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东风昨夜02

张建侯却丝毫没有将这位翰林学士放在眼中,道:“官人这么老迈,一定走得慢,我可不耐烦等你,官人想要祭拜寇相公,自己去就行。”

包令仪忙斥道:“建侯不可无礼,这位是石学士。”

石中立却是极爱张建侯的爽直,连声道:“无妨,无妨。小哥儿不知道,我有个天大的难处,要是老头子我一个人去,必定会被寇夫人挡在门外。”

原来宋小妹出身名门,宋氏跟唐代名相宋璟同族,祖父宋廷浩娶后唐庄宗之女义宁公主,父亲宋偓娶后汉高祖刘知远之女永宁公主为妻,长姊宋氏是开国皇帝赵匡胤的皇后。而北汉开国皇帝刘崇是后汉高祖刘知远的亲弟弟,因而论起辈分来宋偓是北汉皇帝刘继元的姑父,宋小妹则是刘继元的表妹。太平兴国四年(979年),太宗皇帝赵光义亲率大军出征北汉,北汉皇帝刘继元内外交困,不得已出城投降,北汉遂告灭亡。枢密副使石熙载奉命焚毁北汉都城太原,不等城中官民转移,便派兵四处纵火,不但千年古城化为一炬,还烧死了许多无辜的百姓,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亲人葬身在大火中。太原人氏深恨石熙载,至今提起其名字来都恨得牙痒痒的。宋氏亦有不少亲族死于大火之中,宋小妹本人曾当面指着鼻子质问过石熙载,愤恨之情溢于言表,石熙载虽然已经过世,但以宋小妹恩怨分明的性格,未必就能对其子石中立轻易释怀。

张建侯听了经过,道:“啊,那我更不能带石学士去了。寇夫人的脾气,石学士该是知道的。”

包令仪见侄孙口无遮拦,忙道:“拯儿,你带建侯先回去。”包拯应了一声,道:“我们走吧。”

走出几步,张建侯问道:“姑父,祖姑父生气了么?”包拯道:“没有。父亲绝不会生你的气。”

一旁文彦博接道:“你祖姑父可能有些气恼,但没有生气。说实话,我们大伙儿都很高兴终于有人来搅了这场无所谓的宴会,而且义正词严,晏知府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建侯,你是叫建侯吧,我倒想不到包拯会有一个武艺这么好的侄子。”正好走到灯光亮处,蓦然留意到张建侯手上有血迹,忙叫道:“呀,你受伤了!”

张建侯一愣道:“受伤?没有啊。”文彦博道:“那你手上和衣襟上怎么有血迹?”

张建侯道:“哟,难道是我不小心伤了那位武官?这可太不好意思了。”忙转头去寻人,正好杨文广走过来,闻声应道:“我没受伤。”

张建侯听说对方就是名将杨业的孙子杨文广,愈发认定他是为了颜面不好意思承认受伤,忙上前道:“抱歉,实在抱歉,是我失手。小杨将军伤在了哪里?”

杨文广正色道:“我是的确没受伤。大丈夫伤则伤矣,无须遮遮掩掩。”特意转了个身子,展示衣衫上并无血迹,又道:“小哥儿武艺很好,若是从军,定可大有作为。”

话一出口,随即想到张氏既然跟南京留守包令仪是亲眷,必是出自南阳张氏,与唐代名将张巡同族,如此名门子弟,怎么可能自贬身份加入军队受刺字之辱[1]呢?微微叹息一声,拱手辞去了。

张建侯道:“这位小杨将军为人倒是好得很,一点儿架子都没有。姑父,你说是也不是?”

包拯面色凝重,追问道:“你手上的血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张建侯道:“我也不知道啊,我没受伤,小杨将军也没受伤,这血……”蓦地想起一事来,“哎哟”了一声,道:“我翻墙进来时绊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害得我摔了一跤,黑灯瞎火地看不清楚,我也没多留意,会不会……”

包拯忙问道:“在哪里?”张建侯道:“就在东边花园的拐角处。”忙领头朝花园赶去。

应天书院学生沈周素来与包拯和文彦博交好,见这几人神色紧张、行踪神秘,亦跟了过来。

到了花墙下,却见花丛中漆黑一团,什么也瞧不见。还是沈周心思缜密,事先向吏卒索要了一个灯笼,举灯一照——只见墙根下横躺着一名中年男子,仰面朝天,正是大茶商崔良中。

众人大吃一惊。包拯抢上前一探鼻息,叫道:“崔员外还活着。”

沈周的父亲沈英官任大理寺丞[2],他曾多次见过父亲审案,熟悉办案流程,见包拯俯身欲抱起崔良中,忙阻止道:“事涉凶案,先不要动他。快,快去叫人来。”文彦博道:“我去。你们先守在这里。”飞一般地去了。

张建侯极是意外,“呀”了一声,道:“这么说,适才是这位崔员外绊倒了我,我身上的血就是他的吧?”

包拯问道:“你在墙外时,可听到墙内有什么动静?”张建侯道:“没有啊。我是偷偷进来,怎么可能听到里面有动静、还偏要从这里翻墙呢?”

沈周博学多艺,懂些医术,略一检视伤口,即道:“看崔员外胸腹伤处,血液才刚刚开始凝结,他遇刺应该还没有过多久,很可能恰好在建侯翻墙之前。”

等了片刻,大批吏卒和一些尚未离开府衙的官吏们纷纷赶来。崔良中的侄子崔槐正到处寻找叔叔,忽惊见叔叔横躺在血泊当中,忙上前扶住,叫了数声,始终不见回应,不知道是死是活,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应天府推官上官佖惊见府衙中出了血案,吓得不轻,急忙命人协助崔槐将崔良中抬走救治。又见提刑司提点刑狱公事康惟一还在这里,忙道:“府衙出了这么大的事,下官不敢擅断,有请提刑官人来断处这件案子。”

康惟一是路级官员,按照制度,凡是京东路的狱案都属于他的管辖范围。他明知道崔良中遇刺一案肯定不简单,上官佖是有心推脱,还是慨然应道:“好,提刑司接了这桩案子。”招手叫过宋城县尉楚宏,道:“你带几名弓手赶去保护崔良中。一旦崔员外醒来,立即问出凶手的名字,再速来禀报于我。”楚宏道:“遵命。”

康惟一道:“包留守,这位张公子是尊夫人的亲眷,对么?”包令仪道:“正是。不过康提刑大可秉公执法,无须有任何顾忌。”为示意自己无私,当即拱手告辞离去。

张建侯愕然道:“听提刑官人的语气,莫非怀疑是我行凶杀人?”康惟一道:“你虽有来寻晏知府晦气的理由,却不走大门,偏要翻墙进府。身上又有崔良中的血迹,如果你不是最大的嫌犯,还能有谁?”

张建侯道:“笑话!我根本就不认得这个什么崔员外,才刚刚看到他的尸首……哦,他还没死,在刚才看到他躺在那里之前,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我为什么要杀他?”康惟一道:“也许是你翻墙进来时,正好被崔良中看见,你怕他叫喊泄露你的行踪,一时心急,想要动手杀了他。”

张建侯道:“我站在大门外叫了半天都没人理,这才不得已翻墙进来,我巴不得大伙儿都知道呢,还怕什么泄露行踪!”

康惟一面色一沉,道:“总之目下你是最大的嫌犯,来人……”

沈周忽道:“学生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康惟一道:“讲。”

沈周道:“学生适才看过崔员外伤口,他胸腹之处被刺了两刀,看情形应该是匕首一类的短兵器所伤,虽然刺中要害,但入刃不深,并没有伤及肺腑,所以崔员外只是重伤,失血而昏迷,并没有当场死去。”

康惟一道:“那又如何?”沈周道:“适才众人亲眼所见,张建侯武艺高强,如果是他行凶,对付崔员外这种普通身手的中年男子,绝不至于一刀杀不死人,还要补上第二刀。”

沈周的推断合情合理,一旁不少围观者都点头赞同,但康惟一却别有看法。他本人是名门子弟,其祖父康保裔在与辽军作战中力尽而死,朝廷多次赠赏追封,民间百姓亦尊其为“康公”“康王”,是大宋举国敬仰的民族英雄。他素来以祖父为楷模,做官力求公正严明,绝不行贪赃枉法之事,以无愧祖上英名。而目下凶案中受害者一方是天下最大的茶商崔良中,嫌疑犯则是南京留守包令仪的亲眷,正是向世人展示他康惟一不徇私情、不畏权贵的大好机会,因而也不愿意多听沈周的辩论,依然板着脸道:“这不过是你主观的臆想推测,怎么能成为为杀人疑犯开脱的证据?来人,速将张建侯拿下了,带回提刑司监狱监押,明日一早开堂审案。”

张建侯是个火暴性子,怎肯受如此冤枉,立即倒退几步,拉开架势,预备以武力拒捕。

包拯道:“等一下,我有话说。”他早看出康惟一预备拿下张建侯好来个下马威,也不待对方同意,迅疾道:“行凶首先要有凶器。建侯的佩刀,之前已经为楚县尉缴去,各位看他身上可还有匕首之类的短兵刃。”走上前去,亲自搜索张建侯全身,连靴子都脱下来看了,果然并无兵器。

包拯道:“有人可能会说建侯在行凶后将凶器扔了,这也是有可能的,这就请提刑官派人搜索全府,寻找凶器。但我还有一条佐证,能够证明建侯与此案无关。大家看,这里是适才崔良中崔员外躺着的地方,这一片草倾向墙根,说明崔员外是被人拖着扔在这里,这里并不是他一开始遇刺的地方。”

众人一看,草地上果然有一条重重拖曳的痕迹,似是从西面凉亭假山方向而来。

包拯又道:“这里偏僻黑暗,所以建侯选择了从这里翻墙而入。他本来是要来找晏知府兴师问罪,按照常理,进来后,会立即朝灯火通明的宴会厅方向而去。如果撞见崔员外,也该是在西面方向,怎么会反而往东面园子深处走去呢?”

文彦博接道:“所以一定是有人在东面假山下对崔员外下了手,凶手当时以为崔员外已经死了。那假山也算得上是府衙的一处名胜,常有人来,凶手怕人发现后无法脱身,就将崔员外一路拖到墙根,藏在了花丛后。这样即使有人发现,也是第二天一早的事了,而那时凶手早已离开应天府署,甚至已经离开南京。却不料天不遂人愿,偏偏张建侯翻墙时踩到了崔员外的身子,导致此案提早暴露。”

他是南京通判之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康惟一不得不认真听了一回,沉吟问道:“照文公子这般推断,凶手就在今晚的宾客当中了?”

文彦博道:“嗯。凶手大概料不到崔员外中了两刀还没有死,他一定会设法逃之夭夭,或是再次杀人灭口。好在提刑官深谋远虑,已然派楚县尉去保护崔员外。若是提刑官在南京各城门加派人手,将出城人员与今晚宾客名单对照,一定可以顺利缉捕凶手。”

他的话中既有适度的吹捧,又有合理的提示,听起来令人愉悦,康惟一铁板一块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下来,道:“本司正要这么做。”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身道:“张建侯,你依然有杀人行凶的嫌疑,没有本司的许可,你不可离开南京城。”

张建侯道:“你这是什么提刑官……”文彦博忙道:“我和包拯愿意联名为张建侯作保,提刑官大可放心。”康惟一听说,这才放心去了。

包拯让张建侯将外衣脱下,交给吏卒作为证物,这才谢道:“多谢彦博和小沈。”沈周和文彦博均笑道:“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不过实话实说而已。”

商丘历史悠久,春秋时就是宋国的国都,虽不及京师开封富丽宏伟,却也是一座规模很大的城池:城四面环水,外有外城,内有宫城;外城周十五里四十步,东有两座城门,南称“廷和”,北称“昭仁”;西面也有两座城门,南称“顺城”,北称“回銮”;南有一门,称“崇礼”,另有两座水门;北有一门,称“静安”;内城宫城周围二里三百六十步,大门称“重熙”“颁庆”。虽称宫城,却只是象征性的称号,并没有修建真正的宫殿,里面的大屋中供奉有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圣像。

虽然成为了陪都南京,但商丘城中的许多街道还是按照惯例以某字街命名,譬如城池南北中心大街称礼字街,应天府、府学、文庙等官署机构位于城中心的义字街,宋城县衙位于城西南的例字街,兵马府位于城东南的君字街等。应天书院则位于城外风光秀丽的南湖湖畔。大宋制度,京都天黑时即关闭城门,不得开启。众人回不了书院,便一齐往包府而来。包府位于城西北的习字街,是权贵富人的集中居处,崔良中及范仲淹等都居住在这一带。

习字街和礼字街交界的街角处有一棵老皂角树,高达数十丈,须得三人方能合抱。太祖皇帝赵匡胤任归德军节度使时,曾在此树拴马,马将树干啃伤,伤处居然长成了一个可以容纳一人的大洞,但树木不损,依旧冠盖如云,枝叶繁茂。因而皂角树方圆一带都被视为福地。

路过崔府时,官府正好派人送崔良中回来,大门处人声嘈杂。除了崔良中之侄崔槐和宋城县尉楚宏外,宋城知县吕居简也夹杂在护送的人群当中。吕居简是已故宰相吕蒙正之子,其妹吕茗茗新嫁给了崔槐,因而吕、崔两家算是极亲近的姻亲。

崔良中的女儿崔都兰和侄媳吕茗茗闻声迎了出来。崔都兰生得一张马脸,面色发黄,姿色平常。她对父亲遇刺昏迷一事明显流露出惊愕大于悲伤的神情,只愣在那里,似在神思。倒是纤弱秀气的吕茗茗相当殷勤,抢上前去扶崔良中的担架。

张建侯甚是心急,赶过去问道:“崔员外醒了么?可曾说出凶手的名字?”吕居简应道:“还没有。小哥儿不必烦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必将他人言语放在心上?况且小哥儿身旁有几个聪明绝顶又有侠肝义胆的朋友,称得上是大福之人。”

张建侯登时转忧为喜,道:“这位大官人说得太对了,那么我也放心了。但若是崔员外说出了凶手的名字,还是要及时告诉我一声。我替崔员外去教训那坏小子,谁叫他害我也成了杀人疑凶。”吕居简道:“这是自然。”

张建侯这才宽心去追包拯几人。

一行人进来包府时,厅堂中灯火正明,不独包令仪尚未歇息,文洎竟然也在此处。

文彦博道:“父亲大人如何也来了这里?”文洎道:“实在是因为崔良中这件案子实在奇怪得很,我怀疑跟之前的两件事有关。”当即说了今晚曹诚和崔良中先后来找自己的事。

众人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一齐去看文彦博。文彦博连连摇头道:“这不关我的事啊。曹教授相中的是尧封,崔员外只是看到曹教授跟家父交谈,便误以为曹教授相中了我做女婿,崔、曹两家事事相争,所以崔员外才匆忙赶来跟家父提亲,却不想只是误会一场,所以又立即改口称那只是玩笑。”

包拯问道:“文丈可曾留意到崔良中发现弄错了之后去了哪里?”文洎道:“我亲眼看见他转头看了一眼曹诚坐席,随后疾步出了宴会厅。”

沈周道:“如此推断,崔良中遭人暗算,一定是在出厅后,在建侯翻墙进来前。”

张建侯道:“既然曹、崔两家水火不相容,会不会是曹诚借宴会鱼目混杂之机对崔良中下了手?”文洎道:“这不可能。我因为心中奇怪曹诚这样势利的人为何独独选中了尧封做女婿,所以一直刻意留意着他,我可以肯定,他一直待在宴会厅里,并没有出去过。”

沈周道:“曹诚年纪已大,对付身材比他高大的崔良中并不容易,会不会是他的儿子曹丰?”文洎道:“这我有印象,曹丰当时并不在宴会厅中。尧封回来后,曹诚再来找我,也是独自一人扶着拐杖来的。”

沈周道:“发现崔良中中刀昏迷在墙角后,许多人都赶来观看,却是不见曹氏父子,他们应该是已经离开了府署。”文洎道:“嗯,曹氏父子当时带着从人和尧封一道走了,说要单独小饮一杯,还邀请了兵马监押曹汭。”

张建侯道:“这么分析起来,那曹丰的嫌疑着实比我大多了,应该立即让那个什么康提刑官把他抓起来拷问。姑父,你说是也不是?”

包拯摇了摇头,道:“动机不对。”张建侯道:“什么动机不对?”包拯却不肯再说。

还是文彦博道:“今晚知府宴会跟选婿有关,曹诚和崔良中两人膝下各有待嫁之女,这两人的注意力一定集中在这件事上。大家都奇怪为什么曹诚相中了家父的门客张尧封,但也许这正是引崔良中入瓮的幌子。不管怎样,崔良中今日在家父面前彻底失了颜面,他脸皮再厚,也不可能心无芥蒂。这嫌隙,自然要算在曹诚身上。”

张建侯还是不懂,道:“然后呢?”文彦博道:“若是今晚的被害者是曹诚,自然以崔良中嫌疑最大。但偏偏被害者是崔良中。曹氏已然占尽上风,又何须再多杀人一举呢?须知杀人是重罪,若是事发,即使有枢密使曹利用曹相公做靠山,曹氏也一样要杀人偿命,这就是包拯所说的动机不对了。”

包令仪道:“好了,夜也深了,我已命人收拾好了房间,大家各自去睡吧。是不是曹氏所为,过了今晚即可见分晓。”

沈周独自在南京求学,平日住在书院中,时常也会与包拯一道回来包家小住,包家有他的房间。文彦博见人多热闹,也极想留宿在包府,明早好同包拯等人一起去拜祭寇准灵柩。

文洎道:“也好。你替我向寇夫人致歉,说我身子不适,不便相见,但有奠仪奉上,愿夫人一路顺风,及早将寇相公归葬乡里。”

文彦博猜想父亲是顾及前程,不愿意因为拜祭寇准一事而得罪刘太后,心中颇觉失望,转念又想道:“人死不能再复生,祭拜不过是个形式,父亲大人保了前程,自然可以做更多有为之事。”当即恭恭敬敬地将父亲送出大门。

张建侯心中犹自惦记着祖姑父那句“是不是曹氏所为,过了今晚即可见分晓”,跟出来扯住文彦博道:“你别走,我今晚要跟你睡。”文彦博笑道:“好啊,我本来就没打算走。”

张建侯道:“那你要先告诉我为何祖姑父说过了今晚就可见分晓。”文彦博笑道:“你怎么不直接去问你的祖姑父或是姑父?”张建侯道:“他们父子两个的性格,一定要有十足把握才肯明说,我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文彦博道:“你倒是了解包拯性格。好吧,我讲给你听——曹诚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乡绅,堪称地头蛇,却被崔良中这个外来者后来居上,两家各有靠山,争斗多年,这是众所周知之事。如果今晚委实是曹氏一方下手暗算崔良中,且不说崔良中人还没死,就是官府也早晚要怀疑到曹氏头上。所以正如我对康提刑官所言,真凶今晚必定会有所行动,或是逃走,或是再次杀人。如今崔良中身边有弓手守护,杀人灭口自然是不可能了,那么凶手只剩下逃走一条路可走。”

张建侯恍然大悟,道:“也就是说,如果明日一早发现曹丰不见了,那么他一定就是凶手,对不对?”文彦博笑道:“对。”

张建侯歪着脑袋发了半天呆,忽然问道:“我想知道一件事,你怎么这么聪明?”文彦博笑道:“我还想知道你怎么武功那么好呢!”

张建侯道:“那这样,你教我破案,我教你武功。”文彦博笑道:“学武就免了,这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怕吃苦。你想学破案,跟在包拯身边,还怕学不会么?他也许不及我聪明伶俐,但却心思缜密,胜我百倍。”

张建侯歪着脑袋想了想,道:“也是。不过我还是喜欢你,比喜欢我姑父多些,他太严肃。”文彦博笑道:“咱们两个年纪一般大,当然更容易亲近些。”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携手进房,往一张**睡了。

次日,包令仪携带众人一早出门,预备赶去城外汴河关卡处拜祭寇准棺木,慰问寇夫人宋小妹,顺便接回妻子张灵。

到南门时,却见城门被横木拦住,拥堵了许多人,有争吵不休的,有高声怒骂的。城墙上则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兵士,剑拔弩张,气氛甚是紧张。

文彦博远远一见便道:“坏了,这些人多半是应天书院的学生。他们昨晚歇宿在府学官署里,一大早自然要回去城外的应天书院。我告诉康提刑官,要重点盘查昨晚参加过知府宴会又着急出城的人,眼下他们包括我们自己都有逃跑嫌疑,都是行凶嫌疑犯了。”

此情此景,当真有点作茧自缚的意思。但既然话说在了前头,也无反悔的嫌疑。众人只得一边等在城门处,一边请守卫城门的都头派人去提刑司请示。

都头派出的兵士尚未回来,便见宋城县尉楚宏快马驰来,出示盖有提刑司大印的公文,叫道:“康提刑官有命,真凶已经找到,正是曹丰。他们这些人都没有嫌疑了,放他们出城去吧。”

都头这才挥手命人打开横木,放一干人出去。

虽然早有所预料,但众人见到楚宏示意手下下马往城门处张贴绘有曹丰容貌的通缉告知时还是吃了一惊。

张建侯上前询问究竟。楚宏道:“有几名吏卒作证称昨晚亲眼见到崔良中崔员外和曹丰在宴会厅外争吵,如果不是旁人劝阻,两人还差点儿动了手。今日一早,提刑司派人到曹府提曹丰到公堂问话,曹府却交不出人来,搜遍整座宅子也没有找到,所以能够肯定曹丰是畏罪潜逃。提刑司遂签发了公文告示,悬赏缉拿曹丰。”

崔良中遇刺一案迅速侦破,张建侯也再无嫌疑,只是众人都觉得此案似乎进行得太过顺利,太在人意料之中,太过顺理成章,反而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但曹丰莫名消失是事实,若是他问心无愧,又何必藏头缩尾地躲避官府呢?也许正是昨晚崔良中向文洎提亲失了面子后,以为这是曹氏故意设下的圈套,出厅后怒找曹丰对质,曹丰自然是大肆冷嘲热讽。结果争执之下,曹丰错手杀了崔良中。当晚知府衙门中宾客云集,他本有可能浑水摸鱼逃过一劫,哪知道更大的祸患还在后头——崔良中重伤未死。曹丰得知消息后,担心崔良中清醒过来说出自己的名字,不得不连夜逃窜。他当然不可能半夜出城,一定还躲在南京城中的某个地方。只要找到了他,抑或等崔良中清醒过来,一切便真相大白。

文彦博心中很是为张尧封感叹:大概他刚以为天上掉下大元宝,寻了一门好亲事,可以娶到绝色美人曹云霄,哪知转瞬间曹氏便摊上了祸事。如此际遇,不可谓不离奇。话说回来了,既然曹氏出于某种缘由认定张尧封为佳婿,昨晚宴会的目的已经达到,为何还要冒事发后家破人亡的危险杀死大有来历的崔良中呢?这完全说不通啊。嗯,要知道事情的经过和究竟,只能回去后找到张尧封好好谈上一谈了。

[1] 汴水:也称汴河,为通济渠的一部分,主要部分位于今河南开封一带。通济渠是隋朝隋炀帝大业元年(605年)人工开凿的一条水渠,总长度约为两千里,完工后成为沟通黄河、淮河和长江的干道,连接贯通了从长安(今陕西西安)到扬州的水路,对南粮北运有重大意义。

[2] 宋城:今河南商丘。宁陵:今河南宁陵东南。楚丘:今山东曹县东南。柘城:今河南柘城。下邑:今河南夏邑。谷熟:今河南虞城县谷熟镇。虞城:今河南虞城。

[3] 宋代地方实行州(或称府、军、监)、县二级行政制度。全国州县又划归为若干个路,由中央派出转运使(全称某路诸州水陆转运使,其官衙称转运使司,俗称漕司,掌财赋,兼理治安民政、监察官吏)、提点刑狱使(其官衙称提点刑狱司,掌司法、监察)、提举常平使(其官衙称仓司,赈灾、盐铁茶酒之榷,兼察吏治)分掌权力,互不统辖而又职责交错,彼此监督,直接对皇帝负责。有些路还设立经略安抚使,称帅司,掌军政,兼理民政。但路级官署职权虽大,却没有地方行政权,并不直接统属州县,州县仍由中央直接统辖。有宋一代,不仅地方官的任免由皇帝控制,而且路、州、县的军、政、刑、财诸权尽收于中央,中央对地方的控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4] 随州:今湖北随县。

[5] 宋制,皇帝生辰为法定节日,四月十四日是宋仁宗赵祯生辰,称乾元节。

[6] 宋兴以来,公认功绩最大的三位名臣是赵普、寇准、张咏。寇准、张咏、潘阆等人故事参见同系列小说《斧声烛影》。

[7] 公使钱:又称公用钱,宋各路、州、军及刺史以上的特别费用,专用于宴请及馈送,类似今招待费。庆历四年(1044年),环庆路都部署兼知庆州滕宗谅因任意使用公使钱被弹劾,谪守巴陵郡,在岳州重修岳阳楼,其友范仲淹因此写下《岳阳楼记》。

[8] 官员守选或待缺期间,如不回故里,而寄居外乡,在当地被称为“寓公”。

[9] 兵马监押:州(府)级军事统兵官,统率驻守本地的禁军和厢军。北宋军队分禁军、厢军、乡兵和蕃兵四种:禁军为中央军队,由从各州挑选来的精壮士兵组成,待遇优厚,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一半屯驻京师开封,另一半分驻边防和要地;厢兵为地方守军,是各州(府)将精锐选进禁军后留下的士卒,供地方官府役使;乡兵则是按户籍抽调的壮丁,或临时招募来的地方兵;蕃兵是边区少数民族组成的军队,招募来守卫边防,数量很少。

[10] 横塞:禁军番号。“指挥”是北宋军队最重要、最普遍的军事编制单位,每指挥五百人,统兵官称指挥使。指挥下一级编制是都,一都一百人。都级武官马兵长官是军使和副兵马使,步兵是都头和副都头。

[11] 拆白道字在宋朝极为流行,不光用在酒宴上,人们甚至在日常对话中也习言拆字。如支持变法的宋神宗曾问大臣叶涛道:“自山路来,木公木母如何?”涛曰:“木公正傲岁,木母正含春。”木公,松也;木母,梅也。

[12] 员外、郎中、大夫、助教、巡官、博士、录事均为官名。相公是对宰相等高级官员的尊称。

[13] 包拯本有两兄分别名为包播、包振,均早殁。

[14] 丈:宋代文人雅士之间的通用称谓,有尊敬和亲昵之意。多用于称呼年长和位尊者,通常与排行连称,如范仲淹被称为“范六丈”。

[15] 宋代称呼在室女(未嫁女)为“小娘子”,称呼已婚妇女为“娘子”。“小姐”一般是对散乐路歧人和妓妾等地位低微的女性的称呼。只在区别人家的长女和次女时,才称长女为“大姐”,称次女为“小姐”。

[16] 赵廷美:宋太祖赵匡胤和宋太宗赵光义之弟。宋太宗在可疑的“斧声烛影”中即位后,为安定人心,令宋太祖和赵廷美的子女均与自己的子女并称为皇子皇女。然而等到宋太宗坐稳皇位后,即下手铲除弟侄,赵廷美被诬陷谋反,囚禁于房州(今湖北房县)。房州古称房陵,以“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得名,和均州(今湖北丹江口)一样,因靠近武当山、地处偏僻而成为历史上著名的流放之地。赵廷美后死在房州,年仅三十八岁。宋真宗即位后,追复皇叔赵廷美为秦王。

[17] 宋偓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外孙,妻子是后汉高祖刘知远的女儿,入宋后官至定国节度使。他有女十五人,长女即宋太祖赵匡胤皇后(开宝皇后),其他女婿出名者有韩崇训、寇准、王德用。

[18] 自开封往东,汴河依次流经陈留、杞县、宁陵、商丘、夏邑、永城、宿县、灵壁,由盱眙达于淮河。华州下邽:今陕西渭南县。

[19] 宋代律法,不准士庶之家私自拥有武器。即使是军人,日常也不准携带武器,只有在当值、训练、出征时才临时发放武器,称为“授甲”,完事后即刀枪入库。唯有官员例外。

[20] 宋代当兵要在脸上刺字,通常是将军队番号刺在额头上,一是当做标识,二来是兵士逃走便于追捕。

[21] 宋代大理寺为中央审判机关,负责办理天下所奏的疑案。通常设丞六人,从六品上,“掌分判寺事,凡有犯皆据其本状以正刑名”,即主管审理刑狱。每当一丞判决案件,其余五丞共同署名,如有不同意见,则写明异议和保留理由,交由大理寺详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