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林府血案

就这样忍辱负重地又过了几天,林逸飞度日如年。

一天上午,一个日本兵叫开了林逸飞的房门。这是个看起来很面生的日本兵,他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林少爷,请跟我们走,小仓少佐有请。”

林逸飞让小春喜反锁好房门,安心在家等自己,便跟随日本兵来到了前院。他本打算过去跟母亲通禀一下,可又害怕母亲为自己担心,一番思忖,还是作罢。

林逸飞的心情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但也心存了些侥幸,兴许此番前去,可以得到一点父亲的消息。

出了林府,林逸飞看到停在门前的一辆军用偏斗摩托车。很久没出大宅门了,门外的阳光似乎比院里的要暖和一些,林逸飞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突然,他怔在了原地,门前停放轿车的位置,如今已空空如也。看来,日本人不仅仅是收缴了林府的枪械……

林逸飞坐上了摩托车,两个日本兵启动了引擎。车在路上横冲直撞,行人们纷纷惊恐地避让。一路绕了几个弯,摩托车将他带到了一栋大楼前。

林逸飞以前来过这里,最早的时候这栋大楼是法国人建的领事馆,后来法国人走了,这里就成了国民政府的一个什么办事机构。如今这里戒备森严,除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还多了两座木制的碉堡,大门口处也架上了路障。

门侧的大牌匾上书写着几个大字:滨城宪兵司令部。

在宪兵司令部二楼的一间办公室里,林逸飞见到了小仓正雄。

小仓正雄对林逸飞很客气,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稍作寒暄便言归正传:“林少爷,我们希望你深明大义,更希望你能帮助我们,好好劝一劝你的父亲。

他目前的顽固不化和对皇军的敌视,对我们彼此都没有好处,你……明白?”

看来父亲是安全的!林逸飞略感心安。

林逸飞平静地问道:“我父亲他……现在好吗?”

“很好。”小仓正雄看着窗外,不无炫耀地说道,“林少爷,我想你在来这里的路上已经看到了,在皇军的统治下,一切都很好,而且会更好。我们完全可以和平相处,让滨城的百姓安居乐业。当然,这个‘我们’,也包括你和你的父亲。”

林逸飞笑了笑,试探着问道:“小仓先生,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我父亲?”

小仓正雄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着一抬手,示意林逸飞喝茶。

一个日本军官进了门,叽里呱啦地向小仓正雄说着什么。

别看林逸飞平日里游手好闲不肯读书,可这几句日语他倒是听明白了:佐藤伊川大佐求见。佐藤是滨城驻军的最高司令长官,他来干什么?林逸飞的心底升起一丝疑问。

小仓正雄犹豫了一下,朝林逸飞抱歉地一点头,便随那名军官出了房间。

林逸飞在省城读书时,他的国文老师姓程,是个进步青年,曾经留学日本,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闲暇的时候,程老师就教学生们学日文。林逸飞第一次接触到母语之外的语言,出于好奇,学得很用心,虽然算不上精通,但这种简单的日常对话,他听懂还是没有问题的。

手里的那杯茶要凉透了,小仓正雄终于回到了房间,他郑重地一鞠躬,说道:“对不起,林少爷,有些公务,让你久等了。”

林逸飞略显窘迫地一欠身:“小仓先生,你太客气了。”

小仓正雄给林逸飞续了茶水,问道:“我们刚才谈到哪里了?”

林逸飞笑了笑。小仓正雄似乎也想起了刚才未尽的话题,抱歉地笑道:“哦,对对,真不好意思,你马上就可以见到你的父亲。我们希望你能在会面的时候说服他。并且,有一件事情你必须清楚,大日本皇军是友善的,但是,我们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送林逸飞出门时,小仓正雄客气地道别:“我还有一些公务,就不能陪你去见林会长了,请见谅。我会派人送你过去。林少爷,我们很期待林会长回心转意,我等你的好消息。”

林逸飞随两个日本兵下了楼,可刚走到宪兵司令部大门口,便有几个商贾打扮的人围了上来。

那是几个滨城商会的人,林逸飞对他们并不陌生。那几个人跟两个日本士兵打了招呼,便把林逸飞带到角落里。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说道:“二少爷,您可千万好好劝劝大掌柜的,这都什么时候了,干吗非要和日本人争一时长短?”

另一个人说道:“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答应着日本人,不就是几个官衔吗?咱们不替日本人做事不就行了。”

又有人附和:“就是就是,这个时候和日本人硬碰硬,那是以卵击石。

大掌柜的是什么人,咱滨城百姓哪个不清楚?他就是当了日本人的官,也没人会说他是汉奸啊。”

……

林逸飞看着眼前几个人焦虑的神情,心里五味杂陈。他抱拳致谢道:“诸位叔叔伯伯,多谢了!你们的好意逸飞明白,我一定尽力而为。”

几个商人纷纷抱拳回礼:“那就有劳少爷了。我们也正在想办法与日本人通融,争取能让大掌柜的早日出山。”

关押林敬轩的寓所离着宪兵司令部不远,是一座不小的宅院,门口戒备森严。两个为林逸飞引路的日本兵和门口守卫的士兵低声说了些什么,便带着林逸飞进了宅院。

院里很安静,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正在四处巡逻。在一间并不宽敞的小屋里,林逸飞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父亲。父亲身上的衣服干净整洁,面容虽然有些憔悴,但是双目依然炯炯有神。胡子多日没有刮了,父亲已经蓄起了胡须。

见到林逸飞,林敬轩惊喜地迎上来:“逸飞,你怎么来了?”

父亲对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热情过,林逸飞迎着父亲扑了过去。闻着父亲身上熟悉的味道,多日来的委屈和思念顷刻间化成泪水一齐涌了上来,鼻子一酸:“爸……”已是泣不成声。

“臭小子,哭什么!”林敬轩仔细端详了儿子一番,又朝他胸前轻轻地擂了一拳,夸赞道,“好小子,又结实了不少,好样的!”

林敬轩拉着林逸飞的手,父子二人在一只几案旁落座。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少爷,您喝茶。”

是小翠仙。刚才一进门林逸飞就闻到了一股脂粉味,曾几何时,那味道让他觉得清新、亲切,可如今却令他作呕。林逸飞在心里暗骂: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竟然还有脸来见父亲!

转头望去,林逸飞正迎上了小翠仙的目光。此时的小翠仙红着脸,眼里充满了恐慌和羞愧,仿佛正对林逸飞哀求:“不要说,求求你,不要说。”

林逸飞本没打算接那杯茶水,但碍于父亲的情面,他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林逸飞很想在父亲面前亲手撕开这个女人伪善的面纱,抖出她那些丑事,让她无地自容。可是他不能,父亲已经身陷囹圄,不能再给父亲添堵了。林逸飞接过茶水,小翠仙朝他感激地笑了笑,便退了出去。

林敬轩看着儿子,笑问道:“是日本人让你来的?”

林逸飞点点头。

林敬轩又问:“他们是让你来劝我做顺民的,是吗?”

林逸飞如实回答:“是的,爸。”接着,他将在宪兵司令部门口遇到了商会的人,还有商人们让他转达的那些劝说,统统告知了父亲。

林敬轩听后笑了笑,叹息道:“我知道,他们也是出于好意。但我林敬轩是什么人?我是堂堂滨城大掌柜,如今做了亡国奴也就罢了,岂能再沦为汉奸之流,遭世人耻笑?”

林逸飞劝道:“爸,我觉得那些叔叔的话有道理。咱们先答应着日本人,以后可以慢慢再想对策。咱们不为日本人做事,那就不能算是汉奸。”

林敬轩拍着林逸飞的肩头,感慨道:“我的好儿子,你记住,咱们林家在滨城世代经商,几辈人没有出过一个孬种。滨城人叫咱们什么?叫咱‘大掌柜’,那是人家对咱的敬重,那是因为咱林家的人明事理、最公正、最仗义!”

林敬轩叹息一声,接着说道,“咱们活的还是自己吗?不是。多少人都看着咱们呢,我若是接了日本人的差事,外面就会有更多的人理直气壮地去给日本人做走狗,到那时候,咱滨城可就彻底完了。”

“爸,这些我都懂,可是……”林逸飞的眼泪再次流了出来,“可是面子有那么重要吗?”

“面子?”林敬轩握住林逸飞的手,笑着摇了摇头,“儿子,这怎么能是面子呢?这是骨气,这是流在咱们林家人骨子里的血性。咱们得活出个人样来,不能让人家看扁了咱林家!”

“可是……”林逸飞急了,叫苦道,“爸,那您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林敬轩苦涩地笑了笑,长叹一声:“回家?我要回哪个家?连国都破了,回了家又能怎么样?”

林逸飞茫然了。他明白,父亲是宁死也不会接受日本人的任命的,可如果不接受任命的话,日本人会放过父亲吗?也许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商人与日本人的通融了。

林敬轩看着儿子,欣慰地笑了笑:“我都听你小妈说了,她说你长大了,也知道照顾家了,我真替你高兴。想来也是我林敬轩有福气啊,能有两个这么好的儿子。”

听父亲说起大哥,林逸飞的眼前一亮,问道:“爸,您说我大哥他们什么时候能打回来?”

“打回来?”父亲无奈地苦笑一声,“他们不走二杠子的老路,就算不错喽。”

“什么?”林逸飞惊讶地说道,“爸,不会吧,我知道我大哥,他是绝不会做汉奸的!”

父亲面带沮丧地嘲笑道:“嗯,他是不会当汉奸,可是他的那个军队呢?

一支不战而降的队伍,一个将国土拱手送人的政府,还能指望他们做什么?”

林逸飞一脸茫然:“那……爸,咱们大民国就这么完了?以后就真的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显然,这是一个林敬轩也回答不了的问题。

房间里静默了下来。这时,小翠仙回来了,她给林敬轩带回了酒菜。小翠仙从餐盒里取出酒菜,窘迫地寒暄道:“难得你们父子相见,我多买了一些菜,今天少爷就留在这里陪老爷吃顿饭吧。”

林逸飞何尝不想多陪父亲一会儿,可他没有时间了,那两个日本兵已经来到了门前。

林敬轩也看到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离别前,林敬轩再度拥抱了一下林逸飞,在他耳边低语道:“儿子,好好照顾你的三位母亲。那个家,就托付给你了。”

林逸飞的眼泪再度决堤,他使劲地点着头:“爸,我会的,您放心,家里有我呢。只是您,一定要多保重身体啊!”

林敬轩笑着安慰道:“我这里一切都好,你小妈每天都会来陪我,你放心,日本人不敢对我怎么样。”说着,他回头对小翠仙说道,“好了,你也辛苦了一上午,跟逸飞一起回去吧。”

小翠仙慌张地说道:“不,老爷,您别让我走,我想在这里再陪您一会儿。”

说着,她竟抹起了眼泪。

望着小翠仙央求的眼神,林敬轩笑着走过去,亲昵地揽住了小翠仙,允诺道:“好,那咱俩就再说说话,你先帮我把逸飞送出去。”小翠仙抹着眼泪,点点头。

小翠仙假情假意的眼泪让林逸飞觉得恶心,他仿佛又看到了小翠仙在藤井身下娇媚承欢的情形。戏子就是戏子,真他妈的会演。

就要分别了,林敬轩俯在林逸飞的耳边叮嘱道:“如果再过几天我还没有回家,你就赶快想办法,带你母亲离开滨城,到咱家凤霞县的避暑别院去找阿福,明白吗?”

林逸飞警觉地朝房门瞥了一眼,点点头。

林敬轩叹息道:“唉,早知道会这样,我应该带着你们提前离开的。”

两个日本兵果然没有让林敬轩出门,当小翠仙将林逸飞送出大门的时候,她给林逸飞作了个揖:“少爷,谢谢您。”

林逸飞没有理她,径直走出了院门,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然后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回到家中,林逸飞迫不及待地去了佛堂,兴奋地告诉两位母亲:“妈,大妈,我去见着我爸了,他在那里一切都好,让你们不要为他担心。”

大妈显得很激动,嘴里不断念叨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母亲急切地问道:“老爷什么时候能回来,他说了吗?”

林逸飞撒了个谎:“说了说了,他说可能用不了几天了,应该就快回来了。”

这句谎言连他自己都有些相信了。

是啊,父亲也该回来了。

两天后。

林逸飞早起要去正院给两位母亲请安,开门时发现自己门前的岗哨不见了。他有些纳闷,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正欲走出院门,不料却被两个日本兵拦住了去路。日本兵告诉林逸飞,今天刚接到新的命令,林府中人禁止随意走动,也就是说,林逸飞连自己的侧院也走不出去了。

多日来,林逸飞已经习惯了这种逆来顺受的生活,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他懒得追问缘由,便悻悻地回了房间。

中午,两个日本兵给林逸飞和小春喜送来了午餐。

一下午无所事事,一直到傍晚也不见有人送晚餐过来。林逸飞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可是天已经黑透了,还是不见送餐的人过来,他有些坐不住了,决定出门去看个究竟。

林逸飞来到侧院门口,感觉有些奇怪。这里的岗哨竟然也不见了,整个前院里空无一人,大妈和母亲的房间都没有开灯,佛堂方向也是漆黑一片,只有三姨太小翠仙的房间里微微透出一些光亮。

前院的过分安静让林逸飞有些不安。他心生疑惑,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便朝着院里唯一的光亮走去。就在这时,小翠仙的房门突然“咣当”一声被人从里面用力拉开了。林逸飞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倒退两步,那个日军奸夫藤井少尉**着粗壮的身体,身形趔趄地倚靠着房门,瞪着一双牛眼怒视着林逸飞。借着房里透出的光亮,可以看到藤井满身是血。

林逸飞一惊,出什么事了?

藤井少尉的双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脖子,林逸飞壮着胆子凑上前一看,一把剪刀正插在藤井脖颈的正中,大股的鲜血正从伤口不停地向外喷涌。藤井似乎是想向林逸飞求救,可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却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林逸飞向左右一看,没人。他快步走过去,一抬手,朝着那把剪刀的握柄就是凌厉的一掌。锋利的剪刀刺穿了藤井壮硕的脖颈,鲜血四溅,这家伙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便彻底断了气。

林逸飞从没杀过人,但此刻却异常镇定。他趴在门边,机警地朝屋里扫了两眼,看到地上有一排藤井留下的带血的足迹。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顺着那些脚印望去,小翠仙正**满身是血的身子朝门口这边爬了过来……林逸飞一怔,几步冲了过去,惊叫一声:“小……”他本打算叫声“小妈”,但没有叫出口。

小翠仙看清了来人,竟然挤出一丝微笑:“少爷……快……快跑。”

林逸飞慌忙蹲下身子,扶住了小翠仙,这时他才看到,一把日本指挥刀洞穿了小翠仙的小腹,在她光洁的后背露出了锋利的刀尖。林逸飞瞠目结舌地问道:“这……这到底怎么了?”

垂死的小翠仙断断续续地告诉林逸飞:驻守林府的日本兵已经被她全部毒死了,现在藤井也死了,她让林逸飞赶快逃走,去栖霞山的避暑别院找老管家阿福。说完,小翠仙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少爷,我……我也算是为老爷报仇了。”

“你说什么?为谁报仇?”林逸飞的心头一紧,“我……我爸他怎么了?”

原来,头天下午,滨城商会会长、滨城大掌柜林敬轩已经被日本人以“破坏大东亚共荣”的罪名处决了。今天上午消息传到了林府,林府的两位太太悲痛欲绝,为表忠贞,她们当即在佛堂吞金自尽,为丈夫殉葬。

难怪日本兵今天禁止林府的人随意走动……小翠仙忍住悲痛强颜欢笑,她串通林府的厨子,在给日本兵做的晚饭里下了毒。为防止日本兵中毒后察觉,她将大量的蒙汗药和断肠草同时加到了鸡汤里。

可是事不凑巧,鸡汤快炖好了,带队的藤井少尉却突然接了通知,让他今晚到宪兵队去聚餐。藤井吻别了小翠仙,便独自离开了林府。

眼看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小翠仙望着那一大盆冒着热气的鸡汤,左右为难。怎么办?为防夜长梦多,小翠仙还是让厨子给日本兵将饭菜端了上去。

十二个日本兵聚在门厅里大快朵颐,一盆鸡汤被他们吃喝了个精光。吃饱喝足,这些日本兵手里的筷子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尽数被麻翻在地。小翠仙吩咐几个厨子先将日本兵的尸体拖进柴房,然后便让厨子们分头通知府中的下人赶紧逃命。

一切安排妥当,就在小翠仙准备去侧院通知林逸飞的时候,正碰上藤井少尉醉醺醺地回来了。小翠仙担心藤井觉察事情败露,赶忙迎了上去,将藤井扶进了自己的卧房。

酒后的藤井望着怀里娇美的丽人,色心顿起,他近乎疯狂地扯去了小翠仙的衣衫,将她压在了身下……一番肆虐,兽性发泄之后,藤井离开小翠仙的身体,心满意足地倒在了一边。

小翠仙本打算用藤井的手枪结束这个畜生的性命,可是她担心枪声会惊动城里其他日本兵,于是眼神落到了针线筐里的那把剪刀上。小翠仙摸过剪刀,紧紧握住,对准藤井的脖子拼尽全力地一刺,接着便骑跨在藤井的身上,用力握住剪刀,想尽快置藤井于死地,但她低估了藤井,这畜生太壮实了。

身负重伤的藤井就像一头发狂的蛮牛,柔弱的小翠仙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她被挣扎的藤井一把掀翻在地。

藤井捂着脖子逃下床,伸手扑向了桌上的手枪。小翠仙当然知道他想干什么,她疯了一样冲上去,赶在藤井之前将枪抢到了手,可与此同时,藤井手里的指挥刀却刺穿了她的身体……林逸飞惊呆了,父亲没了?母亲没了?大妈也没了?怎么会这样!望着怀里奄奄一息的小翠仙,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个看似娇滴滴的弱女子,竟会做出如此石破天惊的大事情。

小翠仙望着林逸飞,艰难地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液:“少爷,十三个日本兵,咱……咱们够本了。”

林逸飞的眼泪喷涌而出,他咬着牙问道:“小妈,你这是为什么呀?”

小翠仙依偎在林逸飞的怀里笑了:“少爷,翠仙出身贫贱,本来就是个戏子,承蒙老爷疼爱,翠仙感激不尽。林家蒙了难,翠仙无以为报,唯有用这一身皮囊换取林府片刻的平安,可这群畜生还是对老爷下了毒手。少爷,我这副身子已经被那畜生污了,我对不起老爷,对不起你们林家……”

林逸飞明白了,小妈用美色**藤井,都是为了这个家啊!她用身体买通了藤井,换来了这个家短暂的安宁,她利用藤井走出了大宅门,只是为了每天能去陪伴、照顾父亲,可自己竟然对她……“不,不,”林逸飞号啕大哭,“小妈,你不要说话,我给你叫医生。”

小翠仙的身体一阵**,她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道:“没用了少爷,我知道,我活不下去了。”

“不行,”林逸飞哭嚎着,“你得活,小妈,你得活啊!除了大哥,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让你死!”

“谢谢你少爷,你能叫我小妈,我真高兴……”小翠仙气若游丝地说道,“可是我真的不行了,少爷,我真的很疼,你能帮我……帮我把刀拔出来吗?”

林逸飞当然明白拔刀意味着什么:“不行啊,那样你就……”

“求你了,少爷……真的好疼……我不想带着畜生用过的刀离开……”

小翠仙艰难地说着。

林逸飞的眼泪哗哗地流着,他颤抖着将手伸向了刀柄。小翠仙这时猛地睁圆了眼睛,说道:“少爷,记得去找老阿福,他在等你……我能……能再听你喊我一声小妈吗?”

“小妈……”林逸飞哭嚎一声,奋力将刀抽了出来。

小翠仙走了,能在小少爷的怀里咽气,她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林逸飞抱着身体渐渐变凉的小妈,放声恸哭。哭过一阵儿,他将小妈放到**,取出一套干净衣衫给她换上。小妈爱美,他要让小妈离开的时候体面一些。

跌跌撞撞的林逸飞来到佛堂门前,伸手推开虚掩的房门。

佛堂的地上,是两具盖着白床单的尸首,那是大妈和母亲。本来供奉在佛台上的观世音佛像,已经支离破碎,变成了满地散落的残渣。林逸飞知道,那一定是两位母亲在离开人世前砸毁的。她们每天吃斋礼佛,可佛祖和观音菩萨却没能保佑丈夫平安归来。

林逸飞清楚,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日本人随时都有可能察觉到林府发生的灾变,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悲痛和缅怀。林逸飞擦干眼泪,拜别两位母亲,带着藤井的手枪跑回了侧院。

回了自己房间,林逸飞从枕头下取出自己那支勃朗宁小手枪,那是他去省城读书的时候,父亲送给他的礼物。

小春喜显然被吓坏了,她望着林逸飞身上的斑斑血迹,惊慌地问道:“少爷,你……你这是怎么了?外面出什么事了?你……你身上怎么这么多……”

林逸飞没有时间解释,他担心把事情说出来会吓坏这个稚嫩的小丫头。

小春喜给他找来一套干净的衣衫,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换着衣裳,一边叮嘱道:“小春喜听话,从现在开始,你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只要跟着我,我带你离开这里,听见了吗?”

小春喜紧张地点着头:“嗯,我都听少爷的。”

林逸飞没敢带小春喜走林府的正门——他怕被人发现。这么晚了,城门肯定已经关闭,就算城门不关,他也不可能通过盘查,而且城里到处都有日本人的巡逻队。父亲的床底下有一条紧急逃生通道,是父亲在世时为防土匪挖的,小时候,父亲带着他走过两次。通道直接通往林府东墙外的柴院,出了柴院,可以顺着巷道直奔城东的海边。

林逸飞带着小春喜下了通道逃出林府,又朝海边奔去。

海边悬崖下有一条可以绕到城外的小路,不过,如果赶上涨潮的话,小路就会被潮水淹没。万幸,他们来到海边时刚好是退潮。礁石小路湿滑难走,林逸飞搀扶着小春喜,在礁石丛上艰难前行。小春喜的手被礁石割了几道血口子,可小丫头咬着牙,一声也没吭。

他们刚刚逃离了滨城,林逸飞就听到城中隐约传来了枪声。

小春喜很乖,两个人一路没有说话。绕出城又疾走了一个多小时,前面就是城郊的小姚村——那里是小春喜的老家。逃到这里,林逸飞总算松了一口气,起码,他将小春喜安全送回了家。

林逸飞认识小春喜的家,春节前,还陪她回来过。尽管小春喜和林府大部分下人一样,都是被府上买来的,按说不应该再与家里有任何关系,但林敬轩和太太们宅心仁厚,只要是家在附近的下人,逢年过节都会允许下人回去与家人短期团聚,甚至还给他们的家人赠送价值不菲的礼物。也正因如此,那些下人对林府感恩戴德,做起事情来也更尽心竭力。

进了村,林逸飞将小春喜拉到她家屋外的暗影处,小声叮嘱道:“你先在家里住几天,等我安顿好了就来接你。”

小春喜一把抓住林逸飞的手,急切地问道:“少爷,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林逸飞的心里一阵绞痛,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暂时将实情隐瞒。他敷衍道:“春喜,别问了,反正家里是出了大事,以后我会告诉你的。”说着,他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两根“黄条子”,硬塞到了小春喜的手里,嘱咐道,“这个你先拿着,乖乖在家里等我,听到了吗?”

小春喜看着手里的金条大吃一惊:“少爷,这是干啥?为啥给我这么多钱呀,你……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小春喜死死地拽住少爷的手,生怕他突然飞走。

“傻丫头,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林逸飞将小春喜揽到了怀里,劝慰道,“我要连夜赶去凤霞县找福叔,带着你在路上不方便。春喜听话,等我处理好了那边的事情,马上就来接你,好吗?”

小春喜紧紧抱住少爷,眼泪已经流了出来:“那你快点儿来接我,不要让我等得太久。”

林逸飞的眼睛也湿润了,此时的小春喜,已经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了。

“我会的,我会的。”林逸飞点头应着,眼泪抑制不住又掉了下来。

告别了小春喜,林逸飞借着夜幕匆匆上路。即便是在夜里,林逸飞也不敢在大路上行走,为了不招惹麻烦,他一路摸着黑走山路,争取能在天亮之前赶到凤霞县。

林逸飞已经盘算好了,就算到了凤霞县,距离自家在栖霞山上的避暑别院还有不短的一段路程,不过,他可以先去“老丈人”宋恩万处落落脚。如今,自己是家破人亡的落难之人,宋恩万还会不会认他这个女婿不得而知,但只是路过落落脚,想来他应该不会拒绝。好歹给口水喝,给口饭吃,总不至于将自己赶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