的是昭平君陈耳,此节已经确认无疑。他杀人的起因也只是事出偶然,无意中捡到了金簪,认定金簪是夷安公主送给於单的定情信物,一怒之下用金簪攻击於单,既杀了於单,又可以将怀疑目标引向公主,可谓一箭双雕。但里面还有个疑点,那就是陈耳捡到金簪一事,金簪是太后赏赐给夷安公主的,陈耳认得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他凭什么会认为金簪是夷安公主送给於单的定情信物呢?为什么没有认为是夷安公主身上掉下来的呢?只有一种可能,他是在茅房里面捡到了金簪,茅房分为南北两边,妇女在南,男子在北,陈耳只有可能在男茅房中捡到金簪,才会认定是从於单身上掉落,认定是夷安公主送给他的定情信物。话说回来,男子中又有谁能拿到金簪呢?於单不可能,公孙贺也不可能,只可能有一个人——淮南国太子刘迁假翁主刘陵之手。所以据此推断,翁主的话是完全可信的。”

夷安公主仔细回思,果然是这个道理,忙歉然道:“抱歉,阿陵,我误会了你。”

雷被忙道:“臣所言句句是真,绝没有欺瞒陛下和公主。刘陵虽是女子,却是老谋深算,阴险狡诈,金簪一定是她预先伏下的棋子,你们可千万不要上了她的当。”

刘陵道:“我若是老谋深算,怎么会不预先调查清楚,就收留你进淮南邸呢?陛下,雷被逃亡后,臣女派人细细调查他的来历,发现他居然和丞相长史审卿暗中有密切来往,所以他为何假意投靠淮南邸,倾心尽力陷害淮南国,动机一望便知。”

审卿即是辟阳侯审食其的孙子。审食其与汉高帝刘邦同乡,以舍人从刘邦起兵反秦。刘邦带兵离开沛县时,留下自己的哥哥刘仲和审食其一起照料自己的父亲和妻子儿女。楚汉战争期间,审食其曾经与刘太公、吕雉一起被楚军俘虏。三年囚徒生涯中,审食其忠诚相伴,与吕雉结下生死与共的深厚感情。大汉立国,因为吕雉谏争,没有战功的审食其也被封为辟阳侯。刘邦死后,吕雉更无顾忌,召审食其入住长乐宫,公开往来。审食其更是被任命为左丞相,虽不管理政务,却像郎中令一样在宫殿内监视,公卿奏事均须通过他的决裁,权势极大。吕雉死后,陈平、周勃等诛杀诸吕,恢复汉室,审食其只被免去相位。但淮南王刘长怀恨其在汉高帝时对其亲母见死不救,于是伺机杀了审食其。审食其之子审平继为辟阳侯,一再上书文帝刘恒,请求追究刘长,但文帝因为高帝诸子仅有自己和刘长在世,置之不理。后来刘长谋反被废,在迁往蜀郡的途中愤而自杀,传说也与审平有关。文帝内疚之下,将淮南国一分为三,封刘长五岁的长子刘安为淮南王,次子刘赐为衡山王,三子为庐江王。数年后,审平因谋反罪名自杀,辟阳侯爵位废除,据说此事与衡山王刘赐大有关系。不管传闻是真是假,淮南王与审氏势同水火却是天下众所周知的事。审卿即是审平之子,素来是坚定的削藩拥护者,最关键的是,他也住在北阙甲第,宅邸就在於单住处的东面。

刘彻闻言,果然立即会意了刘陵的弦外之音,将狐疑的眼光投向雷被。雷被还要再辩,东方朔忙道:“宣室是朝廷议政之所,不能成为小人自辩申述的地方,陛下何不将此人交给廷尉审问?”

刘彻便命人将雷被下廷尉狱,又命夷安公主和刘陵退出,这才问道:“卿认为雷被告发淮南王谋反之事可信么?还是更相信这是丞相长史审卿的陷害?”

东方朔答道:“臣近来一直在读故郎中徐乐的遗书,对其‘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之论有了更深的体会。自高帝以来,朝廷千方百计地孤立、削弱诸侯王的地位,所以才有文帝时的淮南叛乱,景帝时的七国之乱,若不是朝廷强硬削藩,未必会激起诸侯国举兵反叛。陛下即位以来,采纳主父偃建议,广行推恩之令,命诸侯王将封地分给所有的子孙,一人为王,余者为侯,堪称最高明的削藩之策,天下士庶均称赞天子的仁义美德。现在诸侯王兵众不及吴楚十分之一,天下安宁又万倍于秦时,若是在这种时候举兵叛乱,既无对抗朝廷的实力,又出师无名,得不到民心拥护,只见其祸,未见其福,不是白白费事么?”

刘彻笑道:“许久不见,卿倒像是变了一个人。”东方朔微微叹了口气,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是臣这几年来悟出的道理。五年前,陛下尚且烦恼朝臣、诸侯中有人与匈奴勾结,而今匈奴一蹶不振,陛下还会有此忧心么?那些有心投靠匈奴的人,怕是自己早就熄了反叛的念头了。只要大汉强大,人主仁义,自然是人心所向。”

刘彻大笑道:“是这个道理。朕正预备要再击匈奴,生擒单于。”笑声未落,便有郎官进来禀告道:“丞相君在殿外求见陛下。”

刘彻急忙起立迎接,一旁内侍高声叫道:“皇帝为丞相起立,问丞相无恙。”李蔡进殿伏地,拜道:“臣李蔡叩见皇帝陛下无恙。”刘彻道:“丞相请起。”

李蔡道:“臣……臣的长史自杀了。”刘彻惊道:“审卿自杀了么?”李蔡道:“是,他服了毒,他的家人往丞相府送来了遗书,是指名给陛下的,臣不敢妄自拆阅,特送来给陛下御览。”内侍接过他手中的信简,转奉给刘彻。

刘彻略略一看,无非是称淮南王刘安包藏祸心、密谋造反之类,不禁很有些恼怒,道:“这审卿既然一意指认淮南王谋反,为何不肯到廷尉当面作证,反倒要抢先自杀?分明是心中有鬼。”

李蔡少不得要为自己的下属辩护几句,道:“淮南王是高皇帝亲孙,地位尊崇,告发他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胆量。审长史为表明上书不欺,才会先自杀阙下,以死来博取陛下信任。”刘彻道:“罢了,罢了。朕已经将雷被交给廷尉审讯,这件事等有了结果再说。你们都退下吧。”

等李蔡和东方朔尽数退出宣室,刘彻才对身边的霍光道:“这未央宫是越来越不安全了。五年前,你兄长霍去病带人搜捕大乳母宾客住所,搜出了一张画有长乐宫秘道的地图,朕派人到长乐宫暗中验证,竟然八九不离十。这未央宫也是前朝旧宫,想来也有不少不为人知的暗道。而今宫里的人更靠不住了,雷被被押进宫不久,审卿便抢先自杀,可见有人暗中给他通风报信。”

霍光见皇帝怨气颇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闷不作声。

刘彻道:“你没有什么可说的么?”霍光勉强道:“陛下心情不好,臣不敢多嘴。”刘彻道:“你倒是个老实孩子。朕有一件事派你去办,你带一些人,冒充丞相长史审卿的门客,去廷尉府将雷被劫夺出来。”

皇帝亲自委派的劫狱计划还没有来得及实施,事情又起了新的变化——刘安的庶孙刘建亲自来到长安,诉说淮南王不肯行推恩令,虐待庶子,而且正阴谋反叛。

刘建的父亲名刘不害,是淮南王刘安的庶长子,因为不是王后所生,不得刘安宠爱。本来按照朝廷颁布的推恩令,刘不害也该在淮南国内得到一块封地,但刘安不愿意削弱自己的实力,不肯封地给刘不害。太子刘迁也因为自己是嫡子身份,对长兄刘不害很是无礼。刘建看到父亲被多方迫害,很是不满,私下招募勇士,预备刺杀太子刘迁,然后立父亲当太子,结果事泄。刘建被逮捕,太子刘迁命人将他绑在马厩中,用鞭子抽得死去活来。后来刘建暗中得人帮助,才逃出淮南国,赶来京师告发。

汉代以孝治国,刘建身为人孙,告发祖父和叔父谋反是大不孝。以往多有诸侯王庶子因为与嫡子争宠而告发父亲谋反者,通常会先于谋反者被弃市处死。但正逢雷被案发,刘建的证词得到采信。在他的指引下,廷尉逮捕了正住在长安淮南邸中的淮南国中郎伍被。伍被和盘托出一切,事情才算真相大白。

原来刘安一意谋反,倒不是如何窥测皇位,而是他读书多,对皇权的刻薄寡恩有清醒的认识:汉高帝封了八个异姓王,坐稳皇帝宝座后一口气铲除了七个,都是以谋反之罪,其中就包括第一任淮南王英布。汉文帝刘恒即位后第六年,便逼得唯一在世的弟弟第二任淮南王刘长自杀,罪名也是谋反。而实际上,天下多有认为刘长谋反是朝廷罗织罪名制造出来的冤狱,因为如果真是谋反,文帝就不会内疚之下继立刘长五岁的长子刘安为淮南王了。刘安长大成人后得知父亲其实根本没有谋反之心,不过文帝是命舅舅薄昭写信严厉斥责刘长,刘长担心被朝廷诛杀,驱逐了朝廷任命的官吏,派人联络匈奴、闽越,做了一些逃亡的准备,结果反倒成了谋反的罪证。刘安知道了真相,父亲之死遂成他心中的死结。

景帝在位时,爆发了吴楚七国之乱,刘安时年二十五岁,本欲参与其事,但因为下属阻止而没有采取行动,倒是由此避免了身败名裂的命运。

当今天子即位之初,刘安到京师朝见,刘彻之舅武安侯田蚡为太尉,亲迎于霸上,并奉承刘安道:“皇上还没有太子,大王是高皇帝的亲孙,广行仁义,天下闻名。如果宫车某日晏驾,臣一定会设法迎立大王为皇帝。”

当时刘彻新即帝位,才十六岁,这番话并不是说他没有儿子才地位不稳,而是因为他尊崇儒术,与好黄老之术的太皇太后窦漪房大闹矛盾,窦太后为文帝皇后、景帝之母,在景帝一朝就已经权倾朝野,刘彻与她冲突,自然引发了不少废立的传闻。刘安也略有所知,听了田蚡的话很是高兴,送给他大量金钱财物。也正是从这个时候起,刘安开始有了当皇帝的野心。后来田蚡倚仗姊姊王太后当上丞相,与窦婴不和,窦婴好友灌夫为朋友出头,预备告发田蚡接受淮南王刘安贿赂之事。田蚡十分害怕,才勉强同窦婴和解。但不久后田蚡即借口灌夫不服太后逮捕了灌夫,并不等皇帝指示,关押了灌夫全家和族人。王太后则以绝食威胁,逼迫刘彻族诛了灌夫。

淮南国翁主刘陵聪慧美艳,有心助父王一臂之力,自愿来到京师,做了公主的伴读,充当奸细的角色。刘安还派出许多心腹,混入朝中重臣门下当门客,譬如手握兵权的大将军卫青,一旦刘安举事,这些门客就找机会刺杀卫青,令朝政自乱。

至于雷被,也的确是刘安的心腹,他与淮南太子刘迁比武不慎失手,伤了太子,在淮南国待不下去,遂设法逃走。刘安生怕雷被会到京师告变,派伍被带人一路追捕。伍被分别派了心腹武士在未央宫北阙、东阙及重要官署外埋伏,一旦雷被露面,就当场杀了他,如同当年郭解门客杀死为杨昭父子鸣冤的死士一样。谁知道雷被根本未进长安,直接去了茂陵寻访司马琴心,结果遇到郎官苏武和夷安公主,被带进了未央宫。公主侍从不少,刚好又有一大队卫卒经过,守在北阙外的刺客没敢出手,飞奔回淮南邸向翁主刘陵和伍被禀告。之前因为丞相长史审卿有心报祖仇,一直派人暗中搜集淮南王的罪证,刘陵曾有意派雷被去与审卿结交,用重金收买了几名审府的奴仆,想知道他到底了解多少内幕,当此危急关头,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伍被遂模仿审卿笔迹写下遗书,将书简和毒药交给审府仆人,毒害了审卿,装作是自杀的样子。不久,刘陵被召入宫,果然利用之前的金簪之计和雷被与审卿有交成功为淮南国辩护。若不是侄子刘建突然杀出,事情本可就此平息。

刘建和伍被的证词证实了之前雷被的证词,廷尉张汤将案情上报后,皇帝下令在京师展开大搜捕,淮南国翁主刘陵、与刘陵交好的将军张次公、中大夫严助等许多官吏被捕下廷尉狱。刘彻又派人到淮南,以“阴结宾客,拊循百姓,为叛逆事”等罪名发兵包围了淮南王宫,淮南王刘安、王后、太子刘迁均自杀。

负责案子的廷尉张汤深知皇帝有意借此案一举铲除诸侯王势力,穷追不舍,衡山王刘赐、江都王刘建均被认为与淮南王串通一气,刘赐和刘建先后自杀,三国国除置郡,均收归中央朝廷管理。

皇帝刘彻随即下诏制定专门针对诸侯国的《左官律》[1],贬损诸侯王权势,严惩诸侯王国官吏的犯罪行为。不久,又借口酎金金质不纯,引《酎金律》[2],一举削夺一百零六个列侯的爵位。自此,诸侯王及列侯势力大衰,再无能与朝廷抗衡者。

按大汉律令,与诸侯结交是重罪,受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江都王刘建三王谋反案牵连而被诛戮弃市的列侯、二千石官员、世家豪杰等达数万人,京师血流成河。这是当今天子即位以来牵涉最广的一起大案,稍有干系即受牵连,一些朝中大臣仅仅因为仰慕刘安风采才华,与淮南略通书信往来,也被廷尉毫不留情地判处死刑。江都翁主刘徵臣早已嫁给王太后兄长之子为妻,受兄长牵连,也没能逃脱屠刀。带着咸气的血腥味一度笼罩在长安上空,给人们心中带来阴郁和不祥的感觉。

刘彻却笑答道:“世上怎么会没有贤才呢,只怕你不能发现他们,假如都能发现,还怕没有贤才吗?所谓才者,指有用之器,有才而不肯尽用,与没有才能一样,不杀何用?”

汲黯无话可驳,只得道:“陛下心里欲望很多,只在表面上尊崇儒术、施行仁义,怎么能真正仿效唐尧虞舜的政绩呢?”

刘彻闻言色变,当场罢朝,拂袖走入内堂,余怒未消,对身边的近臣道:“汲黯太愚直、太过分了!”不久即调汲黯为外郡太守。

当然,也并非完全没有被宽假之人,雷被便因为有人出面说情而被特赦。不过这个从皇帝屠刀下救人性命的却不是狂人东方朔,而是骠骑将军霍去病。刘彻听到霍去病为雷被求情时,也是愣了好久,才问道:“是琴心让你来说情的么?”

霍去病正色道:“不是,淮南案发,臣的妻子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但若是雷被死了,臣想她也不会快乐的,这不是臣所希望见到的。”

因她喜而喜,因她悲而悲,不计付出,不计所得,这是何等深厚的感情,居然发生在名噪天下的骠骑将军身上。刘彻有些羡慕,甚至有些嫉妒起来,什么时候他也能对一名女子产生这样刻骨铭心的情感呢?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结心相思,毋见忘。

悠然神思了许久,天子终于开了金口:“霍卿可持朕节信,去廷尉狱赦免雷被。”

另外还有一名皇帝主动赦免的人——江都王刘建之女刘细君,她是刘彻最尊敬的名儒董仲舒的义女,一直长在董府,避免了像她的母亲、兄弟、姊妹那般被斩首示众的命运。

但茂陵也从此少了一位笑语晏晏的少女。人倚苍莽原,云凝万古愁,山色不知秦苑废,水声空傍汉宫流。

刘细君经常郁郁寡欢地站在咸阳原上东望故国,渭水西风,长安叶乱,云雾凄迷,思情宛转,幽远深邃的哀愁完全占据了她的身心。这个时候,她完全不能想象,比起她日后所担负的和亲乌孙、截断匈奴右臂的使命,丧父丧母丧亲仅仅是她悲剧命运的开始。

天下起了细密的小雨。雨丝绵绵,淅淅沥沥,浸透深沉的大地,也给整个咸阳原笼上一层轻烟般的薄纱。景致恍惚了起来,朦胧而迷离。天幕在雨中黯淡了下去,仿若愁人的心境。

[1] 古代一种微酸的饮料,极为流行,长安有商贩因卖浆成为巨富者。

[2] 内官:官署名,属宗正,负责管理皇家内务和皇帝亲属事宜。隆虑公主独生子昭平君犯死罪囚禁于此。

[4] 卫子夫得宠时,卫氏一门均由她显贵,民间有歌谣唱道:“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5] 惜若侯为爵名,产为人名。

[6] 焉支山:今甘肃兰州东南。皋兰山:今甘肃兰州黄河西。

[7] 武刚车:古代战车名,长二丈,阔一丈四,有巾有盖,车身蒙有厚厚的牛皮犀甲,车外侧绑有长矛,内侧立有坚固的盾牌。既可防敌骑兵冲击,又可抵御箭矢。非战时当运粮、运兵车用,战时可用做屏障和冲锋。作战时,可将几辆武刚车环扣在一起,成为坚固的堡垒。三国时诸葛亮的八卦车法的本质就是用战车来狙击骑兵,与汉武刚车战术是一个道理。诸葛亮所创造的运粮用的木牛、流马其实也是武刚车的演化。

[8] 正是这座祭天金人(即佛像),后来传奇般地引发了佛教在中原的传播——东汉明帝刘庄即位后,做梦梦到一个金人往西飘去。次日上朝,刘庄将梦讲给群臣听。博士傅毅称:“从前骠骑将军征伐匈奴,带回来休屠王供奉的祭天金人,据说是来自天竺的佛像。武帝把金人供养在甘泉宫里,后来打了这么多年仗,金人不知哪儿去了。皇上梦见的金人,一定就是那个祭天金人。”刘庄听说西方不仅有佛,还有佛经,十分好奇,决定派郎中蔡愔和秦景西去取经。蔡愔和秦景在大月氏遇到天竺僧人摄摩腾和竺法兰,遂邀请二僧一道回去中国。永平十年(公元67年),一行人回到洛阳,随身带着白马,驮有佛像和佛经。刘庄下令将佛经收藏,天竺僧人则安置在洛阳东门外的鸿胪寺中,驮佛经的白马也养在里面。次年,刘庄下令在鸿胪寺旧地建佛寺,为了纪念白马驮经之劳,以“白马”为名,这就是洛阳白马寺的来历。相比于后来唐朝玄奘西天取经的故事,白马驮经到中国的故事早了六百年之久,《西游记》中唐僧的坐骑白龙马应该也是由“白马驮经”的故事化出。

[9] 汉代制度,皇帝见到三公级别的高官,要先站起来问候,表示对重臣的尊敬。

[10] 日磾音mì dī。

[11] 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

[12] 未央宫中的养马之地。《汉官仪》中记载:“未央宫六厩,长乐、承华等厩令,皆秩六百石。”

[13] 相当于从今河南上蔡、江苏徐州到浙江、福建两省及江西北部的广大地域。

[14] 即《淮南子》中的《内篇》。

[15] 左官指诸侯王国的官吏。汉代以右为尊,舍天子而佐诸侯,故称为左官,含有政治上歧视的意思。

[16] 汉制,诸侯贡金以助祭宗庙称酎金。酎是一种优质酒,自四月至八月分三次追加原料反复酿成。汉文帝时规定,每年八月在京师长安祭高祖庙献酎饮酎时,诸侯王和列侯,要按封国人口数献黄金助祭,每千人贡金四两,余数超过五百人的也是四两,由少府验收。酎金之制即由此产生。诸侯献酎金时,皇帝亲临受金。如发现黄金的分量或成色不足,则要受罚,诸侯王削县,列侯免国。这种有关酎金的法令称为《酎金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