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少爷回城
清晨，飙旗好汉们就要上路了。
林逸飞让狗子从密道里抱出了那挺机枪交给大壮，又给了他们一整箱子弹，并叮嘱大壮：“一定守好别院，子弹、机枪我都交给你们了，家里人少一根汗毛，你提着脑袋来见我。”
大壮挺胸保证：“东家，放心吧，这里就交给我们了。”
林逸飞拍着大壮的肩头，欲言又止。其实，他很担心那个有仇必报的活阎王大喜子，尽管大喜子找到这里的可能性很小，但凤凰山下猎户大叔和邻居两家人的惨死，就是前车之鉴，不得不防。
家里人一直把他们送到院外的半山腰，老阿福一遍一遍地絮叨：“注意安全，照顾好少爷，要是觉得不好就赶快回来。要是留在滨城了，就差人送个信回来……”
宋紫依泣不成声：“你们一定好好的，俺等你们回来。”还对大黄嘱咐道，“哥，照顾好自己，帮俺照顾好逸飞。”话音刚落，已是泪如滂沱。
林逸飞心如刀割，那一瞬间他甚至想留下来，永远也不离开紫依。可他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来到宋紫依身边，从怀里掏出父亲送给他的那支勃朗宁小手枪，默默塞到她手里，然后跃上马背，绝尘而去。
一路快马加鞭，上午才十点多，林逸飞一行五人就赶到了滨城城郊。
面前是大片坟茔，高处一堵砖砌的围墙里，便是老林家的祖坟。如今这里又添了四座新坟，坟前有几片燃烧过的纸灰，还有几样看起来算得上新鲜的水果，看来不久前有人来祭拜过。
林逸飞在坟前磕头，长跪不起：“爸，妈，大妈，小妈，不孝子逸飞回来了。”
小风和狗子在城外镇子上买来了祭品。该烧的烧了，该供的供上，几个人磕过头，便起身清除墓地的荒草。
两个守墓人闻声赶了过来：“给少掌柜的请安。”
林逸飞搀起二人，并让狗子派了赏钱。守墓人得了赏钱，磕头作揖地道谢，很快就找来了铁锹和锄头，整理起了墓地。
远处有阵阵马蹄声响起，林逸飞回头望去，来的是一支马队，清一色的大檐帽、蓝灰军装。为首那人林逸飞再熟悉不过，是他的大师哥二杠子。
二杠子下马张开双臂大步朝林逸飞奔过来：“逸飞！”
林逸飞并没有迎接那个拥抱，只是恭敬地一抱拳：“师哥。”
二杠子张着双臂怔了一下，随后擦了擦眼角自嘲地笑了，他拍了拍林逸飞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完，大步来到林敬轩的坟前，跪下磕起了响头，“师叔，逸飞师弟回来了，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他！”
几个跟随二杠子同来的随从林逸飞都认识，他们凑到林逸飞面前，小声说道：“少掌柜的，你别怪俺大哥，他也不容易。大哥隔三岔五地来这里给大掌柜的上香磕头，回回都哭得稀里哗啦，他也是没有法子啊。”
林逸飞当然知道二杠子不容易，可遇上这样的世道，谁容易？自己也一样，不久之后就要面临当“汉奸”的命运。可他一见二杠子那身军服就觉得刺眼，心里别扭得很。也许看久了就会习惯，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二杠子从地上起身时，看到了林逸飞身后的大黄，他愣了一下。二杠子认识大黄，他很吃惊，大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远处又传来了马蹄声。四匹马跑近，才看出骑马的是四个身着黄色军装的人，“太君”也来凑热闹了。四个日本军官下了马，来到林逸飞的面前，双腿合拢，马靴发出一声脆响：“林逸飞先生，小仓少佐有请。”生涩蹩脚的中国话，感觉就像舌头被打了结，还是个死扣。
小鬼子的消息可够灵通的，自己刚到这里他们就来“有请”了。林逸飞笑笑，扭头看了看二杠子，那神情再明显不过了。
二杠子冷眼瞅了瞅在一旁整理墓地荒草的两个守墓人，低声对林逸飞提醒道：“你们刚到，日本人就知道了。”
马队一路狂奔，没多久就来到了滨城的城门口，远远地就看见有小鬼子和伪军给他们挪开了城门口的路障。
这是小鬼子占了滨城后林逸飞头一次走城门，果然与以前大不一样。城门口设置了路障，多了许多沙包筑成的简易掩体；城门两侧各多了一座木制的岗亭；城墙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哨兵们端着枪，枪头上明晃晃的刺刀在阳光下寒光逼人；城门上方挂着两个小木头笼子，里面是两颗血淋淋的头颅……
进了城门，沿途景观都是林逸飞熟悉的，不过物是人非，如今这里是小鬼子的天下了。马队在“滨城宪兵司令部”大门前停了下来，这里林逸飞曾经来过一次，现在也算是旧地重游。他将马缰交给小风，一行人随四个日本军官走向大门，没想到，进门时却被守在门口的日本卫兵拦了下来。
一个带路的日本军官用中国话向林逸飞解释道：“林逸飞先生，小仓少佐只请了您一个人。请您的随行人员在此等候，抱歉！”
林逸飞扭头示意几个人在门外等候。
二杠子来到他身边，小声说道：“走吧，我陪你上去。”
来到小仓正雄的办公室，看得出小仓早有准备，茶几上放着各色茶点，茶水也已经沏好。彼此稍作寒暄，小仓正雄请林逸飞和二杠子落了座。
林逸飞刚落座，小仓正雄郑重地来到他面前：“林先生，请相信我们，令尊的事情完全是一场误会。对于贵府所发生的不幸，我们深表遗憾和愧疚，在此，请接受我的道歉！”说罢，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逸飞站起身，摆了摆手：“小仓太君，事情已经过去，就不必再提了。”
小仓正雄叹息道：“林先生的胸怀让小仓深感敬佩，感谢您的大度和包容，请接受我的致敬！”说完，又是一个鞠躬。
林逸飞虚扶小仓：“小仓太君多礼了，我们还是坐下来说话吧。”
谈话进行得很顺利，小仓正雄自顾自地鼓吹着滨城的繁荣昌盛，吹嘘了好大一会儿，才引入正题：“林先生，大日本皇军敬慕贵府在滨城的声望，不知您是否愿意与皇军合作，为滨城的繁荣效力。”
林逸飞浅笑：“听凭皇军安排。”
小仓正雄面露喜色：“太好了！我们想……您是否可以代替令尊，出任滨城商会会长一职？如果可以，鄙人将不胜感激。”
二杠子有些担心地朝林逸飞看过来。林逸飞抱拳应道：“承蒙太君看得起，若不嫌弃林某才疏学浅，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林逸飞的爽快让小仓正雄有些吃惊，这显然出乎他的预料。稍一愣神，小仓正雄拍手说道：“太好了，林先生果然深明大义，能跟您合作，在下荣幸之至！”接着，小仓正雄冲门口的传令兵招了招手。没多久，有三个人进来了，林逸飞认识其中那个头发稀疏的中年人，他是滨城郝记的掌柜郝丰年，也是父亲生前的好友。另外两个人三十多岁，林逸飞觉得很面生。
小仓正雄指着郝丰年为林逸飞介绍道：“这位是我们滨城商会的代理会长郝丰年先生，我想林先生应该是认识的。”
林逸飞恭敬地一抱拳：“郝叔。”
郝丰年红着眼圈鞠躬施礼：“见过少掌柜。”
小仓正雄继续说道：“如今林先生回到滨城，以后他就是滨城商会的会长了。郝会长将担任副会长，并兼任滨城维持会会长。希望二位精诚合作，与皇军一道，共创滨城的长治久安。”
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之后，小仓又问道：“林先生，不知您是否可以兼任维持会的副会长，协助一下郝会长的工作？”
林逸飞来者不拒，既然已经当上了汉奸会长，他也不介意再来个什么“副会长”，但这个“维持会”是个什么东西，他确实没听说过。管他呢，先拿过来再说。林逸飞一抱拳：“听凭小仓太君安排。”
林逸飞的表现令小仓正雄大喜过望，他指着下一位介绍道：“来，林会长，我再给您介绍，这位是我们滨城侦缉大队的大队长姚桂田先生。”
姚桂田？侦缉大队大队长？林逸飞一下子想起来了，这家伙应该就是小姚村维持会长姚喜奎的儿子。这个姚大队长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亲爹就死在面前这位“林会长”的刀下。
林逸飞一抱拳：“姚大队长。”
姚桂田瞄了林逸飞一眼，一挺腰板，来了个似是而非的军礼：“见过林会长。”看似恭敬，语气里却透着十足的傲慢。
林逸飞将姚桂田打量了一番，发现姚桂田脚上穿一双鬼子军靴，腿上穿一条鬼子的马裤，头上戴着一顶鬼子的战斗帽，偏偏上衣是一件花格子西装，最可笑的是，领口处还装腔作势地打了一个红色的领结。他斜挎着一支盒子枪，活脱脱一个二流子。再看此人的相貌，脸型瘦削、面色饥黄，小鼻子、小嘴、一双三角眼泛着贼光，奸猾中透着小人得志的猥琐。
小仓正雄又给林逸飞介绍最后一位：“这位是滨城特别行动大队的大队长，孙寿喜孙队长。”
林逸飞再看这位孙队长，不禁有些纳闷，小仓正雄都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些队长，一个个长得也太砢碜了。
这位孙队长身材矮粗，倒是很结实，两条粗腿杵地扎实，下盘很稳，林逸飞料定此人练过功夫。他一双圆口布鞋，一身黑绸子外套，内里是一件盘扣的中式衬衣，腰上扎一条巴掌宽的亮金扣皮腰带。和姚桂田一样，这家伙也斜挎着一支盒子枪。
孙寿喜的打扮还算正常，问题出在面相上。他的光头上满是疤癞子，一脸的麻坑，脸上活像蒙了张蛤蟆皮。茁壮的鼻毛探出鼻孔，一笑满**错的黄牙。左脸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活像一条大蜈蚣趴在脸上。左眼的下眼睑被那道疤扯得有些外翻，眼底的红肉都露出来了，显得阴森可怖。其实，他完全可以戴上帽子遮一遮头顶的疤癞子，可这会儿他又偏偏穷讲究，把一顶礼帽拿在手里，捂在胸口上正朝着林逸飞谄笑。和这位孙队长一比较，他身边那位猥琐的姚大队长倒显得仪表堂堂了。
别看这个孙寿喜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林逸飞却觉得此人绝不简单。
这家伙身上有一股浓浓的暴戾之气，必定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
小仓正雄介绍完三个人后，说道：“孙队长，姚队长，以后林会长在滨城，无论如何，请你们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
姚桂田一鞠躬：“是。”
孙寿喜则一抱拳，依旧是一脸谄笑：“小仓太君，您放心，错不了。”
二杠子这时站了起来，整理一下军服，不卑不亢地说道：“小仓太君，时候不早了，你这里公务繁忙，我还是带我师弟先回府。他刚回滨城就到了这里，连家门还没进呢。”
小仓正雄点头应道：“也好。林会长，贵府一直在皇军的庇护之下，府中的一草一木都维持着原貌，这一点请放心。”说完，又对其他几个人说道，“我还有公务，烦请几位代我送林会长回府，拜托了。”
将林逸飞送出门，小仓正雄来到窗前，看着林逸飞在几个人的簇拥下出了宪兵司令部。
林逸飞的回归，对小仓正雄来说是件天大的喜事。但是今天一见，小仓正雄感觉事情也许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
小仓正雄之前见过林逸飞一次，虽然林逸飞当时表现得不卑不亢，但小仓正雄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胆怯和恐惧。小仓正雄知道，林逸飞的那些表现只不过是强装出来的镇定，用中国话说，那叫色厉内荏。在小仓眼里，林逸飞是胆怯的，也是稚嫩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坚信，只要林逸飞回到滨城，自己完全有把握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是今天再次见到林逸飞，小仓正雄的心里突然感觉没底了。今天的林逸飞完全是一个唯唯诺诺的“顺民”，但小仓正雄能够感觉到，短短几十天时间，眼前这个人的变化太大了。他变得难以捉摸，自己已经无法看清他笑容背后的东西：他太顺服了，几乎毫无棱角。难道林逸飞被父亲的惨死吓破了胆？或是他用顺服隐藏了别的东西？小仓正雄琢磨不透，他想起自己的导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天下没有攻不破的堡垒，只是方法和力度的问题。
想到这里，小仓正雄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是的，他要驯服林逸飞，要驯服眼前这座城市，要让滨城变成大日本皇军征战华夏中原的大后方。滨城，终将会成为大日本皇军的忠实附庸，心甘情愿地为皇军的“大东亚圣战”服务，就像大日本皇军在东四省做到的那样，在皇军的版图上，那片土地已经是“满洲国”了。
尽管信心满满，可小仓正雄对滨城的现状也有很多不满的地方，其中最令他恼火的是他的顶头上司佐藤伊川，他觉得佐藤简直就是个愚蠢至极的鲁莽武夫。
在处理滨城保安团的问题上，佐藤伊川没和小仓正雄商量，擅作主张，把几十个准备回家的保安团士兵枪杀了。这一粗暴血腥的举动险些酿成大祸，直到现在，治安军的那些官兵仍然对皇军有很大的抵触情绪。
早在驻扎滨城之前，军部就对佐藤伊川和小仓正雄有过特别交代：滨城是连接满洲与中原的重要港口和战略要地，胶东地区民风淳朴彪悍，一定要采取“怀柔”政策，对百姓要以“攻心”为主，不到万不得已，切忌动用武力。
可佐藤伊川根本没把那些训导放在心上，在他看来，武力是解决一切争端最简捷、最有效的手段。
在处理滨城商会会长林敬轩的问题上，佐藤伊川再一次表现出了他的愚蠢。之前，他俩有过约定，林敬轩是滨城举足轻重的人物，攻克和说服他的任务由小仓正雄来完成。在小仓正雄看来，林敬轩虽然顽固不化，但他有信心攻克这个堡垒，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佐藤伊川根本就没有给他攻克的时间和机会。
那是他们驻扎滨城不久的事。一天，陆军部的某师团长率领师团的高级将领到滨城来视察防务，当师团长得知滨城至今还没有市长和维持会长的时候，暴跳如雷，将佐藤伊川和小仓正雄怒斥了一番。第二天，视察团在小仓正雄的引导下，视察了滨城各州县的防务。在视察到凤霞县的时候，师团长听说那里有一处很著名的道观，是全真教祖师丘处机修建，于是来了兴致，非要过去观瞻一番。就这样，小仓正雄带着视察团参观了位于栖霞山的上清观。
三天后，小仓正雄送走视察团回到滨城，可他回城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给了他当头一棒：林敬轩已经被佐藤伊川处死了！
原来，佐藤伊川挨了师团长一顿训斥，心里十分窝火。小仓正雄带着视察团刚离开滨城，他就召集滨城的豪绅训话，严令他们必须尽快定出市长、商会会长和维持会长的人选。不料，这些豪绅们相互推诿，没有一个人敢接下这几份差事。
佐藤伊川大为恼火，细问之下才知道，如果得不到林敬轩的首肯，那些人谁都不敢出面任职。佐藤伊川想得很简单，既然不可能得到林敬轩的首肯，那把他杀掉问题不就解决了吗？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下令处死了林敬轩。
佐藤伊川本以为接下来的事情会变得简单，可没料到，林敬轩一死，那些豪绅们一个个胆战心惊，更不敢出来任职了。正当佐藤伊川为这事头疼的时候，小仓正雄回到了滨城，佐藤伊川干脆将这个烂摊子直接甩给了小仓正雄。
小仓正雄走访了几位豪绅才知道，这次佐藤伊川犯下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
林敬轩绝不仅仅是一个商会会长那么简单。众所周知，滨城是尚武之乡，螳螂拳的师承关系在这里相当紧密，林敬轩就位于这条师承链的最顶端。虽然林敬轩本人并没有收徒，但是他在滨城武林中的辈分极高，徒子徒孙遍布滨城的各行各业。在武术界和商界，林敬轩是毫无争议的翘楚，有一呼百应的能力，连之前国民政府的市长都望尘莫及。市长如果想在滨城推行一项新的法规或者政策，也要亲自登门拜访林敬轩。林敬轩点头默许，万事通顺；他摇头否决，那就寸步难行。如今林敬轩刚死，谁若是抻头当了日本人操纵的市长和商会会长，必定会万民憎恶，成为众矢之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林敬轩被佐藤伊川处死后，林府这边又接二连三地出事。林敬轩的两房太太吞金自尽，三姨太与皇军军官同归于尽；驻防在林府的一个小队，全部被毒杀身亡；林府的少爷林逸飞不知所踪……小仓正雄彼时更加深刻地意识到，杀掉林敬轩是多么愚蠢。
不仅如此，种种迹象表明，二杠子的治安军随时都有“暴动”的可能，因为，林敬轩是治安军司令姚二杠的师叔。小仓正雄正为此焦头烂额、一筹莫展之时，又发生了一件事，悬挂于城墙外的林敬轩的人头不翼而飞！
滨城的豪绅们吓破了胆，他们告诉小仓正雄，林敬轩与南山黄旗交情匪浅，这肯定是南山下来人了。南山黄旗的好汉，个个都是神出鬼没的煞星。
以前若是有人给日本人当了市长，也只是被骂作汉奸而已，如今南山黄旗插手滨城，谁再敢当那个市长或者会长，就离死不远了，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这下小仓正雄慌了手脚。此次师团长来滨城视察，特别提出过南山黄旗这支“地方武装力量”，强调皇军在滨城的驻防，务必要争取到黄旗的支持。
山东地区的响马著称于华夏，滨城的黄旗又是山东响马的翘楚，若能将黄旗招降至麾下，不仅会使滨城皇军的实力大增，还能对中国人的精神瓦解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也许将来还会有更多的响马队伍效仿黄旗，投靠大日本皇军。
现在佐藤伊川处死了林敬轩，这不仅惹怒了二杠子的治安军，还彻底得罪了黄旗。滨城豪绅们惧怕皇军，但他们更怕黄旗，如此一来，更没有人敢出任皇军委任的职务了。无奈之下，小仓正雄亲自导演了一出“厚葬林敬轩及其家人”的大戏。为了尽可能挽回损失，他和佐藤伊川甚至放下大日本皇军的尊严，亲自在葬礼上对滨城百姓致歉并发表声明：这一切只是误会。
后来，小仓正雄通过关东军总部，从“满洲国”给滨城调来了一个市长，又让司令部的翻译官郝玉文做通其父亲郝丰年的工作，出任滨城商会的代理会长和维持会长，总算应付着把这事收了场。
话说林逸飞被三个汉奸陪着走出宪兵司令部门口，二杠子回头不冷不热地说道：“行了，三位就送到这里吧。我送我师弟回去，就不劳烦各位了。”
三个人收住了脚，姚桂田冷冷地说道：“姚司令，是小仓太君让我们护送林会长回府的，你这话的意思……”
二杠子瞪了姚桂田一眼，语气同样冰冷：“太君怪罪下来，我自会承担。
怎么，姚队长这是非送不可了？”
二杠子的话音刚落，便有几个治安军的军官凑了过来。他们卷起衣服袖子，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姚桂田的身前，一个个歪着脖子，轻蔑地盯着他。姚桂田被几个军官盯得有些发毛，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孙寿喜倒是乖巧：“姚司令，那就劳烦您和诸位军爷了，您慢走。”
二杠子冷哼一声，带着林逸飞离开了宪兵司令部。
刚出大门，小风和狗子就牵马迎了上来。林逸飞朝他俩身后看了一眼，低声问道：“大黄和黑子呢？”
小风和狗子回头一瞧，惊讶道：“刚才还在这里呢，马还在，人哪儿去了？”
四个人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林逸飞觉得站在这里浑身不自在，并且姚桂田、孙寿喜和郝丰年还在院里朝这边探头探脑地张望。他翻身上马，吩咐道：“走，反正他们也认识家，咱们回府等他们。”
回到林府，二杠子让几个手下撕去贴在大门上的封条，推开了厚重的大院正门。大门一开，院里的几个下人吃惊地凑了过来，当他们看清站在门口的人是自家的小少爷，下人们抹着眼泪就围了上来：“东家，您可回来了！”
众人进了林府前院，林逸飞回身一抱拳：“有劳师哥了。”
二杠子心里明白，自己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他尴尬地笑了笑：“回来了就好好歇着，我那边还有点事，就先回去了，你要是有事就找我。”说罢，朝众人抱了抱拳，便带着几个手下默然离开了林府。
林逸飞看着熟悉的家，禁不住鼻子一酸。这个院子的每个角落都有他无尽的回忆，站在院子中央，他仿佛还能听到往日的欢声笑语。
可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小少爷的回府让下人们兴奋不已，大伙拥着林逸飞进了正堂。林逸飞环顾着家中一切，日本人果然信守承诺，这个家还是原来的样子。他来到后堂，后堂的侧屋是大妈和母亲的佛堂，正屋是林府的祠堂，外人不准进入。祠堂里供奉着老林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现在那些牌位又增加了四个。林逸飞叩拜了父母的灵位后，又返回了正堂。
时间已过正午，下人们已经给林逸飞准备好了简单的午餐。他将大伙叫到身边，一边吃饭，一边听下人们讲起他离开滨城后林府发生的事情。
那天夜里，林府出事之后，下人们便四散逃去。可是夜里城门已关，他们出不了城，只好分散到各自的亲朋好友处暂避。
第二天，日本人在城内各处贴出告示：林府所有人等必须马上到宪兵司令部自首。否则，一经捕获，就地正法！
下人们眼看出城无望，在城内迟早要被日本人抓到，并且会牵连到那些收容自己的亲友，权衡之下，大家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宪兵司令部。
下人们无一例外地受到了审讯，但是对于少爷林逸飞的去向，他们都三缄其口，一问三不知。尽管他们中有几个人曾跟随老爷林敬轩去过凤凰山别院，但谁都没对日本人透露半点消息。他们被关押了几天后，日本人竟突然开恩，把他们又送回了林府，但警告他们，不得随意外出走动……见大伙都安然无恙，林逸飞宽心了不少。但餐桌上的饭菜却让他心生疑虑，几道菜全是廉价的青菜，根本不见一丝荤腥，而且口味欠佳。询问后才知道，府中现在没有厨子。
林逸飞问：“怎么，几个大厨没有回来？”
几个下人抹着眼泪如实禀报：“四个大厨师傅都被日本人杀害了。”
林逸飞倒吸一口冷气。原来，驻守林府的日本兵莫名其妙地集体身亡，日本军医对这些士兵做了尸检，得出的结论是“中毒身亡”，而毒源就在他们吃过的鸡汤中。小鬼子恼羞成怒，将林府的四个大厨全部用刺刀挑死了。
又是一笔血债！那四个厨艺精湛的大厨侍奉林府多年，林逸飞曾一度吃腻过家里的饭菜，如今想来，那就是家的味道，可他却再也吃不到了。
下人们又对林逸飞讲起目前滨城的窘况。
就拿吃饭来说，现在滨城能买到的食材只有青菜了。日本人对滨城实行了“军管”，所有的肉类、粮食都被列入了军用物资。粮食现在实行的是“配给制”，按每家的人口定量供应，城里的粮店、米行大部分被关闭，只有日本人指定的几家可以买卖粮食；肉类成了稀罕物，滨城周边宰杀各种禽畜，必须到日本人指定的地点进行屠宰，然后再到他们指定的肉店进行买卖。买肉必须持有日本人发放的“特别供应证”，普通老百姓就是有钱也买不到肉。
“军管”还限制人们的活动自由。每天夜里八点半之后，任何人不得外出行走，有不服从者，如果被巡逻队或宪兵队发现，就地正法。当然，也有可以随意在街上走动的人物，那都是滨城的达官显贵，他们手里有日本人签发的“特别通行证”，有了这个证件，不仅夜里可以随意外出，而且进出城门还可以免受检查。现在，“特别通行证”和“特别供应证”已经成了滨城豪绅的身份象征。
听下人们说到“特别通行证”，林逸飞不禁为大黄和黑子担心起来，他俩之前虽然也进过滨城，但是对滨城的道路街巷并不熟悉。现在满城都是鬼子，他俩又没有证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不见了踪影，会不会出什么事？
林逸飞吩咐下人们去大门口、后门和侧门观望一下，看看大黄和黑子是否回来。此时小风也吃饱了饭，跟着下人们跑了出去。
小风刚离开不久，就带着大黄和黑子回来了。林逸飞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不免嗔怪道：“你俩去哪儿了，到处瞎跑什么？”
大黄神色紧张地凑过来，低声问道：“逸飞，大喜子怎么会在滨城？”
林逸飞大吃一惊：“大喜子在滨城？你们在哪儿碰上他了？”
大黄和黑子对视了一眼，大黄皱眉问道：“怎么，你不知道？”
林逸飞摇了摇头：“我怎么会知道？”
“哎呀，你怎么会不知道呢？”黑子急了，“刚才在宪兵司令部，就是大喜子把你送出来的。”
“什么？”林逸飞的脑子飞速运转着，喃喃自语道，“大喜子，大喜子，难道就是那个孙寿喜？”
大黄问道：“你不认识大喜子？”
林逸飞使劲摇了摇头。
黑子说道：“大喜子是孙家铺子的人，他姓孙，可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
刚才送你出来的，就是那个满脸麻子、脸上还有条刀疤的家伙，那就是大喜子。”
小风思忖片刻，接口道：“你们还记得宋家大院的那个厨子吗？他是大喜子的远亲堂兄，叫孙寿义，这么算起来，大喜子应该叫孙寿喜吧？”
难怪林逸飞觉得那个孙队长戾气十足，原来他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活阎王大喜子！林逸飞抬头问道：“大黄，大喜子认识你俩？”
大黄点头应道：“早前的时候见过几次，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认出我来。
刚才在宪兵司令部门口，我一见是他，就和黑子赶紧躲了起来。”
狗子在一旁问道：“大喜子怎么会到了滨城？他在滨城干啥？”
林逸飞仔细回忆了一下，答道：“好像是滨城的什么……特别行动队的队长。”说罢，气恼感慨道，“妈的，这畜生摇身一变，从土匪成了汉奸了。”
他不由得佩服起凤霞县城小茶馆的那群闲人，他们真是神机妙算，早就算准了大喜子会投靠日本人。林逸飞又想起另一件事，他们在凤凰山上缴获的那挺崭新的“歪把子”机枪，还有那几支三八式步枪……如此看来，这小子必定早就投靠了小鬼子。
冤家路窄啊！不过，他如今成了小鬼子的人，这无疑给飙旗的猎杀又增加了难度。
几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林逸飞问道：“在宪兵司令部，还有个穿西装的汉奸，就是和大喜子一起送我出来的那个人，你们注意到了吗？”
大黄点点头：“嗯，一看就知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逸飞扭头看了看小风和狗子，问道：“小风，你猜那家伙是谁？”
小风和狗子都摇摇头。林逸飞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他就是咱们在小姚村宰的那个维持会长姚喜奎的儿子姚桂田，现在他是小鬼子的侦缉队大队长。”
大黄和黑子不知道小姚村发生的事情，二人询问究竟，狗子小声对他们说起来龙去脉。这时，有下人跑进来禀报：“东家，来电话了。”
林逸飞一愣，笑了：“电话好用了？”
下人答道：“已经有些日子不好用了，刚才突然响了。来电话的是宪兵司令部的小仓太君，他说让您亲自接电话。”
林逸飞让大黄和黑子赶快吃饭，自己随下人去了正堂。电话果然是小仓正雄打来的，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告诉林逸飞电话已经接通，以后有事可以直接和他电话联系。林逸飞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挂了电话回到了饭堂。
林逸飞刚落座，又有下人过来通禀说：“门外来了几个人，要拜访林府的当家人，为首那人自称是侦缉队的大队长。”
是姚桂田？林逸飞有些纳闷，自己刚和他分开不久，此时又来登门拜访，他想干什么？林逸飞思忖片刻，挥手说道：“知道了，带他们去正堂。”
因为不知道姚桂田还带了什么人来，林逸飞让大黄和黑子继续吃饭，暂时不要露面，他带着狗子和小风去了正堂。
下人们刚将沏好的茶端上来，姚桂田便带着几个人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一进门，姚桂田就阴阳怪气地说道：“林会长，贵府好大的气派啊！”十足的嘲讽味道。
林逸飞恭敬地一抱拳：“小门小户，让姚大队长见笑了。”
姚桂田落了座，用三角眼瞄着林逸飞，说道：“贵府的几个厨子让皇军杀了，这事想必林会长已经知道了。”
林逸飞微微一颔首，谨慎地应道：“这个我也是刚刚听说，既然是皇军处置的，想必他们也是罪有应得。”
姚桂田双手朝天一抱拳，说道：“太君大人有大量，对林会长不计前嫌，赏了你这么好的差事。林会长，今后你可要感念皇军的恩情，尽心为皇军效力啊。”
林逸飞连连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行了，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姚桂田一指门口站着的三个人，“皇军体恤林会长，特意让我给你送来三个厨子，以示皇军对你的恩惠，你就笑纳了吧。”
林逸飞扭头朝三个人看去，三人都是一身粗布打扮，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倒也颇有几分厨子的模样。林逸飞一抱拳，婉拒道：“多谢皇军抬爱，林某愧不敢当啊。再说，府里也有几个粗通厨艺的下人，平日里粗茶淡饭倒也能凑合。劳烦姚大队长大驾，把这几位师傅带回去吧，顺便代我谢过皇军的美意。”
“什么？”姚桂田上上下下打量着林逸飞，“这可是皇军给你的赏赐，你敢不要？”
林逸飞笑了笑，没有答话。
“林会长，你刚回滨城，有些事情可能还不了解。如今的滨城已经是皇军的天下了，这里所有的事都由皇军说了算，包括你我的脑袋。不给皇军面子，那就是破坏大东亚共荣，可是要挨枪子儿的。”说到这里，姚桂田冷哼一声，“这几个人嘛，你要，也得留着；不要，也得留着。”
林逸飞没吭声，他微笑着起身，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请给我接一下宪兵司令部……是，是，我要找一下小仓太君。”他心里清楚，对付这样的恶狗，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狗主人。
电话接通，林逸飞握着话筒恭敬地说道：“小仓太君，真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是这样，侦缉队的姚大队长带了几个人过来，说是您给敝府安排的厨子，林某先谢过小仓太君的美意。不过，刚巧我的一位至交好友给我推荐了几个厨子，如今我刚回滨城，日后在商会的工作还要仰仗这些朋友的提携和扶持，在这个时候若是驳了朋友的面子，好像……好像不太好吧？”
小仓正雄倒也爽快：“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勉强，林会长，请您让姚队长接电话。”
姚桂田正在林逸飞的身旁偷听，见林逸飞将话筒递过来，赶忙伸手接住。
听过电话后，姚桂田捧着话筒站得笔直，拼命点头，满嘴的“哈伊哈伊”。
挂上电话，姚桂田冷着脸朝手下一挥手，准备带人离开。走到正堂门口时，他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林逸飞一眼，骂道：“什么东西，不识抬举！”
本来林逸飞只想尽快将姚桂田打发走，可转念一想，不对呀，在自己家里，姚桂田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混混，如今仗着小鬼子的势力竟敢在林府对自己出言不逊！林逸飞太了解这种混混了，如果今天就这么放姚桂田走了，日后他必定会蹬鼻子上脸，骑在自己的头上作威作福。对这种混混，必须给他点教训，让他长点记性。
“等等，”林逸飞装作没听清，侧着耳朵上前问道，“姚队长，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姚桂田僵住身子，一转头，那张无赖嘴脸上绽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怎么着？老子……”
姚桂田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两记势大力沉的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站立不稳。林逸飞自幼习武，这两巴掌只是想先给姚桂田一点教训，根本没怎么用力。可即便这样，姚桂田那小身子骨也受不了啊！第一巴掌打得他鼻口蹿血，第二巴掌竟打得他捂着瘦脸原地转了一圈。
自从跟了日本人，姚桂田何曾吃过这样的亏！他晃了晃被打得昏沉恍惚的脑袋，霍地拔出了手枪，定定神才发现，林逸飞就在他背后站着呢。
啪！啪！又是两记响亮的耳光。这两巴掌把姚桂田彻底打蒙了，巨大的耳鸣让他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幻觉，觉得自己面前站了一排林逸飞，他握着枪摇摇晃晃地蒙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该瞄准哪一个。
姚桂田的几个手下可不含糊，眼见自己的主子吃了亏，立刻气势汹汹地掏出手枪，就连那三个“厨子”也都握枪在手。小风和狗子也不示弱，上前一步，拉开架势护在了林逸飞的身侧。
姚桂田的枪口依旧对着林逸飞，可那支枪在他手里抖得厉害，眼看就握不住了。
林逸飞淡定地一笑，上前抓着姚桂田的手腕，帮他扶稳了枪，将枪口顶在自己的胸口上，戏谑道：“姚大队长，别抖，你干吗呢？开枪啊，还等啥呢！”
姚桂田完全被震慑住了，他哪敢开枪啊！就连他的太君主子都不敢对这位林家少爷下手，他怎敢造次？此时的姚桂田懊悔不已，自己这真是自取其辱，今天压根就不该到林府来。可眼下该如何收场？他一时没了主意。
姚桂田惊慌失措地傻站在那里，活像一条被打折了脊梁的癞皮狗。就在这时，“啪！啪！”又是两记金光闪耀的耳光。姚桂田真被打哭了，哇哇地哭，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一边抹着脸上的血，一边跪下哭着求饶：“林会长，别打了，我求求您，别再打了！我错了，我该死，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林逸飞从兜里掏出手帕，悠闲地擦着手上沾染的血迹，冷笑一声，骂道：“姚大队长，你说得没错，这滨城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咱确实也惹不起日本人，可你他妈算什么东西？像你这种货色，我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臭虫！”
说罢，朝姚桂田的脸上啐了一口，低喝一声，“滚！”
姚桂田如蒙大赦，带着喽啰们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林府。
见姚桂天他们跑远了，小风嬉笑道：“小哥，这回好了，这家伙再见了你，管保他腿肚子都得转筋。”
听到动静，大黄和黑子也跑到了正堂。目睹了刚才这一幕，黑子若有所思地说道：“少爷，咱可得把招子放亮点儿，小鬼子想在咱身边戳钉子呢。”
大黄戏谑道：“世道变了，滨城连厨子都带枪了？逸飞，咱可是带着一片忠心回来的，小鬼子对你还是不放心啊。”
林逸飞苦笑着点点头。他心里有数，自己与姚桂田素不相识，姚桂田怎么会好心给他送几个厨子？这肯定是受了小仓正雄的指使。这一次，林逸飞婉拒了小仓正雄的“美意”，可接下来，小仓正雄还会使出什么花招？黑子说得没错，是该把眼睛放亮点了。
几个人说笑着，话题又回到了大喜子的身上。大喜子心狠手辣，现在与小鬼子勾结在一起，狼狈为奸，看来滨城日后是没什么安稳日子了。并且，大喜子认识大黄和黑子，这无疑成了飙旗在滨城最大的威胁，必须想办法尽快除掉他。
大黄嘱咐狗子：“明天你和小风出门的时候，去一趟悦来客栈，那是咱南山在城里的‘消息’，让他们也帮着探听一下。”
几个人正说着话，下人进来通禀：“滨城维持会会长郝丰年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