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东风昨夜

席间正在玩击鼓传花行酒令——将一枝粉色海棠依次在宾客间传递,鼓声一停,持花者须得立即拆白道字,即将一个字拆成一句话,要求拆字恰当,对答敏捷工整,答不上来者则要罚酒一杯。这是一种在酒宴上极为流行的拆字游戏,精于此道者每每将其与蹴鞠、捶丸、围棋、双陆等娱乐并提,以自我夸耀。

东风昨夜回梁苑,日脚依稀添一线。

旋开杨柳绿娥眉,暗拆海棠红粉面。

无情一去云中雁,有意归来梁上燕。

有情无意且休论,莫向酒杯容易散。

——晏殊《木兰花》

宋州古名商丘,又称睢阳,战国时为宋国国土,汉朝时为梁王刘武之封地,自古以来就是江淮重镇。汉文帝时七国之乱爆发,梁王刘武坚守睢阳,牵制叛军西行,使得名将周亚夫得以有机会袭击叛军的后路,从而一举取胜。隋唐以来,由于汴水[1]经过睢阳,睢阳的战略地位愈发突出,江淮之上游,为汴洛之后劲,是大运河的咽喉要地,直接关系南北大局,是兵家必争之地。

自从宋州之“宋”字成为大宋的国号后,宋州声名愈发显赫。景德三年(1006年)二月,宋真宗赵恒发布诏书道:“睢阳与区平台旧壤,两汉之盛并建于戚藩,五代以还荐升于节制地,望椎于征镇疆理按于神州,实都畿近辅之邦,乃帝业肇基之地。用彰神武之功,旦表兴王之盛,宜升为应天府。”

如此,升宋州为应天府,府治宋城,下辖宁陵、楚丘、柘城、下邑、谷熟、虞城六县[1]。同时,京东路[2]路治也设在这里。

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正月,宋真宗封泰山、祠后土、祭老子祠之后,决定将应天府再次升格,建为南京,并下旨修建一座归德殿,作为新南京的主殿。宋州自此成为北宋陪都,与首都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北京大名合称“四京”,风光无限。其时,南京到东京开封只有三百五十里,是距离京师最近的陪都。

与宋州同度崛起的还有睢阳学舍。五代时期,宋州名儒杨悫在睢阳当地教授生徒,宋州楚丘人戚同文从学,娶杨悫胞妹,又承师志,在睢阳城东兴建学校,称“睢阳学舍”。宋太宗太平兴国元年(976年),戚同文以七十三岁高龄随同长子戚叔维赴任随州[3]书记,终病逝在随州,学舍事业就此中断。

到了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宋州富商曹诚出三百万巨资在睢阳学舍旧址建学舍一百五十间,聚书一千五百卷,博延生徒,讲习甚盛。精明的曹诚又通过应天府上书朝廷,请求以学舍入官。宋真宗大为赞赏,正式赐额为“应天府书院”,由戚同文之孙戚舜宾主持,曹诚担任助教。这所由民间人士一手创建的书院自此得到朝廷的正式承认,取得了官学的地位,声名大震,与嵩阳书院、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并称为“天下四大书院”,四方学者,辐辏而至。

现任书院主教范仲淹便是昔日睢阳学舍的学生,他在二十出头时慕名来应天求学,昼夜苦读,五年未尝解衣就枕。因为家贫,每天只煮一锅粥,凉了以后划成四块,早晚取食二块,再切一些腌菜佐食,如此苦读四年,功夫不负有心人,终获大成,于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登进士第。顺利步入仕途的范仲淹不忘应天教导之恩,娶宋州人氏李昌言之女为妻,在应天安家落户。范母病逝后,范仲淹辞官在家居丧,新任应天知府晏殊重视教育,特延请范仲淹到应天书院掌学主教。南京人文愈加昌盛,学子相继登科,而魁甲英雄,仪羽台阁,盖翩翩焉,未见其止。应天书院一跃成为天下书院之首,其良好的治学学风吸引了天下莘莘学子,甚至不少官宦也慕名将子弟送来书院习读。

今日是法定的乾元节[1],也是应天书院的特殊日子,应天知府晏殊在义字街应天府官署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座上宾客正是从书院精挑细选出的一批优秀学生。

古人认为“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即将祭祀仪礼与用兵作战视为国家头等大事。然大宋自立国以来,汲取前朝武夫专横跋扈的教训,优文臣而忌武臣,宋太祖赵匡胤即以“人生驹过隙尔,不如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之语,夺取了众武将的兵权。太宗皇帝赵光义即位后,进一步深化推行崇文抑武,更是下诏将皇宫中的“讲武殿”更名为“崇政殿”。“杯酒释兵权”的国策直接导致了宴饮享乐之风的大肆盛行,宴饮声妓之乐成为社会的流行时尚。官僚士大夫乐于其中,相聚宴饮,合乐终日。诸多名臣热衷于夜宴,多有风流佳话。如北宋三大名臣之一的寇准[2]最好剧饮,每宴宾客,多阖扉脱骖,酌酒高歌,喧哗达旦。且夜宴时不点油灯,只点价格昂贵的蜡烛。几年前,寇准骤然失势被贬,跟其好宴饮不无干系,倘若不是醉酒误事,朝政大权绝不至于落入妇人手中,大宋该是另一番局面。寇准罢职后,后人至其官舍,只见厕溷间烛泪在地,堆积如山。

应天知府晏殊也是生平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自到南京上任以来,聚宴不断,但像今晚这样专门为应天书院学生在知府官署举办大型宴会,还是头一次,堪称别开生面。

华丽的晚宴正在举行——灯红酒绿,玳筵罗列。细酒肥羊,觥筹交错。讴歌谐谑,琴瑟铿锵。

按照惯例,此类聚宴属于官方性质,购置酒菜果肴、聘请歌妓乐舞等费用均由朝廷所赐公使钱[1]支出,如果不够,还可动用其他经费。这场宴会规模不小,堂中放置了二十来张长方形桌案,宾客均环桌而坐,一桌至少十人,本来还算宽敞的大厅立即显得狭小起来。

出席宴会者除了书院学生及府学提学曹诚等教官外,还有路、府、县各级重要官员,如京东路转运司转运使韩允升、副使范雍,提刑司提点刑狱公事康惟一等;府级官员有知府晏殊、南京通判文洎、南京留守包令仪等;县级官员有宋城知县吕居简等。吕居简虽然只是个县令,但宋城是陪都南京所在地,称赤县,级别很高,他的官秩甚至比南京通判还要高。

一些本地的乡绅名流及寓公[2]也应邀出席,如大茶商崔良中及其侄子崔槐,寓居在南京的前武昌令董浩、前太子洗马许仲容、正在许家做客的翰林学士石中立,以及赴任正好路过南京的庐州知州刘筠等。可谓济济满堂。当然也有一点儿小小的遗憾,书院主教范仲淹因母丧在身,不能出席这场豪华夜宴。

除了文臣之外,在座的还有两名武官,兵马监押[3]曹汭和横塞军指挥使[4]杨文广。

大宋素来重文轻武,武官地位不高,但这曹汭来历非同一般,是当今大宋最高军事长官枢密使曹利用的亲侄子。曹利用因同辽国谈判缔结《澶渊之盟》有功而得宋真宗信用,步入中枢大臣行列。而今宋仁宗年幼,太后刘娥用事,只尊称曹利用“侍中”,而不敢直呼名字,由此可见刘太后对其功勋旧臣身份亦有敬畏之心。因为这一层关系,曹汭是在座许多人想要巴结的对象,应天书院助教曹诚不顾年纪和身份,多次上前敬酒攀认曹汭为同宗,便是明证。

指挥使杨文广则是名将杨业之孙、杨延昭之子,广颐方额,绰有丰神,以武艺精绝闻名于当世,其所率横塞军隶属于马军司,驻扎在西五十里与开封府交界的宁陵。他今日凑巧来南京公干,被曹汭临时拉了来府衙赴宴。

酒已过三巡,正是娱乐时分。因今日的主客是学生,府署没有像往日宴会那样请当红的歌妓来歌舞助兴,只佐以文字游戏来活跃气氛。席间正在玩击鼓传花行酒令——将一枝粉色海棠依次在宾客间传递,鼓声一停,持花者须得立即拆白道字,即将一个字拆成一句话,要求拆字恰当,对答敏捷工整,答不上来者则要罚酒一杯。这是一种在酒宴上极为流行的拆字游戏,不仅要对汉字非常熟悉,而且对汉字结构也必须精通,精于此道者每每将其与蹴鞠、捶丸、围棋、双陆等娱乐并提,以自我夸耀[1]。

首轮鼓点停下时,海棠落在一名叫沈周的书院学生手上。他亦是官宦子弟,父亲沈英在京师开封任职。其人面如冠玉,长相清秀,颇有文弱书生之气。他看起来胸有成竹,不假思索,张口即道:“春日三人行。”

“春”字拆开即是“三”“人”“日”。这字拆得不错,时过清明,算得上暮春,亦十分应景,众人一齐鼓掌叫好。沈周之前并不如何慌乱,此时得到赞赏反倒有些腼腆起来,红了脸,垂下头去。

第二轮鼓点停下时,海棠恰好落在知府晏殊手上。众人一齐会意地笑了起来,等着看这位五岁能诗、十四岁时就因才华横溢而被朝廷赐为进士的大名士如何出口成章。

晏殊微一沉吟,即道:“山石岩下古木枯,此木是柴;白水泉边女子好,少女真妙。”

话音刚落,大家便不约而同地大声喝彩。倒不是众人有意拍晏知府马屁,这的确是一副对仗工整的对联,意境完美,而拆白道字的运用尤为妥帖,极符合晏殊的身份。更令人拍案称绝的是,举办宴会的大厅名“岩泉”,据说初建时地下有一岩一泉,由此得名,对联中正好嵌入了“岩泉”二字。

晏殊自少年起即享有盛名,除了这次因忤逆太后刘娥旨意被贬出中枢外,仕途一直一帆风顺,为人却是难得的平和,没有丝毫傲气,只微微一笑,便将手中的海棠递向一旁的南京通判文洎。

鼓声咚咚,不疾不缓,再度停下时,海棠传入一名二十来岁的学生手中。与在座的白脸书生相比,他的容貌甚是奇特,面色红得有些发黑,且宽阔的额头上有一个青色的月牙形状的凸起肉记。最怪的是,他总是表情严肃,正襟危坐,与晚宴的欢快气氛甚不相称。海棠传到他手中时,他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

晏殊一直刻意留意着座上学生的情形,认出那黑脸学生是南京留守包令仪的公子包拯,见他面色凛然,担心他答不出来而令包留守当众丢了面子,正要亲自出面解围,包拯身旁的同学文彦博却已主动有所援助,附耳过去,欲出言提点时,坐在包拯另一侧的学生张源已然有些不耐烦起来,伸出手来,低声催促道:“包拯,你要是答不上来,不如将海棠让给我。”

包拯摇了摇头,朗声吟诵道:“日月明朝昏,山风岚自起。石皮破仍坚,古木枯不死。可人何当来,意若重千里。永言詠黄鹤,志士心未已。”

这是一首典型的拆字诗,拆“明”字为“日”“月”;拆“岚”字为“山”“风”;拆“破”字为“石”“皮”;拆“枯”字为“古”“木”;拆“何”字为“可”“人”;拆“重”字为“千”“里”;拆“詠”字为“永”“言”;拆“志”字为“士”“心”。字拆得虽不及晏殊“岩泉”之对联工整巧妙,却是以诗抒怀,表达出不凡的志向和胸襟,单是这份眼界,就要远远高出晏殊之作。席间不少有识之士心中称奇,登时对这黑脸包拯刮目相看。

南京通判文洎正坐在包拯之父包令仪身旁,侧头笑道:“令郎出口成章,志向高远,将来必成大器。”包令仪忙道:“不敢当。犬子无状,哪里比得上令郎沉穆有度,进退有礼。”

文洎之长子即坐在包拯身侧的文彦博,自小有“神童”之称。他还是孩童时,与伙伴儿一起踢球,意外将球踢进了柳树下的深洞里。有人出主意用棍子掏,有人要用铁锹挖开树洞,文彦博却想了妙法子,即往树洞中灌水。结果在水的浮力下,球自动漂出了深洞。当时文彦博才是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却有如此智慧,一度传为佳话,为人津津乐道。

文洎正要自谦几句,却见长子与包拯双双站了起来,一起往外走去。一愣间,鼓声又响了起来。

今晚宴会的主角虽是应天书院学生,但毕竟在座的名宦不少,学子们个个使出浑身本事拆字,力求在“新”“奇”上下工夫,好引得席间达官贵人的瞩目。

学生张源更是道:“晏相公原先的出题太过简单随意,不如我们来玩些难度大的,方才显出真本事。”

另一学子宋祁是本地有名的才子,很不喜欢张源挑衅倨傲的态度,应道:“有题目尽管出。”

张源洋洋道:“再行酒令,规定要一字拆三字,两字合一字,末接唐诗一句,要求有韵,而且要前后成句。我先来作令。”微一思索,即道:“轟字三个車,余斗字成斜,車車車,远上寒山石径斜。如何?”宋祁道:“这有何难?我来接令——酒,品字三个口,水酉字成酒,口口口,劝君更进一杯酒。”

出令妙,接令也妙,席间众人登时大声鼓掌叫好。一时间,众学子争相接令,展露本领,仿若万花齐放,斗艳争奇,好不热闹。

按照知府晏殊事先的授意,务必要让每一位学生都有展示才华的机会,所以这场拆白道字的游戏有意拖得很长。不少无干之士如翰林学士石中立、指挥使杨文广等先后离席,或出去方便,或稍作休憩,或散热醒酒。最先离席的包拯和文彦博却始终不曾再进来,文洎料想二人刻意如此,转头去看包令仪,对方似是一样的想法,正微微摇头叹息。

文洎问道:“包公事先将今晚宴会之实情告知令郎了么?”包令仪点了点头,又道:“临出发前,内子将缘由告诉了他,本是期待他在宴会上有个好的表现。唉,实在不该先透露给他的,这孩子的个性太过刚硬。”

原来今晚晏知府主持召开的宴会不光是奖励有为学子那么简单,同时还是一个选婿大会——晏殊要从在座学生中为长女选一位夫君。而一些出席宴会的官宦乡绅,如应天府学提学曹诚、大茶商崔良中、前武昌令董浩、前太子洗马许仲容等,家中均有待嫁之女,均是有目的而来。

晏殊虽年仅三十多岁,却已是两朝重臣——他少年早孤,却是聪明好学,有“神童”之称,小小年纪被举荐进京。景德二年(1005年),年仅十四岁的晏殊与来自全国各地的千名考生同时入殿参加考试,从容应试,援笔立成,受到真宗皇帝的嘉赏,赐同进士出身,授其秘书省正事,留秘阁读书深造。成人后,文章赡丽,应用不穷,尤工诗词,闲雅有情思,更是因谨厚勤学得以参预机密,君臣私交极好,真宗皇帝常常亲自写方寸小纸条向他咨询疑难事宜,更委以辅佐太子赵祯的重任,担任东宫升王府参军。赵祯即位为皇帝后,晏殊因东宫旧臣的身份被迅速擢升为枢密副使,以三十二岁的年纪登上执政大臣高位。自大宋开国以来,只有名臣寇准曾在宋太宗一朝以二十九岁年纪出任枢密副使、以三十二岁年纪出任参政知事,如此年轻即位列宰辅者,晏殊是第二个。然而晏殊却很不满意,因为其顶头上司正是不学无术的张耆。

宋真宗赵恒还是襄王身份时,得到了以打花鼓谋生的蜀中女子刘娥,宠爱异常。宋太宗赵光义得知儿子小小年纪便沉溺于女色后,勒令赵恒将刘娥逐出襄王府。父命难违,皇命更不可违,但赵恒实在舍不得娇媚可人的刘娥,于是表面将刘娥送回蜀中老家,但暗中却派人将其送到亲信幕僚张耆的家里。张耆悄悄安排家人悉心照顾刘娥,而自己每天都睡在襄王府中,以避嫌疑。后来赵恒即位为皇帝,立即将刘娥接入后宫,封为嫔妃。张耆也官运亨通,一路青云直上,但其人粗鄙吝啬,竟然在家中设置店铺,自己家里所需的百货都要从自己的店铺购买。他还为家人看病,并出售药材,十分荒唐可笑,被传为笑柄。然而刘娥却念念不忘当年照顾之恩,以太后身份执掌大权后,任命张耆为枢密使,正好是晏殊的上司。晏殊认为张耆为人平庸,既无战功,又无谋略,不该坐享如此中枢重职。刘娥由此对晏殊极为不满,寻机罢其枢密副使,贬斥出朝,出知应天府,但时人均相信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名士重回中枢是早晚之事。

大宋时尚以当官为荣,皇帝被称为“官家”,官吏被称为“官人”,权贵之子称“衙内”,年轻男子称“小官”或“小官人”,富豪称为“员外”,医师称为“郎中”“大夫”,巫师相士唤作“助教”“巡官”,茶坊酒肆跑堂的伙计叫做“博士”,甚至连娼妓也雅称为“录事”,京师开封城中妓院集中之处也称为“录事巷”。男子无论当官与否,回到家中,妻子都要尊称其为“相公”或“官人”[1]。在这样的风气下,能与晏殊这等宰辅级别的人物攀亲,是无上荣耀之事,对尚无功名在身的书院学生而言更是如此,难怪人人争先了。

包令仪之子包拯今年二十五岁,文洎之子文彦博十八岁,即使没有这场选婿宴会,也都到了该婚娶的年纪。尤其包拯是包家唯一的独子[2],自三年前第一任妻子张婉病逝后,一直不肯再行续娶。包令仪这次带着包拯来南京赴任,又送他入应天书院读书,本意是要让爱子多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多些年轻人该有的热情,广阔交游也好,放浪形骸也好,总之不要再那么老成古板。今晚晏知府召开选婿大会,虽然乍然听起来有些荒唐,但却不失为一个好机会。按照包令仪夫妇的想法,也不一定要跟晏殊或是哪位权贵结亲,只要能给儿子寻一位门当户对、温婉贤良的好妻子,让他安定下来,参加科举考试,顺利步入仕途就好。哪知道包拯口中不说,心里还是反感这场晚宴,竟在刚以拆字诗崭露头角的时候便起身离席,再也不肯进来了。

文洎也觉得长子今晚的行为颇为怪异,眼见文彦博即将成为坐席上唯一未曾拆字的学子,保不齐日后会遭人闲话,说他是倚仗父亲荫庇才得到出席知府宴会的资格,并无真才实学,忙招手叫过身后侍奉的门客张尧封,低声嘱咐道:“去寻公子和包公子回来。”张尧封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文洎素与包令仪交好,既是左右无事,便随口问道:“包公看好在座的哪位学生?”包令仪道:“嗯,文公以为呢?”

文洎道:“宋郊、宋祁兄弟才思敏捷,出口成章,若是精心雕琢,他日入翰林、登龙图,不在话下。张方平俊朗飘逸,如鹤舞长空,姚嗣宗豪迈奔放,有英雄气概,二人若肯专心习读书,必能成为栋梁之才。”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包令仪的反应。包令仪只是微笑,并不表态。

文洎续道:“不过这些人还不能称为国之名器,那洛阳学子富弼张口能文,胸有大度,有宰相之器,将来必能成就一番事业。”包令仪这才动容,连声应道:“不错,不错,我也看好富弼呢。”

这场晚宴本是选婿之会,既然待选者是应天书院的学生,才学自然是最重要的因素。他二人所议论却是与婚姻之事无关,全在品度在座学子的未来了。

文洎又笑道:“还有一人,也不容小觑,那就是令郎包拯……”

一语未毕,府学提学曹诚已扶着儿子曹丰走了过来,拱手招呼道:“文公,包公。”

曹诚是本地最大的富商,十余年前又出重金重建学舍,应天书院有今日天下书院之首的局面,其人功不可没。文洎和包令仪都是儒士,虽有些见不惯曹诚今日在宴席上对枢密使曹利用的侄子曹汭极尽吹捧巴结之能事,但对其散财兴学之举仍极是佩服,当即起身招呼。略微寒暄几句,包令仪见曹诚欲言又止,便自去找庐州知州刘筠说话。

曹诚这才问道:“适才一直站在文公身后的那位年轻人是谁?”文洎愣了一愣,朝后打量了一眼,这才回过神来,道:“那是老夫的门客张尧封。”

曹诚道:“噢,原来是文公的门客。”失望之色一闪即逝,又笑脸问道:“张公子可曾娶亲?”

文洎知道曹诚有一幼女名曹云霄,擅长音乐歌舞,艳丽无双,是南京有名的美人,被曹氏视为掌上明珠。今晚知府大宴,曹诚出了不少力,显然目的与晏殊一样,预备为爱女选一佳婿。可此刻听他语气,竟是相中了张尧封。文洎很是惊异,但又不便明言询问,只得道:“尧封尚未娶亲。”

曹诚道:“张公子家世如何?”文洎道:“张氏原是吴人,也算是吴地名门望族,吴越王归宋后,张家迁居河南,家道开始中落。而今尧封父母双亡,只有一兄尧佐在世,还是布衣寒士。”

曹诚“噢”了一声,沉思片刻,随即笑道:“无妨,无妨。曹某看这位张尧封张公子气度非凡,虽然暂时栖居文公门下,然而只要假以时日,将来必成大器。曹某膝下有一女名云霄,尚未出嫁,姿色也还过得去,堪可配张公子。不知可否劳烦文公屈尊做一回冰人,居中说项撮合?”

曹云霄芳名倾动四方,多少豪门权贵子弟上门求亲未果,曹诚却肯主动将爱女嫁给一名地位卑贱的门客,尽管文洎早已隐约猜到对方用意,但听到曹诚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还是惊讶得合不拢嘴,半晌才讪讪道:“曹教授美意,文某替尧封感激不尽。不过尧封并非文某子侄,婚姻大事怕还是要他自己做主。”

曹诚笑道:“张公子父母双亡,文公是其主上,等同于其父母,儿女婚姻还不是父母一句话?”

文洎一向颇看重张尧封,知其才学不低,不过是贫苦无依,才勉强投于自己门下栖身,心道:“看情形,曹教授非但不似玩笑,而且嫁女的意志甚是坚决。我虽不理解他为何瞧不上满堂才子,独独选中了尧封,但对尧封本人而言,总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且不说曹家女儿才貌双全,他有了岳父一家作依靠后,从此也可以安心读书,来日好博取功名。”心中略一权衡,当即应道:“那好,我一会儿问问尧封的意思,若是他本人同意,那这桩婚事就算定下了。”

曹诚喜滋滋地道:“好,那曹某等着文公的好消息。”又命儿子曹丰敬了文洎一杯水酒,这才颤巍巍地离去。

文洎虽然应承替曹氏和张尧封做媒,但心中疑惑不减,不待坐稳,茶商崔良中却又端着酒杯过来敬酒,还笑问道:“怎么不见令郎文衙内?”文洎道:“崔员外问的是犬子彦博么?噢,他出去方便了。”

崔良中笑嘻嘻地道:“文公该知道今晚宴会的目的,其实就是晏知府想为他家女儿寻一门好亲事。我和曹诚曹教授也打算沾沾晏知府的光,打算趁此机会为自家爱女选一佳婿。不过文公可曾听过那曹云霄的一些风言风语?虽然貌美如花,却是为人轻佻,品行有亏。”

文洎愕然问道:“崔员外忽然提到这些做什么?”崔良中笑道:“崔某是个生意人,不懂官场上的虚礼,有话就直说了——曹云霄性格轻浮**,非文衙内良配。倒是崔某的女儿都兰,英气豪爽,有男子之风,堪可配令郎。”

文洎起初大感困惑,愣了一下,随即醒悟过来——崔良中多半以为曹诚刚才来找自己是想将曹云霄嫁给文彦博。他知道崔、曹两家争斗已有多年,想不到居然连嫁女一事也是不能避免,忙解释道:“崔员外误会了!曹教授适才只是过来闲话,根本没有跟文某结亲之意。”

崔良中“啊”了一声,登时闹了个大大的红脸,他脸皮倒也真厚,立即讪笑道:“崔某也只是开个玩笑,文公千万别放在心上。”侧头看了席间一眼,迅疾转身,往厅外走去。

文洎心头疑云不免更重,正巧张尧封进来,低声禀道:“寻不到公子和包公子。”

文洎料想儿子是刻意回避,挥手道:“算了,不必再去管他。”转头见曹诚正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显然是有所期待,只得道:“尧封,你过来,我有话问你。”当即说了府学提学曹诚欲以爱女相嫁之事。

张尧封又惊又喜,问道:“文丈[1]所言的曹教授爱女,是曹云霄小娘子[1]么?”文洎道:“正是。”

张尧封“啊”了一声,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只傻傻地瞧着文洎,又转过头去,远远地瞧着曹诚。曹诚见他如此神色,料想是高兴得傻了,当即点了点头。

文洎问道:“尧封,曹教授等着听回话,你可愿意娶曹教授的女儿为妻?”张尧封结结巴巴地道:“愿意……太愿意了……可为什么是我呢?文公子比我年轻,也比我……这可是曹云霄小娘子……这个……实在太令人意外了。”

文洎道:“总之我也不十分清楚曹教授为何选中了你,你实在想知道的话,可以直接去问你未来岳丈。”

张尧封却是没那个胆子,正迟疑间,曹诚已然蹒跚走了过来,笑道:“张公子可否同意娶小女为妻?你放心,我也绝不会让你上门做倒插门女婿,我会单独为你们置办一所大宅子,应天也好,洛阳也好,开封也好,地点随你挑。”

张尧封忽然觉得死去的父母显灵了,好运瞬间天降,砸得他晕乎乎的,除了诚惶诚恐地连连点头、憧憬想象着曹云霄的花容月貌外,他记不起来任何事情。遽然间,眼前人影晃动,人人争相往外涌去,又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他这才从晕眩的美梦中回过神来——厅外大概发生了什么大事,正有激烈的呼喝打斗之声——忙跟着曹诚、文洎一起往外赶去。

拥出来看时,竟是指挥使杨文广与一名身穿黑色劲衣的年轻男子正在徒手打斗。二人各自武艺不弱,火光中,但见一灰一黑两条人影倏忽贴在一起,倏忽分开,稍微站得近些,便能感到“嚯嚯”拳风刮面。

这是一场难得一见的好戏!杨文广是名将后人,用于教习宋军的梨花枪正是出自其家传绝学杨家枪,但自订立《澶渊之盟》以来,大宋久无战事,并没有多少人真正有机会见识传闻中天下无双的杨门功夫。那黑衣男子虽然较杨文广年轻,才十八九岁年纪,却有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劲儿。二人势均力敌,各使出看家本事。围观的人们看到这精彩绝伦的一幕,竟不忍心出言喝止。甚至有人以为这不过是晏知府特意安排的另外一场助兴节目。

直到正在府署附近巡视的宋城县尉楚宏听到动静,率领武装弓手闯进来,举箭对准那黑衣男子,众人这才知道他是盗贼,逃脱了弓手追捕后又翻墙夜闯知府衙门,结果被正在庭院中散步的指挥使杨文广发现,这才动起手来。

楚宏喝令弓手举箭,又怕误伤杨文广,忙叫道:“小杨将军,你且退开。”

较量武艺,最难得的在于棋逢对手,对于高手尤其如此,所以即使是生死对头,也极易产生惺惺相惜之情。杨文广正斗得兴起,怎肯轻易罢手,非要在拳脚上跟对方分出个高下不可。楚宏见他不肯退下,只好顿箭不发。

包令仪赶出来时,一眼认出那黑衣男子来,忙叫道:“楚县尉,且慢!建侯,还不快些住手!”

原来那黑衣男子名叫张建侯,邓州南阳人氏,是包令仪夫人张氏的侄孙。他今日新到南京,天黑前入城,本是有急事赶来府署,却被府吏卒阻挡于门外,不得不翻墙进来。与杨文广动上手时,他大可以表明身份,但他见到对方身手极是了得,正是梦寐以求的对手,竟忍言不发,一心要在招式上分个高低。此刻听到祖姑父出言喝止,才不得不停了手,退开两步。他一退让,杨文广便也收手,往后退开。

闻声赶来的包拯挤过人群,扶住张建侯,问道:“之前不是来信说还要过七八日才能到南京么?怎么只有你一人?家母和小游呢?”

张建侯道:“乘船比乘车快许多,所以早到了。祖姑姑和小游都还在城外船上呢,我是天黑前一个人赶进城的。”

他在辈分上比包拯要低一辈,是包拯已故妻子张婉兄长张贤之子,该叫包拯姑父,但二人一起由包母张灵抚育长大,情若兄弟,说话也是极其随便,毫无长辈、晚辈之分。

包令仪斥责道:“既然如此,你该在城外陪同祖姑姑,明日一道进城。为何连夜闯进府署来捣乱?”

张建侯自幼父母双亡,由包令仪夫妇抚养长大,得到的宠爱尚在包拯之上,听祖姑父语气颇重,不由得有些气恼起来,气呼呼地道:“小子不是有意闯进官衙来捣乱,我是实在气不过!况且我也不知道祖姑父和姑父在这里!”

包拯知道自己这内侄自幼不好读书,只好舞枪弄棒,却素来以侠义自居,绝不至于无理到夜闯应天府官署,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张建侯愤然道:“寇相公灵柩就停在城外,寇夫人因付不起排岸司的过关钱而不得不滞留在河卡外,而这些个大官人却花着公款聚在这里胡吃胡喝,听说仅仅是为了替晏知府的女儿找个好男人。”

这话极是无礼,但晏殊却连难堪都暂时顾不上,抢过来捉住张建侯的手臂,急切地问道:“小公子说的寇相公,可是前宰相寇准?”

包拯忙介绍道:“这位就是晏知府。”张建侯道:“不错,正是晏知府你亲拟制书、驱逐出朝的寇准寇相公。”

当年宋真宗为皇后刘娥所制,寇准设法夺取刘娥大权不成,反被罢免宰相职务,罢相制书即由晏殊起草,此事天下尽知。晏殊虽只是奉刘娥之命行事,但也因此招来不少非议。他听了张建侯极尽讥诮的话,默然无语,竟转身往内堂去了。

在场人士无不面面相觑,不知这隆重开场的盛大晚宴要如何收局。

留守顾名思义为留守京城,自隋唐以来,就是陪京和行都的最高长官,总理军民、钱谷、守卫事务。然而大宋却不一样,自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以来,留守跟节度使一样成为虚衔,名义虽尊,却无任何实权。而且此职务通常由地方行政长官兼任,若是只单任,那就是典型的闲职了。堂堂晏知府甩手而去,起因者正是亲眷张建侯,当此情况下,南京留守包令仪更不好开口了。

通判是大宋立国后新设的官职,用意在于加强对地方官吏的监督和牵制。南京通判,实际上是朝廷安插在府州应天府中的耳目,是典型的实职,但毕竟只是八品官秩,文洎也不便出面说话。

众人便一齐望着京东路转运使韩允升。韩允升出身名门,父亲韩崇业是开国名将韩重赟次子,母亲是秦王赵廷美[1]之女玄阳公主,伯父韩崇训更是一代名将,在世时多次击败党项首领李继迁,因战功升任枢密院次长官。然而韩允升个人经历却颇为坎坷,他幼年时受外祖父赵廷美牵累,与父母一同被关押在房州,赵廷美死后遇赦放还,直到宋真宗即位后才入朝为官。年幼时的忧患生涯养成他沉静少言的性格,此刻无数目光饱含期待,尽落在他身上,他依旧是一言不发,只不断捋着胡须,似是若有所思。

翰林学士石中立是个爽直性子,大声道:“主人都负气走了,咱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你供人女边著子,争知我门里挑心?大伙儿散了吧。”

他后面一句“你供人女边著子,争知我门里挑心”意思是你同别人相好了,怎知我心中多愁啊。其实也是两句拆白道字,拆的是“好”“闷”二字。“好闷”,倒也是极符合此情此景。

石中立生父石熙载早在大宋立国前就是宋太宗赵光义心腹,真正显达也是在赵光义登上皇位后,当年太宗皇帝御驾亲征北汉,石熙载以枢密副使从征,因攻克太原有功,回师后即升任枢密使。石中立以父荫入官,有文才却不尚名利,为时人所敬重。他任职郎官的时候,常常和同僚们一起参观皇家园林中蓄养的狮子。主管蓄养的人说:“一头狮子每天要喂五斤肉。”郎官们收入不高,一年难得闻几次肉香,听了连连咋舌,纷纷叹息道:“原来我们这些人连一头狮子都不如。”石中立接茬道:“这是当然,我们都是员外郎,‘园外狼’的待遇怎能和‘园中狮’相比呢?”众人闻言无不捧腹大笑。

如此开朗诙谐的性格,又与世无争,自然令石中立处处受欢迎。他其实并不是真正受邀出席的宾客,只不过凑巧来了南京,被朋友临时拉来赴宴。但此刻众人需要的并不是应天知府或是南京留守的命令,仅仅只要一句首倡之议,哪用得着管开口的人是主是客?当即各自呼啦啦地散开。

石中立又叫道:“喂,老韩,水路是你转运使的管辖范围,你也该管管你的手下,排岸司那帮人向来往客商打秋风惯了,眼下都勒索到寇相公遗孀身上了。寇相公好歹也是你韩家的姻亲,别人管不了,或是不想管,你难道还要袖手旁观么?”

韩允升伯父韩崇训的妻子是定国节度使宋偓[1]之女,因此韩崇训和太祖皇帝赵匡胤、寇准均是连襟,论起亲戚来,寇夫人宋小妹也算是韩允升的叔母,确实说得上是韩家的亲眷。韩允升却还是那副木讷的表情,只微微颔首,也不答话,转身去了。

寇准少年成名,虽荣华富贵四十年,却是为官清廉,没有置办任何田园邸第,出入常寄居于僧舍,有人称他是“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昔日辽国使者来到中原,特意问寇准道:“您是‘无地起楼台’的相公吗?”可见寇准廉名之远播。他死在贬所雷州后,因家无余财,其妻宋小妹上奏书请求朝廷拨予公款,以从雷州搬运寇准灵枢回故土安葬。宋小妹原名宋娥,小名小妹,后来因避当今太后刘娥名讳,改以小字为名。她是宋太祖皇后宋氏亲妹,算得上皇亲国戚,朝廷倒是准奏给予了一笔拨款,但一路北上都不太平,不断有地方官员刁难或是恶霸地痞滋事。寇准虽然在权力的争斗中败下阵来,但其人刚直正义,在朝野间素有清誉,死后还遭到如此对待,只有一种可能——这是太后刘娥故意派人所为。当年她还只是普通嫔妃时,寇准便坚决反对立她为皇后,又曾大公无私地惩治贪赃枉法的刘氏宗族。宋真宗病危时,身为宰相的寇准更是预谋夺取刘娥大权。一切的作为,无不令刘娥怀恨在心,即使在寇准身故后,也不能释怀。

张建侯又道:“我们的行囊在盱眙时丢失了,也没法帮助寇夫人,祖姑姑便让我先进城找祖姑父取钱。路过应天书院的时候,我听那些书生们议论,说今晚应天府动用公款大开宴席,为的是要替晏知府选女婿。当时我就气不过,进城就打听知府所在,却被一群弓手拦住,说我是平民,不能佩带兵刃[1],强行收去佩刀。又说我天黑了在大街上鬼鬼祟祟,形迹可疑,要将我逮捕到县衙拷问。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们,一路寻来知府衙门,却又被那些小吏挡在门外,逼不得已,我才翻墙进来的。”

石中立道:“小哥儿一点都没错,你做得对极了。不过眼下城门已经关闭,你出不去了。这样,明天一早你去给寇夫人送钱,我和你一道去,如何?”