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桃李不言

因她喜而喜,因她悲而悲,不计付出,不计所得,这是何等深厚的感情,居然发生在名噪天下的骠骑将军身上。刘彻有些羡慕,甚至有些嫉妒起来,什么时候他也能对一名女子产生这样刻骨铭心的情感呢?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结心相思,毋见忘。

元朔三年的春天是个多事的季节,先是没有住上金屋的废皇后陈阿娇含恨死于长门宫,接着是天子娇婿匈奴太子於单水土不服、染疴身亡。二人身份不凡,对于他们的死,自然引来诸多猜测。尤其是於单的未婚妻子夷安公主在於单死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嫁陈阿娇的侄子、隆虑公主之子陈耳,更加令人瞠目结舌。只是,这桩仓促间举办的婚事终究还是未能替病重的隆虑公主冲喜,二人举行大婚后两日,隆虑公主便撒手西去。

但皇室的秘闻轶事远远比不上民间游侠行侠仗义的传说更悸动人心,人们的视线很快转到另外一位大人物的身上,他就是关东大侠郭解。

郭解意外在京师被捕后,立即被押送到廷尉交给张汤审讯。张汤本就以严酷知名,又正要借一件令天下人瞩目的大案子来讨好皇帝,遂令廷尉史王温舒等人彻底追查郭解的罪状。但追查的结果却令人沮丧,凡是涉及郭解的罪名都发生在皇帝春季大赦令公布以前。张汤犹不死心,又派王温舒快马赶去郭解的家乡河内轵县调查。

王温舒是阳陵人,年轻时以盗墓、杀人越货、抢劫路人财物为生,常常在月黑风高之夜以锤杀人而埋之。后来当上了小吏,因其性格暴虐,好杀行威,督捕盗贼卓有成效,得到张汤赏识。王温舒一到轵县,立即召集所有跟郭解结怨的人家到县廷,令他们诉说郭解罪状,其中也包括杨家。之前因为郭解迁徙茂陵之事,杨季主、杨昭父子相继被郭解侄子郭弃杀死,恨郭解入骨。即便如此,还是找不到郭解在大赦之后的罪状,而且称赞郭解的人远远超过了向官府诉说其罪状的人。

当时有本地儒生杨仕陪同王温舒调查案情,见状很是不解,道:“郭解专门做以奸犯公法的坏事,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说他是贤人呢?”王温舒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当日,杨仕在回家途中被人杀死,舌头也被凶手割去。王温舒断定是郭解暗中指使党羽所为,遂驰回长安,向张汤禀报。张汤令人从狱中提出郭解,严刑拷问杀害杨仕的凶手下落,郭解受尽苦刑,只称与自己无关。张汤遂逮捕传讯了许多来狱中探视的郭解门客,甚至连东方朔也因为与郭解交谈被召到廷尉问话,但这些门客无一例外都顶住了刑讯拷打,廷尉始终一无所获,案子遂成胶着状态。

几天后,京师又发生一桩灭门血案,郎官徐乐主仆三人包括一名车夫在家中被杀,舌头也被割去,情状如杨仕一模一样。只有一名老仆因陪同管敢到茂陵去向李广致谢而幸免于难。郭解被捕获后,徐乐曾被传到廷尉指证,长安坊里传言,说是徐乐举报了郭解,因为他所居住的大昌里正好在郭解藏身的黄棘里对面,而徐乐被杀,也是郭解的门客在替主人复仇。

由于徐乐是天子近臣,又死在京畿重地,他的被杀比杨仕之死更令人震动。皇帝初闻消息时即面色如铁。御史大夫公孙弘上奏道:“郭解不过是个平民百姓,却动不动以睚眦杀人。即使他对徐乐和儒生被杀之事并不知情,但其罪恶比亲手杀人还严重,应当判他大逆不道罪。”刘彻遂下诏书诛杀郭解,诛灭其三族。

汉代采取秋冬行刑制度,死刑的执行须在秋天霜降以后冬至以前执行。这也是当今天子独尊儒术的结果,因为董仲舒“天人感应”学说认为,春夏以阳为主,万物生长,不宜刑杀;秋冬以阴为主,万物凋零,宜施刑罚,清理狱讼。但对于谋反、谋大逆、大逆无道这样的重犯,就是“决不待时”了。

汉律中,以夷灭三族为最重刑罚,犯人腰斩,父族、母族和妻族全部要弃市处死。郭解因为罪名太大,被廷尉加重判刑,即比腰斩还要残酷的具五刑。这是一种极端残忍的肉刑与死刑并用的刑罚,先在犯人脸上刺字,再割鼻子,然后砍掉左右脚,接着用笞杖或竹板活活打死,最后把头割下来悬挂在木杆上示众,剩余尸体则剁成肉酱。昔日秦相李斯被赵高诬告谋反,便是受具五刑、夷三族之刑。赵高担心李斯在行刑时叫骂,所以在押赴刑场前先施“抽舌”刑,即先将李斯的舌头割掉,使其言语不得。李斯被押到刑场后,反缚在木桩上,数名刑吏用钢针、铁凿等在他额头和两颊刻凿创口,再用永不褪色的墨涂在创口上,搓进肉里。接着又用泛着青光的刑刀将李斯的鼻子割掉,一代名相登时变得面目全非,人鬼不分,昔日名相风采**然无存。接着刑吏将李斯按紧,用斧钺自膝盖骨下砍掉其双腿。李斯早痛得昏死过去,刑吏们再用荆条将其打死,最后用鬼头砍刀将已气绝身亡的李斯枭首,将头颅挂在城头高竿上示众。大汉立国以来,只有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受过具五刑,因为韩信事先已经在长乐宫钟室中被竹竿戳死,上刑场受辱的也只有他的尸体,真正活着受刑的只有彭越一人,受刑经过极为惨烈,彭越在极度痛苦中死去,据说其人“身具白骨而四眼之具犹动,四肢分落而呻痛之声未息”。

处决郭解的刑场选在东市。行刑的这一天,长安全城轰动,几乎是倾城而出。负责京师治安的中尉李息紧张之极,在主要大街上布满了全副武装的中尉卒,从廷尉通往东市刑场的必经之道上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按照惯例,犯人在执行刑罚时,要用“揭头”的方法注明其身份与罪行,即将罪犯姓名、罪状书写于木板之上,捆绑在身上,以达到羞辱的目的。郭解双手反缚,跪坐在厨车上,背上插着一根揭头。他连日饱受酷刑折磨,容颜极为憔悴。只是与围观的人群表情各异对比鲜明的是,他的神态极为平静,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郎中令李广抱着小孙子李陵也挤在人群中,指着厨车上的犯人道:“乖孙儿,那个人救过你爷爷的命,你好好看看他的脸。”

李陵年纪还小,只是死死瞪着中尉卒手中亮闪闪的兵器,奶声奶气地“呀呀”叫个不停。李广叹了口气,转身命道:“回去吧。”

新收的侍从管敢却不愿意就此离去,又呆望了半晌,直到厨车和人流过去,才道:“郭大侠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事赶去了右北平郡,他应该还躲在某个地方,不会这么容易暴露行迹。这样徐大哥也不会死。”李广叹道:“唉,这是他们的命啊。”

李广的心情也十分不好,闷闷回来茂陵,命侍从抱了李陵先回家,只带管敢一人来找东方朔。

东方朔正在院中饮酒,见李广进来,很是惊讶,忙起身相迎,道:“飞将军怎么会有空来我这个赋闲人家中?”

十几日前,东方朔在未央宫当值,半夜在承明殿外台阶上撒尿,被数人看见,告之皇帝,诉其“大不敬”之罪。刘彻居然并不深究,只将东方朔罢官免职,命其待诏宦者署,分明是就卓文君到御前告状,建议阉割他为宦者一事讥讽他。他既被免职,符印均被缴去,无法再入皇宫,自然也不会真去位于禁中的宦者署待诏,只日日留在茂陵家中饮酒。

李广不及答话,管敢已然气愤地道:“东方大夫跟徐大哥是至交好友,不久前还同睡在一张**,而今他被奸人害死,尸骨未寒,大夫君饮酒作乐之余,难道不想为他报仇么?”李广道:“管敢不可无礼!徐乐可以说是因为郭解而死,今日郭解伏法,也算是大仇得报了。”

东方朔问道:“你真想为徐乐报仇?”管敢道:“当然。”东方朔道:“那好,我告诉你,杀徐乐的人一定不是郭解的门客,就连在河内杀死儒生杨仕的也未必是郭解一方的人。郭解被捕后,廷尉穷心竭力罗织罪名,甚至不惜派人远赴河内调查。大赦是半月前的事,那之前郭解就已经来了京师,派人去河内又有什么用呢?然而王温舒走一趟河内,立即就抓住了郭解的把柄,这不是太巧合了么?再则说来,郭解的门客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因为儒生杨仕的一句话杀人?就算是他气不过杨仕,那么他既然敢为郭解杀人,也该有为郭解赴死的勇气,后来廷尉为此四处搜捕,大肆拷掠郭解,逼他交出真凶,凶手该主动站出来为郭解脱罪才是,可偏偏没有任何动静。可见这个凶手并不是郭解的门客。依此类推,徐乐之死也是如此。”

李广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既然东方君推出这些,为何不到廷尉说明白,证实郭解无罪?”

东方朔道:“皇帝要他死,他没有杀人也要死。皇帝不要我死,我在未央宫中当众撒了尿也没死。李将军,你回京担任郎中令也有一段日子了,经常随侍天子身边,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李广沉思半晌,道:“东方君说得对,今日我正是为此事而来。天子预备年内对匈奴用兵,东方君智慧过人,不知道可有法子能令皇上调老夫去边关?”

他从未请托过人,一时有些难堪起来,虽然白发苍苍,却露出了小孩子一般的局促表情。

东方朔道:“飞将军总该知道,你这次被调回京师,是因为胡巫勇之在皇帝面前说将军不宜担任边将。”李广立即愤恨了起来,道:“这个巫师竖子,老夫以前从未见过他,他如何能在天子面前胡说八道?”

东方朔道:“恕我无礼多问一句,飞将军当日怒杀霸陵尉胡丰,可有后悔过这件事?”

李广料不到他此刻忽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脸色一沉,正要起身拂袖而去,但见东方朔神色肃然,不似有嘲讽之意,少不得忍上一忍,摇了摇头,道:“老夫从未后悔过这件事,就算从头再来,老夫还是会这样做。”

东方朔道:“那么飞将军一生中可有做过后悔的事情?”李广这次居然没有生气,叹了口气,道:“确实有一件事令老夫后悔终身。多年前,老夫任陇西太守,杀了八百名主动投降的羌人……”话说到这里,竟不禁打了个冷战,至今他还不能忘记被杀羌人的绝望愤恨和冲天怨气。

东方朔道:“我这般问飞将军,虽然无礼,却只是想将事情弄明白。将军,凡事有因才有果,你以为城南酒肆的小厮阿胡会平白冒险行刺你么?胡巫勇之会无缘无故在皇帝面前指你气衰么?他二人都是羌人。”自怀中取出一柄匕首,递了过去,正是当日阿胡用来向李广行刺的那把凶器。

原来胡巫勇之经人引进宫中推荐给皇帝,因其会看相望气,甚得刘彻宠幸。有一日,东方朔在宫外遇到勇之,留意到他腰间有一柄匕首,与自己收藏的阿胡那柄凶器一模一样,心中一动。之后有意与其结交。东方朔也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勇之得与他亲近,自然求之不得。了解后,他才知道勇之并不是匈奴人,而是羌人,联系到李广任陇西太守时大杀羌人的往事,这才恍然有所悟——阿胡一定也是羌人,父辈正是被李广无故杀死的降人,所以一意复仇,事不成自杀前才会有“与李广仇深似海”、“李广心胸狭隘,背信弃义”之类的话。

李广明白究竟后也吃了一惊,接过匕首抚弄了半天,才黯然道:“老夫知道了。”起身略一抱拳,辞别而去。

管敢心中犹自念念不忘徐乐之死,追问道:“那么杀死徐大哥的人到底是谁?是廷尉张汤么?”东方朔道:“不是。”指着正端酒浆出来的随清娱道:“如果我的推测没错,你和这位随姊姊有共同的仇人。”

管敢一呆,问道:“她是谁?”随清娱道:“小女子平原随氏,名清娱。”管敢道:“啊,你是那商人随奢的女儿,阳安……难道是阳安杀了徐大哥?”东方朔道:“嗯,是他,不过他应该还有别的帮手。”

东方朔自赋闲在家,决意从此不再过问世事,但在听到徐乐死于非命时还是无法无动于衷,遂赶来长安县廷,找到长安县令义纵,借阅了检验尸首的爰书。爰书上记载说:徐乐主仆三人均死在剑下;两名仆人中一人腹部中剑,歪倒在大门旁,应该是去开门时被人杀死;另一名车夫背心中剑,扑倒在庭院中的甬道上,应该是听到动静转身报信时被凶徒追上杀死;徐乐则是胸口中剑,伏在堂中,似是被人执住手臂跪在地上,由凶徒从前面当胸一剑杀死。他胸口的剑伤与两名仆人的又有分别,伤口有窄有宽,凶徒使用的应该是匕首、短剑之类。东方朔读完爰书,当即记起管敢身上的伤口与徐乐之伤一模一样,由此推断出应该是阳安下的手。

管敢听完经过,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道:“姊夫他要杀的人是我,原来徐大哥和那两名仆人都是因我而死。”

东方朔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并无实证。天下兵器千种万种,也许凶徒凑巧用了短剑。”回想起因误断而导致随清娱母亲自杀之事,又是一番悔恨。

管敢道:“天下间哪有这么巧的事,一定是我姊夫阳安,他赶来杀我,正好我不在,所以他就杀了徐大哥主仆。”东方朔道:“这只是一种可能。按理来说,阳安形迹已露,他再无杀你灭口的必要,跟徐乐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倒是我,逼死了他母亲,我应该是他最恨的人,他应该赶来茂陵杀我才对,可是为什么偏偏没有呢?所以,凶手未必就是阳安,还有别的可能。”

管敢道:“东方君,你可是跟从前大不一样了。”摇了摇头,出门上马去追李广。

东方朔不禁愣住,正好夷安公主领着主傅义姁进来,问道:“师傅发什么呆?”

她嫁给了昭平君陈耳,理所当然地住在公婆隆虑公主家,反倒与东方朔成了邻居,来往更加方便。

东方朔叹了口气,见夷安公主一身孝服,显是在为隆虑公主服丧,问道:“公主不忙么?”夷安公主道:“不忙。”

随清娱在屋里听见,忙奉浆水[1]出来。夷安公主道:“呀,随娘可成了长安的大名人了,连我父皇都知道你的名字,还向我问起你呢。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进宫玩吧。”

原来随清娱住在东方朔家里,一日无聊时出去闲逛,被正在散步的司马相如看到,一见倾心,在仆人的撺掇下,有了娶其为侍妾的想法。后来派仆人打听她的来历、住处,得知仅是东方朔同乡,暂时借住在这里后,欣喜若狂,立即命人准备礼金下聘。正室夫人卓文君得知后当然不依,司马相如便谎称早已经与东方朔商议妥当,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卓文君大怒之下,居然立即乘车来未央宫找东方朔算账,未找到人,便干脆到皇帝面前大闹了一场。回到家中后气不能平,作下一首《白头吟》送给丈夫: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止,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

又在诗后附《诀别书》:“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司马相如的回复则是一封十三字的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卓文君见信后泪流满面,一行数字中唯独少了一个“亿”,无亿,表示再无回忆。她心冷如冰,就这十三字又赋了一首《怨郎诗》: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倚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红胜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恨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从“一”到“万”,又从“万”到“一”,堪称数字诗之绝唱,爱恨交织之情,跃然牍上。司马相如读后,惊叹妻子之才华横溢,想到当年妻子患难相随、柔情蜜意的种种好处,羞愧万分,从此不再提纳妾之事。卓文君也当真是个豪放女子,得知东方朔对此事完全不知情后,专程携酒肉登门道歉,还送了一些财物给随清娱。

随清娱已从东方朔口中大略知道这些事,忙道:“多谢公主费心,妾很快就要返回家乡,怕是没有那个机会了。”夷安公主道:“留在京师不好么?让我师傅给你找户好人家嫁了,要是你不愿意嫁人,就做我师傅的义女,留在这里陪伴他读书说话。”

随清娱羞红了脸,低声道:“我……我还是要回家乡去。”夷安公主不知道她心里念念不忘的是那个半途救了她又义无反顾送她来京师的司马迁,一心想要去追随他,大奇道:“你只剩下孤身一人,还回家乡做什么?”随清娱道:“嗯。”

夷安公主见难以劝转,也就算了,四下转了转,只觉得索然无味,道:“我只是顺道来看看师傅,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走了。”

义姁有意落在后面,低声道:“有一件事,最好还是让东方君知道。隆虑公主临死前,别无遗嘱,只以千斤黄金、千万钱捐给朝廷,为昭平君陈耳预赎死罪,皇上亲口答应了她。”东方朔道:“啊,金千斤,钱千万,这可是一大笔钱。”

之前刘彻采纳主父偃的建议,强迁天下豪强大族到茂陵,以财产三百万为限。三百万钱已是巨富,隆虑公主捐出金千斤、钱千万,折合钱两千万,实在是不小的数目。

义姁道:“不错,就是对隆虑公主这样的贵人来说,这也是笔大钱。可以说,这些钱捐出去,隆虑府就空了一大半。东方君不觉得很诡异么?”东方朔道:“的确诡异。陈耳是隆虑公主唯一的爱子,视为掌上明珠,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又娶了夷安公主,跟皇上亲上加亲,恩宠不尽,再无顾虑。隆虑公主该将所有钱留给儿子才是,一改常态立下这样的遗嘱,除非她知道陈耳犯了罪,有意埋下伏笔……”

义姁道:“而且罪行是在皇上这次春季大赦之后。”东方朔道:“啊,我明白了……”正待说出自己的猜测,外面夷安公主早等得不耐烦,叫道:“义主傅,走啦!”义姁道:“这事回头再说。”匆匆去了。

随清娱走过来,轻轻道:“有一件事,清娱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东方先生。”东方朔随口应道:“嗯。”随清娱道:“义主傅喜欢东方先生。”东方朔吓了一跳,手中的酒也洒在了衣服上。

随清娱忙道:“清娱不是有意的,实在抱歉。”东方朔道:“你是说义主傅喜欢我么?”随清娱道:“这只是清娱的感觉。义主傅不是一直没有结婚么?先生这般聪慧,她喜欢你也没什么稀奇呀。”东方朔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

随清娱道:“那么清娱走了后,家中只有厨子和车夫,谁来照顾先生呢?要不先生还是跟以前一样,再娶一任夫人吧。”

东方朔的上一任夫人在他到右北平郡公干时,跟人私奔跑了,还卷走了所有财物,这在长安传为笑谈。他一时也没有心情再娶,就此耽误了下来,反倒是随清娱来了后,对他起居生活多有照顾。

东方朔闻言颇为感激,道:“放心,我自会处理好的。”心中忍不住想道:“义主傅她……她当真喜欢我么?我怎么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随清娱道:“我想去拜会一下董先生,家母跟他同乡,他是家母生前最尊敬的人,还望先生引见。”东方朔道:“啊,董仲舒么?他就住在后街,我这就带你去。”路上又问道:“你可见过你父亲身上有一块玉佩?”随清娱道:“没有。家父本是樵夫出身,不爱戴这些佩饰,嫌其碍事。”

之前城南客栈曝出无头双尸案后,平刚令史验尸时曾从男死者的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夷安公主认出是王太后旧物。当时以为死者是阳安,因其生母为皇帝乳母,得到宫中之物也不足为奇。但眼下既然肯定那无头男死者是随奢,他身上带有太后旧物就显得相当奇怪了。

东方朔听到随清娱的回答,心道:“有可能是阳安故意将玉佩留在随奢身上,好让人以为死者是他本人。可他逃走前同时卷走了自己和随奢的行囊,理该不会故意留下如此贵重的玉佩。那玉佩多半是随奢在平刚城中向人买的,那人是谁呢?能拥有皇宫之物,身份当然非同一般。太后为何听说这件事后压而不问,也不告诉夷安公主究竟呢?”一时也想不通其中疑点。

步行来到后街董仲舒府邸,江都翁主刘徵臣正与仆人护着两个小孩子在门前玩耍。

东方朔上前道:“这位小公子我认得,是郎中令李广的孙子李陵。这位女公子呢?是翁主的孩子么?”刘徵臣脸一红,道:“不是。这是我王兄的幼女细君,之前得了重病,不能跟王兄一齐返回江都,暂且留在了我那里。董先生新认了她做义女,我带她来茂陵探望义父。”

东方朔道:“好个秀气的小翁主。”说明来意。刘徵臣便道:“董先生正在堂中与门生说话,我领随娘进去。”

东方朔自己留在门外,跟两个小孩子玩耍。过了大半个时辰,随清娱才慢吞吞地出来,眼睛红肿,犹有泪意。东方朔也不多问,领她回家,命厨子多加好菜,为她饯行。

随清娱离开后数日,东方朔实在难以习惯,遂决意要再娶一任妻子。他的“狂人”名头全城尽晓,人人都知道他一年要换一任年轻美貌的妻子,那些肯将女儿嫁给他的人家,也只是贪图他舍得花重金下聘。可惜这次天不遂人愿,他的积蓄被上任妻子卷走,又刚刚被皇帝罢去官职,没有了俸禄,手头未免拮据,一时间难以拿出大笔聘金来。若在以往,他早毫不犹豫地去找夷安公主索要,这也是之前收她做徒弟的约定。但自从随清娱告诉他义姁喜欢他后,他就有点不自安,他不相信义姁会喜欢自己,但他还是不自在,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感觉,灵活的脑子也迟钝了起来。再要他寻到公主府上索要聘金,他有点说不出口了,不是因为要钱不好意思,而是因为义姁。

又苦挨了数日,终于听到门前响起了夷安公主的声音:“师傅!师傅!”东方朔立即喜滋滋地出堂入院,道:“公主……”刚一开口,便即愣住,夷安公主泪流满面地冲了进来,道:“他……他杀了我的主傅!”

东方朔如遭雷轰,呆了一下,才问道:“是义主傅么?”夷安公主哭道:“是义主傅,陈耳杀了她,就因为主傅问当晚在大夏殿是不是他对於单下的手,他一怒之下就拔刀杀了她。师傅,义主傅喜欢你,你要设法为她报仇。”

原来陈耳自幼就钟情于夷安公主,并将自己的心意告诉过母亲,隆虑公主答应会求太后出面,将夷安许配给他。哪知道正好遇上匈奴太子於单投降大汉,皇帝尽心笼络,将夷安许给了於单。陈耳自幼娇恣任性,被於单横刀夺爱后,心中耿耿难平。当晚长乐宫大夏殿家宴,正好他捡到了金簪,认出那是夷安公主最爱的发簪,以为是她私下送给於单的定情信物,愈发怒火中烧,便一路跟着於单来到后院。想要下手时,偏偏听见林中有人声,遂迟疑了下,悄悄钻进树林查看究竟,发现不过是一对抱在一起苟且的男女。他心思不在那上面,居然没有认出那对男女就是江都王刘建、刘徵臣兄妹。正好王寄、赵破奴先后经过,王寄见到於单在林中解开裤子撒尿还惊叫了一声。陈耳见周围再无别人,又从边上溜出树林,到於单身后,将金簪刺入他后心。他的本意,就是要用夷安公主的金簪杀死於单,将夷安公主也卷进来,报复她送信物给於单。而且情况由此会更加复杂,对他最有利,绝对没有人会怀疑到他。哪知道后来金簪被义姁抢先一步取走,夷安公主反倒成为调查案子的主审官,当真是出人意料。案情曲折反复,虽然也查出了於单的真正死因,但从始至终,的确没有人怀疑过陈耳。不过由于东方朔刻意封锁消息,知情者也只以为於单是在大夏殿中遇刺身亡,陈耳理所当然以为是自己杀了於单,后来见夷安公主穷追不舍,越想越害怕,只得将实情告诉了母亲隆虑公主。隆虑公主气急之下一病不起,她当然舍不得宝贝儿子为匈奴太子送命,遂抱病来求王太后。王太后虽然恼怒异常,但终究还是外孙比匈奴太子亲,遂召来皇帝,称是王寄慌乱中杀死了於单,又将王寄送给刘彻,换来刘彻承诺不追查。后来即使刘彻知道了於单其实是死于中毒,但出于种种考虑,还是将案情压了下来,并不声张。隆虑公主不知道真相,心中一直念念不忘儿子杀死於单的事,她知道皇帝弟弟极为精明,多半是瞧在王太后的面儿上才同意不再追查,日后一旦自己和王太后去世,就再没人能护得住儿子,万一有一天真相曝光,怕是难逃有司审判。所以她拖着重病的身子苦心安排,求王太后将夷安公主许给儿子,又在临死前以巨金为儿子预赎死罪,终于顺利为儿子赢得了两张“护身符”。哪知道她临死以重金为儿子预赎死罪不合常理,反而引起主傅义姁的怀疑。义姁见陈耳不顾有母丧在身,照旧在府中饮酒吃肉,终于忍耐不住,从旁提醒要检点些。陈耳不听劝告,恼怒大骂。义姁遂有意问起大夏殿之事,哪知陈耳骄纵惯了,竟然立即拔刀刺死了她。

东方朔只觉得心被针尖锥了一下,剧烈的刺痛后就开始麻木起来,身子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又发冷,喉咙又干又痒,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浑浑噩噩中,似乎有好些人走了进来,将他带出来扶上车子。一直到未央宫北阙下车时,看到熟悉的巍峨的宫殿,他才有所惊醒,茫然问道:“我到这里来做什么?”郎官苏武道:“皇上召见东方君,正在宣室等候。”

进来宣室,东方朔行过礼,便木然站在一旁。刘彻笑道:“才数日不见,卿可是清减了。”东方朔道:“臣已是布衣之身,陛下屈尊召见,当不是仅仅是为了讥讽臣变得消瘦。”

刘彻哈哈一笑,招手让他走得近些,这才肃色道:“前几日有人往廷尉匿名投书,指名廷尉张汤才能拆阅,书中告发当日派刺客到甲第宅邸行刺涉安侯的是江都王刘建。卿如何看待这件事?”东方朔道:“大汉律法素来不接受匿名上告,按律,廷尉应该当场焚毁这份投书。”

刘彻道:“可是涉安侯遇刺一事没有传开,知道者寥寥无几,卿不觉得这匿名投书者也会是知情人士么?”

东方朔昂起头,道:“陛下是想派臣暗中追查此事么?”刘彻道:“朝廷马上要出战匈奴,这个时候不宜大张旗鼓地追查这件事。卿本来就熟悉案情,又刚刚被罢官免职,眼下是庶人身份,不再像以前那样惹人注意,理所当然是最好的人选。”

东方朔道:“承蒙陛下看得起,但要臣接下此事,陛下得先答应臣一个条件。”刘彻笑道:“朕就知道卿会提条件,尽管开口。”东方朔道:“请陛下按律判处昭平君陈耳死罪。”

刘彻意外之极,微微挑起了嘴角,问道:“昭平君犯了什么事?”东方朔道:“之前在大夏殿就是陈耳偷袭了涉安侯於单。”简略说了经过,道:“於单是匈奴太子,是陛下即将任用的重臣,又已经封侯,汉家律令,殴辱列侯是大罪。”

刘彻道:“嗯,话是不错,不过汉家律令也允准纳粟、纳钱赎罪,之前隆虑公主死前已经用重金为昭平君预赎死罪,朕也答应了她,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东方朔道:“隆虑公主早料到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所以事先周密计划,为儿子留了后路,可谓处心积虑。千金赎罪,昭平君的命倒也值钱。陛下看在亲情的分上,甘心被蒙骗,可如果昭平君再犯法呢?”刘彻道:“那么当然是要依法制裁。”东方朔道:“好,臣就等陛下这句话,昭平君刚刚醉酒杀死了义主傅,这就请陛下派人到茂陵逮其问罪吧。”

刘彻“啊”了一声,相当惊讶,这才明白东方朔坚决要治陈耳袭杀於单之罪不过是个铺垫,一时呆住。

东方朔道:“陛下,除了杀了於单外,昭平君还犯下两项重罪:一、在母丧期间饮酒作乐,是大不孝;二、趁太后病重之机,杀死太后的亲信大夫,有意陷陛下于不孝,是大逆无道。”

第二项罪名实在太重,刘彻闻言即耸然动容,即使有心庇护三姊的唯一爱子,也不得不深深叹息一声,下令道:“来人,立即发卫尉车骑,逮捕昭平君。”又想到陈耳毕竟是皇室至亲,不能受狱吏侮辱,又道:“逮捕后不必下廷尉狱,送去内官[1]囚禁。”

陈耳在母亲灵前被逮捕,经宗正刘弃审问清楚,确认是他醉酒后杀了上前规劝的主傅义姁,府中诸多奴仆、婢女甚至连夷安公主都可以作证。

刘彻闻报,良久无言。倒不是因为他格外喜欢陈耳,而是隆虑公主临死前曾苦苦哀求,他又当面答应了三姊。眼下三姊尸骨未寒,他又怎能忍心处死她唯一的爱子呢?

左右侍从察言观色,便知道皇帝不忍心处死嫡亲外甥和女婿,纷纷上前求情,以隆虑公主只此一子,前又入钱赎罪,请求赦免陈耳。

独有东方朔上前祝颂道:“圣王[1]执政,哭赏不避仇敌,诛杀不择骨肉。今圣上严明,天下幸甚!”

刘彻最好大喜功,也喜欢臣下歌功颂德。一听东方朔将自己比做了圣王,欣喜之余,也不得不作出表示,勉强道:“法令是先帝制定的,以此而违犯先帝之法,辜负万民,朕有什么面目入高庙呢?”叹息良久,下诏赐死陈耳,令与其母隆虑公主一道陪葬景帝阳陵,也算是死后荣光了。

东方朔这才道:“臣奉旨追查涉安侯一案,还需要一个帮手。”刘彻道:“朝中文武,随卿挑选。”东方朔道:“臣不要别人,只要司马琴心。”刘彻道:“琴心?是因为她与那剑客雷被相识么?”东方朔道:“是。”

之前匈奴太子於单的车夫朱胜被人诱回北焕里家中杀死,长安令义纵根据里正和里卒的描述,发出了缉捕文书。茂陵尉读到后,觉得凶手的相貌特征跟经常与司马琴心一起出入的年轻男子很像,当即赶来司马相如家盘问,得知那名男子叫雷被,与司马琴心在右北平郡结识,二人一直有交往,但因为拌嘴吵架,也有一段日子没见了。茂陵尉将实情上报后,长安令义纵根据司马琴心提供的住址去缉捕,发现长陵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到右内史府去查验名册,右内史汲黯也从未为大夫雷被签发过关传,这男子到底是何来历,竟一无所知。东方朔得知经过后,怀疑雷被就是当晚到北阙甲第行刺匈奴太子於单的刺客,无论是身高、体型,还是剑术,均与於单手下人的描述相符。刺客当晚被匈奴人团团围住,不被擒住也要死在当场,於单偏偏又放了他,证明二人是认识的。刺客如果就是雷被,他又如何认识匈奴太子呢?他当日到右北平郡,一定是有所图谋,为何又不见行动呢?总之其中的疑点很多,雷被则是个关键人物,司马琴心与他交往数月,关系匪浅,理所当然是最好的追查起点。

羽林丞霍去病正在一旁当值,闻言忙道:“琴心女流之辈,身子娇弱,做不了查案这样的事。臣愿请命,为东方君效力。”

刘彻奇怪地望了他一眼,道:“不准。”转头对东方朔,道:“准卿所奏,卿去吧,行事切不可张扬。”东方朔道:“臣奉旨。”

出来未央宫,东方朔吐出了憋在胸中的一口闷气,虽然逼迫皇帝杀了陈耳,但心情并未舒畅多少。又去了一趟长安令义纵家中,义姁的尸首才刚刚运到,正在装敛。义纵亲自为姊姊换上新衣,顺手从其怀中摸出一块玉佩来。

东方朔一见之下,便睁大了眼睛,那玉佩正是自随奢腰间解下的那块,夷安公主认定是王太后之物,所以带回了长安,预备还给太后,却不知道如何落在了义姁的手中。

东方朔道:“这块玉佩可否送给我?”义纵微一沉吟,即道:“好。”

东方朔接过玉佩,似乎犹能感觉到上面留有人的体温。待了一会儿,实在无话可说,干脆转身离开。

回到茂陵家前,他跳下车子,正向车夫交代事情,便听见背后有急剧的弩箭破空之声,不及回身,背心已然中箭。只觉得被一股尖而锐的大力猛推了一下,重重扑倒在地。那一刹那,他闻见了泥土独有的芬芳味道,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气息。

元朔三年的夏季,天气燥热,空气中弥漫着战火硝烟的味道。以往惯例,每逢新单于即位,匈奴就会大举入侵汉地,烧杀抢掠,这已经成为胡人的定式。而今年的情形更是与以往不同,匈奴太子於单投降了大汉,新即位的伊稚斜单于言不正、名不顺,更需要靠对外战争来转移族人的视线。汉朝对此心知肚明,为此也作出了应对,往边郡增派了大量兵马,一战成名的将军卫青更是亲自前往新筑的朔方城坐镇。

其实大汉天子刘彻原先还有个更好的计划,那就是等於单娶了夷安公主、成为汉朝女婿后,就立他为匈奴真单于,派大军护送他回匈奴,与伊稚斜那个假单于重新开仗。听说匈奴支持於单的贵族不少,即使他不能夺回单于之位,匈奴也会因此内乱不止,汉军便可乘虚而入,将真假两位单于尽踩在脚下。然而於单意外身死,直接导致这一计划流产,遂只能来硬战了。一时间,京师长安兵马云集,卫尉苏建、中尉李息、左内史李沮、太仆公孙贺、主爵都尉李蔡均被临时任命为将,赋予出击匈奴的重任。

天有不测风云,大军即将出发之时,太后王娡忽然病逝。汉家以孝治国,太后之死乃是国丧,皇帝刘彻虽然万般不愿,还是不得不就此罢兵。伊稚斜单于却乘机举兵攻入代郡,大肆屠城,连郡太守共友也被杀死。消息传到长安,刘彻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恨得咬牙切齿。

转眼到了元朔五年的春天,匈奴右贤王集结重兵,攻打朔方郡,意图夺回河南失地。却不料汉帝刘彻先发制人,早有周密安排:主帅卫青率三万骑兵从高阙出发;苏建、李沮、公孙贺、李蔡率兵从朔方郡出发;李息、张次公率兵由右北平郡出发;所有将军均受卫青节制,总兵力有十余万人。

卫青一部避开匈奴前军出塞,急行军六七百里,趁着黑夜包围了右贤王王廷。卫青本人身先士卒,将士们更是奋勇争先。匈奴右贤王毫无防备,正在帐中拥着美妾饮酒,已有八九分醉意了,忽听到外面杀声震天,才知道汉军杀到,惊慌失措下,携爱妾上马,带了几百壮骑,突出重围,向北逃去。汉军轻骑校尉郭成等领兵追击数百里,未能追上。但这一战汉军大获全胜,俘虏了匈奴小王十余人,男女一万五千余人,牲畜几百万头。

刘彻接获战报后欣喜若狂,特意派使者持大将军印前往边塞迎接卫青,并就在军中拜卫青为大将军,加封食邑八千七百户,所有将领和汉军都归他节制。随从卫青作战的将士因军功各有封赏:护军都尉公孙敖封合骑侯;骑将军公孙贺封南峁侯;轻车将军李蔡封乐安侯;就连年纪轻轻的韩说因为跟随卫青直捣匈奴右贤王王庭,先登石山擒获小王而被封龙额侯;校尉李朔封陟轵侯;校尉赵不虞为随成侯,这赵不虞便是昔日匈奴太子於单的心腹侍卫长;校尉公孙戎奴为从平侯;将军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中郎将绾均有功,赐爵关内侯。共有十一人被封侯,是大汉立国以来因对匈奴作战军功封侯最多的一次。

有人欢喜有人忧,有人得意有人愁。未央宫中除了郎中令李广这样因为上不了战场而扼腕长叹的失意者外,还有皇后卫子夫这类因失去专宠而怏怏不乐者。

卫皇后的弟弟卫青虽立下盖世军功,却丝毫不能弥补她本人的失意。自从那从匈奴逃归的女子王寄入宫以来,皇帝的一腔心思就全放在了飞羽殿。王寄虽然疯疯傻傻,肚子却当真争气,很快就生下一子。刘彻爱若至宝,亲自为其取名刘闳,小名九闳。“闳”意为宫殿之门,“九闳”即为九天之门,可比卫子夫的儿子刘据的名字气魄大多了,这令她感到了强烈的危机。刘彻子嗣不旺,天下共知,二十八岁才由卫子夫生下长子刘据,卫子夫也是母凭子贵,才被立为皇后,但刘据迄今未被立为太子。虽说她是皇后,王寄只是夫人,但皇后和夫人的距离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大,其实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刘闳的诞生更是加重了王寄与她这个皇后竞争的分量,她卫子夫霸天下[1]的好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元朔六年春天,刘彻再次派兵出击匈奴,以公孙敖为中将军,公孙贺为左将军,赵信为前将军,苏建为右将军,李广为后将军,李沮为强弩将军,六路大军统归大将军卫青指挥。从匈奴逃归的张骞因为熟悉匈奴情况,也以校尉身份随军作战。李广被放在了最不重要的后军位置,虽然心有不甘,但这已经是他向皇帝力争的结果,他若不接受,就只能继续待在长安做他的郎中令。

六路大军共十万人,浩浩****出塞。但匈奴早有防备,避开了汉军的锋锐。汉军北进数百里,仅与小规模的匈奴军遭遇,斩杀敌军数千。大军深入大漠,补给十分困难,卫青遂命暂时回塞休整。

两个月后,大军再次出击,与匈奴主力遭遇。经过激烈拼杀,虽俘虏和斩杀匈奴万余人,但也折损了前将军赵信和右将军苏建两军。

赵信原本是匈奴部落的小王,任匈奴相国时归附汉朝,被封为翕侯。他率领三千前军遭遇伊稚斜单于大军,汉军拼死血战,大战一日有余,最终寡不敌众,被匈奴骑兵重重包围。赵信见损失部属已多,即使勉强突围,回去后也会被军正判处斩首,干脆率领剩余的八百骑兵投降了匈奴。他是伊稚斜即位后第一个投降的汉朝列侯,单于很是高兴,当场封他为自次王,之后还将自己的亲姊姊嫁给他。正好单于宠臣中行说病死,赵信替代他为单于出谋划策,成为汉朝的又一个心腹大患。

右将军苏建所部也遭遇了匈奴主力,被敌军包围,全军覆没,只有他一人只身突围逃回。按照军法,主帅亡失部众过多要判死刑,昔日李广就曾因亡失全部部属被军正判了死罪,得皇帝特赦才用钱赎罪。苏建一回到军中即被逮捕,卫青帐下幕僚均建议将他在军前斩首示众,以树立大将军的威严。卫青却认为他本人已是皇亲国戚,贵不可言,没有必要再靠杀将树立威严,即使他可以用大将军的权力处决部将,也不能擅杀,他要做一个人臣不敢专权的榜样。于是将苏建用槛车押回京师,请皇帝断决。刘彻果然赦免了苏建的死罪,令其交纳赎金后贬为平民。

其时,卫氏长女卫君孺丈夫公孙贺封南峁侯,次女卫少儿之子霍去病封冠军侯,三女卫子夫为皇后,四弟卫青一家四侯。七岁的皇长子刘据终于被立为太子,因为是卫皇后唯一的儿子,所以又称卫太子。卫子夫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不过皇帝最宠爱的并不是太子,甚至也不是恩宠正浓的王寄王夫人及爱子刘闳,而是冠军侯霍去病。霍去病与司马琴心成亲后一直住在母亲卫少儿家,刘彻特意为他在北阙甲第修了一座大宅子,土木之工穷极技巧,梁柱轩阑皆被以绨锦,建筑规制甚至超过了宗庙建筑,与皇宫建筑并无二致。然而霍去病却慨然道:“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壮志凌云,掷地有声。刘彻感动不已,引其为毕生知己,宠爱不在昔日韩嫣之下。

没过多久,霍去病被皇帝任命为骠骑将军,身负秘密使命,独自率一万精兵出击匈奴。霍去病领兵深入匈奴腹地,经历五个王国。转战六天,过焉支山千余里,最终在皋兰山[1]遇到匈奴主力。

当时匈奴不懂得冶炼之术,不会制造弩机,所用的兵器不及汉军锐利,弓箭也远远不及汉军弓弩射程,但其族全民皆兵,长于马背,行动飘忽来去,作战彪悍勇猛,在遭遇战上,匈奴骑兵一直占据显著优势,汉军丝毫不能占到上风。实际上,中原自夏朝出现军队和军事制度以来,作战最早是以车战为主,战车一般由两到四匹马驾挽,车上有甲士三人,居中者驾车,居左者持弓,居右者执戈,车下随行步兵若干人。此时虽然也有独立的步兵部队,但始终只是配合车兵作战。一直到春秋后期,战争异常频繁,车兵地位下降,步兵上升为主要兵种,骑兵有所发展,但马匹在中原仍然相当罕见。直到秦汉时,马政成为国之大政,秦朝制定了《厩苑律》,对马匹的放牧、**、管理均有规定,汉朝在奖励民间养马的同时,在北边、西边均置苑养马,这才开始积极发展骑兵,但规模依旧有限,战斗力也不能与匈奴骑兵匹敌。

但霍去病所率领的却是大汉新建立的最精锐的骑兵部队,个个经过长期的专门训练,武艺高强,精于骑射。加上霍去病苛刻严厉,督军猛战,进则生,退则死,本人亦身先士卒,跃马当先,亲自充当前导,是以将士争相向前。这是汉军第一次以骑兵全军与匈奴骑兵正面对敌,经过一场血与火的肉搏厮杀,汉军最终险胜,杀死了匈奴折兰王和卢侯王,俘虏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俘杀匈奴兵八千九百余。

此战汉军伤亡七千余人,失亡超过了三分之二,按汉家军法,主帅霍去病该被判斩首,但其人正得皇帝宠幸,军正不敢多说半个字。

一场血战下来,在付出七千条性命的代价后,也最终达到了此次出战的真正目标——休屠王的祭天金人。之前皇帝刘彻向匈奴太子於单夸耀长乐宫中的十二金人时,於单曾提到匈奴也有祭天金人,是从身毒国传过来的神像,以真金铸就,名字叫做“佛”。祭天金人既然跟天有关,皇帝是天子,天之骄子,理所当然地受到了重视,刘彻从此念念不忘,志在必得。霍去病夺得祭天金人后,立即派人用乘传火速送往京师长安。刘彻为这座佛[1]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供养在甘泉宫中。

同年秋季,刘彻决定乘胜追击,发动了著名的河西之战。年仅十九岁的霍去病被任命为主帅,与公孙敖、张骞、李广三名将军分率兵马出塞。霍去病为人勇敢果决,但其人少年富贵,既不体恤士卒,凡事也只以自我为中心,他将汉军精锐都调到自己麾下,集中兵力,突击中坚,猛烈冲击,往往能出奇制胜,这一战也是如此。霍去病一军数万人深入匈奴二千余里,过居延泽、小月氏,直至祁连匈奴大营,突然发起袭击,依仗兵力和兵器优势,俘获单垣、酋涂等七王,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并接受匈奴投降的兵将二千五百余人,斩杀俘虏匈奴兵三万余人,取得重大战果。

而李广以郎中令身份率四千骑兵从右北平出塞,博望侯张骞率领一万骑兵与李广一同出征,分行两条路。李广一军前进了数百里,即被匈奴左贤王带领的四万名骑兵包围。敌我对比悬殊,汉军非常害怕。为了安定军心,李广派儿子李敢先入敌阵探察敌情。李敢明白父亲的意思,只率领几十名骑兵出阵,突然策马冲入敌阵,直贯匈奴的中心,然后抄出敌人的两翼,顺利返回。回来后,李敢大声向李广报告道:“匈奴兵很容易对付。”汉军这才安定下来。这时候,匈奴军开始猛攻,箭如雨下。李广布成圆形兵阵,面向外抗敌。敌人攻击源源不断,汉军死伤过半,箭也快射光了,情形十分危急。李广命令士兵把弓拉满,不要发射,自己亲自用大黄强弩射杀匈奴裨将多人。匈奴兵畏惧飞将军威名,一时不敢过于逼近。此时天色已晚,汉军被重重包围,眼见箭矢将近,难以御敌,都吓得面无人色。但李广却神态自若,意气自如,加意整饬军队。军中将士无不佩服李广临危不惧的勇气。第二天,李广继续率军与匈奴奋战,直到博望侯张骞率救兵赶到,这才解了匈奴之围。

另一军合骑侯公孙敖则在大漠中迷了路,也错过了约定的期限,按律当斩,也出钱赎为庶人。

尽管其余三军师出不利,但由于霍去病一军的胜利,河西之战依旧取得了巨大胜利。霍去病部下有赵破奴、高不识、仆多三人因功封侯。赵破奴昔日与张骞一起自匈奴逃归,被拜为郎官,在未央宫当值。然而大夏殿於单一案后,皇帝刘彻偶然得知他与王寄有私情,虽不介意,但却不能再留他在宫中当值了,因他熟悉匈奴情况,特拨去卫青军中任职,这次霍去病出战河西,又以鹰击司马的身份随军作战。高不识、仆多均是飞将军李广旧部。李广任右北平郡太守时,仆多任校尉,因当面顶撞李广被下狱,还不及论罪时,皇帝召李广回任郎中令,新上任的郡太守路博德不欲多事,将仆多和另一士卒裴喜释放,仍令回复原职。仆多勇敢而有谋略,在军中甚有名气,这次霍去病特意将他调到自己麾下,果然不负所望,立下奇功,被封为辉渠侯。

最沮丧失意者莫过于李广,他历事三任皇帝,前后与匈奴作战五十年,箭法超群,胆气出众,声震长城内外,赢得了“飞将军”的美名,竟然得不到封侯。堂弟李蔡的才干、本领明明在他之下,非但已封乐安侯,丞相公孙弘去世后更是接替其为丞相,位列三公,居百官之首,入朝上殿连皇帝都要起立问安[1]。他的许多部下也都被封侯,就连那从匈奴逃归的赵破奴都被封从骠侯,他本人却未得一爵一邑,官职也始终没有超过九卿。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想想就不能心平。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到底是什么缘故导致他不能封侯?

其实仔细回想,他与匈奴交战,始终没有打过一场赢仗,的确无法怨天尤人。莫非当真如那胡巫勇之所言,自己命运不济,与匈奴作战必不能取胜?抑或是因为自己杀羌人降人过多,还是因为那件被人广为诟病的怒杀前霸陵尉胡丰一事,招惹了太重的怨气?

他实在难以想通,有时候苦恼难以自解的时候,也想过要听那狂人东方朔的劝告,解甲归田,在家抱抱孙子,安度晚年。可他为什么总安不下心来,总觉得心有不甘呢?五十年黄沙征战,铁马金戈,火鼠冰蚕,他已经七十三岁,是汉军中年纪最大者,还会有封侯的机会么?

霍去病先后两次出击,令匈奴浑邪王部伤亡数万,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损失,伊稚斜单于为此震怒,派使者责骂负责这一带军事的浑邪王于军、休屠王勇夫,并召二人到单于王庭问责。浑邪王于军担心被杀,异常恐惧,便游说休屠王勇夫,预备共同降汉。刘彻得到消息后,不能肯定这是否是浑邪王的诱敌之计,遂派霍去病领一万轻骑前往黄河边受降。

正好此时霍去病率军到来,匈奴部众见前来受降的汉军众多,阵容强大,怀疑汉朝有诈,纷纷逃走。霍去病见状,急催马驰入浑邪王营内,亲自与于军面谈,催他约束部属。

于军心中也有逃跑反悔之意,只是因为刚刚杀了休屠王勇夫,绝了后路,尚在犹豫之中。此时霍去病大军在后,身边只有数十随从,孤身犯险。于军本可以立即擒拿住他,将他献给伊稚斜单于将功赎罪。但像是着了梦魇一样,他从心底深处畏惧这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他就那么稳稳地站在那里,像山岳一样,面无表情,但双眼却闪动着精锐的光芒,巨大的威严从他的身体中散发出来,又弥漫开去,令四周的每一个人都感到由衷的恐惧。一时被霍去病凛然气度所震慑,于军非但不敢动手,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霍去病立即派人护送于军单身乘坐驿站传车,飞驰长安,随后下令汉军诛杀逃亡的匈奴兵将八千余人,安定匈奴降部,终于止住了哗变。再清点降众,有四万人之多。

霍去病静静地站在休屠王的营帐前,淡淡的血腥味浮动在四周。他已经习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出生入死,也习惯了功成名就,血腥只会令他兴奋。事实上,他从两年前一文不名的毛头小子,到今天能够与舅舅卫青大将军并驾齐驱,全仗着战功累累。这次顺利接受浑邪王降部,不过是意料之中的又一个胜利而已,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隐隐有些异样的感觉。

营帐外尚躺着不少尸首,那是被浑邪王杀死的休屠王及亲信部属。霍去病上前扫视一番,皱了皱眉头,命人将尸首拖走下葬。不料尸首中却突然跃出一个活人来,挥刀直朝霍去病砍来。霍去病急忙闪开,及时避开要害,但手臂还是被划了一道大口子。他自从军以来,还从来没有受过伤,想不到今天却遭了一个无名小卒的暗算,不由得很有些恼羞成怒。

偷袭之人已经被赶过来的汉军士卒死死按在地上,反缚了手臂,这才扯到霍去病面前跪下。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匈奴少年,衣饰跟普通匈奴士兵大有不同,身穿皮裘,颇为华丽,虽然被汉军紧紧按住肩头,犹自不屈地挣扎着,向霍去病怒目而视。

霍去病按住手臂伤口,强忍疼痛,喝问道:“你是什么人?”那少年却只是“呸”了一声,闭口不答。旁边的汉军大声恐吓,少年也置之不理,只是连声冷笑,态度傲慢之极。

霍去病冷笑道:“好个倔强的少年!哼,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能知道么?”吩咐去带一名匈奴俘虏过来。那少年的身份很快弄清楚了,原来是休屠王勇夫的太子日磾[1]。

那匈奴俘虏讨好地道:“日磾不识好歹,伤了骠骑将军,不如将他在军前五马分尸处死,也好警告其余休屠王部众。”日磾怒骂道:“你们投靠秦人,早晚不得好死。”又痛骂霍去病不止,只是他说的是匈奴语,汉军并不知道他具体在骂些什么。

霍去病为人锋锐,最不喜欢旁人反驳,手下部属当面顶撞他尚会被当场重罚,更不要说被俘虏当面痛骂了。亲信士卒熟知骠骑将军的性情,正要将日磾拖开一刀杀死,霍去病却忽然叫道:“先不要杀他,留着他的性命!”突然想起了素未谋面的弟弟霍光,他不也是像这个匈奴王子这么大年纪么?再望向日磾时,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冷酷与果断。

大军回师途中,皇帝有诏令到来,命将匈奴降人分别安置在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五郡塞外,受各郡都尉监护,并允许他们保留胡人的风俗习惯,称为“五属国”;浑邪王于军被封为漯阴侯,食邑万户,由匈奴王摇身变为汉家的万户侯;至于少部分不愿意投降的休屠王部众,则没入官中为奴。霍去病遂遵命行事,带着兵马押着少数身份重要的俘虏往长安而去。

这一日扎营后,霍去病突然命人来请李敢。李敢新被调到霍去病手下任校尉,闻召颇为意外。

赶来大帐,霍去病正背手而立,见他进来,踌躇的脸上立即换上了笑容,道:“李校尉,我想明日改道走河东,不知你意下如何?”这副难得一见的和颜悦色使原本年轻的他显得生机勃勃,更加英俊。

“自河西回长安取道陇西最近,绕道河东有些远了,不知道将军……”李敢没继续往下问。他早听说霍去病御下严峻,不喜欢听部属发表意见,不过心中还是觉得奇怪,不知道一向自大的骠骑将军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一件小事跟他商议。

霍去病道:“是这样,我这次出师受降前,偶然听说我的生父尚在人间,现就住在河东平阳[1],所以……校尉君,你年纪比我大许多,不知道你认为我这样冒昧前往,我的父亲和弟弟会不会意外,觉得我太唐突了?”

李敢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霍去病得知了身世,想回家乡去看看亲生父亲。

霍去病的生母卫少儿是皇后卫子夫的二姊。卫子夫的母亲卫媪原是平阳公主的丈夫平阳侯曹寿家的女奴,其人生性风流多情。汉朝时的伦理观念、道德规范不像后世那样严格,人们生活在一种自由度相当大的空间之中。那个时代的女子也大多豪放,主张自由恋爱。卫媪虽是女奴身份,也经常和外人私通,共生有三子三女。因为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到底是何许人,卫媪便干脆让六个孩子都跟自己姓。这六个子女中,最有名的自然是三女卫子夫和四子卫青。次女卫少儿也继承了母亲风流的特性,最初和平阳小吏霍中孺相好,长期通奸,结果怀孕,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霍去病。但卫少儿生下霍去病后,渐渐厌恶了霍中孺,而移情于更为年轻漂亮的陈掌。陈掌是丞相陈平的曾孙,拜官詹事,前途无量。卫少儿看上了陈掌,便一不做,二不休,公然和陈掌姘居。平阳是平阳侯的食邑,霍中孺本是平阳县派到平阳府做事的小吏,被卫少儿抛弃后,气愤难平,干脆回去了家乡平阳,重新娶妻,又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霍光。霍去病的身世并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他自小生长在宫中,备受皇帝、皇后宠爱,从来没有人敢对他主动提起,卫少儿也对他说生父早已去世,他一直信以为真,不料最近偶然得知生父霍中孺活得好好的,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后,颇有惊喜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